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容身

第二十八章 尾声(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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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胜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只乌鸦,这只乌鸦站在寒风凛冽的悬崖上,鸟瞰着脚下发生的一切,心惊胆颤。

下一步就该轮到我了……一些重重叠叠的镜头不知疲倦地反复在广胜的眼前跳跃,震天的厮杀声响彻云霄。警察、歹徒、路人、无辜的伤者,走马灯似的穿过脑际,冷汗阵阵沁出额头、脊背、前胸、手心……广胜的四肢被横飞过来的利刃砍伤了,他沿着无际的旷野奔跑、逃亡,回首是雪地上的斑斑血痕。寒风穿透他的内脏,太阳如万柄尖刀扎在他的伤口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如同一只大鸟猎猎穿越云层,身体在飞翔,心却渐渐冷却,呼喊的声音消失在茫茫太空。

“胜哥,说话呀!咱们应该怎么办?”老七伸手拍拍广胜放在桌子上的手,愁眉苦脸地问。

“啊!”广胜似乎被吓着了,惊恐地抬起头来,“说什么话?什么怎么办?”

“吓傻了?我问你下一步咱们应该怎么对付这件事情?”

“对付什么?这里面有我什么事吗?”广胜还在迷糊。

“我知道没你什么事!”老七有点上火,用一个烟盒啪啪地拍着桌面,“点憨是吧?没考虑仔细是吧?你想想,你就那么容易就脱身了吗?老黑为什么要杀关凯?这里面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别以为老七什么都不知道!前一阵你们都干什么了?本来常青把持着盛天,为什么关凯不动一兵一卒就回来接手了?你在这里面起了什么作用?嘁,临阵脱逃嘛这叫。”

“老七,你他妈会说句话吗?”朱胜利的脸方才还在黄着,这会儿一下子变红了,“关广胜屁事!”

“滚你妈的!你算个什么鸡巴玩意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老七猛地将烟盒摔到朱胜利的脸上。

“别闹啦!”广胜拾起烟盒又给老七摔到脸上,“都消停一会!让我想想。”

屋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

风停了,君子兰惨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昂然耸立。

人生如一张巨大的网,我将永远被网在里面不得超脱……广胜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我该怎么办?我的明天究竟在哪里?谁能指给我看?那是一个什么去处?我何时才能到达?到达那里又将发生些什么?谁能告诉我这一切?阳光明媚,生机勃勃?还是一如既往的衰败与暗淡?一如既往的奄奄一息,痛不欲生?我的出路到底在何方?……乱!乱!乱!广胜如同一个迷了路的瞎子,站在人头攒动的街头不知所措……没有办法啦,我只有一条道可走,那就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七哥,我想好了,咱们走!”默默地闭了一会眼,广胜张开眼斩钉截铁地对老七说。

“走?往哪走?”老七把眉毛撇成了八字,“这话真奇怪!你走你的,我为什么要走?”

“七哥,”广胜把身子倚到靠背上,慢悠悠地说,“为什么要走?我还需要跟你说的那么明白吗?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最近是谁整天跟老黑在一起?你前一阵子在关凯的夜总会干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走了?再就是,你手下也有几个小兄弟,关凯出事了,他们能不被公安局、派出所传讯?这些兄弟跟你真的是铁板一块?你就没跟他们一起干点别的?”

“别说啦!别说了胜哥……”老七好象要哭了,脖子伸长摆出一个挨刀的姿势,“我跟你走!”

“这就对了嘛,”广胜笑了,“说实话,不是为了弄清楚健平的事情,我才不愿意带着你呢。”

“哥哥,别耍我了!你刚才说的那一大套,就是为了这个呢,以为我不知道?”

“就算是吧!”广胜冲他的脸吹了一口烟,“你不吃亏,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哪里?”

“莱州!那里山清水秀,螃蟹这么大的个儿!”广胜笑眯眯地作了一个轮胎那样大的动作。

“好啊!我他妈就喜欢吃螃蟹!”

广胜不理他了,转头问朱胜利:“我们要走了,你呢?”

朱胜利的脸此刻成了一张黄表纸,连连摆手:“我回家,我回家!没我什么事!”

广胜握住了朱胜利的手:“别紧张,本来我也没打算让你跟我一起走,你是个老实孩子,受不得这些惊吓。我给你安排个任务,我走了以后,你把孙明给我照顾好了。这是其一,再就是你多留心留心公安这面的动向,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想抓我?有什么情况马上跟我汇报!最后呢,你经常去我妈那里看看,有什么体力活帮我妈干干……好了,就这些。”

朱胜利使劲地点头:“我知道了,放心走吧,这儿有我!”

“等等!”老七拉住想要出门的朱胜利,“老胡,千万别学我,嘴要紧!这些事情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老七,我不是你!”

“我操,什么态度嘛……”

朱胜利转身要走,广胜拉住他,塞到他手里一千块钱,“把这个给我妈送去,过年我就不一定回来了。”

朱胜利把手给他推回去:“你走你的,老母亲那边有我!出门了需要钱。”

广胜想了想,把钱揣起来,用力抱了他一下,扭过头,反手挥了挥:“走吧,走吧。”

闷坐了一阵,广胜示意还在喋喋不休的老七住口,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对母亲说他要出趟远门,是给公司去南方要帐,快的话几天就回来,慢的话得有个把月,反正过年肯定回家。老母亲嘱咐他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别感冒了,听说南方流行禽流感,别传染上……广胜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鸡鸭飞鸟什么的,我传染的什么禽流感?轻轻挂了电话。搓着腮帮子想了想,想要给孙明打个电话又忍下了,暂时还是别告诉她吧,等我安顿下来再说……问老七有没有什么事?有事赶紧联系。老七把假发套揉搓成了一团乱麻,也没想出还有什么事来,急得嘴唇直哆嗦。广胜拉起了他,走吧,想起来再说。

走出餐馆,外面银白一片,灿烂的阳光从天上掉下来,在地下摔得粉碎。

李老师不愧是教师出身,素质高,守信用,抄着手笔直地站在门口,凛凛然了望四周。

蓦然回首,云升餐馆破败的门头让广胜想起了曾经有过的日子,这些曾经鲜活的日子如今却恍如隔世。

站在一处隐秘的路口打车的时候,广胜发觉自己竟然流下了泪水。

飞驰的出租车载着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渐渐远离了这座喧嚣的城市。

(九)

“胜哥,我知道常青藏在哪里!”老七血红的眼珠子似乎要掉出来。

“别急,慢慢说。”广胜的心像被一只手猛地攥紧了,用手转动着酒杯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故作轻松地看着老七。

“好,我慢慢告诉你……”老七灌了一口酒,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前几天我跟老黑不是经常在一起的吗?有一次我跟他在你老师的饭店里喝酒,老黑接了一个电话,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那是常青打来的。我故意装作不在意,出去上厕所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老黑刚好接完了电话,顺手把手机搁在桌子上。我动了心思,就开始没命地灌他喝酒,最后这小子醉了,趴在桌子上迷糊过去,我偷偷拿过手机把那个号码记下了。胜哥,你猜那是哪里的号码?不远,离青岛不到二百里路——即墨!回家以后,我找了春明他们,让他们去打听这个号码到底在什么位置。春明家楼下不是有个发廊吗?那个开发廊的小姐就是即墨的,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是即墨温泉镇一带的号码。当时我想了很多,可就是不敢把这事儿告诉你,我怕你找到他一言不和火拼起来,万一事情闹大了会牵扯到我,到那时我怎么办?胜哥,既然咱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现在我也就不怕了,我跟你一起去找他!现在我也明白了,混社会想要脚踩两只船,没个正经立场一辈子也别想混起来!所以,这次我跟定了你,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不是我喝了酒说醉话,有时候我也挺讨厌我自己的,比如说……”

老七还在不停地絮叨,广胜已经不在听了,他只记住了老七前面的话,好啊,我终于发现你了,常青,等着我!

小杰冷冷地盯着老七,目光像两片锋利的刀刃:“兄弟,你别说那么多了,我就问你一句,这都是真的?”

“真的!”老七哗地从电话簿里撕下一页纸,“看吧,就是这个号码!”

小杰接过那张纸,顺手拿过了广胜的手机。

广胜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干什么?你想打草惊蛇?!”

老七也楞了,嘴唇哆嗦得像挂在电风扇上的一片纸条:“杰哥……还不到时候吧?”

“都沉不住气了?”小杰笑了,“放心,我不会那么没脑子的。”把手机举到眼前,麻利地拨了一个号码,“喂,麻辣烫!是我,小杰!哈哈,还在家睡呐?好嘛,有钱人就是潇洒……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想你。你在家等我,我想去见见你,顺便给你联系个买卖。什么买卖?呵呵,你管那么多干啥?肯定让你挣到钱!去了再说吧。”

放下电话,小杰顺手捞起酒杯啜了一口酒,抹着嘴巴说:“我一个战友,当年在部队的时候我俩是铁哥们儿。”

广胜明白了,这个叫麻辣烫的战友肯定也是即墨人,转着酒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杰,哥哥看你的了!”

小杰揣起那张纸,快速地扒了几口菜,啪地拍下筷子:“走吧,去即墨!”

“小杰,你就不要去了,”广胜感到很过意不去,“干脆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嘱咐一下,我跟老七去就得了。”

“胜哥你怎么这样?”小杰似乎有点上火,“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吗?当年在劳改队……”

“别说了!”广胜打断他,“别总是把那点事情挂在心上……好,那么咱们一起走!”

老七抓起一根不小的羊腿,用窗台上的一张报纸包了,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广胜拉住他,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去柜台把帐结了。”

小杰追过去把钱塞回广胜手里:“别这样,很不好看!”

广胜知道他的脾气,索性不再推让。

小杰出去结帐的时候,广胜的手机响了。广胜拿起来一看,不禁楞住了,是金林!金林这个时候找我干什么?钓我?想知道我在哪里然后过来抓我?这个电话接不接?接了我怎么说?脑海里一下子闪出金林那双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在问他,你都干了些什么?常青去了哪里?健平去了哪里?关凯为什么被砍了?黄三是怎么死的?!手机铃声坚持不懈地鸣响,广胜的手好象被锁住了,一丝也动弹不了……想到金林在他身上所付出的一切,想到自己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慢慢上升,顷刻将他淹没。手机不响了,广胜在犹豫,我应不应该给他打回去?

老七好象知道那是金林打来的电话,凑到广胜的耳边低声说:“派出所的电话不要接,他们有监控……”

广胜一激灵,猛把他推到一边,你他妈没有不明白的事!监你姐姐那个逼去吧,反正我是不接这个电话啦!

正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关机,小杰回来了,在门口把头一摆:“走吧。”

“怎么走?这个破地方连个出租车都没有……”往外走着,老七嘟囔了一句。

“老七这伙计还挺讲究呢,”小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就是打个的?咱有摩的。”

“呵呵,坐杰哥的摩托车也行啊。”老七无奈地回了一句。

广胜走着突然掏出手机站住了,小杰问:“怎么了胜哥,还有啥心事?”

广胜看了手机屏幕一眼,扳回他的身子:“祥哥来电话了……回去,接完了电话再走。”

“广胜啊,这阵子过得还好吗?”董启祥似乎不知道广胜现在的处境,语气平常。

“还好,跟原来一样,哈哈。”广胜的脑子急速地转着,我是否应该给他透露一下关于黄三的消息呢?

“那就好,呵呵……广胜长大了,社会上的事情不搀和了,这很好。”董启祥的声音听不出确切的意思。

不行!我得套套他的话,万一黄三的事有朝一日抖搂出来,我得知道胡四和董启祥的意思……想到这里,广胜打了个哈哈:“祥哥,我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个世界多好?谁不想好好的过日子?嘿嘿……祥哥,四哥最近忙什么呢?”

“哦,老四呀,”董启祥笑了,“这家伙玩得潇洒,整天游山玩水,这不?又他妈去了西双版纳。”

“呵,四哥行!”广胜顿了顿,索性照直说了,“祥哥,几个月以前我去找过四哥,是为黄三的事情……”

“黄三?哈哈,我知道!你忘了你来找老四的时候我也在场?咱哥俩还好一顿拉呱呢。”

什么?!当时你也在场?还拉呱了?广胜糊涂了,我怎么不记得你也在场呢?茫然地盯着手机,广胜一下子怔住了,难道我的脑子真的完蛋了?这件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出现了偏差?人物、时间、地点等等一切都从我的脑子里参差地剥落,只剩下关键的事件了?不会吧?我的脑子还没被折腾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吧?广胜不解地问:“是吗?我怎么有点忘了?”

“唉!你呀……”董启祥埋怨道,“你只记得你四哥,我在你心里像个屁一样。你忘了,我可记得清楚着呐。呵呵,你拿了两万块钱来是不?你说让老四给你找个人教训教训黄三,还说要他的一条胳膊是不?呵呵,当时我还劝你,我说兄弟你不能这样啊,老大不小的人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还是挺听我的话嘛,当时拿着钱就走了……呵呵,这就对了嘛,喝醉了酒吃点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谁没吃过亏?后来听说那个叫黄三的被一个卖蛤蜊的给杀了,我还跟老四开玩笑说,看看吧看看吧,老天爷长眼呢,坏人不长寿呢。当时老四还想跟你说说这事儿呢,我没让他说,人都死了还说什么……”

广胜的脑子仿佛穿进了一根线,这根线牵引着他走到了一个充满光明的所在……哈哈!广胜猛地一拍大腿,好!人家董启祥和胡四才是真正玩社会的!我真他妈笨蛋!可不是嘛,那天就是这么个情况!广胜打断了还在喋喋不休的董启祥:“祥哥,我好象记起来了……对呀,是这么回事!好象我还要罗嗦,你跟四哥把我给推走了……对!就是这样。”

“呵呵,我说嘛,广胜的记忆力没有那么差。”董启祥的语气还是那么平稳,“好好过日子,有机会我去找你玩儿。”

“好的祥哥,等我回去一定去找你玩儿……”刚说完,广胜就后悔了,这不是透露出我在外地吗?

“那就这样吧,”董启祥好象没有听出别的意思来,“等你回来就来找我,挂了啊。”

收起电话,广胜哧了一下鼻子,操,你还是知道我在外地……嘿嘿,这个老油条!

小杰见广胜接完了电话,拽起广胜就走:“走吧,快点赶路天黑以前没准儿就到了。”

(十)

这是莱州城郊外一个荒凉的小镇。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覆盖着皑皑白雪,隐约可见几株嫩绿的麦苗钻出积雪,在寒风中瑟瑟地抖着,像是要挣扎出来与严寒抗争。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被风刮得不停摇晃的枝桠奋力指向天空,仿佛是在质问躲藏在云后的太阳,傻逼赶紧给我滚出来,我要冻死啦!

积雪融化的街道泥泞不堪,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偶尔驶过的农用车将大块的泥浆甩向身后,像一只巨大的鸡在刨食。

几个口里哈着白雾的年轻人,瞪着暗淡的眼睛坐在各自的摩托车上,好象在等待拉客,见有人走过,连忙抛飞眼。

“胜哥,这就是你说的山清水秀?我怎么没看出来?”老七从鞋底抠下一块粘满泥浆的冰块,嗖地砸向远方。

“这话我说过吗?”广胜缩着脖子嘿嘿笑了,“不管别的,反正螃蟹是有的。”

“别拿大奶子糊弄小孩啦!刚才我在车上还寻思这事儿呢,这都什么季节了,还有那么大的螃蟹?”

“老七你还别不信,现在的渔民也钻研科技呢,不管什么季节,螃蟹照样肥得像他妈女人屁股。”

“得,别耍我了……”老七站住了,“我说人家出租车都不愿意往这儿跑了呢,这是个什么鸡巴地方?”

“埋怨什么?咱们来的不是时候,春秋两季你来来试试?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操!吹吧你就……”老七撇撇嘴巴,“咱们还是别斗嘴了,赶紧给你朋友打电话,找个地方吃点饭,饿死我了。”

“这就到了,还打个屁电话。”广胜兜紧上衣,快步向一个门口挂着“修摩托”三个字的铁皮房走去。

铁皮房里坐着一个满脸油污体格健壮的人,见有人进门,连忙站了起来:“修车吗?”

广胜站在门口没动,直直地看着他。

“出了啥毛病?”那个人以为车在外面,问着话就要出门。

“小杰,是我。”广胜横身挡住了他。

“你是谁?”那人一楞,退后两步仔细打量广胜,看着看着眼睛突然放了光:“胜哥!你怎么来了?!”

“哈哈哈!我怎么就不能来?”广胜当胸擂了他一拳,“小杰,想我吗?”

“怎么不想?”小杰似乎很害羞,局促地用一只油脂麻花的手套擦着手,傻笑着看广胜。

广胜瞪了站在门口吐着白气的老七一眼:“别傻站着,叫杰哥。”

老七好象来不及了,一声杰哥刚叫完,接着就嚷上了:“赶紧找地方吃饭!我他妈都要饿死了。”

小杰脱下身上的工作服,顺手从墙上扯下一件同样脏的军大衣:“走,咱们回家吃!”

“你不把门关上?”走到门口,广胜问小杰。

“关啥关?除了几把钳子,啥也没有……”小杰想过来拉广胜,看看自己满是油污的手又抽了回去。

“兄弟,一直这样干着?”广胜边走边问。

“一直这样。”小杰瓮声瓮气地回答。

“这样也好……”广胜叹了口气,“唉,人呀,活着都不容易。”

“谁说的不是?尤其是咱们这号人。”

“小杰没算算出来多长时间了?”广胜随口问道。

“三年了。”小杰好象很寡言。

一辆拖拉机突突地从身边驶过,溅起的泥浆甩了老七一裤腿,老七站住了:“干什么?你他妈找死?”

广胜拉了他一下:“又他妈毛楞!小心人家下来揍你。”

开拖拉机的好象听见了老七在骂他,回头盯了老七一眼,一句话还没出口,小杰就一手套摔了过去:“滚你妈的!”

开拖拉机的惊恐地看了小杰一眼,连忙加速。

“家里没人吗?”广胜搂着小杰的肩膀继续往前走。

“有,我结婚了。”小杰回头拖了老七一把,“兄弟,别生气,不值当的。”

“结婚了?那就算了,”广胜站住了,“咱们还是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吧,弟妹在家不方便说话。”

“咳!啥方便不方便的?来了就回家。”小杰反手推了广胜一把。

广胜还是不动:“小杰,你不知道,我在青岛犯了点事儿,让弟妹听见不好。”

小杰想了想,拽着他往旁边拐:“那也好。”

这是一间雾气蒸腾的小羊肉馆,四十多岁的老板正在忙碌着给几个民工模样的人倒茶,倒头一看小杰,连忙放下茶壶搓着手迎上来:“呦!小杰兄弟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小杰唔唔两声,伸手挑开旁边的一个门帘,把广胜和老七让进去,对老板说:“来点好的,没事别进来,去吧。”

“胜哥,我就知道你出事了,你的脸上带着呢。”小杰坐下眯眼看着广胜,沉稳地说。

“是吗?”广胜转头想找面镜子看看,没找着,回头讪笑道,“呵呵,看来我兄弟真了解我。”

“能不了解吗?”小杰暧昧地笑了,“一个锅里摸勺子好几年呢。”

“那是,”广胜仿佛回到了坐牢的日子,眼睛开始散光,“小杰,还记得咱俩商量着要越狱的事吗?”

“咋不记得?”小杰笑得像个山贼,“你还拿个电池按上灯泡,试验电网上有没有电呢,嘿嘿,真他妈好玩儿。”

“幸亏没跑!”广胜心有余悸,“你说咱们万一往墙上一爬,人家当兵的看见了,就那么一下——啪!哥俩完蛋了。”

“不说这个了,胜哥,惹啥麻烦了?”小杰拖拖凳子,靠近广胜。

广胜往门口瞄了一眼,老七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根胡萝卜,倚着门框嚼得如同一只饥饿的兔子。

广胜示意他注意点外面,低声把发生的事跟小杰说了一遍。

“这么麻烦?”小杰把耳朵捻得通红,“看样子,你是真的不能露面了,公安不是好对付的。”

“躲一时是一时吧,这事儿早晚得出,”广胜点上两根烟,递给小杰一根,“这次出来不光是为这个,主要是找健平。”

小杰还在沉思,没有说话。广胜推推他的胳膊:“怎么不说话了?不想给我找地方住吗?”

小杰笑了:“说什么呐!我是那种人吗?如果你觉得住家里不方便,我带你去我哥们儿家,他家没人,光棍。”

“呵呵,那就好。”广胜放下心来,轻轻捏了小杰的手一把以示感谢。

“如果那个叫老黑的死了,这常青还真不好找了呢。”小杰摇着脑袋,轻声说。

“麻烦就在这儿呢……”广胜瞟了还在呱唧呱唧啃萝卜的老七一眼,“看见那伙计了吗?他是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这伙计不大稳当,”小杰压低了声音,“用完了得赶紧让他走,这种人容易坏事。”

“这我知道,不是为了找我的兄弟,谁愿意搭理他?”

“唔,有些事情还是得靠咱们自己的人……胡四和祥哥那边怎么样?”

“再没联系,这事我不想麻烦他们,还没到那个时候。”

小杰把手捂在广胜的手上,用力攥了两下:“先喝酒,喝完了再说这事儿!老板,上菜!”

老板端着一个盛满热腾腾饭菜的盘子进来了:“小杰兄弟,早做好了,就等你招呼呢。”

三杯滚烫的老酒下肚,广胜感觉身上阵阵发热,看着身边的小杰,心里涌出一股热浪,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小杰发觉广胜在端相他,嘿嘿一笑:“胜哥,想什么呢?”

广胜连忙收回目光,尴尬地笑笑:“没什么,我在想几年前咱们在监狱时候发的那些誓言呢,记得吗?我说我要当大款……”

小杰被酒烫了一下,捏着嗓子大笑:“可不是嘛!那时候都这样,以为世界是咱们的。”

“世界不是咱们的吗?”老七这一顿猛喝,似乎上了酒劲,“咱们遭了那么多罪,这个世界不应该补偿补偿咱们?”

“世界欠你的吗?”广胜给他筛满酒,“七哥呀,老实活你的吧,老天爷不听你乱叫唤的。”

“不听我叫唤,我他妈天天骂他!”老七猛地把那杯酒倒入嗓子,突然揪着胸口蹲在了地下。

“呵呵,这小子烫着了……”广胜低头看着他,揶揄道,“过瘾了吧?知道了吧?老天爷不是那么好骂的吧?”

老七不服气,站起来将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进黄酒里,摇晃了两下盛酒的钵子,瞪眼看着广胜:“我全喝了它你信不信?”

广胜怕他喝多了惹麻烦,拉他坐下,边将钵子移到一旁边笑道:“我信我信,慢点喝。”

小杰用脚踩了踩广胜的脚,意思是让他喝。

广胜不解,斜眼看着他,小杰把手挡在嘴边,轻声说:“他有心事,让他喝。”

广胜不再管他,把身子靠到椅背上,悠然地瞄他。

老七喝着喝着,突然掀开衣服,抽出一本电话簿啪地拍在桌子上:“胜哥!我不是人!我他妈全跟你交代了吧!”

广胜一楞,如同电影的定格,一下子呆在那里。

(十一)

好象一整天也没见太阳出来,到了傍晚它倒出来了,如血的残阳把远在即墨的这个村庄染成了红色。

两条瘦骨嶙嶙的狗在争夺一根同样瘦的骨头,嗷嗷叫着穿过泥泞的街道。

小杰闷声不响地在前面推着摩托车,广胜和老七跟在后面,踩着积雪呱唧呱唧地走。

几个老人站在街口,好奇地打量这三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

走过大街西首,小杰在一个清冷的小卖部门前停住了脚步,把摩托车靠到墙角,大步走了进去。不一会出来一个长相憨实的汉子,这汉子呲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冲广胜他们笑道:“哈哈,你们可来了!”一把拉住了老七,“这位就是胜哥吧?小杰经常跟我念叨你呢,哈哈,可见着真人了!不容易,不容易……果然好风度啊胜哥!”

老七茫然地倒退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广胜上前握了握这个人的手:“呵呵,是麻辣烫兄弟吧?我是陈广胜。”

麻辣烫一楞,忽地红了脸:“呦!错了错了,你看看我这眼神……先进屋吧,酒都给你们烫好了呢。”

小杰过来吩咐老七帮他把摩托车抬进小卖部,几个人绕过柜台进了后院。

麻辣烫的女人蹲在灶下,羞羞答答地瞟了广胜他们一眼,局促地回过身往锅头里填柴火。

麻辣烫推了她的脑袋一把:“就知道干活,跟哥哥们打个招呼呀。”

女人仰起脸冲大家憨憨地笑了一下,麻辣烫不理她了,拉着广胜直接往里走:“胜哥别笑话,庄户老婆怕见生人呢。”

东间的一铺大炕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酒菜,一个老人端坐在热腾腾的炕上,见广胜他们进来,连忙伸出手来挨个的拉:“快上炕快上炕,哎呀,这么冷的天……脱鞋脱鞋,文堂,站着干什么?快叫客人上炕!”

广胜的心里暖洋洋的,这才是温暖的家庭生活啊……脱了鞋,挨着老人坐下,神情有些腼腆。

坐好后,麻辣烫就开始给大家敬酒,老人也不喝,用一种慈祥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们。

说着话,广胜得知麻辣烫名叫马文堂,几年前跟小杰在甘肃某部服役,还是侦察兵呢。

麻辣烫看样子也是个性急的人,酒过三巡就不停地问小杰到底给他联系了一个什么买卖。小杰拿眼神瞟了老人一眼,麻辣烫似乎明白了,把老婆招呼进来,让老婆挨个菜夹了一些,让老婆搀着老人去了里间。听听那屋没有了动静,小杰压低声音把广胜的来意跟麻辣烫说了一遍。麻辣烫听着听着眼睛就放了光:“这可是个大事!你们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胜哥,看样子麻辣烫知道这件事情。”小杰眯着眼想了一阵,抬头对广胜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广胜不大明白。

“我了解他,”小杰给广胜添满酒,轻声说,“我跟他在部队呆了三年,他的脾气我知道,心思全在眼睛里。”

“哦……他会去找谁呢?”广胜不太放心,“不会走漏风声吧?常青很精明的。”

“喝酒吧,”小杰笑笑,“咱马哥更精明。”

说着话,麻辣烫搓着冻得通红的脸回来了:“胜哥,我打听到了!”

广胜连忙将他拉到身边:“他在那里?!”

“在温泉镇上!”麻辣烫端起酒杯干了一杯,“别急,你听我说。刚才小杰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就有点纳闷,怎么会这么巧呢?这几个人我听我一个兄弟说过!当时我还想呢,这是帮什么鸟人,他们来温泉干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娘的,果然让我给猜着了……胜哥别着急,慢慢喝着听我说。我这个弟兄在镇上开饭店,消息相当灵通!刚才我去找了他,正好他在家呢,我就套他的话……过程我就不跟你讲了。他说,上个月他就发现,几个操青岛口音的人经常去他店里吃饭,他端相着这几个人来头不善,来去匆忙,说话也老是低声低气的,而且一看就是混社会的小哥……”

“几个人?!”广胜沉不住气了,大声问。

“嘘——”麻辣烫把一根手指横在嘴巴上,斜了里间一眼,接着说,“五个!我兄弟说,来的人一般都是五个,最显眼的是一个呲着大板牙的黑大个儿,不过那个黑大个老是听一个长相凶恶的年轻人的吩咐,年轻人说话黑大个总是点头。另外一个像个病人,脸色焦黄,样子像没睡醒,无精打采的。还有一个按着一只玻璃球眼的南方人,我兄弟说这个人很奇怪,从来不说话,好象是个哑巴,另外一个年纪不小了,得有三十好几了吧,好象是个打杂的,跑前颠后地伺候他们……奇怪的是,这些人都拿着手机,可从来不用手机打电话,都是在外面打……”

广胜明白了,五个人——常青、老黑、阿德、健平!那个人是谁呢?

“后来呢?”老七也急了,“不是健平已经死了吗?”

“别打岔!马哥你接着说。”小杰按稳了坐立不安的老七。

“后来跟你们说的差不多,就是少了一个人,”麻辣烫的脸色凝重起来,“那个病秧子可能真的出事了!几天前,去我兄弟那里吃饭的突然少了一个人,就是那个病秧子……有一次我兄弟还多了一句嘴,问他们那个白面书生怎么没来呢?结果屁股上挨了黑大个一脚。再后来那个黑大个也不见了,去吃饭的只剩下了打杂的、年轻人和那个南方哑巴。奇怪的是,这几天,这三个人也不见了。”

“马兄弟,你朋友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吗?”广胜听得浑身燥热,巴不得马上找到常青。

“这,喝酒吧胜哥……”麻辣烫欲言又止。

“呵呵,又他妈卖关子!”小杰笑着给麻辣烫添了一杯酒。

“哥哥,你就饶了我们吧,快说不行吗?”老七的脸涨得像鸡冠。

“喝酒喝酒,”麻辣烫憨厚地笑了,“哥儿几个,地点我是知道的,可天到了这般时候……”

“那行!”广胜决定稳一下再说,“休息一宿,明天再去找他!”

“马哥,他们没走远吧?”小杰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

“估计没走远。嘿,人家也得有几个哥们儿不是?”麻辣烫端起一杯酒下了炕,“你们喝着,我去孝敬孝敬俺爹。”

“我就奇怪了,既然他是来投奔哥们儿,还用在外面吃饭?”广胜将一只酒杯转得像陀螺。

“别想那么多了,明天找到那个人不就明白了?”小杰给广胜点了一根烟,“喝吧,让脑子休息休息。”

“就是,这几天脑子像他妈跑马拉松,整个累瘫痪了。”老七抓起一只鸡腿,把嘴巴塞成了患痔疮的肛门。

“不想喝了,我吃饭。”广胜掂起一个盘子一样大的馒头猛咬了一口,几天没正经吃饭啦。

夜深了,广胜躺在滚烫的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健平真的死了吗?他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向他妈交代?……找到常青又能如何?杀了他给健平报仇?这个念头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像汹涌的海浪永不停歇……报仇?难道这真是我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吗?除了报仇我还能干点什么?彻底放弃,然后把手举过头顶,乖乖地走进公安局的大门?那么我这阵子忙碌是为了什么?我在拿自己开玩笑吗?不能莽撞啊,我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将自己的后半生抛弃了!找别人替健平报仇?找谁?歪头看看睡得像一头放干了血的死猪般的老七,找他?广胜凄然一笑,这他妈是个人嘛!忍不住就想照脸啐他一口,恰在此时老七放了一个震天响的屁,他好象被自己的屁熏着了,揪着被子角把脑袋往上拱了拱。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脑袋上,这个脑袋突然变成了一个从包皮里脱颖而出的**。

“吧唧、吧唧……”老七好象在梦里吃奶,“姊妹儿,你过来,让哥哥抱抱……姊妹儿……”

“来喽,”广胜把嗓子捏紧了,学女人那样娇声勾引他,“哥哥,来嘛,妹妹受不了啦,来嘛……”

“咳!”老七猛然睁开了眼,“你干什么?好好一个梦让你给搅和了……”

操你妈的,真他妈没心没肺!爷们儿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思做这样的好梦!广胜翻个身闭上了眼睛。敢情老七的呼噜声是一副很好的催眠药,这次广胜是真的睡过去了……梦里,广胜变成了孙悟空,驾着祥云飞在天上。正美孜孜地忽悠着呢,健平来了,哥哥跟我来!我给你找了个美女,嘿,真他妈漂亮!孙悟空掉转云头就跟他去了,美女转过身来——我操!是老七!老七的大白葫芦脑袋晃得广胜直发晕,滚开滚开!这样一嚷,广胜就醒了,操他妈,怎么梦见他了呢。重新闭眼想要将老七换成健平说的那个美女,可这一次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眼睛闪闪发亮,月光映照下如同不停闪烁的霓虹。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尖利的犬吠,夜空显得愈加静谧。犬吠消失,夜更深邃,孤独也随之而来……

透过漆黑的夜色,广胜仿佛看到了人生的尽头,悲哀如潮水般扑面而来,让他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凉意。

我来这里究竟是什么目的?我到底想要干什么?我敢杀人吗?心灵深处,广胜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

随着一声声高亢的鸡鸣,恐惧与悲哀就这样一次次地冲上来包围着广胜。

(十二)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苍白的阳光被窗玻璃上的冰花切割成细碎的长条,一根一根地洒在炕上。广胜支起上身,用手挡住耀目的光线,打量了一下空****的土炕……我真懒啊,人家都起床了呢。一阵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广胜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昨晚吃得太多了,到现在还闻不得饭味呢。这又开始伺候上了?广胜感动得几乎落泪。

“小杰!”广胜边穿衣服边喊了一声。

“起来了?”小杰进来,一根手指在嘴里来回拖拉着,大米渣一样的牙膏蹭在嘴唇上像暴了一层皮。

“哈哈,小杰很讲卫生呐,就这样刷牙?”广胜穿好了衣服,“老七呢?”

“在那屋上神呢,”小杰轻蔑地瞟了门外一眼,“胜哥,这小子好象害怕了,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蹲在堂屋里一个劲地抽烟!我起来上厕所没看清,差点绊了个趔趄,我问他怎么不睡了?他说想家了。你说这小子有句实话?这才出来一天他就想家了?我琢磨着这小子想撤了,看他那眼神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干事的人,整个一个胆小鬼。这不?又跑那屋装逼去了。”

“嘿嘿,装什么逼?”广胜早就知道老七的德行,浅笑一声,“人家那是在玩深沉呢,不管他,暂时没跑就成。”

“这小子见了我眼神躲躲闪闪的,万一他跑了我害怕他把你出卖了呢。”小杰冲地下啐了一口,抬起衣袖擦了一下嘴巴。

“我有什么可出卖的?”广胜跳下炕,“不过看着他点儿倒是真的。”

堂屋的锅灶前,麻辣烫站在烟雾里用力搅动锅里的菜,老婆往锅头里填柴,不时瞟一眼丈夫,很甜蜜的样子。

广胜从烟雾里拽出麻辣烫:“兄弟,别忙活了,一点吃不下去了。”

麻辣烫挣开广胜,重新扑向锅台:“啥叫忙活?应该的,吃不下也得吃点,不然伤身体。”

广胜一阵感动,刚想说点什么,老人手里拎着几瓶即墨老酒进来了,不由分说拖着广胜进了里间。

老七正在里间摆罗丹“思想者”的造型,猛回头,傻笑一声将“思想者”变成了“蒙娜丽莎”。

要不就喝点吧……广胜无奈地笑笑,脱鞋上炕。

老七一改往日的多嘴,一直摆着那个温柔的造型,不言不语。

广胜也不理他,酒菜上来,只管自己吃喝。

出门的时候已近正午,太阳被掩埋在云层后面,天地之间一片灰黄。

麻辣烫有一辆三轮摩托,他拿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把车身擦得像一只绿油油的蚂蚱。老人佝偻着身子从小卖部的柜台后面拿出两块木版铺在车斗里的铁架子上,不放心地左右推了两下,转身冲小杰笑笑:“中了,坐吧……早点来家。”

摩托车突突地开上了泥泞的街道,老人一下子被拉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老松,知道这几位是谁吗?”在一家肮脏的小旅店里,麻辣烫拍着刚被从麻将桌上拖出来的一个中年人问道。

“文堂,别这样……”叫老松的中年人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我真不知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你他娘的‘坐蜡’啦!”麻辣烫猛地推了他的脑袋一把。

“文堂,你别吓唬我……我坐得什么蜡?”老松用双手挡住脑袋,老鼠般的目光刷地扫了广胜他们一眼。

“吓唬你?闲得没事干了我!”麻辣烫将老松一把提到眼前,“我马文堂是个什么人你清楚吧?没事我会找你?!”

“文堂,好歹你也提醒我一下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你了……”

“那好,我也不跟你罗嗦了!你收留了几个青岛人住在家里是不是?”

“是呀,这有什么?”老松期期艾艾地说,“文堂,你不知道,那是我表弟的几个朋友,他们来即墨采购虾米,这不……”

“跟我撒谎是不是?”麻辣烫用一根指头挑起老松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我问你,谁是你表弟?”

“这谁不知道?张兴呀!”老松不敢将下巴移开,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从小是在我家长大的,不少人都认识他呢。”

张兴?!广胜豁然开朗,原来是这小子!这不就是波斯猫的老公吗?当初就是因为健平跟他老婆的一些糟烂事,才把我给牵扯进关凯和常青的圈子里的!我为什么跟常青结的仇?跟这件事也有一定的关系!原来张兴这小子一直在跟常青搀和着呐……广胜蓦然打了一个激灵,当初关凯没有替张兴出气,张兴肯定心有不甘!这次机会来了,张兴能不借机复仇?人活得要仔细啊,不定哪个环节出了毛病就出大事……广胜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好,别的我不打听了!我就问你一句,他们现在还住在你家里吗?”麻辣烫把老松的下巴勾得更高了。

“文堂,你撒手,我好好跟你说……”老松踮着脚尖,声音近乎哀求。

小杰拉下了麻辣烫的手:“让他说!”

老松长吁了一口气,摸摸索索地找烟,老七把自己手上的烟给他插到嘴里:“赶紧说,不说实话踩死你!”

老松猛吸了两口烟,战战兢兢地嗫嚅道:“我说实话,你们别打我……他们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广胜忽地站起来,剧烈跳动的心脏撞击着肋骨,如同一只关在铁笼里的野兔。

“你他妈又跟我玩二八毛!”老七猛地从腰里抽出一把蒙古刀,一下子顶在他的脖子上。

“看见了吧?”麻辣烫拍拍老松的脸,阴森森地说,“这帮哥们儿身上都背着命案,不说实话你就别想活着出去了!”

“说吧,什么时候走的?”广胜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成了上吊的羊。

“走了得有三四天了……”老松两腿猛烈战抖,几乎要跪下了,“你们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领你们回家看看!”

“为什么走的?”小杰拉了有些冲动的广胜一把,接着问,“总不会是你撵他们走的吧?”

老松开始交代:一个多月以前,张兴领着常青他们找到了老松,对老松说他们是来收购海米的,需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见他们带了不少钱来,老松满口答应。刚开始的几天,老松没觉察出他们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一直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在家里吃饭。有一天深夜,老松突然被一阵惨叫声惊醒了,蔽在门后一听,当场就吓傻了,他们在拷打那个叫健平的病秧子!他们似乎一直在说开枪、杀人什么的,病秧子起初还嘴硬,一个劲地骂人,后来就没了声息,好象是被他们折腾晕了……老松很纳闷,觉得这帮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弄不好要惹啥麻烦。就把这事跟他老婆说了,两口子一商量,干脆搬到父母家住去了,再也没敢照面。半个月以前,老松忽然不放心,半夜溜达到家门口,想看看他们在干些什么,结果看见那几个人用一只面口袋套着病秧子的头,悄无声息地押着他往村南的河滩走去。老松不敢露面,就找个隐蔽处听声儿,结果时间不长他们就回来了,病秧子不见了!吓得老松再也没敢回去。三天前,张兴给他打电话说他们走了,留了房租在炕上。

“你接完电话回家看了吗?”小杰问。

“看了,家里收拾得还挺干净,炕上放着两千块钱……”老松说完,如释重负,“兄弟们,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你没去河滩看看?”广胜感觉阵阵绝望,心在慢慢变冷。

“去看了,有几块石头上粘着血迹,我怕惹麻烦就把石头丢到河里去了。”

“还有啥痕迹?”小杰的问话像个侦察员。

“河滩里还有一些点点滴滴的血迹,上了河沿就没有了……当时我很慌张,觉得他们把病秧子给杀了,就到处找埋人的坑儿,结果啥也没找到!我估摸着他们是不是把他埋到别处去了?或者是他们狠狠地打了他一顿,然后放他走了?反正我再也没敢在那里转悠,用脚把那些血迹划拉干净就跑回家了……这事儿我谁也没敢告诉。”老松的冷汗淌得满脸都是,腿也颤得一塌糊涂。

“老松,让你受惊吓了,”广胜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拍拍老松的肩膀,“你回去吧,这事不要告诉别人。”

“老松,万一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你的麻烦可就大了!明白吗?”麻辣烫又勾起了他的下巴。

“明白,明白!”老松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慢着!”小杰把一条腿横在门框上,“你和你老婆搬回去住了吗?”

“还没呢,我怕他们冷不丁再回去……”老松不解地看着目光深邃的小杰,“你问这个啥意思?”

“那好!我们几个也在你家住几天!”小杰收回腿,转头问广胜,“怎么样胜哥?”

“哈哈!好主意!”广胜猛捶了小杰一拳,“真他妈有你的,我怎么没想到呢?”

“嘿嘿,”老松茫然地苦笑了一声,“亲兄弟,我算是摊上了……”

“你不亏,哥们儿给你店钱!”老七搂上了他的脖子,“走吧,让你老婆给哥几个做点好吃的。”

(十三)

走在路上,小杰拉拉广胜放慢了脚步:“胜哥,我猜想他们很有可能再回来!你想想,如果他们真的把健平给杀了,就那么放心的拍拍屁股走了?起码应该派个人回来探探风声吧?即便是不派人回来,总应该给老松打个电话侦察一番吧?所以,这阵子咱们看住了老松,走哪儿跟到哪儿,一定能有所收获!”

“有道理,”广胜盯着老松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轻轻说,“这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给他点钱,他什么都可以干出来。”

“差不多,不过这小子贼眉鼠眼的,心眼不能少了,咱们也得防备他点儿。”

“有什么可防备的?时刻盯着他就是了。”

“胜哥,你觉得健平真的死了吗?”小杰换了个话题。

“现在还不敢肯定……”一提健平,广胜就有点恍惚,“所以咱们一定要尽快找到常青。”

“我感觉健平没死,你想想他不就是把常青的腿打断了吗?常青在江湖上混的时间也不短了,有必要为这个去杀人吗?”

“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有些人为一点屁大小的事情就可以杀人的!”

“哦……那我就不能再说啥了。”

走上大街的时候,老松掉头走回来对广胜说:“这位兄弟,咱们是不是应该走胡同?”

广胜想了想,把麻辣烫叫回来:“小马,都上你的车,让老松指路。”

在车上,麻辣烫直骂老松,你他娘的学会仔细了?上次那帮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仔细?你但凡仔细点儿我们能找到你的头上?老松声音尖尖的,好象要哭了,文堂啊,幸亏你们这些人讲点道理,不然我这顿臭揍算是挨上了……唉,不仔细点能行吗?过几天你们抬腚一走,备不住他们又回来了,让他们知道我还伺候你们在我家里住过,还不得把我给吃了呀,俺是真草鸡了。麻辣烫笑话他,你他妈的长得就对不起观众,不吃你吃谁?老七一口咬住老松的耳朵,吃你个鸡巴操的!

这是一个很大的农家院,天井中央是一块水泥台,台上摆放着一些枯萎的花草,南面栽着一片叫不出名堂的蔬菜,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像一堆起伏的山峦。老松帮麻辣烫将摩托车推进来,在墙角停好,然后缩着脖子像一只老鼠那样在门口打量了一番,快步走到房门边,从门框上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广胜意识到这里的确有几天没人住过了。小杰一进门就往里间奔,老松拉住了他:“兄弟,他们没在那间住,当时住的是西间呢。”

“那我们也在西间住好了。”小杰拉着广胜进了西间。

炕上的被褥码放得十分整齐,让人联想到曾经在这里住过的人非常热爱生活。小杰跳上炕挨条的抖搂被褥,广胜随手掀开了炕席,炕席下面静静地躺着几本书。广胜拿起来随意地翻着,翻着翻着就笑了,我操,常青这小子很文明呢,全是菜谱!老松见广胜看菜谱看得津津有味,站在一旁傻笑两声:“嘿嘿,这位兄弟也喜欢炒菜?好好好,会享受生活……兄弟们稍等片刻,我去把我老婆叫回来,让他给兄弟们炒几个菜,我老婆的手艺好着呢。”

“不准去!”小杰翻身下炕,乜了他一眼,“老家伙,想出去报信是不?给她打电话!”

“兄弟真能闹,我还有心戳弄事儿嘛,”老松仿佛很委屈,“哪里有电话?我老婆又不是大款……”

话音未落,老松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老松连忙掏出手机,神色慌乱地来瞄屏幕,广胜劈手夺过了手机:“是谁的?”

老松好象是在装糊涂:“没谁,可能是一起打麻将的伙计找我回去……”

广胜把手机递给他:“接!”

“喂,是谁?”老松无奈,哭丧着脸按开了手机。

“表哥,是我,张兴!”那边似乎很急噪,“你赶紧出去躲躲,听说青岛来了几个人,有可能去找你!”

“我知道了,”老松偷眼瞟了广胜一下,广胜正举着一沓钞票在他眼前晃悠,“那什么,我注意点就是了,你们在哪里?”

“你就别打听了,有事我会找你的!”老松啪地挂了电话。

小杰拿过手机,把那个号码记在了老七的那张纸条上。

广胜微笑着将钱重新装回了自己的口袋:“松哥,钱我先给你保存着,完成了任务我再给你。”

老松的眼里似乎伸出了一只手,晃了两晃又缩了回去:“不急不急,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