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夫妻

第157章 骂上门来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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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母亲赌气回家了,不再给自己看孩子了,但是该送的节礼还是要送的,这既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传承的古老程序,也是一个当孩子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桂卿在年二十七这天抽空到老家去了一趟,给父母送了些过节的东西,算是把这个程序走完了。

像往年一样,除夕夜如约而来。

因为要照顾两个还不通人性的小孩子,所以他和寻柳两口子根本就没功夫也没心情看那个越来越没意思的春晚,他们在忙忙碌碌地学着父母曾经虔诚的样子,照猫画虎地摆完供品、上完香、放完鞭炮之后,就去搂孩子睡觉了。

两个孩子,他们一人搂一个,这个活很好分配,没什么争议,而晚上喂奶和换尿布什么的都是同步进行的,也不存在什么个性化的差异,因为大人实在没有那个精力区别对待两个屎娃娃。

到了子夜时分,最密集最躁人的同时也最具有过年气氛的鞭炮声照例又噼里啪啦地响起了。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那些各式各样的鞭炮声才慢慢地趋于减少,以至于最后差不多基本消失了。人在后半夜才能稍稍入睡,这是多少年过春节期间的老惯例了,他们两口子早已适应了。过年还有什么憬激头?有孩子的人大约都会这样想。

就在迷迷糊糊的浅睡眠当中,桂卿做了一个令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梦。在深浅不一的睡梦中,他从小一直觉得十分和善可亲的母亲,竟然明目张胆、怒气冲冲地嫌弃他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伸手向老的要钱,而且她还喋喋不休地说什么白养了他这个儿子一场等等。情急之下,他恨不能亲自砍下自己的头颅来双手奉还给母亲,好让她不要再一味地怨恨和指责他了。他还言辞恳切、伤心欲绝地对母亲说,他现在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才这样的,如果不结婚就能孝敬老人,就能让母亲心里满意的话,那么他宁肯不结婚,宁肯打一辈子光棍。梦到关键处,他难为得失声痛哭起来,就像一头出了一辈子的憨力,临了又被冤枉死的老黄牛一样,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南墙上,好迅速了结自己心中那无尽的痛苦和折磨。这个带着强烈悲怆色彩的梦影响了他很久很久……

初一,他是必须要给老家的人拜年的,这个也是每年绝对不能少的程序和步骤,只是这回他并没有在老家吃中午饭,吃那碗照例必须要吃完才能显得一家人过得比较圆满的饺子,因为寻柳和孩子还在家里等着他照顾呢。再说了,鉴于目前母亲和媳妇之间那颇为糟糕的尚未愈合的婆媳关系,他现在也没有那个心情在老家逗留很久。

桂芹没有回家过年,她那种情况也不好回家里来。家里只有桂明在两位老人跟前象征性地忙活了一阵子,算是有了那么点往常的年味。当然,年前年后这段时间里,家里边肯定还有叩婷婷的身影出现,只是不那么明显和扎眼而已。他们的关系基本上也差不多了。

初三这天,正是众所周知的阎王忌,一大早桂卿正在家里随便忙活着呢,就听见一阵十分粗暴无礼的敲门声骤然响起,也不给主人喘口气的空。他吓得赶紧去开门,想看看究竟是谁会这个时候来,而且会那样非常没礼貌地使劲敲门。

当他从猫眼里发现来者正是自己的母亲,而且看见母亲脸上挂满了一种他从来都没见过的冷若冰霜的,或者说呆滞中有些愤怒的表情时,一种强烈的不祥和不安的预感陡然间就在脑子中大批量地产生了,根本就没给他任何理性思考的时间。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给母亲开门,因为他怕寻柳会不高兴,而她会不高兴那简直是一定的。但是,这种犹豫是极其短暂的,当然也是极不理性的,作为儿子来讲他必须得开这个门,这是毫无疑问的,尽管他脑子里也闪现过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之类的意思。

就算母亲是来找事的,他也得开这个门。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开门之后,作为儿子的他本能地喊了一声“俺娘”,然后就把母亲让了进来。春英并未像平常那样答应儿子,她甚至连礼节性地“哼”一声都没有,其神情就和死了也差不多。她的脸依然是冷着的,像是被户外的严寒给彻底冻住了,丝毫都没有要缓和的迹象。她根本就不像是到儿子家来看孩子的,而是很像上前线来打仗的一样,而且还是怀着血海深仇来打仗的。他当然不知道母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在回头看了一眼媳妇,用疑惑不解的眼神告诉她来的人是母亲之后,便十分胆怯和恐慌地退到了一边,老实地等着母亲大人坐下,坐好,发话。

他忐忑不安地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他本想递给母亲喝的,但是又怕不小心惹怒了对方,于是只好把那杯水放到茶几上,静静地等着,现在他也只能等着了,后边来的是风还是雨,他也不好猜测。

寻柳听见动静后也从里屋出来,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妈,你来了”后,便装作有事的样子去忙活别的事情了。此刻,她也怕直接待在客厅里会让老婆婆感觉有些尴尬和不安,她认为自己有必要给老婆婆一个缓冲的时间,好让对方重新适应一下儿子和儿媳妇的家,毕竟一个年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该重新开始了。

是啊,一个年都过去了,一切都该重新开始了。

其实从春英赌气回老家这些日子以来,寻柳也曾反反复复地思考了,也确实认识到自己有些地方做得不对了,因此她暗暗打算就此机会和老婆婆和解一下,省得孩子没人看,老公太辛苦,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毕竟光靠他们小两口是看不了两个孩子的。无论是从妥善地处理好婆媳之间的关系这方面来看,还是从照顾好两个小孩子的现实需要出发,亦或者是从讲大局和顾大面的角度来看,她都有必要迅速地化解和老婆婆之间的矛盾,所以现在她才表现得比较乖巧和懂事的,哪怕她是装的,毕竟好女不吃眼前亏嘛。

然而,春英并不领情,也不珍惜。

她继续一脸寒霜地盘踞在沙发上,浑身上下显露出来的都是一股股肃杀之气,就像一只得了肥胖病和自闭症的座山雕一样,一言不发地盯着对面的墙死死地看着,死死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不可思议的怨恨、愤怒和一定程度的呆滞,神仙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都想的什么,任谁看了都会害怕的,连桂卿也不敢多看一眼。

过了好久好久,桂卿和寻柳还是不敢多说话,生怕哪句说得不对引发了连天战火,就连一向比较爱哭的两个小孩子今天都没动静了。屋内的空气确实是停滞了,凝固了,各种声音确实也是没有了,一切都仿佛静止了,死亡了,单等春英这个长辈发话了。

炸弹终究是要炸的,只要条件合适,桂卿这个小家的四口人都在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等着大爆炸那一刻的到来。

“嗯,行,我就叫恁狠,我就叫恁毒,我今天就专门来看看,恁到底能有多狠,能有多毒?”本该慈祥万分、和善可亲,对自己的孩子和孙女疼爱有加、极尽呵护的春英终于发声了,然而她这一发声便是那么的冷酷无情和不可理喻,震惊了这屋里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

“你也不要看,我说的就是你,你可真够歹毒的!”春英看着一脸惊恐和疑虑的桂卿继续狠狠地说道,仿佛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儿子,而是一条刚刚咬了她一大口的忘恩负义的藏獒。

他虽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是也在慢慢地想这个事。

母亲刚上来说的是“恁”,那就是意味着她指的很可能是他和他媳妇两个人,现在又说“你”,那就明显指的是他一个人了。一时间他真是搞不明白了,他突然间怎么就成了十恶不赦、大逆不道、人见人恨的那种人了呢?他以为“歹毒”这个特别难听词转八圈也和他没什么关系呀,母亲怎么能当着他媳妇的面这么说他呢?这可是他自己的亲娘啊,他可是她的亲儿子呀,她怎么能用这种伤人心的话来指责和辱骂他呢?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你不让我看自己的孙女,你可真毒!”春英终于恶狠狠地说出了她儿子为什么歹毒的具体原因,这总算让他松了一口气,尽管这口气松得还有点早,还有点过于天真。

他心说,不让母亲看孩子那板板正正是属于寻柳的事,且事先寻柳也没和他沟通和商量一下,怎么这个账也算到了他的头上了呢?但是仔细又一想,他觉得现在的情况也对,母亲肯定会认为这事的背后主使就是他,或者至少是经过了他的默许和纵容,所以寻柳才敢那样的。严格来讲他似乎也应该承当一大半不可脱卸的巨大责任,谁叫他两口子是一体的呢?他现在必须得和寻柳绑在一架战车上,哪怕硬着头皮和顶着天大的委屈也得这样,因为母亲俨然已经把他和寻柳看成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他和寻柳之间的矛盾也很大。

这个时候他是没法向母亲解释什么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尤其是在这种突发的紧急情况下。母亲的情绪现在非常激动,态度非常固执,来势非常凶猛,一时半会怕是改变不了什么的。因为他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中的邪,所以目前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应对办法,只能是默默地忍受和静静地等待着,尽管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滴血。

他估计,寻柳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一直都没听见她出声,也没见她胆敢出来现一下身。

又是可怕的沉默,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你不孝顺,你就是个标准的狼羔子,”春英毫不留情地指着他的额头,态度十分强硬和霸道地指责和控诉道,像是刚正不阿的阎王爷在地狱里审判罪恶滔天的坏人的灵魂一样,“这么多年我算是白养活你了,我的辛苦都算是白费了。”

“不行,我得去法院告你去,我必须得和你断绝母子关系,我要让你身败名裂,让你臭名远扬!”她又凶狠狠地说道,全然没了半点母子之情,倘若被外人看见了,肯定会目瞪口呆的,“我还要去恁单位告你,摇和你,让恁单位的人都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大家伙都知道你不孝顺,你歹毒,你狠,你是个白眼狼!”

他的心凉了,也碎了,永远也拼凑不回原状了。

他长这么大从未有过这种令他感到极端绝望和恐惧的感觉,就像一头扎进了零下几十度的冷库里一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呼吸,怎么说话,怎么思考了,而且这座冷库根本就没有门,他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说我不孝顺,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孝顺的人吗?”他在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和难耐的绝望的同时还这样委屈地问着自己,企图从这种可悲而又可笑的活动中获得一点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温暖,“如果我真是个为人所不齿的狼羔子,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儿子吗?”

“我究竟是哪里不孝顺了?”他又扪心自问道,思考的过程中一点也不敢马虎,唯恐想得不全面,不客观,对母亲的评判不公正,“我从来都没和她公开顶过嘴或者吵过架,我和她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柔声细语和慢声慢气的,自从上班领了工资之后我都是如数上交了的,凡是能帮助家里的事情我都是竭尽全力去做的,我怎么就不孝顺了呢?”

“还有,就算是我平时有做得不到位和不对的地方,她一个当母亲当娘的,怎么能说出来要去法院告自己的孩子,去单位糟蹋自己孩子的名声这样的话呢?”他又痛苦万分地想道,心中的悲凉之意源源不断地向外翻腾着,奔涌着,“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天下怎么会有这样不爱惜自己孩子的母亲呢?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顺,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她也不应该这样对我呀?”

可怕的沉默再一次降临,又不知过去了多久。

后来他的手机响了,他呆呆地接了,那是一帮子同学约他出去散散心的,他本来就打算去的,那也是寻柳事先就同意过的既定活动,只是被母亲的突然到来给打乱了。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即他告饶逃走的机会,他打算抓住这个天赐的机会,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面对母亲的万般责难了。他觉得母亲已经从他刚才的通话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所以他也没多说什么,就准备出门了。

“哼,你跑,你想往哪跑?”春英竟然跟着也起身了,而且嘴上还不依不饶地质问道,“我看你能往哪跑?”

“今天你就是跑到天边,”她公然威胁道,连一点活路都不给他留,“我也跟着骂你到天边去,看我能让好过的,哼!”

扎在他心头的那把钢刀,此刻扎得更深了。这个事倘若发生在礼教严格的古代,他也只有一头撞死的份了。想那《红楼梦》里的贾政因为打宝玉一事而被贾母厉声责骂的时候,贾政就是跪在地上哭着向贾母赔的不是,人家贾政还是个背景深厚的大官呢。

“我怎么就是想跑的呢?”他听了母亲的责骂和威胁后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窝憋得慌,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走投无路了,心里纵然有天大的委屈也说不清了,“我本来就和人家约好了的,况且时间点早就过了,人家都开始打电话催我了,我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和人家失约吧?”

“再说了,就算是我不孝顺,就算是我该受到相应的惩罚,问题是我有那个必要跑吗?”他又摇着头想道,又不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我跑得了初一跑得了十五吗?”

他咬了咬呀,狠了狠心,还是决定继续出去,好让自己在母亲面前先消失一会,让她暂时找不到对手,以便平息她心中的滔天怒火。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忍住,一定要微笑着面对眼前的一切,不管母亲怎么责骂他,怎么冤枉他,包括接下来怎么对待他。

他轻手轻脚地出屋门了,她随即也跟着出屋门了,一步都不差,并且指着他的脑袋骂了他一楼梯。

他慢慢地穿过布满鲜红色鞭炮碎屑的小区里面,她也跟着穿过布满鲜红色鞭炮碎屑的小区里面,并且又指着他的脑袋骂了他一路。

他走到小区外的大马路边,在静静地等着滚滚的车流过去的空,她又指着他的脑袋骂了半天,直到他快速地穿过马路,走到路的另一半。那条不算太宽的马路,他感觉走了有半个世纪的时间。

这回,她没有再跟上来,真是万幸。

还没等走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的时候,他就已经泪流满面且泣不成声了,不如此他还能怎么着呀?

“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呀?”他不停地这样问着自己,却一点也找不到答案,似乎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

为此,他折磨了自己好久好久,直到彻底感觉到无法排解这事,不能再想了为止,万事总有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