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夫妻

第159章 六十岁不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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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历3月底的日子正是山野里不少地方桃红柳绿、姹紫嫣红、莺歌燕舞的时候,也是田埂地头紫花地丁、荠菜花和猫眼棵等野花野菜争先恐后长满地的时候,更是桂明的果蔬大棚陆陆续续开始采摘上市的大好茬口,天地万物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因为大棚蔬菜早就不怎么稀奇了,所以村里人也没有谁真拿那些个黄瓜、茄子和辣椒当回事,可是在这个缺少青口的季节能让樱桃树结出娇艳欲滴、鲜嫩诱人的樱桃那就显得极不寻常了。极不寻常的事情自然需要极不寻常的付出,所以为了那几个娇贵无比的大棚,桂明整个人几乎都搭进去了,除了叩婷婷之外,其他所有的人他都无暇顾及了。

田野里虽然是一派草长莺飞、生机盎然的美好景象,可桂卿老家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春英的病情随着气温的回升和天气的转暖变得越来越厉害了。别的不消说,单就看这一段时间里道武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头发就能知道个大概了。这个典型的农村半大老头似乎一夜之间就变老了,同时也变瘦了,变傻了,其神情举止中颇有些道不尽的凄惨和惶恐之意,就像一个还不怎么懂事便被冷酷地抛到滚滚社会洪流中的小孩子一样,老人和孩子确实有几分相像。

桂卿也是在偶然之间才发现父亲其实早已经老去许多了这一事实的,而一旦发现他便不敢再去看第二眼了。他不敢拿正眼去看父亲并和父亲的呆滞的眼神对视,更不敢悄悄地在一旁偷看,如同做贼那般。曾经最熟悉和最值得互相依靠的亲人之间竟然变得如此陌生,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他绝难面对的。在父亲百年之后他一定是极其伤心的,一定是泪流成河的,可是现在他却不能有所表示或者有所行动,而只能任由点点时光匆匆地流逝,如同传说中不息奔流的河水一般。

终于有一天,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的精神状态不行了,她一心只想去死,任谁也拦不住她了,这可把桂卿给急坏了,他挂上电话便火急火燎地赶回家了。这一阵子,大约有一周的时间了,他的左眼正长着一个很大很大的橛根,就是医学上说的麦粒肿,搞得他很是狼狈和烦闷。眼睛的疼痛倒是其次的事,关键是这个毛病很影响他的形象和视力,弄得别人都不愿意和他接近。他一边飞快地骑着摩托车疾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竟然还不时地想着一个古老的说法,即人就是因为在路边随便拉屎所以才会得这种病的。他当然知道自己并未干过什么在路边拉屎的丑事,可是怎么也会得这种不大不小的毛病呢?他的胡思乱想,使得回家的路变得不再那么漫长和痛苦了,这也算是一种意外的好处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困难和灾变,谁都没有好的办法来从容应对,他当然也不例外。来,他是一定得来的,因为母亲随时都有可能死掉,而且肯定会以不光彩的方式死掉的,可是至于来了之后该怎么办,他其实是完全不知道的。他虽然在名义上和事实上已经成家立业了,可是在心理上仍然摆脱不了某些小孩子的特征,尤其是在面对这种较为特殊事情的时候。无助和恐慌的心情肯定是难以躲避的,也是至始至终都阴魂不散地笼罩在他身上的,没有人能帮助他排遣和解决,即使姐姐和弟弟在此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的。

至于姐姐那边母亲早就公开地说了,要是谁敢告诉她并让她回来的话,她立马就去死,一刻也不犹豫。

至于弟弟那边则因为他几乎天天都在家里和母亲接触和生活,所以反而不怎么在意和担心她的死活问题了。一向自诩为见多识广的弟弟竟然意识不到母亲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命赴黄泉,而不能及时地采取一些有效的应对措施,这真是一件非常残酷和令人震惊的事情,他对此感到非常愤怒和不解。他觉得弟弟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十分冷酷无情和麻木不仁了,似乎天下只有叩婷婷一个人才能牵得动弟弟的心,或者还有那些所谓的果蔬大棚。

“爱情和事业难道比亲情还重要吗?”他不禁在心里默默地向天发问,当然这也是一种非常徒劳的行为,因为他注定得不到答案,“老娘的死活难道还不如女朋友和大棚重要吗?”

道武忧心忡忡地站在院子里,用一双早就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春英,还有春英跟前一个盛满凉水的洗脸盆。他的眉毛变得比以前更长了,其中有几根竟然变白了。他脸上的皱纹也越发增多了,多到脸面上都排不开的地步了。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嘴角堆满了灰黄色的唾沫星子,一望而知刚才他一定说了不少劝解的话。当然,那些话一定是没什么用的,甚至起的还是反作用。

留着短头发的桂明蹲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默不作声,看不出来他是愤怒还是伤心,亦或是忧愁和烦恼,大约是他的脾气和耐心也被母亲连月来的反常表现给磨平了吧,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

在这个春暖花开、百鸟争鸣的日子里,此时还不到上午十点,正是不上不下令人心头发痒的时间段,春英却一心一意想要在那个补过一回的铝制洗脸盆里溺死,这是一件令所有人听了之后都感觉极其恐怖和无奈的事。况且对于她而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想要轻生了,家里人就是什么活都不干,也不可能24小时地看着一个她大活人。为了这个事,道武最近几乎都快要愁死了,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桂卿进家之后不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什么骇人的地步了,虽然在此之前家里人并没有告诉他母亲的具体情况。他为自己曾经想当然地以为母亲的病慢慢地就要好了而羞愧不已,更为自己没有及时主动地过来探视和问候母亲而羞愧不已。他觉得他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儿子,不配活在这个让人极度无语的人世间。是媳妇不让他经常回家,甚至根本就不让他回家,这才导致他对母亲的情况知之甚少的,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他对此也说不上来恨与不恨,因为这一切违背伦理的事情他都已经习惯了,都已经注定是无法抗拒和改变的了。他绝对不可能因为这个事和媳妇离婚,也绝对不可能因为媳妇和母亲之间发生的种种不和而离婚,那都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瞬间,一种难言的心酸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觉得他实在是太无能,太没用了,苟且地活着的价值并不大。或许每个男孩子都曾想过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来实现自己心中的崇高的理想和伟大的抱负,但显然他至少是彻头彻尾地失败了,而且失败得无比窝囊,无比凄惨,让世人拿去当反面教材他都觉得太肮脏了。

无论他和寻柳之间最后会出现多么严重的后果,他都必须得带母亲去精神病院进行系统性的治疗,这是他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想法,也是唯一的想法,更是不可动摇的想法,连一向较为强势的寻柳都不能将其轻易地动摇,因为如果不采取断然措施的话,也许他真的就要永远地失去自己的母亲了。人死当然是不能复生的,世界上也是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的,所以他必须得当机立断。请示媳妇是必须的法定程序,但是这次他不准备这样做,因为他料到她一定不会欣然同意的。

他狠狠心,咬咬牙,决定冒险来个先斩后奏,先把母亲送到医院去再说,毕竟救人要紧,别的闲情他也管不了了。

大主意拿定之后,眼前最大的困难便是如何说服母亲去医院接受专业的治疗,这在以前就是一个相当大的难题,更不要说现在了,因为母亲曾经说过多次,她根本就没有精神病,她绝对不去精神病院治疗,谁要是硬让她去精神病院,她就直接死在谁的面前。要让精神病人接受自己得了精神病的事实并能积极主动地去配合治疗,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势必难如登天,家里人此前已经领教过多次了。

前思后想地斟酌了半天,桂卿决心好好地和母亲谈一次,争取让她先去市立二院(精神病院)的门诊大体上看看,等到了医院之后再说怎么劝她进一步治疗的事。至于住不住院,得等医生看了之后再作决定,总之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得把母亲顺利地带到医院。为了说得动母亲,他谎称市立二院有他很要好的一位同学,可以先到他那里的心理门诊去咨询咨询,让有名的心理医生给她瞧瞧,这回去并不一定就要住院。而且他仔细地还告诉母亲,市里二院并不是什么精神病院,人家那里什么病都看,只不过心理方面的事情比较拿手一些而已。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他好说歹说才勉强说动母亲点头同意去湖东区的市立二院瞧瞧。当然了,母亲在答应跟他去医院找医生进行咨询的同时也声明了,如果谁想让她就此住院的话,那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而且后果肯定会相当严重。于是乎,他就陪着母亲故作轻松地走到村头去坐小公交车,争取在午饭前顺利赶到医院。临行前,父亲又从床头底下掏出一叠并不怎么板正的钱来,哆哆嗦嗦地交给他,让他好好地找大夫瞧瞧。那些钱到底是3千还是5千,他觉得已经并不重要了,只要能交得起最初的住院押金就行,万事都可以等他回头之后再想办法。

到了火车站,下了小公交,又登上了去湖东区的公共汽车,他这个当儿子的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一些。母亲只要肯跟着他去医院看病,事情就好办多了,反正到了医院之后就由不了她了。正当他好不容易才集中精力盘算着到医院的时候怎么在母亲面前装模作样地说他的同学恰好不在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不知趣地响了起来。

“你在哪了?”来电话的是寻柳,“你干嘛了?”

“没干什么呀,”他一下子就心慌起来,仿佛刚刚做贼打抢了一样,原先准备好的台词都不管用了,“我还能干什么?”

“不对,你到底在哪了?”她问,竟然比最厉害的侦探还厉害,一下子就识破了他的谎言,“你赶紧给我说实话!”

“我在公共汽车上了,”他小声说道,同时一股难以抑制的极为愤怒的烈火瞬间就填满了他的胸腔,他恨不能一巴掌打烂她的嘴巴,“我领俺娘去鹿墟那边看看,她这两天老是想不开,有点不舒服。”

“噢,说你说个大孝子,你还真是个大孝子啊,”她毫不留情地奚落着她,听筒里的声音高得几乎一个车厢的人都能听见,“我看你还怪疼恁娘唻,那你明天赶紧搬回北樱村住去吧!”

“你先别这样好不好?”他一边尽量低声地劝着,一边拿着手机往旁边躲了躲,防止被敏感的母亲听到,“你听我给你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她的不良情绪已经到了火冒三丈的凶险程度了,便恶狠狠地对他说道,根本就不考虑一下他的艰难处境,“噢,我这边有两个小月窝孩急等着人照顾,她什么事都没有,竟然连个屁也不放一声,跑家走享清福去,她算是什么老婆婆呀?世间上有她这样的人吗?”

“她还觉得她是个人唻!”她接下来骂得更响了,大概就是想让老婆婆听见的意思,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噢,她想不开,她有神经病,那我还想不开,我还有神经病呢,恁老的少的谁又关心过我,谁又想着给我找个医生看看了?”

“好了,好了,你先别生气了,我现在不方便给你说这个事,”他回头看了看表情依然呆滞和恐慌的母亲,那个具体的神情实在难以捉摸和把握的母亲,然后强忍心头的悲愤和怒火,咬牙切齿地低声对她祈求道,“等回头我再告诉你具体的情况,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现在必须得领俺娘去医院看看,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你想领恁娘去看病就领去吧,”她歇斯底里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无穷的埋怨,这几乎就是公开辱骂了,“俺娘几个的死活以后你也不要再问了,你先把恁娘的病看好就行,等她老人家的彻底病看好了,好让她使个愣劲地骂你,好大过年就跑你家里来骂你!”

见对方实在难以沟通,他便强行把电话挂死了。

大巴车在匀速地向西开着,这个点坐车的几乎都是闲人,以看起来无所事事的浑浑噩噩的中老年乘客为主。他没向母亲解释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因为母亲好像已经不在乎这个问题了,大约坐在西去的大巴车上这个行动本身就能治愈她心灵上的疾病。

在重新落座之后他就想,如果从车的前头跳下去,那会不会被车轮子当场轧死呢?人被大巴车轧死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会不会比现在的他还痛苦,还难受,还不知所措?如果一头撞死在高速行驶的大巴车上,倒不失为一种结局良好的解脱,可是此刻的他却得不到这种暂时看来较为理想的解脱。

随着湖东区的不断接近,他也开始有些理解和同情母亲的过激做法了,人要是打心眼里觉得活着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活着没有什么意义的话,那还真忍不住去想着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开枪打死自己好像是自杀里边比较好的一种方法,看着既痛快又过瘾,可惜一般人根本搞不到那种工具,”他索性任由自己随意地想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略微感觉好受点,“可实质上这种方法不还是让坚硬的子弹快速地穿过自己的脑袋吗?这和拿大锤和石块那样的硬物直接砸脑袋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就好比一个巨大的水泥板突然从天而降把人活活地拍扁砸死一样,看着好像比枪击难看一些,其实内容都是差不多的,反正人都死了,还在乎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夫妻之间到底有什么?”他抽空也在反思这一类的问题,这也是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东西,他不想也没办法,“除了在**办事的时候爽一下,还有生孩子以便传宗接代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更重要的东西在艰难地维持着夫妻之间的感情吗?”

“或者说,夫妻之间有所谓真正的生死不渝的感情吗?”他又换了个角度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希望能从中得出点新意来,“如果有的话,那么那种真正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又究竟值不值得人拿出大半生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求和维护它呢?”

“还有,如果是我开车去送俺娘看病,我接了她的电话会不会因为生气和走神而出车祸?”他又牵三挂四地想下去,根本就停不下来了,好像这样做有瘾一样,“刚才我甚至都想把手机给砸了,或者一脚踢死那个不懂事的她,所以开车出车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根本就没认真地考虑我的切身感受,”他愤愤不平地想道,后悔自己怎么认识了这样一位不通人性的千金,“没考虑到我正在车上小心翼翼地陪着俺娘,甚至是处心积虑地骗着俺娘,更没考虑到我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俺娘劝动的。她只是想着要发泄她内心积压已久的不满和愤恨,只图着她自己心里痛快,而毫不在意她的老公我心里的苦衷和难言之隐……”

“看来杀一个人其实根本就不需要用刀,”他随后又总结道,“只要在关键的时候说上几句让这个人心寒和伤心的话就够了……”

他有理由觉得,要是他的内心不够坚强的话,刚才接完她的电话之后他就已经死好几回了。他的心真是在滴血,而且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滴,都滴淌了一路,从青云滴到湖东区,一直滴到市立二院,直到他的血管里没有任何流动的东西可以滴出来为止。

市里二院位于湖东区东南方向的城乡结合部,和桂明以前工作过的那个分公司在东西方向上基本上是对称的。它的周围全是大片大片的被田埂分割着的麦田,和三五个半半拉拉没有什么经济效益的果园,以及怎么都排不整齐的成行成行的高大杨树。

在有模有样地表演完老同学不幸临时有事不在医院之后,桂卿拿着一纸挂号条就领着母亲到了专家诊室,并把母亲近期以来的基本情况都如实地告诉了医生,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值得欣喜的是,母亲居然能大致正常地把她的病情描述清楚,恐怕一般人都看不出来她脑子有什么大问题,这甚至都让他这个当儿子错以为她只需要吃点药就可以了。当然他也知道,精神病人历来都喜欢证明自己没病,所以她才会说得那样好,简直是周吴郑王的,一点纰漏都没有。

“这样,你们先去做个脑电图吧,”那个男医生非常和蔼地说道,一副胸有成竹和游刃有余的样子,这里的医生好像都是这个相当不错的态度,“然后再根据情况确定怎么个治疗法。”

于是桂卿便在交钱之后,领着母亲做了个脑电图。

和他事先预料的结果一样,脑电图是看不出来什么眉目的,所以他在拿到结果之后又领着母亲回到了专家诊室。

“我看要不这样吧,”那个男医生继续笑眯眯地说道,仿佛眼前的病人很快就可以回家休息了,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病,“后边那个楼的三楼,就是中间那个位置,你们进去之后就说找陈主任,我一会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再好好地给看看吧。”

“嗯,好的,大夫。”桂卿随口答应着,便领着自从进了医院之后一直都对他言听计从的母亲往北面那座五层大楼奔去了。

他忽然体会到了一种大人领小孩来看病的感觉,不禁心头一酸,觉得岁月的轮回也不过是瞬间即到的事情,并没有此前想象中的那么遥远,万事只有到了临头方才知道结果竟然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

很显然,他领着母亲要去的那个地方正是住院楼,和刚才只有三层的门诊楼不大一样,一般人单从外观上就能大致地将其区分开来,因为一个没有防盗窗,一个到处都是不锈钢防盗窗。春英当然是看不出来门诊楼和住院楼的具体区别的,她也没意识到医生让儿子领着她去另一个地方有什么不对劲的,她甚至还异常天真地以为医院是想找更厉害的专家再给她做进一步的检查和诊疗呢,因为毕竟儿子在这里有个所谓的熟人,尽管那个熟人今天碰巧不在这里,但是其影响力应该还是有的。

一条不宽的较为整洁甬道规规矩矩地连接着两座大楼,两座贴满白色瓷砖的大楼,甬道两边的水泥花池子里开满了各色的应季鲜花,让人误以为这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和生活的希望。甬道的右边大概是药械用房,左边大概是伙房,伙房再往西还有一个标准的篮球场。两座楼之间的空地上,在那些没有叶子的大树和杂七杂八的花花草草之间则是一大片不怎么规则的停车场,里边零零星星地停着一些小汽车。

进了门厅桂卿直奔电梯,他不想让母亲走楼梯。

很快到了三楼,便是一个小小的四方形的空地,在西面的墙上有两扇墨绿色的大铁门,大铁门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显得十分狭窄。他轻轻地敲了敲门,喊了几声,但是没人理会,他便按了按门铃。

不一会儿,一个略带温情的女性声音从门上的喇叭里传来:

“你好,什么事?”

“你好,医生,”他赶紧回答道,唯恐那个声音消失后他再也找寻不到,“我是从门诊那边过来的,医生让我们过来找一下陈主任。”

“你稍等一下,我给你开门。”那个温柔的声音回应道。

等大铁门的门锁自动打开之后,他便和母亲轻轻地走了进去,在不经意间身后的那扇大铁门竟然自动又关上了,他们便被堵在了那个较为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了。尽管头顶上还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电灯,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沉闷和压抑的气氛正在向他身上压来,他很担心母亲受不了这种意外的窘迫。待他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之后便稍稍地放心了,因为母亲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的情绪,她好像并不怎么在意这些环境上的巨大变化,只要有儿子跟着她就好,反正儿子又不会害她。

停了片刻之后,南面墙上突然又打开了一扇乳白色的单扇子小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非常漂亮的中年女性推门而出。桂卿根据她的装束猜测她可能是一个资深的护士,心里顿时感觉温暖了不少。然后那位护士就非常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两人,像是多年的老熟人:

“来大姨,都过来吧,陈主任正在里边等着呢。”

三个人进了小门之后,又是一个更加狭窄逼仄的通道,仅有那扇小门那么宽,但却足有四五米那么长,让生人看了感觉十分窘迫和压抑。就和刚才一样,有儿子在前边亲自领着,春英依然没有感到害怕,再加上领路的那个护士既温柔又漂亮,她确实没有理由害怕什么。

待眼睛稍微适应了这段通道之后,桂卿看到前面还有一道乳白色的单扇子铁门,上面的锁更加精致,更加牢靠,也更加高级,因为那是一把比较罕见的指纹锁。在护士轻巧地刷了指纹之后,三个人便通过那扇门进入了一个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的大走廊,一个比一般的走廊要宽许多的大走廊。这个时候桂卿忽然有了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奇感觉,同时他的情绪也跟着变得好起来,不觉得是带母亲来看一种很严重的精神疾病的,倒像是闲着没事来参观考察的。

“来,老薄,”一位年纪大约五十来岁,面容十分和蔼可亲,看起来应该就是陈主任的男医生在一个半人高的柜台后面招着小手对春英喊道,“到这边来,让我看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声“老薄”让桂卿感觉到了一种格外的踏实和温馨,于是他和母亲便按照男医生的吩咐走到了那个乳白色带蓝边的大柜台前边,等着对方进行诊疗,犹如溺水的人已然上了岸一般。

柜台后边是一个长方形的凹进去的地方,大约有个几平方米左右,里面有好几个医护人员,有忙的也有闲的。

北面的墙壁前立着一个巨大的木制方格柜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不同的东西,其中主要以牛奶、八宝粥、饼干等食品为主。

在走廊里有几个穿着带蓝白色格子条纹的病号服的人在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像极了传说中的游魂野鬼,只不过这是阳间的游魂野鬼,因此少了几分阴森森的可怕气息。这些人的表情虽然千奇百怪、各不相同,看起来也都很不正常,和外边的好人俨然不是一个范畴里的东西,但是却齐刷刷地表现出来一种潜在的比较有规律性的东西,正是这些一直隐藏着的比较有规律性的东西在背后扎扎实实地控制着他们,才使得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具备攻击性的,就像一帮子温顺柔和的小绵羊一样,当然这都是些病态的小绵羊。

虽然这些天外来客一般的小绵羊们看起来没有什么明显的攻击性,因为那些医护人员几乎完全无视那些诡异病人的存在,该干嘛的依然在干嘛,一副风和日丽、和谐共生的样子,但是这些陌生景象却足以对春英的心理产生巨大的震慑作用了,因此她很快就感觉到了丝丝冰凉的害怕。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提高警惕了,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了。

按照陈主任的意思,她把刚才在门诊回答过的问题又简单回答了一遍,但是声音已经明显开始发颤了。恰在此时,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女病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死死地盯着她看,吓得她都不敢再说话了。幸好那个可怕的女病人及时被一个女护士大声地呵斥走了,她才得以暂时喘口气缓缓神。

住院部上来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这就足够她害怕的了。

“你像这种情况吧,患者不光是有自杀倾向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已经实施过多次了,应该说病情还是比较严重的,所以必须得住院进行系统的治疗。”陈主任直言不讳而又从容不迫地对桂卿宣布道,脸上全是专业式的自信和果断,大约是因为患者已经进入了他的地盘,所以他就可以充分地发挥他的专业特长了。

“噢,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住吧。”桂卿一边缓慢地说着,一边又转头看了看母亲,表现得有点犹豫和为难。

他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想让母亲知道,他这个当儿子的其实并不是特别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尽管他早就认为这样做是必须的,因为门诊的医生刚才已经给他使眼色了,那个意思是很明确的。

“啊,就在这里边住院?”春英这回反应得倒挺快,陈主任的话刚一落音她就紧张兮兮地问道,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那种极度恐惧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于心不忍的,她现在毕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病人。

“对,就在这里边,”陈主任非常果断地说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尽快地使患者进入角色,从而接受自己必须住院的事实,“里边那些房间你也看到了,一会你们就可以办手续了。”

显然,不到濒临崩溃的最后一刻,一般的精神病人都不会爽快地承认自己在精神上是有病的,这几乎成了绝大多数世人都能充分理解的惯例,大概类似于小偷不会说自己是小偷,贪官不会说自己是贪官一样,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不管,不管,我不住院,我不想在这里蹲……”春英一边颤抖着嘴唇大声地叫喊着,一边由慢到快地往后边使劲缩着身子弓着腰,想要往进来的那个地方转身,然后好赶紧跑掉。

桂卿听到母亲嘴里发出来的不断提高的哭喊声,看到她脸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异常恐惧和痛苦的样子,心里不禁再次一酸,差点当场流下眼泪来。他在瞬间就觉得,如果是他不幸沦落到了眼前这种地步,恐怕表现得也不会比母亲强到哪里去。

他清楚地知道,对于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农村妇女来讲,一下子从自由而熟悉的山乡世界迈进她想象中的地狱的大门,那种油然而生的强烈恐惧感显然是可以想象的,也是让人不得不潸然泪下的。纵然是好人一旦进了神经病院也会被迫变成神经病的,这种由来已久的非常世俗的看法当然是十分可怕的,其威力也是十分巨大的,母亲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大家平时总是习惯性地把医学上所谓的“精神病”说成是“神经病”,这就更加让人难以接受和理解这种疾病了。母亲如果同意住院,那就等于承认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了,这对于她来讲当然是十分残酷的,也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他一直都十分担心一点,即使母亲的病情原来不是很严重的话,那么经过一次系统性的住院治疗,恐怕也会变得很严重了。他给医生也较为直接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但无论是门诊医生还是陈主任都非常明确地告诉他,他的这种担心纯粹是多余的,完全是没必要的,也就是说进行正规的住院治疗只会减轻患者的病情,使患者的情况尽快地好转起来,而不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他在心里又一次评估了一下母亲的病情和医生所陈述的观点,依然难以下定最后的决心。

此刻的春英完全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什么都不管不问了,满脑子只想着赶紧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无论逃到哪里都行。多年来关于精神病院的种种可怕的主观印象如同对森林中始终潜伏着的毒蛇的天然恐惧一样,今天都高强度地反应在了她那容量十分有限的头脑中了。她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就崩塌了,快得令桂卿都觉得猝不及防,连个基本的缓冲过程都没有。

但是她的这个企图和举动早就被刚才那个女护士预料并注意到了,所以人家一把就把她给拦腰抱住了,同时嘴上还不停地劝道:“哎,老薄,没事,没事,你不要害怕,这里的环境很好,就和一般的医院一样,你想吃嘛就吃嘛,想干嘛就干嘛,你只要按时吃药打针就行,等你吃了药打了针,你自己就会觉得很舒服的……”

女护士的话对初来乍到的患者当然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尽管这种安慰的话其实已经很人性化了,因此春英挣扎得比先前更加厉害了,无论声音还是动作都快要迈上新的高度了,这就需要旁边的两个护士一块来约束她了。见到有三个人要来控制自己,她的恐惧感变得更加强烈了,吓得她一下子就瘫倒在了地板上,完全不能自控了。接着,她便像个被吓破苦胆的小孩子一样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打起滚来,又是拳打脚踢又是大喊大叫的,做人的尊严已经**然无存了。

“我不治,我不治,我不在这里治,”以此同时,她的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小卿,赶快领我走,快点领我走,我的好孩子唻,我求求你了,恁娘我求求你了,别把我关在这里……”

她以为自己永远都出不去了。

桂卿眼里的热泪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夺眶而出,一下子就灌到了脖子里,他心中最坚硬的那部分东西瞬间就被打得粉碎,并且永远都不复存在了。他曾经非常错误地以为自己心中原本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被谁打倒并碾碎的,结果顷刻之间就有一种强大的外力在里边立起了一件十分神圣而宝贵的东西,然后另外一种更为强大的外力立马又将这个刚立起来的东西给打碎了。

他不能相信这种状况,尽管它是铁定无疑的事实。

他赶紧转过身去,向着走廊西边的方向看去,同时连忙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省得人家医护人员笑话,也省得他变得更加难过。

“小伙子,你别不忍心,也不要太难过了,”陈主任见那三个护士已经妥妥地控制住了女患者,同时桂卿也基本上控制住了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他便稍显激动地安慰道,“我们今天要是放恁妈妈回去了,她真不知道哪天就自杀了,因为她已经有这个很强的自杀倾向了,并且已经不止一次地付诸行动了,这就很危险了。”

“从我们诊断所采用的医疗标准来看,”他又继续讲道,语气依然十分柔和亲切,“恁妈妈必须得进行住院治疗了,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这既是对患者本人负责,也是对你们家属负责。”

“你也明白,她既然想自杀,她既然有这个严重的悲观厌世心理,那么恁家里的人又能看住她哪会的呢?”他设身处地地说道,倒也体现了医者仁心的意思,“你们家里人总不能24小时都睁着两眼看着她吧?所以说,在这里进行系统性的治疗,好好地住上一阵子院,我感觉还是很有必要的。”

“另外,你也不要太担心,”他又和风细雨地安慰道,“我们的针药一旦用上了,用不了多长时间病人自己就会有实实在在的感觉,心情也会慢慢地变好的,当然了,她的病情也会逐渐地跟着减轻,放心吧,在这方面我们都是很有经验的……”

就在说话的功夫,后来加入进来的那两位护士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竟然顺利地把春英劝进南面的一间病房里面了,而那位年纪大一点的护士也得以腾出空来和桂卿继续说话了,她好像就是这里的灵魂人物。

“小伙子,你放心吧,病人在我们这里都被照顾得很好,”她笑容可掬地说道,根本没有任何自夸的意思,给人的感觉很好,“你也可以买一些营养品放在我们这里,我们会根据需要给病人吃的,她们一人一个小厨子放东西,而且这里的伙食也不错……”

“噢,噢,那行,那行,”桂卿赶紧恭敬地说着,想尽量表现得平静一些,此刻他眼里的泪水已经流完了,眼睛周围也擦干净了,“我一会就去办手续,让俺娘直接住院吧。”

“哦,还有个问题,”他又提道,想来问题应该不大,“现在快该吃中午饭了,我能出去给她弄点饭吗?”

“当然可以啊,”那个女护士非常愉快地说道,“第一顿饭你可以去外边饭店做好,然后送过来,等病人稍微适应了再吃我们食堂的饭菜就是。另外,你可以去外边买一些八宝粥、牛奶和饼干之类的东西,寄放在我们这里,我们会按点发给病人吃的。”

“那好,那好,”桂卿连连点头,并且非常感激地说道,“这两样事我一块去办,你们先处理着病人吧。”

接着他从陈主任那里拿了手续就去办理住院了,然后又出去到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饭店炒了两个比较可口的小菜,又买了两个烧饼,打算带回来给母亲吃。

前后也不过是半个多小时的功夫,等桂卿拿着热乎的饭菜经过三道门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可怜的母亲已经被医护人员用灰白色的约束带绑在刚才那个房间北边最中间的病**了。那是一间有6张病床的大房间,向阳的窗户上全是很粗的那种不锈钢防护栏,其余5张病床看起来也都有病人住,她们或者躺**呼呼大睡,或者坐床边默默地发呆,或者出去到走廊里溜达着玩去了。

春英的床边还立着一个高高壮壮的铁塔般的中年女病人,既像是所有病人的公共保镖又像是医院里养的专业打手,既像是主持正义和维持治安的警察又像站场子收保护费的痞子流氓。此悍妇年纪大约在四十岁左右,虽然长就的一脸横肉,看着有点吓人,但是正常人一看就知道那肯定是吃药吃多了造成的,因为那张脸显得发白发软,也没有什么韧性和力度。她的头发呈现出三个显著的特征,即粗、短、乱,就像个大号的鸟窝一样,显得嚣张而怪戾。如果单是粗粗浅浅地看一下她的外表的话,那么这个女人几乎和好人一样,但是仔细一瞧就能发现她其实是个标准的愣头愣脑的人,其性情一定特别彪悍,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尽管这是在医院,她也不能想干嘛就干嘛。

牢头狱霸,桂卿的脑海中迅速闪过这个并不经常使用的词,然后他就意识到这种人应该就是病人里的头头,同时也是医护人员的助手和工具,帮着他们干一些管理病人的粗活。等后来时间长了他才慢慢地知道,原来这里所有能活动的病人都是有所分工的,有的人负责打扫卫生,有的人负责打饭分饭,有的人负责巡视病房和维持秩序,有的人负责管理电视、象棋、扑克牌等娱乐设施,有的人负责管理家属给病人送的食品或衣服等等,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微缩版的小社会。因为医护人员毕竟人手有限,而且也确实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管理好这些脑子有问题的病人,所以让病人管理病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此刻春英像是睡着了,躺在**一动不动的,和条死狗一般,原先紧紧地捆绑着她四肢的约束带也已经有些松弛了,由此可见她一开始肯定强烈地反抗和挣扎过,只不过没有奏效罢了。现在的她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怎么明显了,就和个典型的植物人一样。

桂卿猜测母亲要么是被喂完药或者打完针了,要么是被旁边的那个女的给恐吓住了,要么是眼见着挣扎或反抗没有用就选择放弃了,亦或者是这三种原因都有。他忍痛想道,既然母亲已经住进来了,那么就得听人家医院的安排,好好地配合治疗,这样才能争取早日康复并进而出院,至于她老人家受不受委屈,吃不吃苦,现在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看病也是这样。

“护士,我现在能喊俺娘起来吃饭吗?”他转脸向随着他进屋的那个女护士轻声问道。

“完全可以呀。”护士答道,她的笑容看着很甜。

“那么,这个绑着的东西,能临时先去掉吗?”他又试探着问道,唯恐因为无知和愚蠢破坏了人家这里的规矩。

“完全没问题呀,”护士又含笑答复道,仿佛一定要把一股特别温暖的春风送到他怀里去一样,好让他知道这里也是好模好样的医院,她也是好模好样的护士,“只要松开之后她不乱动就行,这个带子主要是约束那些不配合治疗的人的,我看恁妈妈的情绪现在也稳定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也可以松开了。”

说着,她便开始动手解开绑着春英的那四条灰白色的约束带,看起来动作很是娴熟和自然。而旁边那个女汉子见状竟然也跟着帮忙解带子,动作也是非常娴熟和自然,一看就是经常干这个活的。

见此情景桂卿便想着,刚才绑他母亲的时候估计也是这个女人打的下手或者起的主要作用,不然的话正常人谁能震慑得了一个精神已经崩溃了的而身体上又比较健壮的农村妇女呢?这就好比城市的大商场里突然跑进来一头野猪,逛商场的顾客里有几个能从容应对的?

带子已经完全松开了,春英才缓缓地睁开浑浊不堪的双眼,疑惑不解地看了看周围的世界,然后便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了,她只是呆呆地躺着,仿佛三魂六魄已经全部离开她的身体了。

“俺娘,起来吃点饭吧。”他慢慢地弯下腰,把母亲轻轻地扶起来,让她靠着枕头斜躺着,然后含泪忍痛道,“我在饭店里给你炒了两个菜,都是你平时喜欢吃的。”

“吃饭——”她含混不清地徐徐说道。

此刻她的眼睛里早就没有了一星一点的光泽和神采,整个人纯粹就是一具喘着气的行尸走肉,光剩下一个沉重而又轻浮的空壳了。而就是这个空壳也随时都有可能被迅速地风化掉,从而变成没有任何颜色的轻飘飘的一堆粉末,随随便便就能被一阵随随便便的风刮走。

接下来他就老实地守在一边,眼看着母亲蜷缩着身子趴在病床旁边的那个四方形塑料小桌子上吃饭,并且以为她会吃得很多,因为即使她不喜欢吃这两个菜,她也会因为不愿意浪费而强迫自己吃下去的,这已经是她多年养成的旧习惯了。但是,最后她却只是草草地吃了几口菜,同时咬了巴掌那么大的一点烧饼便不肯再吃了,然后谁也没理,什么也没看,拉开**的被子盖在身上倒头就躺下了。她如冬眠已久的蛇被旁边炉子里的火短暂地烤了一下一样,抬抬菱形的布满暗花纹的头,连嘴里的信子都没吐,感觉火焰移走了才又重新睡下,又继续冬眠了。

他突然感觉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蝎子把他的心狠狠地蜇了一下,就摇着尾巴潇洒地跑远了,然后又来了一群黑黑的大蚂蚁,不停歇地轮番啃啮着他那已经被蜇肿了的心,难受得他想吐。但是吐了之后一定会更加难受,所以不能轻易地吐。那些不能吐出来的东西压在肚子里如同压着一大包铁蒺藜,比吐出来也好不了多少。

难受,异常的难受,这是躲不了的。

桂卿不忍心再在病区里呆下去了,便想着先回家,然后第二天再过来,看看母亲还缺点什么东西,一并带过来就是,无非就是简单的洗刷用具和一些日常换洗的衣服罢了,其他的也没什么。

他在考虑走的时候便清晰地想了,其实就算是天大的事一旦真正着手做起来也不过都是些琐碎具体的小事或杂事罢了,只是事后可能会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而已。虽然事实上他是在非常危急的关头凭借一己之力挽救了母亲的生命,这本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可在这个时候他也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切都是出于做人的本能,一切都是按照基本的路子来的。他所恼恨的只不过就是媳妇的不理解和责骂,除此之外真没有什么让他感觉特别难受的地方。

另外,究竟精神病院是会加重母亲病情的人间地狱,还是会彻底医好母亲病情的人间福地,他是不得而知的。但是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选择把她放在这里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死马权当活马医,赌就赌这一把吧,他想。

这事回头再给姐姐说,让她来看看母亲,他盘算着。

该离开母亲的病房了,他便加快了脚步,好使自己的内心不再那么难受和挣扎。就在快到最里面的那扇门之前,他打算喊护士打开指纹锁的时候偶一瞥眼,非常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很特殊的女病人,她静静地站在医护台西边的空地上,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

那个女病人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头发花白,身材消瘦,似乎一阵极小极小的风,哪怕从是窗户缝里侥幸飘进来的一阵最温柔、最无形、最多变的春风都能将她吹跑。弱不禁风,就是弱不禁风,简直是弱到了极点。不过幸而这里是室内,是走廊,在周围缓缓游**着的只是一群毫无自主意识的精神病患者而已。

她的前胸是干瘪而下垂的,没有一丝女性的魅力。

和所有的女病人一样,她自然也没戴什么胸罩,那是那个物件在这里根本就不是必需品,因而她那个尖尖的部位从内衣外边就能轻易地看到。想来她的臀部一定也是平坦的,塌陷的,因为她全身的脂肪都好像被蒸发掉或抽掉了,压根就没留下多少看得见的痕迹,如果她曾经丰腴肥美过的话。她应该是曾经丰腴肥美过的,那简直是可以想象的,单凭她现在的样子就可以轻易地推测她从前的样子。

她是绝对会令人感到无限怜悯和爱惜的,也是绝对会令人感到同情和不得不为之哀婉动容的,因为她的样子虽然看起来不免有些落魄和潦倒的意思,可是在气质上却有着一种天然的并且是少有人能参透和读懂的风流和韵味,那绝对是无情的岁月和突然的变故绝对掩饰不了的东西,就像再厚的乌云也遮不住太阳的光辉一样。

他觉得她好眼熟啊,一定是熟悉的人,或者是曾经熟悉的人,而且她必然曾经是个美丽异常的女人,否则便对不起他现在对她的这份感觉和想象,因为他是从来不会轻易对一个陌生女人产生浓厚兴趣的。此时的他特别相信自己,因为对于任何美丽而弱小的东西他都有着一种本能的亲近感和想去保护对方的强烈冲动。

他悄然走近了她,也是慢慢地走近了她,一位或许是灵魂不朽的女人,女精神病人,带着一颗颤抖而澎湃的心,还有一双好奇而激动的眼睛。她就像一颗天外磁石,深深地吸引着他的目光和内心。

“啊,怎么是王文兮老师?”待他在理性上终于能够反应过来,认清对方究竟是谁的时候,他瞬间就石化了,犹如被人当头击了一棒。

他感觉天地都完全改变了,整个世界也都严重颠倒了,光明不再是光明,流水不再是流水,楼房不再是楼房,女人不再是女人,男人不再是男人,外面不停吹佛着的阵阵春风全都有了令人极度讨厌的形状和重量,外面所有盛开着的鲜花全都是虚假的令人作呕的塑料花。

“……法浴水风,涤浮华而洁虚白;”待走得更近她一些,近到能够带起一阵污浊而奇怪的微风,从而能把其实是近在咫尺的王老师推倒的时候,他终于听明白她嘴里念叨的是什么东西了,“印持十字,融四照以合无拘;击木震仁惠之音,东礼趣生荣之路;存须所以有外行,顶所以无内情;不畜臧获,均贵贱於人;不聚货财,示罄遗於我;斋以伏识而成,戒以静慎为固……”

不出所料,王老师没有认出来他。

很显然,她根本就不可能再认出任何她曾经熟悉的人来了,估计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能使她活下去的精神世界已经不在这个世俗的世界上了,她的身体虽然还在这里,灵魂却早就升华了。

大悲即大喜,大痴即大智吗?

谁又知道,谁又能想得到呢?

见此情景他不得不离去了,不得不迅速地逃遁了,因为地狱的火就在他面前猛烈地炙烤着他,容不得他有所喘息,也容不得他暂且驻足。他断然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特殊的场合碰到他曾经最喜欢的老师,女老师,漂亮迷人的女老师。除此之外,世间还有什么更残忍、更可悲、更令人痛彻心扉的事情吗?肯定有,但是他却不曾有幸感受过,他只是见到了他曾经最喜欢的女老师,在精神病院的病房走廊里,宁静而单纯地念叨着什么她以为十分重要的东西。

“……贞观九祀至於长安,”他又听她轻轻地念诵道,如同一个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外边的必须得进行长篇背诵才能重新走进教室的可怜兮兮的小学生一样,同时一种时光严重错乱的奇异感觉迅速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立即就产生了一种不知究竟身在何处的意味,“帝使宰臣房公玄龄总仗西郊宾迎入内。翻经书殿,问道禁闱。深知正真,特令传授。贞观十有二年秋七月。诏曰: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大秦国大德阿罗本,远将经像来献上京。详其教旨,玄妙无为;观其元宗,生成立要;词无繁说,理有忘筌;济物利人,宜行天下。所司即於京义宁坊造大秦寺一所,度僧二十一人。宗周德丧,青驾西升;巨唐道光,景风东扇;旋令有司将帝写真转摸寺壁。天姿泛彩。英朗景门。圣迹腾祥。永辉法界……”

看着王老师那清瘦清瘦的脸庞,认真而虔诚地听完她所吟诵的东西,并仔细地琢磨一下其中的意义,或许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也是对她最后的尊重,这个道理他虽然心里明白,可惜现在却怎么也做不到,因为他不想再一次流下伤心欲绝、根孤伎薄的泪水。

最可亲的人同时也是他最不能坦然面对的人,因此只好将一切有温情的想法都作罢,任其随风而去,飘摇散掉。也许离去才是最好的表达,只要他心里明白就行,清风白云自然懂得答案,也懂得原因。

桂卿倒了一次城市的公交车,才坐上回青云的县际班车,一种体积更大但是空间却更小的车,和典型的公交车比。这种车上的乘客通常比较奇葩,因为上边坐的不全是进化得比较先进和文明一些的城里人。这其中就有一个是位六十来岁的老年农村妇女,她长得比较随意和率性,穿得比较邋遢和潇洒,而且一看就是那种特别喜欢说话,特别喜欢谝能的人,即非常不惹人喜的比较低端的江湖人士。

她应该就是靠这个不惹人喜的特点而混饭吃的。

她一上车就开始自言自语地说开了,仿佛身边的人都正在和她进行着热烈的讨论和交谈似的。她这种人从来都是完全不在乎别人的切实感受的,当然也不怎么在乎她自己的切身感受,因为她的感受根本就不值钱,相应地她也认为别人的感受不值钱,因而所有的话也就跟着不值钱了。不值钱的东西她当然是舍得挥霍和浪费的,所以她嘴里的话就如同天气大旱时农村大口井旁用来浇地的喷灌机在喷水一样,水头看着挺猛的,其实水资源的利用效率很低很低。

不知道几时,这位年迈的江湖女侠竟然说到了儿女孝顺不孝顺的话题,进而又扯到了老年人怎么怎么生活不容易的事。说着说着,她竟然咿呀咿呀地开始唱起来了,就像一个矗立在街头的老叫花子一样:

六十岁,不算老,腰里钞票不能少。

退了休,不能闲,骑着小车到处转。

带小孩,加买菜,腰里得带百十块。

如果一天不带钱,里孙外孙都会烦。

别人吃啥小孩馋,不花不花几十元。

到了月头算一算,又买油,又买盐,

又买米唻又买面,还买猪肉和鸡蛋,

火腿肠,方便面,家里零食不能断。

交水费,交电费,什么东西都愣贵。

退休工资那点钱,不到一月全花完。

孙子上了幼儿园,爷爷奶奶没空闲。

上午送,下午接,好像当年伺候爹。

做老人,真辛苦,每天都起五更鼓。

又刷碗,又刷锅,晚上睡觉十点多。

年轻人,不管事,每天就爱撅腚睡。

不做饭,不刷锅,年轻人真没法说。

你要一说就翻脸,嫌你老人啥都管。

为了照顾这个家,现在老人没鸟法。

起得早,睡得晚,老人吃饭没正点。

又忙里,又忙外,孙子孙女还要带。

带得不好还不行,儿媳说你不心疼。

星期天,大团圆,买菜花的老人钱。

做饭时候没人干,吃饭时候围一片。

这个吃,那个咽,老人坐在一旁看。

咸怕咸,淡怕淡,最怕孩子提意见。

年轻人,闷头喝,老人不敢乱偎桌。

儿子孙子都吃完,老人脸上露笑颜。

收拾桌子和碗筷,盘子剩了一点菜。

天气热,不能搁,剩菜剩汤自己喝。

老年人,受过罪,勤俭节约不浪费。

出力大,吃得孬,为了儿孙把心操。

操心受罪无怨言,转眼过去二十年。

孙子大学都上完,爷爷花了十几万。

孙子外地把班上,爷想孙子见不上。

想念孙子没法说,脸上还得笑呵呵。

东街走,西街转,街上遇到熟人面,

不论孙子管不管,还得把他夸一遍。

孙子外地上了班,一月工资好几千,

一年收入十几万,爷爷脸上多体面。

现在风气真不管,儿子儿媳是老板。

一切全都颠倒了,老的倒归少的管。

人到老来不中用,什么鸟活干不动。

就算儿子有心疼,怎奈儿媳把眼瞪。

跟着儿子吃顿饭,儿媳气得直瞪眼。

吃饭时,看着碗,千万别看儿媳脸。

那驴脸,拉得长,吓得老人想喊娘。

年轻人,听我说,在家不能随便作。

我说这话你别怪,娘家婆家一样待。

我的话,你别烦,人生哪能净少年?

看看后,想想前,你能年轻多少年?

现在不把老人敬,你到老了咋着弄?

人上年纪把病生,浑身上下都是病。

高血压,脑血栓,中风不语带偏瘫。

难下炕,难上床,走路都得扶着墙。

嘴又歪,眼又斜,披个棉袄趿拉鞋。

穿着棉袄不扣扣,鼻涕口水一大溜。

身上衣服都发臭,脸上黑灰二指厚。

浑身上下全是油,让谁看了都难受。

到老得了一身病,针了药了不能停。

儿娶了,女嫁了,孙子孙女长大了。

几大任务完成了,也该自己火化了。

劝老人,别发愁,百年之后上坝头。

坝头往东八里半,那边有个好医院。

不检查,不拍片,疑难杂症都会看。

烟囱里面冒冒烟,火化场里走一圈。

大脑炎,脑血栓,中风不语带偏瘫,

治好这些不犯难,一股青烟上了天。

高血压,冠心病,一把小火去了症。

进去时候百十斤,出来时候一把拎。

挖个坑,一米深,以后再也不操心。

骨灰盒,带回家,回家再把请帖发。

各家亲戚都发到,邻居帮着来撕孝。

大老总,明白人,请了先生来看林。

这边集上去买菜,那边地里去刨坟。

桌椅板凳往家拉,家里又把灵棚搭。

灵棚搭得大又宽,一张桌子放中间。

上面还有大照片,看得大伙心发酸。

供品水果摆放好,酒壶酒盅不能少。

桌子底下烧元宝,都想老的走得好。

跪棚孝子都来到,头上戴着白孝帽。

儿女们,哭得欢,白绫孝布系腰间。

嘴里连连喊苍天,还说爹娘死得寃。

一把鼻涕泪两行,当初为啥不孝娘?

当初不把父母孝,现在哭得像驴叫。

拳头砸着棺材板,嘴里连把苍天喊。

爹吃苦,娘受罪,哪个孩子心没愧?

想想前,思思后,一辈一辈没看透。

哭得再叹有鸟用,不如当初多孝敬。

死后哭得嗷嗷叫,不如当初多尽孝。

有的人,更胡闹,脸上哭,心里笑。

老东西,不中用,不如早死早干净。

哭得天昏地又暗,都是哭给外人看。

亲戚朋友都来到,都到家中来吊孝。

门口放个收礼桌,现金最少一百多。

来了乐队吹唢呐,儿子孙子把丧发。

来的客人真是多,一个庄上都盖锅。

杂菜汤,都想喝,这回又得两万多。

我说这话你别怨,人人都有这一天。

九十三,一百三,谁也过不这一关。

同志们,恁别烦,还有几句没说完。

儿女们,待父母,好好孝敬理当然。

天下爹娘养儿女,从来恩情重如山。

父母腿脚不方便,儿女千万不能烦。

冬天及时添衣被,想着老人怕天寒。

夏天时候天气热,苍蝇蚊子又来犯。

闺女儿子条件好,要给父母安风扇。

爹娘手里不宽裕,你就给点零花钱。

为人要是不尽孝,儿女就在你眼前。

家庭里的屋檐事,都是一辈传一辈。

桂卿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兴趣颇浓,一边又十分佩服这个老女人的记忆力之好,并不输眼下的很多年轻人。想想这段长长的说词,他要背下来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这个农村老妇女居然能背得这么好,确实不简单。过不多久他进而又想到自己的亲爹和亲娘,还有自己的亲媳妇,不知不觉便有些悲从中来的意思,进而又伤心到不能自己的地步,眼泪也就跟着不能自控了,因而悄悄地流了许多,一如产后大出血的可怜妇女。好在此刻车上的人不是很多,且都集中在了那个老妇女的附近,巴巴地听着她在那里卖弄着呢,他才能得以宽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