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夫妻

第42章 唐家捞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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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随着时代的巨大变迁和社会的快速发展,他那种或明或暗地试图维护自己地位和尊严的各种徒劳努力,一再受到来自各方的各种各样的攻击和瓦解,尽管他从心里十二万分地拒绝、排斥和逃避这种不可避免的改变和侵蚀。正如春天来了百花就会如约盛开,白天来了太阳就会照常升起一样,他暗中所进行的任何形式的抵抗、破坏和懈怠等行为注定都是没有好结果的,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天长日久,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不饶人的不止是岁月,还有势不可挡、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社会进步潮流,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一帮人能够永远地占据着强势地位不放。

“陈向辉会收下这个钱吗?”唐建英大踏步地走后,陈燕蓉满脑子里都在考虑这些问题,“他愿意跟着趟这趟浑水吗?要是他上来就一口回绝怎么办?因为这事毕竟他自己也当不了家,最终还得通过他两桥来处理,人家不愿意帮忙也是正常的。虽说我也姓陈,可惜和人家毕竟不是一个陈,彼此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来往和瓜葛。就是从老唐那个倔驴那边来讲,他平时好像和这个陈向辉也没什么过深的交情。唉,到底陈向辉是个什么态度,这个还真不好说。”

此刻的她甚至恨不得以前和陈向辉有些暧昧关系才好呢,这样的话也就不用犯这许多的难为了。照理说农村老娘们和老爷们说几句不咸不淡的骚话或者打个情骂个俏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可惜从前她没这样做过,特别是和陈向辉这种特别能装的人。

她从前是看不起他的,觉得他算个熊啊。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她无心再和别人多说什么话,一门心思等着不大惹人喜的唐老三归来,同时脑子里不住祈祷着,“但愿老三能把事办成。老唐的老爷奶奶和老爹老娘,你们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唐建华平安出来啊。他要是不行了,我们全家可就垮台了啊……”

大约个把小时的功夫,重任在身的唐建英就从陈向辉家回来了,等他一推开自己家那两扇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别具一格的大铁门,陈燕蓉等人就撒鸡窝般迫不及待地从堂屋里涌出来,向他询问和陈向辉交涉的具体情况,引得笼子里的大黑狗又不识趣地叫了起来。众人见唐建英步履轻快且面带喜色,就和刚找完便宜又实惠的小妹一样,遂都把心里悬着的那块硬石头放了下来,知道这个事应该有个七八成了。

“管,我觉得应该有点门路,”唐建英高兴地向大家道来,因为他这回没有玷污自己的使命,“因为他把钱给收下了。只要他能收下这个钱,咱就有希望,凡事就有活动的余地。我怕的就是他不收咱这个钱,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那他是怎么答应的啊?”陈燕蓉赶紧追问道,她想从中分析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走,进屋我再细拉。”唐建英从容不迫地喘了一口气后回道。

于是,他就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勇士一样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走进堂屋里肃然坐下,然后开始详细地讲述起来。笼子里的那条大黑狗好半天还是狂叫着,很讨厌,没点眼色,白白地吃了那么多年的各种肉。

“我去的时候吧,陈向辉正好在家里,”只见他把两条半大梧桐树粗的长腿夸张地叉开,郑重其事地拉开架势后兴奋地讲道,“他媳妇也在家了。我一进家,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就笑着问我来干嘛的?我当时就直白地给他说了,就是俺大哥的事呗,还得托托你和俺大嫂的关系,帮忙给想想法呗。他二话没说又笑了。我一看这事有戏,至少人家没给咱脸看啊,是吧?”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又问他后来如何。

“我就把前后呱都给他拉了,”他还是非常高兴地接着讲道,又稍微地润色了一下实际的情况,“包括请律师的事,还有律师的意见什么的反正都给他说了。我觉得咱既然是求人家办事,就不能遮遮掩掩、二二思思的,是什么情况就是情况,这样人家也好帮咱想办法,对不对?掖着瞒着的对咱也没什么好处。”

“陈向辉他也是个明白人,”见众人都不住地点头称是,他便继续讲道,和从前溜乡卖东西的老货郎碰见潜在的大买主一样,“和我也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他一上来就把话挑明了。他说,这个事归根结底他也当不了家,他只能在里边帮着牵个线,搭个桥,至于最后能不能帮上忙,还有能帮到什么程度,一切都还得看人家白院长那边的情况来定,这里边具体的道道他也说不很清楚,所以他也不能大包大揽地许诺什么,这个情况咱也理解。”

“不过呢,他也说了,”吧唧吧唧大嘴巴之后他又讲述道,“大家既然都是一个庄上的,也都是老亲四邻的,至于能帮到什么程度,他说他一定尽最大的怒力,说什么也不能让咱大哥吃亏。我一听他这话,你说咱还能说什么呢?唉,一句话,人家确实够味。后来,临走的时候我就把那个钱搁他家茶几子上边了。他见我把钱撂下,看那样当时就有点急了。”

“他说,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颇为夸张地学道,这都是他多年练就的拿手好戏,因此表演起来毫不费力,“你这是看不起我吗?你觉得我连这点忙都帮不上吗?我赶紧按住他的手,直接就给他说了,我说三哥,咱们情是情,义是义,这回俺大哥的事全仰仗三哥和三嫂恁两人从里边帮忙出力了,别的客气话我也不多说了。俗话说大恩不言谢,三哥三嫂的恩情咱以后再单补。这1万块钱也不是给你的,你千万别当回事,你去白院长家也不能空着手去啊,对不对?这就是一点心情,你要不拿着,我从此以后都不敢再托你办这事了。至于白院长那边,回头见面的时候我再另外安排,这个事说什么不能让三哥三嫂和白院长白出力啊。现在,俺大哥还在里边蹲着呢,他家的事我基本上能当半个家,你放心就是。说完这话,没等他再推辞,我直接就走了,他两口子也没再往外送。”

“那具体怎么去和白院长碰头呢?”陈燕蓉随即问道,嘴里也不说什么白正源了,好像在背地里尊敬人家,就能把事情办好一样。

“噢,这个问题他也说了,”唐建英拿手抹抹大嘴后回道,一副吃狗肉不忘啃狗骨头的样子,“等他给他姐夫联系完,接着就给咱回话。他的意思就是,事情到底能办到什么程度,等和白院长见了面再说,这也不是立马叠桥的事,用不着太急。”

“那就好,那就好,”唐建国跟着念叨道,好像是替大家说了心中的话,“那咱就先等着呗,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他能答应下来领着咱去见白院长就很不孬了,这已经是帮了天大的忙了。要不然咱上哪和人家扯上关系啊,人家认得咱是张三还是李四啊。”

“是啊,”陈燕蓉仍然忧心忡忡地叹道,“这次见面的机会来得确实不容易,说什么咱也得抓住,不然的话恁哥在里边就完了,我觉得那些贼种羔子能把他给摆弄死的。”

“那还用说,大嫂。”唐老三随附道。

“哎,对了,老三,你知道那个白院长他家里有几个孩子吗?”陈燕蓉仰脸问道,心里到底有些主见。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呢,”老三脱口回道,然后又问,心里也是弄不清怎么回事,“俺嫂你问这个干嘛?”

“我刚才也想了,咱找人家办这么大的事,手里拿个三瓜俩枣的根本就没用,”说到此处陈燕蓉咬咬牙道,再一次凸显了她的办事能力,“我觉得吧,咱干脆就一步到位,直接送他一套房子,房产证上就写他小孩的名字,这样多好。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只要能收下这个房子,多多少少地都得向着咱点,人家只要歪歪笔,咱就能少受多少罪啊,毕竟生杀大权在人家手里握着,对吧?”

“我的个亲娘唻,”一直躲在一边没怎么说话的王秀莉忍不住插话道,“真吓人,直接送给他一套房子,那他敢收吗?”

听见天天和自己一个被窝睡觉的老婆竟然能说出来这样没出息和没见识的蠢话,唐建英的脸都臊得不知道怎样才好了,好像他的一世英名顷刻间都毁于他媳妇这句蠢话上边了。

“你个熊娘们,”他张开就骂道,“我刚才熊你算是白熊了,你赶紧给我滚一边去烧饭去,中午让咱大嫂和咱二哥都留在这里,好再商量商量这事。”

王秀莉这个既不惹人烦也不惹人喜的女人本打算应声就消失的,可是又怕再因为跑得太快而被自己的男人骂得更狠,所以也不敢立即就走掉,于是就在那里呆站着,和掉了头魂的老鹅一样。

“星顺娘就是个缺心眼子的货,”唐老三又自作聪明地标榜道,但是却标榜得很是那么回事,一看就是老路很正的样子,“平时我都说她多少遍了,也没点熊用。恁说说,现在这个年月还什么敢不敢收的事啊,只要你敢送,天下就没有人家不敢收的,人家要是不收,那就是因为你和人家还不够熟悉,人家暂时还不敢相信你罢了……”

王秀莉此刻才真正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确实不大合适,于是没等他丈夫抽空再骂她,就连忙顺坡下驴颠颠地跑到锅屋里准备烧饭去了。

“哎,星顺他娘,你不要忙活了,”唐建国见状忙对着王秀莉喊道,“一会我还是回家去吃吧,让俺大嫂留下吧。”

“哪能啊,今天都不能走!”唐建英大声地吆喝道,此刻正是他该大张旗鼓地留客的大好时机,他岂能轻易放过,他一辈子就喜欢干这些事,“不光是吃饭的事,说不定一会陈向辉就来电话呢,我看咱还是等一等吧。再说了,在哪吃不是吃,难道俺家的饭不好吃吗?”

陈燕蓉点点头,同意了老三的意见。

唐老二一看这个阵势,也就不好再坚持走了,于是他就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给家里的大白脸说了一声,其实就是在请示,大家心里都明白。大家隔着老远就能听见话筒那边传来一阵阵惊天动地的抱怨声,搞得他尴尬得赶紧挂死电话放下手机,然后接着掩饰道:“刚才俺大嫂说的那个意思我觉得行。这回咱大哥的事和平常的事不一样,这回人家是铁了心地要整他,咱找关系要是找不到老根上,摸不透怎么回事,不光救不出咱大哥来,恐怕还有可能起到反作用,说不定会处理得更狠更重呢。你说是吧,俺嫂?”

他嫂照例还是点点头。

“所以说这个事,”他又道,“别说一套房子了,就是十套八套的,只要能让咱大哥平平安安地从里边出来,咱送出去多少都值。现在的问题不是咱想送不想送的事,而是人家愿意不愿意收的事。俗话说菜好做,客难请,咱怕就怕人家不收,那就确实难办了。”

他的一番话重又把陈燕蓉心里刚刚升起的大片希望给破灭了许多,使她再一次陷入到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当中去,仿佛刚才那些所谓的希望都是水中月和镜中花,都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异想天开的虚幻罢了。

“唉,咱这边确实也没把握,”她心里也明白得很,于是如此想道,“人家白院长就一定会收下那些钱,就一定会帮咱的忙。人家和咱非亲非故的,平时也不这不那的,人家还真没有什么理由把人家自己牵扯进来。再说了,就像老二说的那样,咱这边知道花钱托关系找路子,人家那边的人能闲着吗?大家不都是一个心思吗?”

想到此处,她花花瘩瘩的鸟蛋脸上顿时又乌云密布、愁容满面了,她那容量本就不大的脑子里像是熬了一锅半生不熟的浆糊一样,一点也转不起来了。她只感到一股浓重的酸水从胃里迅速地冒起并且很快就涌到了嗓子眼,把她恶心得十分难受,也灼烧得她嗓子眼疼,几乎都快支撑不住了。她有气无力地把身子倚在硬硬的沙发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禁失神发起呆来,神情特别的凄惨、没落和无助。

“俺嫂,你也不要太犯愁,”唐建英见此情景便张开他那吃惯了烧猪肉的大嘴喊道,“事大事小到时候自了。咱能被打死,但是不能被吓死,对吧?他白正源家就是龙潭虎穴,咱也得去闯一闯,就是刀山火海,咱也得去过一过,咱哪怕是给他作揖拱手、磕头跪炉子唻,也一定得让他帮咱这个忙。就算是不能弄个无罪,也得想法弄个轻点的。从俺大哥这边来看,至少说咱在外边尽到咱的力了,咱对大哥确实做到问心无愧了。你说是吧,大嫂,二哥?”

唐建国默默地点点头,没再言语。

陈燕蓉眼里含着的滚热的眼泪似乎马上就要留下来了,她强忍住满心的悲痛也跟着点了点头,她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看这样吧,”唐建英又建议道,“咱先吃饭,一边吃饭一边等陈向辉的电话,也别这别那的了。”

众人都默然同意。

“那个吧,别叫俺三婶子再忙活了,”此时,唐星伟爽快地安排道,“我给田福安打个电话,让他送几个菜过来吧。”

“对,小伟,你赶紧去锅屋,”陈燕蓉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她也大声地安排道,“叫恁三婶子别再忙活了,然后你从饭店要几个菜过来吧,快点我的儿唻。”

唐建英作势还想要再阻拦一番,自认为性格比较直爽的唐星伟哪里肯让,于是便照着母亲陈燕蓉的安排去做了,想来和父亲无端遭受的牢狱之灾相比,这区区一顿饭又算得了什么呢。

唐家的人清汤寡水地吃完这顿其实也很丰盛的午饭还没有半个小时呢,陈向辉那边就来电话了,他打的是唐建英家的座机。唐建英接电话的时候大家都一声不吭,都在凝神静气地支着耳朵听着里边的动静。那个深红色的普通电话机此时好像幻化成了一个耀眼夺目的可以被农村人顺利接受和认可的稀世珍宝,或者是鲁迅在《药》一文中描述的“十世单传的婴儿”,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接电话的唐建英口里不停地说着“好、是、行、没问题”之类的简短词汇,同时他还抽空使劲地吧唧吧唧那个挤满大黄牙的嘴巴子,并用右脚下意识地揉搓着脚下灰黄色的地板砖,好像那里也有他刚吐下的一口口浓痰一样。大家从他那极为夸张的表情上很容易地就猜出来事情的结果了,那显然是一种大家都特别期待和盼望的好结果。等他终于能放下电话向大家通报陈向辉的重要指示时,其结果果然像大家所料想的那样,陈向辉陈大人同意今晚就带着唐家的人去白正源家。大家没想到陈向辉今天办事这么麻利,这么爽快,都有些喜出望外和兴奋异常,特别是主要当事人陈燕蓉,她仿佛看见了当家人从里边蹒跚着走出来的那一幕,不禁鼻子一酸险些又流下泪来。

“他既然说今天黑天就带着咱去白院长家,”唐建英此时像是使劲喝别人送的好酒喝醉了一样显得非常高兴地分析道,“那么这就说明是白院长本人亲自同意见咱的,所以我看这事应该有戏。我先前早就说了嘛,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世界上哪能平白无故地就这么冤枉一个好人呀?这又不是古时候的社会,老百姓就是冤枉死也没有说理的地方,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咱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再说了,”他又颇为骄傲地提到一点,“咱老唐家也不是那种很孙毛的人家,吃鼻涕屙浓的事肯定轮不到咱们家吧……”

众人都从唐建英哼哈有力的话上看到了莫大的希望,不禁纷纷说起晚上如何去白正源家的事来。陈燕蓉主张由她和唐老三出面去跑这趟差事,大家想想也就同意了。同时,为了保险起见,她还临时决定除了送一套房子之外再加送5万现金,直接把房子钥匙和钱放一起。至于办理房产证的事等弄清楚白正源孩子的姓名之后就抓紧操作,对于这些技术方面的小事唐建华公司里的人自然都是轻车熟路的,根本就不需要费多少周折。晚上就由唐星伟开车拉着陈向辉去白正源家办这事。现金和房子的钥匙都是陈燕蓉母子三人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到时候直接带着去就行,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凛冽冻人的小西北风了。

当唐家众人在这边正满坏希望地等着觐见神圣高大且又以慈悲为怀著称的白正源的时候,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唐建英前脚刚刚离开陈向辉家,后脚陈向辉两口子就因为这事已经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了。

“我当时都没好意思拦着你,想着多少得给你留点面子,你说你答应唐老三那么甜,那么痛快干嘛的?”一向像个木头人似的何翠这回破天荒地对着她的老公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这事明摆着是他们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求谁都不管用了,最后才想起来找咱的,你在他脸前稍微端端架子又怎么了?我看你那意思竟然比办咱自己家的事都上心,哼!你看看你当时的那个劲头,我呸!”

陈向辉慢慢地蔑瞪着眼揣摩着,因为这回是要用到他媳妇的姊妹那边的关系了,所以这个娘们才敢这么大着胆子给他说话的。尽管现在他心里很不高兴,甚至是很愤怒,但还是得耐着性子好好地给这个娘们解释一番才行。人不求人一般高,这回可是他求着他媳妇了。

“你看,这事你就不懂了吧,”于是他极其隆重地咳嗽了一下,认认真真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半解释半哄劝道,“俗话说人情不如早送,这事我要是按你说的那样拿着捏着,硬端着架子答应得不爽快,就算是最后办成事了,人家也不会觉得我好的,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个事恨我呢。再说了,从来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唐建华这回虽然是进去了,但是谁能保证他以后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他这个人吧,别人看不透他,我还看不透吗?不是我在你跟前说那个大话,就凭我的眼光,既不用审也不用问,我就知道他不会犯多大的事。他这回纯粹就是被别人整的,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所以这个事办起来难度应该也不大,所以我才收了他的钱。你要是不懂这里边的道道,就不要跟着瞎叨叨,上一边窝尾巴蹲着就行了。”

“万儿八千的咱家又不缺,你收它干嘛呀?”她开口驳斥道,心里当然是不服气的,她觉得该谁硬气的时候谁就得硬气,决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叫我说咱就该既不收他们家的钱,也不和他们家瞎参合,咱什么话也不说,什么忙也不帮,他们想找谁就找谁去,有本事让他们使去,有钱让他们花去,咱闲得没事管他们家的那些浪秧子事干嘛呀?我还就看不惯你现在的样子,怎么老了老了反倒是遇见点什么事沉不住气了呢!从前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怂样子啊。”

“你这个人啊,就是没见识,你说我收干嘛的?”他把这辈子好不容易才精心培养出来的干他这一行不可或缺的标准脸一绷,然后慢条斯理地扭头厉声训斥道,“我当时要是不收,往轻里说,他会觉得我看不起他,没点人情味,往重里说,他会骂我见死不救,不仁不义的,对不对?我这回要是不接他的招,不出面帮着他们找找咱姐夫去,他一家人回头能恨死咱一家人的,你信吧?”

她低头不言语了,想想他的话也是在理。

“所以说,”他加重语气解释道,“我收了他家的钱,我安心,他家也安心,我不收,他家恨我,我也闹心。再说了,就这点熊钱,对于唐建华那样的大老板来说算个屁呀!说难听话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你说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不收?我有什么理由不收?不瞒你说,我心里还嫌他送得少呢,噢,这么大的事就给我这么一点钱,也有点忒看不起我了吧?”

“他唐建华以前不就是个拉地排车的吗?”他似乎越说越有气,开始揭起唐建华的老底了,“和那个熊窝窝囊囊的道武一样一样的,叫你说,他这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啊?噢,我堂堂一个那啥,因为这个事拿他家这点熊钱,那就是给他家面子,给他家脸,你懂吗?”

她当然懂了,只是心理上感觉不舒服而已。

“平时多少人哭着喊着想送给我钱,”他又非常摇骚地说道,再一次让他媳妇充分见识了一下他的雄才大略和缜密思维,“我还不想要呢,我还嫌腥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都是本乡本土一个庄上的,人家只是让我牵个线,搭个桥,又不让我具体干什么,我作为一个历来都是说一句算一句的大老爷们,你说我能直接拒绝吗?我是那样的人吗?再怎么说我在咱这片大小也算个人物吧?”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她不耐烦地辩解道,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烦意乱,“我想给你说的是,你说话也不要那么牙长,因为这事九归一还是俺姐夫说了算,你现在揽得这么宽,话说得这么壮,到时候万一帮不上什么忙,我看你怎么收场。”

“哎呦,你个熊娘们,给你点好脸你还上天了,是吧?”他有些急眼了,于是张口就骂道,老虎不发威,她还以为是病猫呢,“你说说我刚才说什么牙长话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难道是我胡说八道吗?他唐建华既然那么风光,那么敞面,看着简直和个人熊似的,可是他平时理过我的茬吗?上次在唐老三家温锅的时候,他对我还是带理不搭的呢,我干嘛要对他心慈手软啊?”

他这话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她也理解不了。

“实话告诉你吧,”他又非常气愤地说道,“他这点熊钱我还真没看上眼呢!退一万步讲,就算恁姐夫那边出不上力,我照样有办法让他们一家人对我千恩万谢的,你信不信?”

“这个我当然信了,因为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也有些愤愤然地说道,看那个样子就是要直白地揭他短的意思,只是老夫老妻之间不需要用话明说罢了,“平时唐建华对你是不大尊重,也不怎么理乎你,那你干脆把那1万块钱给人家退回去啊,你别收不就完了吗?现在搞得腥不腥淡不淡的,你觉得有味吗?”

“哼,实话给你说吧,”陈向辉把带着几根白色杂毛的眉毛非常蛮横地一扬,把长满络腮胡子的大腮帮子一振,特别大声地教训何翠道,“钱多钱少的其实在我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事,我看中的也不是他们给的这个钱。你凭良心说,从古至今咱家什么时候缺过钱?我收了他家的这1万钱,我就图个高兴,我就图个爽快,收完之后我浑身上下旮旮旯旯哪里都好受。这个钱我收得心安理得,收得名正言顺,收得理直气壮。他一家人也是的,你长着两个眼就没看见吗?他唐老三不也是送得高高兴兴的,心甘情愿的吗?你说,这两头都喜的事我又何乐而不为呢?我干嘛要给钱过不去,我干嘛要给自己过不去呢?”

“那行,你既然这么说,那干脆你自己去跑这个事吧,反正你想怎么办我是没什么意见,这个家归根结底还是你说了算,我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这个事我还不懂吗?”她意味深长地嘟囔了一句,同时又冷冷地笑了一下,就好像去地里砍高粱的时候顺便割了几把碍眼的草,反正都是捎带着的事。

她这话说得他心里顿时虚了不少,比他的老肾还虚。

“姐,你整天就是这些熊事多!”他在灵魂深处迅速检视了好几遍自己以往干过的所有对不起她的事,并再一次确认她虽然嘴上是这样说,其实也没掌握什么真凭实据,然后他就口气异常强硬地说道,“你口口声声地说你是幌子,那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幌子?是绿的还是红的,是蓝的还是白的?我看在咱这个家里,你比玉皇大帝也差不哪去,天老大你老二,你就是不让人张嘴说话,只要我一张嘴,你就给我个蚂蚱填。你倒是给我当面锣对锣鼓对鼓地说说,我有什么事闹到最后不是听你的?咱家表面上看起来大事小事都是我说了算,可实际上呢?在这个家咱两人到底谁当家,你恐怕比我更清楚吧。我就早说过多少回了,孙猴子再厉害,再能,它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吗?”

真要论起吵架或者是说偏说歪和指桑骂槐,作为一个农村老娘们的何翠当然不是老猴陈向辉的对手,毕竟她的脸皮没有他的厚,心也没有他的狠。而实际上她也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有些话也就是点到为止罢了,尽管表面上她应该没有什么见识和想法,可她怎么着也是做过多年那个啥夫人的,搁农村来讲那个思想境界和眼光看法也是相当不俗的,外人也是不敢轻易看低的。她见他在说话间就有些不寻常的恼怒了,表现出一副就要狗急跳墙的样子,便立刻不再和他针锋相对地见一句顶一句了,而是马上转换话题,替自己找台阶下。

“咱两人在家里把嘴皮子磨破也没用,”她叹口气道,算是甘拜下风的意思,“你还是赶紧给咱姐夫打个电话,把这个事给他先说说,听听他什么意思吧。”

他也懒得再和她争论了,因为他深知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多清白的好鸟,更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之流,遂摸起家中的座机给白正源打电话,好探探他两桥的口气和态度。恰好白正源当时也不忙,心情也不错,就饶有兴致地听了他的一番表述,并最后同意让他晚上带着唐家的人来家里一趟,商量商量这个事,想来这个面子已经不小了,小姨子家的事岂可等闲视之?

当天晚大约七点半左右,唐星伟开着蓝鸟车拉着自己的母亲和弟弟,还有陈向辉和唐建英两人就去了白正源家。到了地之后,唐星伟和唐星强哥俩在外边等着,陈燕蓉和唐建英跟着陈向辉就进了白家。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陈燕蓉和唐建英两人就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地由陈向辉领着从白正源家出来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答案全都毫无保留地写在求人者的脸上了。事情竟然办得出奇的顺利,白正源略一客套就收下了唐家送的东西,并且很直白很明确地表示在唐建华的事情上他会酌情办理、尽力而为的,他让唐家的人回去后耐心地等待就行了,别的也不用多想,万事他心里有数。

10月5日,县检察院以经济诈骗罪对唐建华提起公诉,同时被指控的还有青云县商业物资经营公司的经理朱振业。而在此前,连唐家花钱请的辩护律师也被人家找了个非常合适的理由给拘了15天。最终,公诉机关所指控的理由是唐建华与朱振业虽然签订了借款协议,但是唐建华实际上只给付了一部分钱,即便是再加上后来借的,一共也没有唐建华说的那么多,所以他和朱振业合伙骗钱的事就是显而易见的了。

公诉机关认为,唐建华见青云县商业物资经营公司还款无望,便与朱振业串通合谋共同伪造了后来的借据,并据此诉至鹿墟中院。他们认为唐建华、朱振业二人的行为属于典型的恶意串通,只是因为案发时借款尚未实际归还,所以属于诈骗未遂。

青云县法院就此案进行了审理,并对公诉机关指控的事实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取证。县法院最后认为,唐建华与朱振业两次签订的借款协议属实,公诉机关指控唐建华两次仅给付朱振业所在公司部分款项的证据不足,指控唐建华犯有诈骗罪的罪名不能成立,唐建华无罪。

当唐建华和他的家人得知县法院这个判决时,眼里都不禁流下了心酸无比的滚滚热泪。有多少个难捱的日日夜夜啊,他们一家人因为他蒙受的不白之冤而饱受折磨和倍感屈辱,有多少回他们曾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有多少次他们一家人甚至都走到了绝望和崩溃的边缘啊。今天老天终于开眼了,他被正式认定无罪,那帮意图陷害和整治他的卑鄙小人、无耻恶人的下流、龌龊、低级的勾当也终于被挫败了。他们一家人真切地感受到乌云终于散去了,太阳终于出来了,乾坤终究还是朗朗的,大道终究还是笔直的。

可是,就在他们家悄悄地进行非常有限度的庆贺时,却又不得不面对另外一个更加郁闷和难以接受的现实,那就是虽然县法院判决唐建华无罪,但是他本人并没有被立刻从里边放出来,因为公诉机关要依照程序对该案进行抗诉。

第一仗侥幸打赢了并不意味着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唐家的人在经历了短暂的高兴、欣喜和冤屈得到昭雪的快意之后马上又陷入了无穷的悲愤、苦恼、彷徨和绝望当中。他们一方面庆幸找对了人并花对了钱,暂时打赢了这场官司,一方面又对某些人的步步紧逼感到极端的无助和恐惧。对手的力量就像法力无穷的魔鬼一样形影相随地跟着唐家的人,既不可捉摸又难以逃避。

他家的人恨不能把背后的真正主使找出来剥皮抽筋和千刀万剐,可是又不能确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这就好像一个人在浓浓的黑夜被蒙头装进了麻袋之后又被很多人暴打了一顿一样,受害者明明大概地知道是哪一伙人干的,但就是抓不到任何确切的证据来证明就是哪一个具体的人干的。当刻骨的仇恨无处发泄时,那将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而无声的较量还在进行中,一切都还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