乡镇夫妻

第149章 产后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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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午后,奇采和清音都在普通病房的**睡着了,春英在一旁带眼照看着,桂卿和寻柳极其难得地到病房南边的小花园里走了一会。这个地方他们早就想去了,只是一直没心情。

小花园里有一个和整个大环境一点也不随相的很大很深的水池子,池子中间有一座造型非常难看的整体呈黄褐色假山,池子里的水也全干了,里面有几个小孩子在嬉笑玩耍。有一段带着天蓝色铁栏杆的曲曲折折的水泥平桥连接着池子的东西两岸和中间的假山,行人可以通过平桥走到假山跟前。平桥两边所有的栏杆上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孩尿布,这些尿布被初冬的凉风吹着,也被初冬的残阳晒着,因此沾染了不少又冷又暖的极为矛盾特质,让人不禁担心起那些使用尿布的孩子,他们的屁股是否会舒服。池子南边有一个叶子已经完全落尽的柿子树,树上的枝丫间有一个硕大的鸟窝,就像个早就死掉的野生的大刺猬一样,将许多长短不齐的枝条伸出窝外。还有几棵不高的杏树,像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的吊唁者一样围在柿子树周围,上面的叶子基本上都还在坚守着岗位,只是其中的大半已经开始变黄了,完全没有了盛夏时的精气神。在杏林再往南有一棵永远也长不大的枫树,大约是因为叶子长得太漂亮了,所以已经被人薅得接近全秃了。

“那天在中医院我刚生完孩子,”消瘦的小脸上布满了苍白之色和疲倦之意的她有意无意地向丈夫问道,“恁爹就赶到医院的病房里了,他匆匆忙忙地看了小孩一眼就走了,你知道他当时来干嘛的吗?”

“嗤,他还能干嘛呀?”他故意很快地回道,也希望她能很快地放过他,别老是提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他老人家一下子添了两个孙女,他来看看孩子和你,这不是应该的吗?”

“不对,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将小脸一正,盯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道,“他应该不是单纯来看孩子和我的。”

她一旦开始机灵起来,就会暂时忘了身上所背负的巨大压力,关于这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有时候他也得接受她的刁钻和古怪。

“你还真是火眼金睛啊,”他不打算把有些情况再瞒下去了,于是有些为难地笑道,他想通过自戕的方式博取她的原谅,“实话告诉你吧,俺达当时是按照俺娘的意思来拿胎盘的。”

“拿胎盘?”她一下子愣住了,又是一个怎么也没想到。

“对,当时医生把一个塑料袋子交给我,说是胎盘。”他老老实实地回道,生怕说了一句瞎话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然后呢?”她仰着脸问道。

“然后我就问医生了,俺怎么处理这个东西?”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了,虽然心里也开始有点后悔了,“医生说,你要不打算做成保养品的话,回去找个地方埋了就是。”

“你肯定没埋!”她面呈不悦地说道。

“我哪有功夫去埋呀,”他佯装轻松地说道,好像这根本就不是个事,但他最明白这不过是个糊弄人的表象罢了,“所以我就把那个袋子交给俺娘了,然后俺娘又转手交给俺达了。”

“那恁爹拿回去埋了吗?”她接着质问道,同时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了,那是他一直都惧怕和不愿见到的情景。

“埋了,肯定是埋了!”他有些着急和羞愧地说道,一看就是没说实话,或者对说的内容把握性不大,“当时的情况是这么回事:我一看俺达来得这么巧,我就知道这里边可能有问题,所以等我送俺达回去的时候我就直接问他了,你把胎盘拿回去怎么处理?俺达就说,恁娘打电话叫我来,说是把这个东西先留着。”

“哼,我就知道办不了好馅子!”她鄙夷道。

“我当时一听就急了,留着,留着干什么?”他赶紧站在她的立场上说话,不然的话下边就不好处理了,“除了吃掉还能干什么嘛?所以我直接就问俺达了,俺娘让你留着这个东西到底是干嘛的?难道说她还想吃掉吗?她吃这个想治什么病的?这玩意又能治什么病?”

“只要她好意思吃,你让她吃就是了!”他把话说得更加严厉和冷酷了,他一定得让她知道他和她是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她要是想留给别人吃的,那连门都没有。”

她的心思动了一下,恰似坚冰融化了一点点。

“当时俺达一听,接着就说实话了,”他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的老爹给出卖了,只为在媳妇面前换取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一点好,说起来也够可怜的了,“他说他早就给俺娘说了,我说按照老的风俗习惯给埋了,埋了,她就是不听,非叫留着不行,你说留着干嘛?吃了这个东西能上天吗?”

“嗯,还算恁爹喘点人气。”她评价道。

“唉,我一听这话,什么也不想说了,你说那种情况下我还能说什么?”他冷笑道,心中的压力顿时小了不少。

“哼,我就知道恁娘没那么好心,她会拿回去给我埋了?”她气得浑身都已经开始打哆嗦了,所以说起话来连声音也变了,让他不能不可怜和同情她,毕竟她说的话还是很在理的,“我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她凭什么留着吃啊?她那样做经过我同意了吗?她事先前给我说一声了吗?我今天要是不问,那个东西被她吃到肚子里去了我都不知道,我肯定会想当然地以为她给我埋了呢。”

“她就是那样的人,”她又急迫地追加道,眼看着都要快气不成声了,他都不忍心再和她说下去了,“什么事都能干上来的,我太了解她了,这回可憋死我了,你说说这到底是什么事呀……”

“她这不是也没捞着吃嘛,”他苦着脸劝解道,也是没什么好办法了,谁叫他摊上这样自以为是的母亲呢,“俺达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要说拿回去埋了,那肯定就是埋了,这个应该不会错的。”

“恁爹这个人我相信,问题是恁娘,她要是一心想绕我,瞒着我偷偷地把胎盘吃了,然后就给我说埋了,我怎么知道呢?”她颇为担忧和气愤地说道,讲得也很有道理,由不得他不高度重视。

“那倒不至于吧?”他跟着和稀泥道,希望大事能够化小。

“你说她什么事干不上来啊?”她质问道。

他不再言语了,只好默默地把头低下去。

“我觉得那也好办,”闷了好长时间之后他主动出主意道,想替媳妇扳回一局,“你就直接问俺达,问他到底把胎盘埋在哪里了,他不会说瞎话,一问就知道到底埋还是没埋。”

“他要是说埋在哪里哪里了,”她气生拉死地赌气道,“我非让他扒出来给我看看不可。”

“怎么,俺达说的话你还不相信吗?”他激她道,其实是希望她不要那样做,虽然她那样做的可能性也不大。

“我相信!”她冷静地回道,在极短的时间内她的理智就完全战胜了情感,这让他感觉放心不少。

“你说说啊,咱这边孩子的情况还不知道回腚朝哪呢,她那边竟然还能想着把胎盘留着吃,我真不知道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说她这不是有神经病吗?”刚刚平静了才十几秒的功夫,她就又一次提到了这个烦心事,“我真想不明白,她的心怎么就那么毒的呢?”

“唉,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个事呀,”他不禁感叹道,心里也是烦得要命,但又不好明说什么,说到底还是自己一家人做得不对,“我脑子里根本就没这一块,我觉得既然人家医生让咱埋,那咱就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呗,哪里想着吃的事啊。”

“我当时只是寻思了一下,”他又回忆道,纯粹是想宽慰她一下的意思,而不是想惹恼她,“无论埋哪里都得埋深一点,省得被什么东西再扒出来吃了,那就不好了。我本来还想着提醒一下俺达呢,后来一忙也就把这个茬给忘了。”

“行,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她带着些许庆幸的口气说道,其实也是伤心透顶了,她真没什么好期待的了,“你竟然还没忘了问他怎么处理的,还算你没糊涂到家,你要是一直不问,那就彻底拉倒了,等恁娘把那个东西吃肚子里去,你杀了她也没用了,对吧?”

“唉,有道理。”他嘴上如此回答着,心里还是烦得要命,觉得母亲的做法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儿媳妇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她当老婆婆怎么能背着儿媳妇给吃掉呢?

“刚才谁给你打的电话?”寻柳不再追究胎盘的事了,看那意思就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她转而又问起另外一件事来,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迈样子,“我看你气的要命,脸色也很难看。”

“噢,是谭向东这孩子打过来的,”桂卿就好像被人提醒着不得不回味了一下刚刚吃过苍蝇这事一样皱着眉头答道,“前一阵子单位里又弄了一个活,准备向省厅申报一个大项目,他们把我也拉了进去。我不是因为小孩不好的事请假了嘛,结果他们非得揪着我不放,该我干的活还是一点不少地让我干,谭向东主要就是说这个事的。”

“你都忙成这样了,他怎么还跟着腚后边催你啊?”她也跟着皱眉抱怨道,因为对这个谭副局长她从他的嘴里多少也是了解一些情况的,那个人也不是个好鸟,“离开了张屠夫,就吃不上猪肉了吗?”

“唉,单位不就是这样嘛,”他较为无奈地叹道,话语当中多少都有点麻木了,“能干的累死,不能干的闲死,活总是跟着人跑。你说小奇采病得这么厉害,另外还有个小清音,我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多少钉?刚才我给谭向东一解释,我说我已经请假了,而且家里确实有事,真抽不出空来顾项目申报上的事,你猜这孩子他怎么说的?”

“他怎么说的?”她连忙问道。

“他说,你在医院弄弄就是的。”他又气又急地说道。

“我※※※※,他家的亲人要是趟医院里病得很厉害,他还能有心情在医院里干工作吗?”他接着痛骂道,骂着骂着心情就好点了,看来有些事情确实不能老是憋在心里,“再说了,就是我想干,想积极,医院里也没有这个办公的条件呀,对吧?”

“那还用说。”她夫唱妇随道。

“你说他这个※※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继续骂道,可见当时有多恼火,“居然能说出这种丧良心的话来。”

“不是个熊玩意呗,你理他干嘛?”她不轻不重地跟着骂道,仿佛骂了几句狠话就能改变谭向东的人品,或者就能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喂狗一样(估计狗肯定也会嫌腥,不愿意吃这厮的臭肉),“这些家伙都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有时候一点人性都没有,一点都不讲究,就知道欺软怕硬、欺下媚上,对老实人一讹再讹。”

“唉,没有点狠心能干到那个位置吗?”他非常无奈地笑道,又觉得自己既然看透了这个理,也就不应该这么难受了,可问题是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所以该怎么难受还是怎么难受,“都爱惜这个爱惜那个,心疼这个心疼那个的,那公家的活都安排给谁干?”

“什么是官?”他又滔滔不绝地延伸开来,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话有道理,她要是不听那可真是有点可惜了,“官字两张口,官就是专门指挥别人干活的,属于典型的动嘴不动手的角色,而不是带着别人跟他干活的。所以啊,他们平时一个一个都呱啦呱啦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显得有多能似的,天下就没有他们不懂的事,结果一到正经事上就拉倒了。尤其是那个谭向东,肚子里什么货色没有,一天到晚就知道缩着乌龟脑袋到处找酒喝,而且脸皮还特别厚,简直比城墙还厚……”

“要不然人人都争着去当官了,”她笑着讽刺道,比他还要通达几分,“能捞油水先不说,至少不要亲自干活了,对吧?”

“享受在前,干活在后,吃苦更在后,”他有感而发道,虽然也知道这样想难免有点消极,但是却非得说出来才略微好受点,“这是当官的基本动力,也是大多数人非常普遍的想法。”

“当然了,当官的当中也有那种一心为了别人,一心为了大众,而很是考虑个人利益的好人,”为了避免在逻辑上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他又较为客观公正地提道,“但是他们毕竟是少数,只能代表一类人,而不能代表所有的人,更不能代表普遍意义上的人。”

“当官是一回事,做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很罕见地这样议论道,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这是两种完全不同性质是事,不能混为一谈。有的人虽然当了官了,但是身上的人味却淡了。”

“唉,咱就别操这些淡心了,和咱关系也不大,反正我是八辈子也当不了官了。”他接着就自嘲道。

这话倒是真的,他这种人怎么能当官的?他要是能当官的话,那是个人都能当官了,而且天下肯定会大乱特乱。

“哎,对了,我记得你一共也没请几天假呀,”她有些不解地说道,忽然就想起了这件事,“应该耽误不了多少活啊,谭向东他怎么就那么着急地跟在你腚后头让你干这干那呢?”

“我替别人干活,那没事,这个谁都没意见,要是让别人替我干一点活,那就比登天都难,你明白吗?”他非常心酸地冷笑道,丝毫不打算掩饰他心中对某些人和事的鄙夷不屑之意,尽管他这样说在现实中一点意义都没有,“假如你要是谭向东本人,恐怕你也会硬压着我干的,而且还压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如果我稍微有点抵触情绪,或者发点牢骚的话,那么好了,一定会被你抓住把柄,一定会被你告到一把手那里的,而且我还永远都没解释的机会,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嘛。我前边干了一万件事没有什么功,后边不干一件事就是过,而且还是罪不容赦的大过。”

“嗯,确实也是这么回事,你说得比较到位。”她也有些悲凉地点头回应道,或许是心疼他,或许是怜悯他,或许是轻轻地看不起他,反正她也说不很清楚自己的意味。

“不过呢,”她又斟酌着建议道,并且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我觉得你还是得上恁一把手家里走一趟,多少也送点礼,让他面子上好看点,这样你请假的时候也好说话呀,对吧?”

“我前边请假也是按程序来的呀。”桂卿道,他有些着急了。

“你着什么急呀?”寻柳白愣着两只眼睛指责道,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遇事就是爱沉不住气,“按程序是不假,但是你没专门找恁一把手汇报这个事呀,对吧?”

他不说话了,只能好好地聆听她的教诲了。

“光副职批你假了,但是一把手没发话呀,所以他们干活的时候当然照样找你了,而且以往他们经常你,支使你都支使习惯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她像个温柔至极的标准好女人一样循循善诱道,如同伺候已然喝醉酒的他,“你要是直接找一把手批假,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既然一把手都同意了,谁还好意思再支使你?”

“问题是,我这样的小兵请假,按规定不需要一把手亲自审批的,因为请的天数不够。”他还想为自己辩解,却不觉得自己呆傻。

“对,虽然你说得有道理,”她先扬后抑道,真如敲核桃一般费劲,“但是呢,你现在按规矩来,他们不是照样讹你,踩挤你吗?”

“你那天自己还说了,你都按规定请完假了,柏为善那家伙还是照样在一把手面前点你的名呢,对吧?”寻柳换了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式接着教育桂卿,一副非要把他当场训好不行的样子,“你要是去找他理论一番,他肯定说他忘了,你要不去找他理论,他就明着给你使坏,最后你能怎么着他啊?”

他确实不能怎么着人家。

“单位里别管什么事,一把手能问那么细吗?”她慢条斯理地启发道,心里还是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柏为善故意点你的名,你不在,人家一把手就认为你是有事不请假,对吧?你想想,连着来那么几回,一把手对你什么印象啊?单位里谁会那么好心,替你去一把手跟前解释解释,说你其实已经按程序请假了,对吧?”

他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最后你就是冤枉死,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又是死在谁的手里。”她补刀道,说的也都是实情,总算打动了他的心。

“你说,坏人能得好吗?”他又开始说气话了。

“他们得不得好的这个不好说,”她极为爱怜地嘲讽道,带着盈盈笑意,顿时觉得他也是很可爱的,反正傻子和孩子也差不多,都属于屡教不改的可恶角色,“反正现在是你先不得好。”

“这个,我承认!”他赌气道。

“我给你说啊,”她像个天使一样语重心长地教育他道,“有些人一旦坏起来,你会发现所有的鬼和这个坏人相比都显得非常善良。”

“咦,我发现你总结得还挺有哲理啊,”他喜不自胜地笑着夸奖道,“不愧是我的好媳妇!”

“熊样!”她开心地调戏道。

“那好吧,”然后他又硬捏着鼻子答应道,“我就纡尊降贵一下,暂且去江大人家里走一趟吧,给他买的东西也全当喂狗了。”

“这还差不多。”她表扬道。

“可是呢,我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收,”他随后又道,活还没开始干呢又开始犯愁了,“这个嘛,我心里也没底。”

“我不是说他不想收,”他看着她那风云突变的脸,连忙诚惶诚恐地说道,“因为他肯定想收,这种人就是死了,烧成一把灰了,骨子里还是带着血孬种的样子,而是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收我的东西,因为平时人家眼角里都没有我,他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地就收我的那三瓜两枣呢?”

“嗯,接着说。”她刺挠道。

“我是怕人家嫌少,嫌腥,不屑于收。”他嘿嘿笑道。

“除了姜月照那样的人可能因为同情你,惜乎你,不收你的礼之外,你说现在的这些人哪个不收礼?”她给他壮胆道,当然也是给他指点迷津,好让他及时地从狭隘无聊的泥潭里爬将出来,“你瞪大眼睛仔细地看看,他们哪个像不收礼的样?他们哪个不是天天翘着脚丫子在家里等着有人送礼啊?”

他不敢吱声了,这种知识他确实了解得太少了。

“我实话给你说吧,天下的人都是喜的东西爱的财,就看你会不会送了,这是人的本性,懂吗?”她变本加厉地开导他道,难得碰上这么一个好机会,“我劝你说话办事千万别太迂腐了,花岗岩脑袋老是不开窍,那样对你没好处。”

“还有啊,”她又补充道,“既然你好不容易地舍回子脸亲自去找恁江局长了,那你干脆就多请几天假,千万别不好意思,你天天给他们讲究,可是他们谁给你讲究了?”

听了媳妇言辞恳切的谆谆教诲,他决定当天晚上就去江海龙那个恐龙怪兽家里去送礼。为了他即将开始的伟大壮举,她甚至出其不意地给了他一个非常深情的浅吻,那个吻带着淡淡的口臭味道,如山坡上的一堆干牛粪,还带着些许好闻的青草味,因为她好久都没有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刷牙了,但是他觉得很香,因为那个吻是她给他的。

“恁娘那天在我跟前念叨,说什么有的人都是白天喂奶粉,晚上才自己喂奶,你说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还没温存一分钟呢,比农村配兔子还快,寻柳又开始旧病复发了,嘴里不停地抱怨着,“噢,白天我把奶使劲留着,就是不给孩子吃,然后单等晚上我再喂奶,那样的话她可轻松了,晚上就不用起来帮忙了,光让我一个人吃苦受罪,你说她怎么那么拐咕的呢?”

“她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啊?”她又劈头盖脸地追问道。

“这怎么能叫拐咕呢?”桂卿既有些生她的气,嫌她太多事和过于挑剔了,又着实有些替自己的母亲感到委屈和伤心,“再说了,在自己的儿媳妇跟前你说她能安什么心啊?”

“那谁知道呢。”她冷冰冰地回道。

“她也许只是那么一说,”他着急忙慌地赶紧解释道,又怕其中再出了什么幺蛾子,“也许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你又何必无限扩展,无限发挥,又是上纲,又是上线的呢?”

“行了,行了,你就别费尽心机地替她掩盖了,”她继续无礼加无理起来,在他看来其态度简直是异常的恶劣,一点都不可爱,严重缺乏女性特有的温柔,“她就是那个意思,让我把奶留着晚上喂孩子,她好晚上休息,睡个好觉。”

“她肯定也累呀。”他道,不是掩盖也成掩盖了。

“我还就不明白了,你说她白天睡,晚上睡,见缝插针地还是睡,她怎么就睡不足,睡不够的呢?”她歪着头挑衅道,他看她那样子说的也不像是瞎话,“她就不怕哪天睡着睡着死过去了吗?难道说,她是睡死鬼托生的吗?一会不睡就难受。”

“什么睡死鬼托生的,她那就是累呗。”他本能地替母亲辩解道,同时又不敢表现得太生气。

“她累,她累个屁!”她说得更加放肆了,脏话可谓是随口而出,他却拿她没办法。

“她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而且很多时候你也看见了,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她这种女人呢?”她继续攻击老婆婆道,连一点基本的情面也不给他留,“她要不是睡死鬼托生的,难不成她是猪托生的?”

“你胡扯什么的?”他呵斥道,但是力度不大。

“猪就喜欢吃和睡,”她依然我行我素地说她的,才不管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别的正经事一点都不知道干。有时候我从外边或者食堂打来的饭,我这边还没捞着吃上一口呢,她那边先抢着吃上了,还说吃完了好干活。可问题是,她饭都吃完了,谁也没见干什么活呀,孩子大多数时候还不是我自己在照顾吗?”

他想了想她说的话,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

“我是顾着这个顾那个,忙完小的忙老的,”她继续抱怨道,单从她的语气上就能轻易地想象出她平时到底有多辛苦,“一天到晚都快忙死了,我真是快要崩溃了,你知道吗?”

他照例沉默了。

“你要知道,我现在还坐着月子呢,你说我有多大的精力能同时照顾好两个小月窝孩啊?”她哭丧着小脸诉苦道,“恁娘她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心疼我,照顾我,就好像我是个外人一样,很多时候甚至连个外人都不如呢。”

“你说说,难道我就是个铁打的人吗?”她问道,眼圈都已经发红了,眼泪很快就要落下来了,“有时候吧,她就坐在那里故意地看着我手忙脚乱的,眼皮连动都不带动一下的,就和个石头人一样,站成井坐成坑,你说说我能不生气吗?”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不干活也行,我体谅她年纪大,也不容易,可是她总得有个关心我的态度吧?”她伤心地说道。

“她什么时候那样了?”他张口言道,这话问得着实差劲,就等于她刚才的话都白说了,真是愚蠢透顶了。

“你不在跟前的时候她就是那样的,”她理直气壮地告状道,仿佛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能给她撑腰和伸冤似的,若真不小心失去了他,她就失去了一切的一切,“你在跟前的时候她就能稍微好一点,她很多时候都是演戏给你看的,她其实就是个天生的戏精。”

“我的老头唻,那可是俺亲娘啊,我是她的亲儿,你说她有必要在我跟前演戏吗?”他直接叫道,看那副可怜的样子似乎要愤怒了,但也仅仅是似乎要愤怒了,而不是真的就要愤怒了,或者是已经愤怒了,因为于他而言,在她面前愤怒那绝对是一种极其奢侈的行为,他断断是享用不起的,哪怕只是略微地想一想也不行。

“亲娘?”她把话说得非常刻薄,“我看未必吧。”

“好了,我不想和你争辩这个事了。”他稍显霸道地及时终结了一场眼看着就要强烈爆发的唇枪舌战,完全不符合他平常的作风,这只是因为他不想看到他被她击杀杀得遍体鳞伤和体无完肤的可怜样子。

他什么时候赢过她?根本就没有嘛。

“嗤,谁稀罕和你争辩啊。”她临了依然不忘再狠狠地挠他一爪子,这已是她一贯的作风了,只是婚后更加稳固了。

“每次我都给她说,”两人沉寂了大约有分把钟左右,她又开始忍不住要发牢骚了,好像发牢骚这玩意就和呼吸一样,是须臾也离不开的保命动作,“下面条不要放木耳,不要放芫荽,不要放香油,不要放葱花,就是清汤面,简简单单的清汤面,结果她总是记不住,不是放这就是放那,真是气死我了,你说她是有意的吗?”

“既然她回回都记不住,”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或者说是建议道,既然他自己治不了她,那让母亲来适当地对付她一下也未尝不可,虽然女人不该为难女人,“那你就不要回回再说了,反正你说了也没什么用,最后她还是那个老样子,倒是你白白地惹自己生气。”

“我就是说,她怎么就不长记性的呢?”她道。

“老年人嘛,记忆力差点很正常吧。”他道。

“哎呦呦,她老人家才多大年纪啊,就开始告老了?”她非常不屑地微微一笑,同时将鼻子一哼,不怀好意地说道,她现在虽然年纪不算太大,但好歹也是个发动婆媳战争的老手了,“不管城里还是农村,像她这种年纪不正是看孩子出力的年纪吗?她不干这个干什么去?”

“能干的事多了。”他心说,典型的腹诽。

“而且她照顾的是她自己的儿媳妇,她看的是她自己的亲孙女,她怎么还好意思光出工不出力呢?”她有理有据地诘问道,“你说她偷那个奸和耍那个滑有意思吗?她这不是自己坑自己吗?”

“我觉得吧,”他字斟句酌地说道,“父母帮咱带孩子那是情分,不帮着咱带那是本分,你也别期望值太高了——”

“你这纯属是放屁!”听他竟然敢这样讲,她带着极大极大的火气毫不犹豫地训斥他道,“老婆婆伺候儿媳妇坐月子,老年人帮着年轻人带孙子孙女,古往今来那不都是天经地义和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他不想理她了,因为这个事根本就说不清。

“什么情分本分的,你少在我跟前胡说八道、胡嚼乱吣了!”她自顾自地咆哮道,和他根本不像是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噢,自己的孙男娣女,她不帮着照看,难道让我把孩子都扔大路上去吗?”

“那肯定不能。”他道,也想让她消消气。

“我倒是想自己照看呢,说那话,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还真不想让她帮着我带孩子呢,可问题是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她越说越起劲了,“带孩子到底有多辛苦,有多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天天也累得和狗熊似的吗?先不说我可怜不可怜的事了,你就看看你自己吧,我看着也是心疼得要命啊。”

“唉,我毕竟还年轻嘛,又是孩子的爸爸,”桂卿试图好好地安慰寻柳一番,生怕她得了传说中的产后抑郁症,她万一得了那个娇贵病,他可没那么多钱给她治疗,到时候又是个天大的愁场,“别管白天还是晚上,累点也是应该的嘛。咱好歹熬过去前边这几个月,以后等小孩子长大了,晚上不用怎么喂奶了,能睡长觉了,到那个时候一切就都好了。凡事你都得往长远了想,才不会被眼前的困难吓倒。”

“眼前的日子真是太难熬了,你知道吗?”她把那颗可爱而又可怜的头颅低下去,十分颓废而心酸地叹道,她要是发自内心地伤感和自怜起来,几乎能够打动世界上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你嘴上说的是几个月,可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根本就没个尽头,也没个希望,有时候我真想抱着孩子去跳楼,一了百了。人一旦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有什么痛苦不痛苦的?对孩子来说也是这样,长痛不如短痛——”

“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样很危险的,”他焦急而心痛地说道,好像她真要抱着孩子去跳楼了一样,他觉得她未必就干不上来那样的事,虽然有时候他也感受不到人生的意义,“我觉得吧,现在的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也是完全能够克服的,因为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你没事的时候多想想今后的日子,展望一下美好的未来嘛。我觉得用不了多久,两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小女孩就会天天围着你喊妈妈,妈妈,你说那该多好啊。到时候恐怕会有很多人羡慕你,有两个漂亮的女儿。”

“唉,你说的也是,”她又转过心眼来叹道,想来年纪轻轻的也是不甘心撒手而去,就此和这个世界永别,“有时候我也是靠着这些想法硬撑下去的,要不然我早就真的抱着孩子去跳楼了。”

“我说这话绝不是吓唬你的,”她又非常诚恳地强调道,“完全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我能理解。”他道,非常庄重的样子。

“你知道那种心理上濒临崩溃的感觉吗?”她又眼含温情地问道,似乎已经走过那段最黑暗的时光了,“你知道那种万念俱灰,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点活下去的心劲都没有的感觉吗?”

“我能想象得到。”他道,其实他根本想象不到。

“唉,有些情况我也没法给你完全说清楚,”她用较为遗憾、怜惜和自怨自艾的口气继续说道,“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的感受并不能完全代替我的感受,你的想法始终只是你的想法,我只希望以后你能好好地对我,这就够了。在这个世界上,要是连你对我都不好了,那我真是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了——”

“任何时候,你都千万不要抛弃我啊。”她可怜兮兮地央求道,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她那颗一直都显得高不可攀的头颅。

“我对你一直都很好啊,你觉得呢?”他道。

“正是因为你对我一直都很好,”她像著名的卢舍那大佛一样微微地笑道,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否定他这句饱含水分的话,而是采取了一个较为温和的鼓励他的姿态说话,充分显示了她思想上所产生的深刻变化,“所以我才能咬着牙硬支撑到现在的。说实话,要是光凭恁娘的那个态度和表现,我早和你离十八回婚了。”

他憨厚地笑笑,感谢她的不离之恩。

“当然了,”她又及时地表白道,想要再暖暖他的心,“孩子我也心疼,也喜欢,可是在我心里还是你重要。”

“就是说,你是彻头彻尾地嫁给了爱情,而从来没考虑过其他的东西,比如经济条件等等?”他问,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也算是吧,”她惨淡地笑了,脸上有一种强烈的别样的美,这让他心头猛然一颤,差点流下泪来,“我就是单纯地觉得你这个人好,值得托付一生,别的我什么都没想,即使是恁家穷点,各方面条件都不好,那又怎么样呢?”

他心中瞬间升起了一轮红日。

“大不了我们结婚之后,”她甜甜地说道,再次用语言融化了他的身心,“好好地过日子就是了。”

“噢——”他心甘情愿地回应道。

这轻轻的一声答应,立即穿越了所有的时空。

他觉得他的心灵瞬间又一次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和冲击,他似乎从未认真而又严肃地独自想过,她爱他居然会爱得这样深沉和热烈,而在此前他竟然一直都以为他和她之间只不过是泛而又泛、普普通通、乏善可陈的男女之间的非常一般化的感情罢了。又沉默了好久,他悄悄地羞愧地低下头,嘴里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一种异常温暖、柔和、顺畅的感觉很快就涌上了他的全身,令他感觉非常圣洁、光明和崇高。如果不是怕她笑话,他一定会当场泪流满面,哭得一塌糊涂的。他用手使劲地掐着自己的大腿,以防止自己真的哭出来,那就不好了。

随后,两人又聊了很久才回到暖烘烘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