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建华出事到现在,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三个月多了。
他之所以会出事,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有人向他借款时他根本就没理人家的茬,但是如果仅以这种荒唐的理由治他的事显然是拿不上台面的,所以人家那边很自然地就想了个招,那就是从经济纠纷上寻找突破口,把这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好好地收拾一下。和某些手脚不干净的公人一样,生意人向来也是经不起细查的,尤其是像他这种行业的生意人更是如此,所以人家一旦要办他那简直和玩似的,连草稿都不用打,路数都是现成的,也不要老师教。
他虽然是一个典型的海西农村汉子,具有海西人所特有的吃苦耐劳、憨厚朴实、豪爽大方等优点,而且在待人接物和处理问题上也显得非常精明强干,但是说到底他毕竟没有什么太高的文化,他连小学都没上完就被迫出来混社会了,所以一旦真有人和他玩起手腕或者耍起心眼子来,他还真没多少稳妥的招数去对付。他之所以能侥幸混到今天这个几乎是青云排名第一的土豪的地步,其实主要靠的就是能吃苦和讲信用这两条。如果硬要说还有其他什么因素的话,那可能就是他平时宁愿自己多吃亏也要和他认为够味的人交朋友这一条了。也就是说,他平日里非常愿意为朋友两肋插满锋利的小刀子,为了这个性格他当然也吃了不少亏。总之,从大面上来讲他确实是一个非常重感情和讲义气的人,身上的江湖气很重,绝不是那种一头扎进钱眼里再也拔不出来的家伙。
任何优点的背后都隐含着对应的缺点,这正如自然界中有白天就会有黑夜,有高山就会有大海一样。他的成功是建立在他特别重感情和讲义气的性格特点之上的,而他后来之所以又被人算计,栽了大跟头吃了大亏,其实也是基于这一特点,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甘蔗从来没有两头甜。既然有人想要扳倒这个响当当的硬汉子,让他知道一些他不能不知道的道理,就必须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或者说他们需要一个充当反面角色的人物来做他们进攻的工具。很快,他们就如愿以偿地物色到了这么一个恰当的人物,那就是朱振业。
这个来头不小的朱振业是青云县商业物资经营公司的总经理,该公司原系青云县商业总公司的下属单位,并不具备独立的法人资格。朱振业有一阵子因经营资金紧缺曾于1998年初向唐建华借了一笔钱,双方当时签有正儿八经的借款协议,约定的借期为1年。到了当年的年底朱振业称正在想办法托人贷款,需要用钱搞贷款贴息,于是又向唐建华借了一笔钱。转眼间就到了约定的还款日期,朱振业却明确表示商业物资公司根本就无力偿还上述借款。实在没办法,经过双方协商以后唐建华于1999年2月又让朱振业补写了一张借条,把两次的借款都归拢到一起了,倘若逾期不能归还时,利息每月每元按3分计算。
由于朱振业欠款时间过长,且他所在的商业物资经营公司一直无力还款,所以唐建华在向律师咨询后,于2001年4月持上述借条以拖欠借款若干万元为由,将商业物资经营公司并朱振业告上鹿墟中院。鹿墟中院经审理后认为,原告与青云县商业物资经营公司所签订的借款协议合法有效,因该公司不具备独立的法人资格,应由其上级单位即青云县商业总公司承担清偿责任。鹿墟中院于5月25日作出民事判决,原告和被告在法定期限内均未上诉,该判决生效。
本来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经济纠纷案件,虽然在一般人看来数额可能比较大,但是对于多年从事建筑行业的唐建华这种人来讲根本就伤不了他的元气,所以他也想当然地认为官司打赢之后剩下的事无非就是执行的问题了。可是谁也没料到是,就在他胜诉大约两个月之后,一幕离奇的怪剧发生了,他在参加自己家老三唐建英家的温锅晚宴时突然被拘传了。人家除了让他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交代清楚借钱给朱振业的事情之外,还不断地警示他,问他还有什么其他隐瞒不报的事情吗。他自认为经济纠纷的事都已经处理完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所以就如实地讲清楚了借钱的完整经过及数额、利息和借期等关键问题。他觉得只要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说清楚,很快就会没事的。但是出乎他和他家人意料的是,在他如实叙述之后仍然被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
在他刚进83号之后没多久,唐家的人就开始到处打探消息并多方进行活动了。以前,这位名震青云县的暴发户从来都没怎么和某些人打过交道,所以也就不知道他们这帮人的办事特点和道行深浅。而平日里唐家弟兄们不管是老一辈的还是小一辈的,只知道享受海量的金钱所带来的感官满足和快乐,压根就没想过会有今天的这种局面,以致于多年以来他们竟然形成了一种非常浅薄、庸俗和愚蠢的认识,那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这一大家人的思想意识之所以还停留在这样低级的认知水平上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平时遇到的那些小问题和小麻烦基本上没有用钱摆不平的,无非就是花钱多少的问题。他们特别迷信金钱的魔力,认为一切事情都能用金钱开道,似乎只要钱老爷到场了,事情就一定能办成,如果事情办不成,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给钱给少了。这正如某些人认为的那样,天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如果一顿酒不够的话,那么再来一顿可以了。但是这一次他们很快就意识到唐建华是碰到很大的麻烦了,因为他们头一回非常意外地发现“钱老爷”竟然开始不管用了。无论是唐建华的二弟唐建英和三弟唐建国,还是他的大儿子唐星伟和二儿子唐星强,他们这些人手里拿着大把的钞票却找突然不到地方花了,整个青云县凡是有点头脸或者有点活动能力的人一听说是唐建华的事,居然没有一个敢接他们的招了。在唐家人上蹿下跳、左突右冲地瞎忙活了一阵子之后,他们才多少领悟出一点点门道来,那就是有人是铁了心地要收拾唐建华,所以现在找谁都白搭。平日里那些在唐家吹牛皮和日大蛋、一个比一个能的家伙们此时全都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了,没有一个人敢出窟去帮助他们家活动活动这事。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就像天塌了一样,偏偏这个时候唐家人所有能想到的人事关系全都指望不上了,说起来也颇有几分凄凉和无奈。谁能想得到这位青云县响当当的土豪之家一时间竟然陷入了上天无望、入地无门的绝境,只剩下听天由命和任人宰割的份了。
8月6日,唐建华以涉嫌经济诈骗被正式采取措施。这个消息不亚于在本来就乌云密布的天空里突然炸响了一声惊雷,彻底把唐家的人给震晕了,就连一向刚强无比、自信满满的铮铮硬汉唐建华本人也被这个响雷给震倒了。他像一头终日习惯了在山间野外称霸山林的雄狮突然间被别有用心的人引诱着关进了黯淡无光、凶多吉少的铁笼子一样,是吃不下也睡不着,可谓是心忧如焚、焦躁不安,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许多。他想咆哮,可是却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他想解释,可是人家要听的根本就不是他要讲的;他想求饶服软,甚至是想要死个明白,可是人家要么是十天八天不理会他,要么奉送给他的是琢磨不透的冷漠。铁打的汉子也架不住这种无妄的灾气啊,所以他在一天严似一天的精神和肌体的双重压抑之下逐渐地就有些绝望了。他不知道自己最后会不会承认那个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诈骗罪名,亦或是落得个比这个结局还要悲惨十倍的下场,即纵使他忍受不了这种折磨而想尽快地认罪伏法却始终求之不得的境地。或许必须得等他严格自省一段时间之后,躲在黑暗和幽冥之中的另一方才容许他低头认错。他大概要等到对方心头的怨恨慢慢地消解掉,对他实施的惩罚已经足够了,或许才有可能重见天日吧,谁又能猜得透人心呢?
唐建华,这位在青云县本土一点一点地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地地道道的大包工头,被弄进位于崇义街和玉龙河交叉处东南部的83号里已经半个月了,他凭着自己多年来混社会所形成的敏感嗅觉已经多多少少地意识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这个铁血汉子一旦猜到自己蒙冤背后的真实原因就更加感到悲痛和愤怒不已了,他那个火爆耿直的脾气根本容忍不了这种肆无忌惮地强加在他头上的莫须有东西。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憋死了,他已经感到有些不能呼吸了,他恨不能把83号厚厚的墙壁砸烂,把粗粗的钢筋拧成麻花,好出去痛痛快快地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顺便再找到有意冤枉他的那帮羽人,把他们的脖子掐断,把他们的脚筋挑断,再把他们的肋骨踢断。但是,前期鹿墟中院的认定又使他坚信自己所无辜蒙受的不白之冤一定会有洗刷干净的那一天,而且这一天的到来并不会过于遥远,因为事情本身一点都不复杂,只要一切都按正常程序就行,自己最后是不难出来的。再大的苦他能吃,再重的罪他也能受,但是对于这种野蛮粗暴的黑白颠倒的指鹿为马式的冤枉和委屈他却不能接受,一点也不能。
而唐家的人在得知有关消息之后才算彻底相信,多少天以来在他们心底徘徊萦绕的那个幻想已经确切无疑地破灭了。他们终于明白并认可这事远没有他们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让他们一家人感到更加恐惧和忧虑的是,据一位刚开始自认为脸面比较大,差不多能和某些人搭上话的唐建华的多年老友透露:这回就算是唐家的人用麻袋拿着现钱去找人家,就算是跪着去求人家,人家也坚决不会同意的,人家放出来的话很明确,那就是非要狠狠地治治这个不识抬举的硬皮不可。
“看来老唐在83号里边还没有看清形势,”还是这位因为对唐家的人一再苦苦地求他帮忙一事抹不开面子所以才舍出老脸来帮着他们打听情况的老友报告说,“还不知道吃的是哪丸子药呢。如果他态度好点,尽快尽早地服软,赶紧认下这壶酒钱,恐怕人家也不至于这么弄。我估计,依他的性格脾气,只怕是他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他肯定不会痛快地承认自己有问题的。当然了,也有可能他怕一旦认了这壶酒钱,给他安上这么一个名,那么最后恐怕结果也不好,所以他才打算干脆咬住牙硬撑到底的。人家那边一看这个情况,肯定以为他是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
实际上唐建华的这位老友分析得很对,他当时确实也是这样想的,那就是坚决不能认栽。他认为一旦自己撑不住从而承认了这个所谓的经济诈骗罪,那么他这辈子就算是彻底地完蛋了,因为对方肯定会继续运作,寻求在可能的尺度范围内顶格处理他的,这一点不言自明。所以他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要硬着头皮扛到底,坚决不能去认领那个硬安在他身上的名。他坚信沉冤总有昭雪的那一天,况且他家里并不缺钱,万事都有活动的余地。其实他哪里能料到正是由于他的“负隅顽抗”和“死不开窍”,人家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该走的程序继续走着,一会也没耽误。
所谓病急乱投医,在无数次碰壁和撞墙之后唐建华的老婆陈燕蓉终于想起来一条比较蹊跷的路子,她认为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应该值得试一试或者搏一搏。她还隐约记得,以前还在北樱村住着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陈向辉和白正源好像是两桥,也就是连襟。她想,如果能通过陈向辉这条线和白正源搭上关系,那么她丈夫的事或许就有了一线生机和希望。虽然她这个从标准的山村妇女慢慢地脱胎换骨转变而来的半个城里人并不懂得什么“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大道理,但是她凭着对丈夫那种最原始、最深切、最本能的爱和女人独有的直觉,坚定地认定这是一条切实可行的也是在目前确实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唯一有点希望的路子。她在打定主意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运作起来了,因为按照一位著名的足球解说员的惯常说法,下半场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果说唐建华过了几天就能顺利放出来的话,那么对老唐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多丢脸的事,对于一个农村出身的房地产行业的大老板来说,因为在生意场上发生点经济纠纷从而被人家叫去调查调查也很正常的事,外人根本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但是,如果他因为这件事最后被弄进去几年的话,那么问题可就大了。他们老唐家不仅在北樱村这个小天地里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了,而且即便是在世故人情远比偏僻的农村冷漠若干倍的青云县城,他们一家人的日子以后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所以,他们必须得想尽千方百计、竭尽全力地尽快把当家的给捞出来。
这天上午,具体怎么找陈向辉帮忙的磋商会议就在唐老三家里匆忙召开了。参加这个紧急会议的人主要有唐建华的老婆陈燕蓉、唐老二和唐老三弟兄弟俩以及唐建华的两个儿子,他们都在堂屋的橘黄色藤木沙发上坐着,如丧考妣一般死气沉沉地耷拉着个老脸。唐建英的老婆王秀莉拿着一个非常不结实的小塑料凳子默默无声地坐在堂屋门口,好似一条温顺沉默的看门土狗。她那两个和番瓜、芋头、茄子一般的儿子唐星顺和唐星利现在都还在学校上学,一个上高三,一个上高一。唐老三的大门口依然停着唐星伟常开的那辆线条优美动人的灰色蓝鸟轿车,仿佛他们要通过这辆不会说话的轿车大张旗鼓地告诉乡亲们,唐老大没什么大事,他很快就会从83号里出来荣归故里的。
陈燕蓉当然知道上午不是商量大事的好时机,就像下午不是看望病人的好时机一样,但是她已经等不到晚上了,因为救人的事宜早不宜迟,一点都耽搁不得。这个大老板的结发妻子虽然身材矮小,估计撑破天也就是一米五左右,但是整个身体却长得相对饱满匀称,看起来就像一个完全成熟的小粒品种的花生米一样。她一头小巧的短发由于近日来无心打理而显得有些凌乱灰暗,头发下是一副小头小脸的模样,和她的身材非常相配。她整个面部都长满了灰褐色的盖脸沙,再加上头部比正常人要袖珍不少,所以就使得那些苍蝇屎一般的盖脸沙更加拥挤和紧密了。此刻,千斤的重担压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她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外貌和形象了,当然旁人更是没心思在意这些琐了碎之的闲情的事了。
“二兄子和三兄子,”见该来的人都到齐了,大家也都安静了下来,她趁了几趁才开口道,“恁哥的事我也想了,来之前我也给你们说了,那就是只能去找陈向辉帮忙了,我觉得除了这条路之外实在是没别的好办法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两个:”事情已然到了这步田地,她说话倒是干净利索,看来以后要是搞个垂帘听政也是没问题的,“一个是咱家里安排谁去找他来说这个事,再一个就是,咱拿多少钱去合适?是直接给钱呢,还是给他东西什么的?要是给钱的话,给多少合适,具体怎么个给法?到时候他要是不收咱该怎么办?”
说着说着,她那双黯淡无光的小眼里就闪现出一种绝望和悲伤的情绪来,里面还参杂了许多迷茫、疑虑和不确定的成分。这个小小妇女的小小眼睛里显然容不下这么多沉重的东西,因此她几乎快要流出眼泪来了。此前她已经背地里哭过无数次了,这回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个差不多了,应该不会再当着家族人的面流了,可是一旦张开这个口她还是有些控制不在自己的情绪,心口处也觉得酸得要命,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虽然这种酸比起林黛玉来还有差一些。
唐建英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浓的唾沫,或者更有可能是一口千人恶应万人嫌的黏痰,然后他狠狠地用右脚碾了又碾这些恶心人的唾沫或黏痰,接着才缓缓地但是却很高声地开口道:“不行我直接去找他说这个事,我平时和他的来往比你们多一些,反正这事成不成的我去总比比你们去更好说话。”
众人非常机械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都没做声,只有他老婆王秀莉心头猛然一惊,不禁当众打了一个全身性的哆嗦,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这个农村中年妇女很好辨认,因为她基本上就是个大一号的陈燕蓉,或者说把陈燕蓉的身高和长相按照正常女人的比例直接放大基本上就是她的模样了。北樱村的人经常开玩笑说王秀莉和陈燕蓉这对妯娌俩真像是一个娘生的双胞胎姐妹。她们两人的共同特点都是平日里不言不语的毫无主见,也没有任何的性格脾气,完全听任自己男人的摆布,从精神到肌体完完全全就是他们的附属品。她们妯娌两个的唯一区别就是陈燕蓉的胆量要比王秀莉大很多,这正如她家的钱比她家的钱要多很多一样,真是钱壮女人胆,有钱谁都管。
说到她们妯娌俩就不能不顺便提一提唐建国的老婆牛家兰。和大嫂陈燕蓉和三妹王秀莉相比牛家兰则完全是另外一种人。她这个女人凶悍霸道,野蛮粗暴,遇事总是蛮不讲理的,家里无论大事小事全都得听她的,所有的人都得看她的脸色行事,否则的话她一定会把家里搅得一刻也不得安宁的。她的口头语就是:“恁不让好过,我也不让恁好过!”至于别人让不让她好过,这个评判标准又完全掌握在她手里,所以整个北樱村根本就没有谁能缠过她的。俗话说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唐建国家虽然是铁定无疑的女人当家,可是她家不仅没有出现墙倒屋塌的事情,反而比村子里绝大多数人家过得都兴旺发达,都火得不行不行的,因此这个女人骄横霸道起来就更加理直气壮、有恃无恐和不留后路了。
牛月兰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就是,她的大饼子脸显得特别的白,白得有些触目惊心,白得有些与众不同,她觉得仅凭这一条村里别的女人都难以超越的优点,她就有足够的资本傲视整个北樱村了。村里人依照她对自己这种言过其实的评判送了她一个非常恰当的外号,“大白脸”,有时简化为“大白”。
非常幸运的是大白脸牛家兰这只母老虎今天没来和大家愉快地“共商国是”,这倒省了大家不少无谓的口舌。不幸的是虽然她没能亲临会议现场进行理论和技术指导,但是她身上的赫赫虎威仍然鞭长可及,这就导致唐建国即使不在她眼前,轻易也不敢喘一口大气。按照唐建国揣摩出来的他媳妇对这事的可能态度,他是不应该出头去找陈向辉的,但是三弟唐建英的话已经把他逼到墙角上了,如果此时他往后退缩的话那就显得一点人味都没有了。
“咱大哥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所以他狠狠心咬咬牙接着老三的话表示,“别管外人怎么说和怎么看,咱弟兄们说嘛也得拼了老命去救他。所以说,我去找陈向辉说这事也行,就是不知道他给不给我这个面子,不知道我说话管用不管用。”
“按理说我和星伟娘俩去是最直接也是最好的办法了,”陈燕蓉见状不由得“唉”了一声叹气道,“不过呢,要是这么直白地去找人家,就怕人家刚上来不敢接招啊。要是再这么揉搓揉搓半天吧,就怕要耽误事。我看要不这样吧,三兄子,你先去他家趟趟路子,探探他的口气,看看他什么意思,然后我再亲自去找她,你觉得怎么样?”
“行,那就按俺大嫂的意思办,我先去打个前站。”唐建英非常大声地回应道,既像个关键时刻跳出来救急救难的大英雄,又像个不知轻重的二半熟,总之就是一个让人感觉不甚爽快的角色,尽管他说话的气势从表面上看着很是爽快。
他之所以有意提高了声音说这个话,一个意思是要把脸面话说在明面上,好让大家都记住他唐建英绝对不是那种不顾虑亲大哥死活的人,再一个意思就是给自己壮壮胆和提提气,也好借机弹压一下王秀莉的小心眼子。哪怕是在亲缘关系最近的家族人面前也要适当地装一下,他虽然不懂得这个理论,但却一直都实践得很好,拿捏得很到位。
“叫恁三兄子去找陈向辉,”王秀莉趁了两趁,好不容易才把她心里想的一番话勉勉强强地送出口来,她当然知道丈夫刚才的话里有置气的意思,其实别人就更知道了,“这个嘛,也行,不过咱也不能空手拿白鱼啊,这个年月托人办事——”
“俺三婶子,这个事你放心,”唐星伟突然快人快语地插话道,也不顾王秀莉高兴不高兴,乐意不乐意,更不顾其他人又是怎么想的,“事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说什么咱也不能心疼钱呀,对不对?”
“俺妈,我看也别拿什么东西了,干脆直接给钱吧,我觉得还是给钱来得实惠,你看怎么样?”他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就把年轻的小脸转向了母亲陈燕蓉,然后又利索地补充道,“二叔,三叔,你们看拿多少合适?反正钱我都带着了,要是不够咱再去取。”
听了大侄子唐星伟一番态度非常明确的话,当二叔三叔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少诧异之色,大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意思,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出了这么一件天大的倒霉事之后,他们这个一贯摇葫芦摸腚、※马遛猴、根本就没点正形的大侄子竟然如此迅速地就变得老成稳重起来了,说话也不像平时那么带尖带棱的了,考虑问题也比较全面细致了,大哥的优秀基因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注射和复制到了他大儿子的身上。
“到底是大哥的亲血脉啊,上阵还是父子兵,打虎还得亲兄弟。”他们都这样想了一下,心里倒也着实热了一会子。
“要不这样吧,”唐老三又想着索性把大局撑到底吧,于是他对着大侄子道,“反正咱最后正儿八经求的人是他两桥,也就是那个白正源,陈向辉只是起个牵线搭桥的作用,所以我觉得拿1万块钱给他就差不多了,咱得把重点放在他两桥身上,是吧?”
“哎,大嫂,你看呢?”稍后他又欠屁股问了句。
“星顺他爸,”未等正经主陈燕蓉开口,一向谨小慎微的王秀莉就忍不住地提醒道,她总是能出其不意地惹人烦,“我觉得至于拿多少钱这事,还是听咱大嫂一句话吧,你别自己就当家做主了。虽说咱平时给陈向辉家你来我往的,也没怎么断过,不过那都是农村小来小去的事,这回咱大哥的事可是大事,嘻嘡不得啊,不能像平常那样弄。”
唐老三冷眼一看平时寡言少语的哑巴媳妇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变着法地反对他,不禁有些意外和气恼,外加他要借这个机会强化一下自己替大哥出头的英雄气势,于是他就大声地训斥道:“你个熊娘们懂什么,你赶紧给我滚一边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他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把王秀莉吓得一个屁都没敢再放,她就像平时一样悄没声息地赶紧躲出去了,如同一个极度老实胆小的乞丐碰到了一头牛犊子一样的大型恶犬一般。唐老三见他老婆非常知趣地躲出去了,便迅速地转过脸来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对他大嫂道:“俺嫂,你接着说说你的想法吧。”
“老三,你别那么恶啊,”陈燕蓉面露不悦地说道,她着实有点看不惯老三在一家人面前也要装腔作势的做法,这个老三真是一点也不实在,“她三婶子也是一片好心,又没有别的意思,你回来好好地赔释赔释人家,啊。至于钱的事嘛,我看1万块就行,不前沉不后沉的,正中好。不过你去的时候也得给他说明,咱有情后补,以后绝对亏待不了他,别管到什么时候,咱都忘不了他的恩情。再说了,这事说到底还不是他媳妇当家啊。”
唐星伟马上从身后背着的黑皮包了抽出了一捆钱来,直接放到堂屋中间那个脏兮兮的玻璃茶几上,然后半阴着脸道:“三叔,这个事就交给你了,你先跑一趟看看情况再说吧。”
“这个就不要再提了,我心里有数。”唐建英非常大度而又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他压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反正历来都是这个熊样,到老八十也改不了了,只不过他把刚才吐痰的事忘得太快了,在不经意间又来了一口,简直把人都恶心死了。
“那个,”他在自己爽完之后又道,“我看事不宜迟,也不能老是拖着,我这就去他家找他,看看他怎么说,然后赶紧回来,咱再坐一块好好商量商量。”
言罢,他拿起茶几上的钱随手装进外衣口袋里径直就出去了,院子里的大黑狗也没表达自己的看法。陈燕蓉母子三人像送天神一般把唐老三送出堂屋门和大门,然后才惴惴不安地回到屋里。
唐建华长着一张标志性的狭长马脸,正如他大儿子唐星伟一样,流起泪来总是比别人耗费的时间要长,而一奶同胞的唐建英却长了一张正宗的国字脸,这个差别很是耐人寻味,颇有遐想的空间。作为中间的过渡状态,唐建国非常符合逻辑地长了一张既不长也不方的中庸脸形,算是填补了老大和老三之间脸部差异的巨大鸿沟。据说拥有国字脸的人其咀嚼肌都特别发达,促使他们成为一个标准吃货的硬件设备通常都发育得比较好。应此说法,唐建英就非常热衷于大吃大喝,他是一个顿顿都离不开大酒大肉的人,特别是对于猪肘子、红烧肉、烧鸡、烤鸭之类的肥腻肉食和各种档次的白酒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偏好,大吃大喝起来通常让旁人都震惊不已。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由此他也结交了一大帮子铁杆的酒肉朋友,其中就包括陈向辉。陈向辉一向都是北樱村的强力核心,唐建英把能和他一起吃喝玩乐当成一种无上的荣耀,因而经常乐此不疲地隔三差五地请他喝酒吃肉,吃肉喝酒,喝酒吃肉……
作为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占着北樱村某个含金量极高座位的陈向辉,他天然地拥有着一张举世公认的标志性大脸,那种脸是在标准的国字脸的基础上抹去了刺人的棱角之后的模样。大概是为了增添几分所谓的威严和庄重,进入中年以后的这张老脸的主人刻意在下巴和腮帮子上留下了严格短于半寸长的花白胡须。他留着一个看起来很有意思的胡须,这一招使得他在全乡所有同行当中树立了一块显眼的牌子,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风格,也表明了他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和气质。正如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铁定无疑地成为真理一样,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装模作样和虚张声势,终于使得他和他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就是天生的操心命,大有一种君临天下和舍我其谁的霸气和龙威。
北樱村这位天然形成的头儿无时无刻不在用他的言行和外表提示着所有在这块地盘上生存的人们:他,陈向辉的尊严和权威是绝对不容许受到任何形式的挑战和轻视的。如果有人突发奇想地对他表示出不敬和怠慢,那么他早晚会让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他经常这样告诉自己,同时也是告诫别人的一句话就是:“总不能什么事都没个大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