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夫妻

第76章 可笑的六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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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床后桂卿匆匆吃过饭便早早地来到了老宅子,他想着先在这里干点零活,等建筑队的人上工之后再去上班。眼前的一切,包括沙子、石灰、水泥、石子等物料,还有用拖拉机拉来垫屋框子和院子的砂礓土都还冰凉冰凉的,并且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是用白玉米烙成的煎饼,还没有从正月的寒夜里真正醒来。不知何时飞来几只早起的麻雀落在青灰色的屋框子上边,在那里傻乎乎地左蹦右跳,企图寻找一些吃食或者纯粹想要打闹和消遣片刻。因为新院子的地基比原来抬高了不少,所以院子里原来那棵高大粗壮的梧桐树,还有那棵经年累月都半死不活的结的石榴虽然个头很大但总是不酸不甜得让人难以下咽的老石榴树,都被硬生生地砍掉了,而不是被移栽到别处,因为无处可移。由此,整个院子便给人一种更加荒凉和悲怆的感觉,特别是和最近几年一直无人居住且日渐衰落的状况相比,这种深沉而又悲切的感觉就愈发显得强烈而明显了,仿佛是一个历经几百年的王朝被更替了。

他透过眼前稍显杂乱的场景仔细回想着没拆之前老家的样子,不禁有些伤感和惆怅起来。他在这个小小的石头院落里快快乐乐地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却要亲手毁掉和埋葬它,虽然是随着社会形势的发展不得不这样做,但是他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不过,让他略感高兴的是,虽然让他怀念不已的旧屋不可避免地被拆掉了,但是毕竟拔地而起的是属于自己的将会被用来结婚娶媳妇的新屋,至少地方还是那个老地方,这个没有变,而且老邻居也没有变,只不过是石头房子变成了砖头水泥房子,石头墙变成了砖墙而已。

沉思良久之后他又猛吸了一口早晨新鲜的冷口气,不禁鼻头一阵发酸,眼窝里差点留下滚热的泪水,像是在为已然死去的王朝披麻戴孝。为了不让父亲发现自己的失态,他悄然把脸转向一边,并用袖子拂拭了一下已经有些发红的双眼,装作被砂灰迷眼了的样子。

装,当然是很累人的事,同时也更心酸。

当道武正忙着用铁锨把各处散落的沙子和石灰等东西聚敛成堆,桂卿正忙着把屋框子里的砂礓土推平整的时候,忽然从后院里响起一阵异常响亮的咳嗽声,接着他爷俩便听见一小段气壮山河、舍我其谁的吐痰声,紧随着那吐痰声之后便传来一个中年男性不阴不阳的又憨又笨的说话声:“我说,二哥,恁这个屋框子盖得不对呀。”

说话的人便是后院住着的张道汤,村里人都叫他“四老憨”,此人平时就在前湾煤矿上班,是个农民身份的矿工,他家里有三个闺女一个儿子,平时说话办事的有点缺脑子。四老憨虽然在年龄上比道武略小几岁,但是个头上却比他高一头还多,人生得高大粗壮又黑又猛的,再加上脑子不怎么灵光,所以更显得非常骇人。他那张黢黑黢黑的脸就是没命地打上十八遍胰子还是洗不干净,天生就带着一副要是不下煤井挖煤就亏大了的样子,仿佛他娘就是为了让他下煤井才决定生下的他。按理说他这样的人是干不了下煤井的活的,但是因为他在煤矿有一个好靠山,那就是唐建国,所以他还是很顺利地干了许多年这个活。唐建国是北樱村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好人,平时就非常乐善好施,也很讲义气,所以他在煤矿上对一个庄上的人就特别照顾,尤其是对张道汤这样的缺脑子货更是体贴有加和关怀细致。就这样,凭借着唐建国额外的庇护和关照,张道汤这么多年才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出力挣钱和养家糊口,才不至于闹出什么大问题来,正应了那句憨人自有憨福的老话。

张道汤在家排行老四,他上边还有三个哥哥,分别叫张道尧、张道舜、张道禹,合起来就是“尧舜禹汤”四个大字,当然是很大很大的几个名字。据说当年有个从外地来的走江湖的老先生无意中听说了这哥几个的名字后感到十分震惊,于是就主动找到他们家非要劝当家的把哥四个的名字改了不可,并且许诺可以免费再给他们起几个合适的名字。

“你个糟老头子怎么就知道俺这四个孩子将来就当不了大官或者发不了大财,就镇不住这样的名字呢?”结果这哥四个的老娘说什么也不同意改他们的名字,而且还立立愣愣地特别不服气地和老先生叫板道,好像得了陈胜和吴广的真传,特别懂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的精髓一样,“噢,叫你说那尧舜禹汤都是谁当的?难道说他们四个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

“就是皇帝老子,他刚生下来的时候难道说就那么厉害吗?”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山村老娘们执拗地继续辩解道,以至于后来她的话都成了千古流传的经典笑话,“难道说人天大的本事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吗?又不是人人都是哪吒三太子,都是大闹天宫的孙猴子,生下来就那么厉害……世界上哪个长大以后有本事的人刚生下来的时候脑门子上就贴好标签了,说他以后肯定能当大官发大财?”

“别管你怎么说,俺偏偏不信这个邪!”末了她又砸了一锤。

“那要不这样吧,”那位不请自来的老先生一看来硬的是肯定降服不了“尧舜禹汤”的亲娘了,同时也觉得自己脸上不好看,于是就退而求其次,缓缓言道,“我免费送你这四个儿子一人一个小名,以免除他们一生的灾祸,你觉得怎么样?”

“咦,要你管什么闲事?”北撄村这“四大圣王”的亲娘一听这话顿时就火冒三丈,于是她大吼一声斥责道,“你该上哪凉快就上哪凉快去吧,你个死老头子再不走的话,我就拿笤帚扫你!”

自认为足智多谋和看破红尘许久的老先生见状,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走了,他老人家边走边像唱歌一样大声地念叨着:

大傻子唻大傻子,

挎不尽的草框子;

二狗呆唻二狗呆,

半是牲口半是孩;

三老笨唻三老笨,

溜溜达达去拾粪;

四老憨唻四老憨,

黑灯瞎火把土搬。

那位看起来仙风道骨、已然觉悟的老先生将这几句话连着唱了好久,直到连村里的小毛孩子都记住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摇着头离开了北樱村。从那之后大傻子、二狗呆、三老笨、四老憨的名字就在庄子上正式流传开来了,以至于后来都没有几个人叫这哥四个的大名了。世界上有些事就是这么神乎其神和不可思议,那位老先生的预言果然比骂誓都准,尧舜禹汤四个孩子后来几乎就是按照他的话来长大的。

大傻子长得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尤其是他那个超级无敌的大屁股,坐下来之后能占二亩地的空,坐完之后下边几乎寸草不再生。他没结婚之前虽然也有点傻乎乎的,但是大体上还算是有个人样,平时既能吃又能干的,做什么都舍得花力气,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偷懒耍滑,是个朴实厚道的比较能吃苦耐劳的好男人。他除了笨嘴拙舌、不善言辞之外几乎没什么大毛病。可是谁都没想到的是,他在勉勉强强、凑凑合合地娶了个媳妇并生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之后,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很快就变得真傻了,而且傻得一天比一天严重,最后终于完全失常了。他媳妇虽然也是个农村常见的粗苯之人,但是对这个大傻子倒是异常疼爱,在他开始变傻之后经常拉着个地排车带他出来逛逛,好让他开心开心,希望他能尽快地好起来。可惜天不遂人愿,后来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继续傻了下去,直到有一天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投水而死。

二狗呆和道武的年龄差不多,长得不如他大哥高大威猛,基本上算是正常体格。他的智商介于正常人和傻子之间,小时候多少还带点孩童般的天真和聪颖,到长大成人之后就彻底变得返璞归真和朴实无华了,成了一个整天只知道笑嘻嘻乐呵呵的老小孩了。他这一生其实只干了一件正儿八经的人事,那就是放羊,他是北樱村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羊倌,他和他放的那一群绵羊几乎成了北樱村最有代表性的标识和符号。这附近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大队书记和村长的人很多,但是不知道放羊的二狗呆的人却几乎没有,可见他的知名度有多高了。如果他某一天非常意外地觉醒了想要结个婚的话,那么他能娶的只能是那一群绵羊中的某头母绵羊了。

三老笨这个人严格来讲其实并不是真笨,只是这家伙平时说话办事有点雾症熊而已,从而给人一种非常非常不靠谱的感觉。他没事的时候特别爱和别人开玩笑,但是往往开起玩笑来又没大没小的,还不知道深浅和进退,所以最后常常又被人家反过来骂得狗血喷头,以至于拱手求饶而不得。他的长相和另外三个弟兄比起来就像张道全和自家三个弟兄比起来一样,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娘亲自生出来的,他也就是略微比张道全壮实那么一小点而已。北樱村的人以前都爱拿他和张道全放在一起说事,说他俩要是站一块那绝对比一个娘的还像一个娘的,说是双胞胎也没什么问题。同时,大伙还对一件事感到十分好奇,那就是为什么排行老三的人都生得那么秕巴呢?在大家的印象里三老笨这个人似乎从来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也从来没老老实实地在北樱村连续呆过多少日子,他好像天生就是北樱村的一个匆匆过客,家不过是他偶尔下榻的一个乡村旅馆而已。他这人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他人虽然生得十分丑陋不堪,但是却特别爱打扮,一年四季除了夏天最热的那几天之外他常年论月地穿着一件雪白雪白的羊毛衫,脚蹬着一双耀眼的乳白色旅游鞋,兜里的梳子、镜子和雪花膏等小东西从来就没断过,在这方面他比娘们还娘们。

四老憨总起来说还算是哥四个当中过得比较顺当的一个,最起码他还有个收入不错的工作,尽管这份工作既充满了完全不能确定的危险,同时也非常的辛苦,他还娶了个不憨不傻的老婆,尽管这个娘们既任性又自私,既愚蠢又霸道,而且长得还很意外,同时他还有四个叽叽喳喳的根本就不知道人世艰险的孩子,尽管前三个都是女孩,第四个男孩也不是多么的机灵。尽管全村的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叫他四老憨,但是他媳妇王秀荣却一口一个“老半熟、老半吊子、老七叶子”称呼他,而他似乎也特别乐意他媳妇这样称呼他,好像这样喊他就等于给他从头到脚挠痒痒一样。大家都说这两口子真难造化,生得怎么就那么对乎的呢?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正如有了天公就要有地母,有了白云就要有黑土一样,既然北樱村有了这个叫四老憨的奇人,那么他的老婆王秀荣被大家叫做“四老妈妈”也就显得很自然了。

“噢,四兄弟,是你啊?”面对四老憨愣头愣脑的晕晕乎乎的一句问话,道武一时没明白对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就张口问道,“怎么起这么早,吃清起饭了吗?”

“二,二哥,你先别慌说这个,”四老憨结结巴巴地急赤白脸地说道,仿佛这话已经憋了一整夜,再不说出来就要摆弄死他了一样,“我说,你这个屋框子盖得不,不,不对啊。”

“什么,不对?”道武疑惑不解地问道,他现在正是胆小怕事的时候,偏偏又有人来找事了,心中自然是有些害怕和焦躁,“四兄弟,怎么个不对法?你说说啊。”

“就,就是不对呗,”四老憨费力地憋咕了半天最后终于放出来了一个响屁,可真够难为他的了,“你占了俺家的地方了,就是多占了俺家的地方,那不是吗?东边,就是东边,二哥你看看——”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屋框子后边东半部分。

道武心里此刻慌慌的,他连忙跨过两道践脚墙,然后顺着四老憨指的地方努力地看过去,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多占了人家的地方。桂卿非常敏捷地也跟着他爹跳了过来准备一看究竟,他也想不到这会子又能出什么幺蛾子。待道武过来之后,搭眼一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来以前的老屋都不兴垒践脚墙,全是用石头直接摸地盖起来的,一口气垒到屋顶为止,而现在盖的房子因为都要建践脚墙,所以就不得不在原来老地基的基础上往两边扩了一些。按理说,尽管践脚墙确实往两边扩了些,但是等主墙真正垒起来之后其实还是和原来老墙的位置是一致的,所以并不存在侵占四老憨地方的问题。不过,出于谨慎考虑,也是为了防止引起四老憨家的误会,道武和春英两口子还是坚持把践脚墙的北沿紧贴着老墙原来的北沿垒起来的,这样一来的话等主墙垒好之后实际上是闪出了一大块空间的。同时,为了使整个房子稍微按逆时针方向旋转一丁点,以便得到的阳光尽可能多一些,西边的践脚墙更是直接往南让出了足足有15公分的距离。尽管千算万算地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才下定了决心这么做,但是令道武和春英两口子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建筑队的人在干活的时候还是没有严格地把握好分寸,最后把践脚墙整体上往北挪了有1公分左右。就是这看起来微不足道的1公分使得四老憨家抓住了把柄,认为道武家侵占了他家的地盘,尽管等到在践脚墙上边垒砖的时候其实新的屋墙主体不仅不占四老憨家的空间,而且还往前让了很多很多。

道武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把这个道理仔仔细细地给四老憨讲了好几遍,结果四老憨这个平时就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还是坚持说这个屋框子盖得不对,必须得重新盖。

“四叔你看,就算是俺家东边的践脚墙占了恁家1公分的地方,可是等真正的主墙垒起来,让出了6公分的沿子之后,还是往南边退了有5公分啊!”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桂卿又把他爹的意思给提纲挈领地总结了一遍,然后给四老憨重点强调道,并希望换个人上阵之后对方能弄明白这里边的道道,“更何况西边光践脚墙俺家就让了有15公分,到最后主墙垒起来之后,实际上是让了20公分,说那话这都将近一个墙头的厚度了,我觉得应该可以了,恁家一点也不吃亏。”

四老憨依然是四老憨,并没有变成四老能。

“我这样说,四叔你明白了吗?”桂卿又耐心地解释道,虽然也知道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但是他还想再努力一番,“反正是等房子盖好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恁家的地方和以前比不光没少一点,反而还多了一大块呢!”

四老憨似懂非懂地听着,厚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再说了,”桂卿又道,努力不表现出伶牙俐齿的态势来,“你现在看着东边的践脚墙往北偏了1公分,等恁家回头也盖屋垫院子的时候,肯定得抬高院子的地工,到时候就直接给垫底下了,根本就看不出来什么了,所以说根本就没什么大问题——”

还没等桂卿这个嫩娃娃和四老憨解释完呢,就见一个妇女像只长期受到非人虐待的终于有机会获得自由的纯种母藏獒一样,“呼啦”一下子从四老憨的堂屋里蹿将出来,吓得桂卿爷俩一大跳。

“不管恁怎么说,俺就是不信恁那一套,”藏獒一边奔走一边大声地嚷嚷道,“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人占俺家一丝一毫的地方。”

“噢,恁想欺负人,门都没有,”藏獒又道,“我告诉恁吧……”

来人正是四老憨的媳妇王秀荣,她中等身材,个头不高,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腌狗尿骚的棉袄棉裤,蓬头垢面且不洗不漱的样子一望而知就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不久,也不知道昨晚都忙活啥了。

“噢,恁说恁在西边让了有15公分,这个我也承认,我又不眼瞎,我看见了,可是一件啊,我让恁让了吗?”待急急慌慌地跑到三个男人跟前,那对在略显窄小的棉袄里包裹着的颤巍巍的大兔子还没完全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就气生拉死地抢着吼道,“我就当着面问一句话,我让恁让了吗?我请恁让了吗?”

她这话问得好,把道武爷俩给问住了。

“嗤,别说这15公分了,恁就是让15米,让15里,给俺有半分钱的关系吗?”她顺着刚才的思路继续捋下去,充分显示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骄人架势,“走到天边我还是这句话,恁让多少俺就要多少,反正都是恁让的!别管多少,那都是恁自己想让的,又不是俺硬叫恁让的,对吧?最后恁吃亏了,恁后悔了,那是恁活该!俺赚便宜了,那是俺应该得到的!”

道武爷俩听了四老妈妈这番气势汹汹的话,虽然都觉得她说话的态度和语气非常的野蛮霸道,但是她摆出来的理由还是挺充分的,所以眼下他们一家人确实也没什么更合适的话能去反驳她,于是就不约而同地暂时选择了沉默,好像真的理亏了一样。

“我不管恁西边让不让的熊事,”四老妈妈见状便以为此举一下子就击垮了道武爷俩原本紧固的心理防线,所以兴奋得就像是守了十天十夜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一对在玉米地里**的狗男女一样,乐不可支且得意忘形地继续叨叨道,“我就单说东边,东边恁连一丝一毫都不能占俺家的地方,别说以后垒起来的正墙了,就是现在的践脚墙也不行。”

“哼,我自己都觉得我这个人就够讲究的了,”慷慨激昂地表完态之后,她又继续理直气壮地宣示道,“啊,要不然的话,我一个小草棒子,一个小沙粒子,一个小水滴都不让恁往俺家院子里落,我连一点滴水都不让恁留,我看恁还怎么盖这个屋!”

“你看你,这,这都是扯哪去了!”四老憨毕竟是个在大单位工作的大老爷们,此刻他也觉得自己家的熊娘们说的话有些过分了,确实拿不上台面来,于是就转过脸去当假不当真地训斥她道,“你再恶,你反正是,不能不让咱二哥家盖屋吧,他还等着盖好屋,然后给小卿娶媳妇呢。再说了,那个什么,最后实际上,还不是咱占二哥家的地方多点嘛,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你,你想想,”他接着笨嘴拙舌地解释道,也不怕回家后他媳妇照脸扇他,“人家西边让出来一个墙头那么大的空呢,你别口口声声地说是人家自己让的那个话,人家不让,你又能怎么着?”

“我呸,你个熊老半熟!”四老妈妈满嘴都是恶心人的唾沫星子,她一说话一跺脚,用手指着四老憨的额头高声叫骂道,“你个半吊子货!姐,你个熊黄子就知道冒七叶子腔!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叫我说,你懂个熊狗屁啊,就在这里夹个死眼头瞎嚷嚷!”在给自己的男人定完性之后,她继续嗷嗷叫地辱骂道,“我今天就明白地告诉你,媳妇和宅子,还有庄稼地,一星半点都不能让人,从古到今都是这个理。叫我说,你真是白当了一辈子的男人,其实狗屁不是!什么事要是都指望你,※※※※※,就没有办不瞎的!”

“啊,我早就拿铁条划好印子了,”她又不由自主地说起自己的先见之明和超前举动了,这话当然主要是说给四老憨听的,“我就知道人家得占咱家的地方,哼,我早就准备着了!”

“噢,恁想绕我,连门都没有!”她把小脸顺势偏了偏,既没看自己的男人,也没看道武爷俩,但是她针对的目标却是非常明确的,这是她在被窝里早就想好了的,“恁今天要是不把这个墙给我扒了重垒,我说什么都不愿意恁……”

“你光说不能让,不能让,人家二哥不是把西边给咱让出来了吗?”四老憨这家伙和正常男人一样,尽管平时也怕他那个母老虎一样的媳妇,但是被四老妈妈这么当众一通羞辱,也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显得他不是个当家作主的男人,于是他就等她的叫嚷声稍微减弱了点之后小声地嘟囔道,“再说了,你划印子也不能光划一个窝啊,是吧?”

“好你个老龟孙,你个老半熟,昨天黑天我是怎么给你说的?”四老妈妈看来是真疯了,她万万没想到睡了自己好多年的这个货居然当众和自己唱反调,便直接指着四老憨的鼻子厉声骂道,“世界上有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男人吗?噢,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媳妇被人家欺负,啊?你个老王八蛋不光连眼皮都不带翻一下的,结果你还变着法地气我,憋我!好,你个老龟孙,姐,以后你就搂着恁娘过去吧。”

四老妈妈说着说着又是哭又是闹的,搞得四老憨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道武爷俩听到这里也不禁为她的口不择言而偷着乐了起来,但是又不敢明着笑出声来,因此只好努力地憋着。有人硬要免费演戏,那他们就免费看呗,不然还能怎么着啊?

正当四老妈妈撒泼打潦地哭闹不止的时候春英一步赶到了,当她在三两分钟之内就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也跟着好言好语地劝解起四老妈妈来,因为把已经垒好的践脚墙再扒掉重来毕竟不是闹着玩的。可是就连四老憨都感到有些意外,四老妈妈是死活都不同意道武家的说法,坚决要求把北面的践脚扒倒重建。四老憨本来非常天真地以为媳妇也就是当众闹一闹,出出心头的气也就罢了,岂料她竟然动起真格的了,于是也感到有些不好收场了。他可是领教过无数遍的,她这娘们要是任起性来那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她同自己单位那些大大咧咧地煤矿工人完全不是一种人,有时候说话办事绝对能叫人头疼死的。

一放坚决要求把践脚墙拆掉重建,一方苦苦哀求就这样算了,于是两家的纠纷自然而然就陷入了僵局。

“四叔,你说说,”桂卿到底还是年幼无知,所以面对矛盾不免有些异想天开,他见四老妈妈是老妈妈跳河尖脚(坚决)到底了,不禁有些恼怒,于是就转而柔声细语地对着四老憨道,“是不是俺家把北边的这段践脚墙都拆了,然后再往南挪半米,四婶子她就满意了?”

“那行,那行,恁往南边让多少都行,只要恁愿意让!”四老憨一时吃不准桂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就胡乱地应付道,心想这样回答肯定不会有什么大错误,“我反正是没什么意见,本来,本来我也不想多操这个闲心,有空我不如打牌去了——”

“哪怕恁让到南大路我都不问,是吧?”等他突然间有了一种要打胜仗了的莫名其妙的稀罕感觉之后,又在潜意识里猛然认为这样很没有道理,恨不应该,于是就心虚地笑着补充道,“真要是那样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犯得着给恁多说这些话吗?”

“那行,四叔,我再问你,等俺家的主墙垒起来之后,那空出来的地方算是谁家的呀?”桂卿忍着微微的笑意继续面无表情地问道,当真是有点聪明过头了,或者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他显然是忘了再高的智慧也有水土不服的时候这个茬了,就算是诸葛亮来了也白搭。

“那,那肯定是恁家的了,这个事还用问吗?”四老憨随口答道,甚至连想都没怎么想,同时他还为自己的机智和大度感到特别的骄傲和自豪,他自己都认为能做到这一点确实不容易,“你看看,恁四叔我又不憨,这个弯还能绕不过来吗?”

“噢,那既然是俺家的,”桂卿把脸突然一板,然后义正辞严地说道,好像他面对的人是春秋战国时期机敏过人的君子一样,“那我现在就对你说,你以后不能把恁家的墙头越过俺家的地方接过来。”

“噢,好你个小贼羔子,原来你在这里绕我呢,是吧?”四老憨先是愣了好大一会子,根本就没搞清楚桂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等他终于转过弯来的时候,突然像受到了很大的侮辱一样异常气愤地说道,“你觉得我真憨,是不是?我这就揍扁巴你个熊黄子……”

他一边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叫骂着,就像憋了好大一泡狗尿急等着上厕所似的,一边吹胡子瞪眼地像凶神恶煞一般猛扑过来,就要对桂卿动手。憨子下手从来没有轻重,他的动作足以说明这个道理。

“四老憨,你想干什么!” 还是站在一旁的春英眼疾手快,她见状一把将桂卿狠狠地抓过来,非常机灵地侧过身子,使劲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推,然后厉声地朝对方吼道,像头尽职尽责的母狮子一样,“怎么的,你难道还想动手吗?!”

四老憨被春英这么一喊一拦,又见她两眼放出母狼般恶狠狠的光芒,不由得开始胆怯和心虚了起来,进而便不受控制地愣在了离春英很近的地方,一时间竟然忘记了他扑过来是要干什么的了。他虽然一点都不怕桂卿这个在关键时刻能言善辩的毛头小子,甚至连道武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但是内心里却总有些忌惮春英,因为他毕竟还知道有句老话叫“好男不和女斗”。

桂卿被母亲这么一拉一推,又听见她这么大声地一吼,立马就明白过来了,要是真动起手来他根本就不是四老憨这个老愣货的对手,她显然是怕他不知深浅地吃了眼前亏,所以才急忙挺身而出的。这个活也只能由她干才比较合适,如果道武出面的话又是另一番状况了。

“没有绝对实力的愤怒其实是毫无意义的,”愤怒、懊恼和沮丧等恶劣情绪如潮水般瞬间就涌上桂卿的心头,并使他极其深刻地意识到一些此前他并不是太在意的道理,“我的命肯定比四老憨这种人的命更值钱,无论怎么说,和他打架绝对不是一桩合算的买卖,甚至是一种极端愚蠢和极端错误的行为。我刚才就这样自作聪明地去刺激和撩拨他实在是没有必要,也太不值得了。凭我的脑子完全可以有一万种办法对付他,我为什么非得选择这种最不合算的方式处理这个事呢?任何可能引发直接动手的策略都是下策,都是会让我后悔的举动,尽管我现在说的话被讲理的人听起来很有道理,难以反驳。”

“如果我比人家强,”他进而又想起自己以前关于打架方面的一些认识,并且借此机会进一步强化了这种认识,“那么打架就是我欺负人家,而欺负别人我会觉得是一种恃强凌弱的行为,我会觉得于心不忍,不合情理。如果我比人家弱,那么打架就是我自己主动找挨揍,而主动找挨揍显然是非常傻帽的行为。如果双方都势均力敌、难辨高下的话,那么打架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到最后谁也占不了便宜,而如果出现了两败俱伤的结果,那么这个架就打得更没有意义和价值了。”

当想到这里时他就更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大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讽刺意味,他继而又感觉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啊,居然也配用这种十分经典和巧妙的比喻?因为四老憨这个家伙既不是所谓的兵,他也觉得自己委实也称不上什么秀才,要真仔细考究一番的话自己倒是颇有几分乡村蠢材和山里愚夫的气质。

“哼,还我想干什么?”四老憨定了定神之后气急败坏地说道,看来有时候他确实不是真憨,“你说我想干什么啊?噢,讲理我讲不过恁,难道说打架我也打不过恁吗?姐,我干别的不行,就是打架敢拼命!怎么的,不服气的话,就打呀——”

“哎呦,原来你四老憨就是靠打架过日子的呀,怪不得满庄子的人都不敢惹你呢!”春英不失时机地讽刺道,同时把整个身子又往前挪了挪,把护子的架势又明示了一番,“行,你厉害,你管,俺一家人都打不过你,行了吧?”

四老憨瞪大狗眼仔细一看,发现春英并不比自己矮多少,而且一副大义凛然且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其中还带着无穷无尽的心机和智谋,于是就有些认怂了,说起话来自然就更加口吃了。

“谁指着打架过日子,谁指着打架过日子了?”只见他非常笨拙地挠了挠头皮,呆着个憨脸嘟囔道,“我又不是那种死不讲理的人,哼。是小卿这孩子说的话忒气人了,要不然我才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呢。”

“怎么的,他说的哪个地方不对?”春英见状更是寸步不让,继续高声吼道,想把劣势翻转过来,“有本事你给我当面说出来!”

“对,对,是那个理不假,”四老憨仍然不肯就此认输,他继续瓮声瓮气地回道,“不过,哼,这也忒憋人了。噢,恁把墙往南边挪,闪出来那么大的空来,末了还不让俺家接墙,那小偷不是想进俺家就进俺家了吗?就算是小偷不进来,闪那么大的空,那也不严谨呀!”

“哎呦,四老憨,我给你说,我要真是按小卿说的那样把屋往南边让出半米的空来,完了闪出空来就是不让你接墙,你也只能在那里干瞪眼,一点脾气都没有!”护子心切的春英乘胜追击道,目前来看火候把握得还不错,她基本上算是把对方给震慑住了,“咱别说让半米不让半米的事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西头闪出来的那点空,我就是不让你接墙,我看你能有什么高招?”

四老憨两口子都愣住了。

“噢,怎么着,你看看你撸胳膊卷袖子的那个熊样,你支着架子还想打人?”春英又回击道,“嗤,你看把你给能的吧!我把话先撂这里,你只要敢动小卿一根手指头,我今天非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四老憨一听这话瞬间就觉得自己那原本就捉襟见肘的供不应求的智商此时更加不够用了,于是只好惶惶如丧家之犬般可怜巴巴地回头向他媳妇紧急求援。四老妈妈虽然也不是个好说话的善茬子,但是和昨天晚上到道武家支着架子要闹事的二娘们刘莉相比还是显得善良了许多,因此在面对春英毫不退让的话语时,她一时间也感到理屈词穷和无言以对了。但见她默不作声地一腚坐在一块凸凹不平的青石板上,小脸憋得和个被霜打了的紫茄子似的,鼻孔里不住地长出气。

她差不多也快要死过去了,因为毕竟不怎么占理。

显然,春英的一席话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四老憨两口子的软肋,他们压根就没想到春英还能想出来不让他们接墙头的点子来,这确实是够绝的。其实春英这话也是受儿子桂卿的启发才想起来的,而在这之前她都有些气晕头了。当然了,这回她之所以能够及时地化被动为主动,从而一举击溃对方强悍和凶狠的心理,其根本原因还在于两口子事先前谋划的那个主动让步的计划。桂卿尽管在母亲的巧妙帮助下避免了和四老憨的直接冲突,但他还是不能咽下积存在心中那口鸟气,特别是对方那句骂他“小贼羔子”的话极大地刺激了他,严重地伤了他的自尊,使他对此一直都耿耿于怀,久久不能释然。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四老憨看了老长时间,觉得这头憨熊确实既可悲又可怜,既狂妄无知又愚昧透顶,也只配被他那个如狼似虎的媳妇当枪使,真是一辈子的下贱命。

“行了,行了,我不给老娘们瞎叨叨,我只给二哥说这个事!”虽然已经恼羞成怒但是没甚高招可使的四老憨眼看着不是春英的对手,便在沉默了半天之后把矛头重新调向了道武,他觉得这个下台阶的理由还是很爷们的,事情若是再让他媳妇搅和下去的话恐怕只会闹僵。

恰在矛盾有进一步激化升级的可能的时候,桂卿的大姑夫李福成戴着个劣质墨镜开着破烂不堪的拖拉机摇摇晃晃地咯咯噔噔地拉着一车炮轰砂赶来了。李福成是个忠诚厚道而又圆滑成熟的农村人,他平时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脾气又极好,从来没得罪过任何人,好像和谁都能混一块去似的。他家是文井镇杨树庄的,那里盛产廉价的炮轰砂,很多买不起清水沙盖房子的人家通常都会买那里的炮轰砂来替代。他知道桂卿家盖屋之后主动把免费送炮轰砂的活揽了下来,算是对二舅哥的一种实际支持。他这个人只管办实事,从不玩虚的,在大家眼里很务实。

李福成既然是个稳重又大方的说话极有分寸的人,再加上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习惯性地带着一脸讨人喜欢的笑容,所以他来了之后很快就改变了当时的气氛,虽然两家明面上的争执和冲突还在,但是至少双方说话的语气已经缓和了很多,这就为下一步和平解决此事奠定了基础。

“二哥,还有二嫂,”他见火候已经调控得差不多了,于是就慈眉善目地举着个通俗易懂的笑脸对道武夫妇开口劝道,“这不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嘛,我看这样吧,咱就费费劲,把这个践脚墙拆了再垒就是,反正也麻烦不多少。这个活我一个人包了,也不用建筑队的人费事出力,我保证干得又麻利又漂亮,一定能达到四兄弟的满意,恁都放心吧,这点活难不倒我的,我在建筑队本来就是干大工的。”

“那个,四兄弟,我知道恁的意思,”热乎乎地劝罢已然有点陷入僵局的桂卿的父母,他又把一张标志性的笑脸转向四老憨夫妇继续劝解道,“我觉得这个大妹说得也很有道理,该让的时候得让,不该让的时候也不能随便让。搁咱农村来讲,你别管谁盖房子,就算是平时感情处得再好,就是一个娘的亲弟兄们唻,真到了关键时刻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点都不能马虎……”

“今天这个家我当了,”在大面上把明显向着四老憨两口子的话挑明了之后他又大包大揽地承诺道,任谁看了都会毫不犹豫地认定他是个帮理不帮亲的公道人,“践脚墙我这就扒,恁两人放心地回去吃饭吧,我保证到恁吃晌午饭的时候差不多就能弄好了,这个我有把握。”

李福成轻轻松松地说完这话后就从拖拉机上拿下自己干建筑队用的家什料,开始拆起屋框子北面东边的一小段践脚墙来。桂卿见状也跟着胡乱地忙活起来,以最大程度地显示自己家的诚意。四老憨两口子一看眼前这个架势,李福成竟然真刀真枪地扒起墙来了,突然间就觉得有些无聊了,尤其是王秀荣,她根本就没想到事情会转化得这么快,搞得她都有些不适应了。

“那什么,二哥,恁先慢慢干着吧,”四老憨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露出一口比较珍惜的看起来还算比较洁白的大板牙笑着对道武道,“我先回去吃饭了,啊,我这个人大清起不撑饿。”

说完,他抬腿就回屋了。

四老妈妈抬眼一看,也二话没说随跟腚也回屋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左右四老憨两口子有事就出门去了,连看都没看践脚墙拆得怎么样了。桂卿在他爹娘的催促下也赶着去上班了,尽管他对这事多少还有点不放心。

“二哥,二嫂,当时她那个劲头你还没看明白吗?”李福成见说真心话比较方便了,于是就停下手里的活笑嘻嘻而又很认真地对道武和春英说,“咱今天要是不拆这个墙的话,她根本就不会善罢甘休的。咱盖屋图的就是个顺利,不能和她生那个闲气,恁说对不对?”

道武和春英重重地点点头。

“有些事吧,”李福成又道,也不单纯是好为人师的意思,而是真心实意地地向着自己的亲戚,“你明知道是个亏,也得硬捏着鼻子把它吃下去。恁幸亏提前想着往前让的事了,要不然,哼,她非得让恁把北墙全扒了不可。”

“嗯,你说得对!”道武两口子赞同道,心有余悸的样子。

“唉,其实我也看出来了,”李福成不慌不忙地继续分析道,他做人确实够圆润和周到的,“这个四老憨根本就没打算说什么,里外都是他媳妇四老妈妈的意思,他也不过是应那个名出来说两句场面上的话堵堵他媳妇的嘴罢了。关键还是他媳妇,这个人确实不好缠!”

“可是呢话又说回来了,”他说的话总是很在理,于是说得再多旁人也不嫌多,反而觉得特别受用,真有如沐春风的感觉,“看她那个样实际上也没多少心眼子,并不是个多厉害的人。恁没看吗,只要咱把石头这么一扒,孬好动动手,给她点面子,这事不也就这么过去了嘛。再说了,就是拿尺子量,统共也就是1公分的事,硬拆能拆多少石头呀?也就是她量的地方咱多往里挪挪就是了,在我手里这根本就不是个多大的活,咱干嘛非和她较那个劲啊?”

“行,让她闹一闹找点事干,她心里也就好受了,这么看的话也是好事。”春英跟着叹道,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劝解道武。

“二哥,二嫂,还有一个事恁得注意,”李福成缓缓地提醒道,看来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就是屋后头留水管子的事,恁打算怎么留?还有,他们家同意恁怎么留了吗?”

“这个没事,我先前就问他们了,”道武小心地抢着回道,这回倒是惊心了,“他们两口子都说让留。还有,四老憨也说了,以后他家还得拆屋盖屋呢,他也不能把事干得太绝了。”

“恁留水管子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李福成继续诚恳地提醒道,真是天下第一好亲戚,“想着把最下边弯一下,别直着冲人家的院子淌水,不然的话下大暴雨的时候能把他家的院子给冲出大坑来。”

“这个没问题,都想着呢。”道武回道。

“后窗户,他们家让留吗?”李福成又问。

“也让留,也没说什么。”春英回道。

“还有,楼檐子出来多少,和他家商量了吗?”李福成再问。

“哎,这个事还真没提呢。”道武又六神无主地望望春英,有些胆怯和担心地说道,这事又问到点子上了。

“你看看,盖屋的时候一点想不到都不行啊,”李福成再一次语气沉重地提醒道,充分表明了他是一个思想多么厚道和办事多么周全的中国第一好亲戚,“你觉得留10公分已经够短的了,可能人家还嫌长呢,你觉得留50公分够长的了,人家说不定还没意见呢,对不对?所以说这个事还得和他们先通通气,咱犯不着因为这点看着不怎么起眼的小事闹不愉快,多少人都是因为小事最后惹出来的大事。”

道武两口子都忙不迭地点头同意,并心悦诚服地认为小孩他大姑夫的话很有道理,确实有必要和四老憨再商量商量这个事。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四老憨两口子就回家了,同样也没怎么注意扒墙的具体情况。道武在非常主动地和四老憨打过招呼之后就走过去和他商量起楼檐子留多长的问题来。经过四老憨两口子一阵紧急闭门磋商之后他们给出的一致意见是,允许留15公分的长度。道武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这显然又是他办事不够周全的地方,他自己当然是觉不着的。

协商结束后,道武把结果通报给了李福成和春英。

“怎么样,幸亏问他了吧?”李福成随和而又憨厚地笑道,并没因自己具有先见之明而沾沾自喜,“要不然的话,单等你留完楼檐子了,没法再改了,就算是你只留10公分或者5公分,他要是不同意,硬逼着你砸掉,你也没法!”

“人家后楼檐子一般都留20到30公分,我本来打算留20公分,咱起心眼里也没想那么多呀。”道武劫后余生般地笑道,脸上充满了孩童一样的喜悦之情,万事他都想得太简单了。

“这就叫先明后不争,提前堵住他的嘴,”李福成嘿嘿笑道,一点也没有嘲笑道武的意思,虽然他也有这个资本和实力,单身他从来都不会这么做,“凡事咱都先问完他了,他以后就没话说了,什么事咱都得想前边去,才能把屋盖顺当。”

后来在上班的路上桂卿猛然想起《增广贤文》里的一句话,“与人不和,劝人养鹅,与人不睦,劝人架屋”,他越琢磨越觉得这话说得有理,古人真是诚实到家了,唯恐后人不理解其中的深意。

“所谓六尺巷的故事,”同时他又有些偏颇地想道,看来今天受的刺激和触动着实不小,只是没地方找人倾诉一番罢了,“不过是一个劝人豁达和向善的美丽传说罢了,既当不了真又认不得假,一切还得看对方是什么人而定。倘若对方是个得寸进尺的毫不相让的主,并且就喜欢踩着鼻子上脸的话,那还真不能无原则地一味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