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这一天,打井又开工了,八步沙重新喧嚣起来。在机器的轰鸣声里,人们有条不紊地各自忙碌着。初升的暖阳照在高高矗立的井架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八步沙荒漠上基本都是一个色彩,那就是黄黄的土色,八步沙人穿着发白的大棉袄,基本上也融进了这荒漠,成了一个色调。他们臃肿的身躯在荒漠里欢快地跳着慢镜头似的舞蹈,阳光把他们的笑脸染成了红褐色,镀上了油亮亮的光彩。
我爹眯眼看着眼前的景象,嘴角微微上翘着,裂开的皱纹里蹦出的分明是沙粒。
今天是正月初八,打井已经进行了六天。大家有条不紊、日夜不停地劳作,技术员估测这两天就能打到出水层上。这是一个令人万分期待而又紧张的时刻,能否出水,答案就在眼前了。我爹的心其实是紧紧揪作一团的。这一段时间以来,太多的节外生枝让他犹如惊弓之鸟,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让他惊悸难安。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忽然,隆隆轰鸣的机器声戛然而止。
我爹赶忙跑过去,众人也停了手里的活赶到了井口处。
“咋了?咋停下了?”我爹问技术员。
技术员摇头:“估计是井下套管出了问题。”
我爹又问:“确定是套管?”
技术员不敢笃定,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现在是150米,按测算应该打到了出水层,这个深度我也只能凭经验估计,要想解决问题,还得下去个人亲眼看看,如果是套管问题倒也不是大问题,把套管提上来检修一下,再放下去就好了。”
“行,那我下去看看。”我爹马上脱了衣服,斩钉截铁地说。
钱林上来一把拽住了我爹,自告奋勇地说:“场长,我年轻,我还有经验,还是我下去看吧!”
“我下!”
“我下去!”
雒兴国、和生也不甘示弱,争相要下井。150米的深度,下面究竟是啥情况,谁也不知道。贸然下去并不是小事情,且不论是否有危险,光是克服黑暗和恐惧都是大问题。
我爹还要阻拦时,钱林已经脱掉棉裤,拉过绳子绑上了自己的身体。
技术员一看,走到钱林跟前问他:“你以前下过井吗?”
钱林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吧,我下过好多次了。”
技术员嘱咐:“那就好,你下去会看到一个铁爪,那上面有铁丝绑着,如果手工提不上来,你用手钳子夹断外面的铁丝就可以了。”
钱林点头:“好,我知道了。”
铁索带着钱林慢慢往下放。
越往下光线越昏暗,但跟地面上不同的一点是,井下气闷之余还有些湿热。钱林打开手电筒,下面一片黑暗。抬头看井口,就像是筛子大小的圆心状的朦胧亮光。钱林的腿有些发颤,吊在铁索上更觉得酸软。其实,他这是第一次下井!技术员如果知道他没有下过井,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下去的。
钱林颤抖着身体往下移动,直到底部,手电光照射下隐隐漾出一片水光。钱林惊喜自语:“真的有水了啊,有水了啊!”
借着手电的光,钱林找到了技术员描述的那个套管。果然,套管提不上来的原因是这个铁家伙的嘴张不开了。钱林摸索着下到了齐腰深的水里,试着要提起这个套管,但它的口闭得太紧,根本就提不上来。没办法,钱林只能用技术员教他的办法,拿钳子剪断了铁丝。随着三根铁丝一根接一根剪断,套管慢慢松动,“呼隆呼隆”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钱林全身被井下的水气喷成了水人。紧接着,那套管与铁索猛地蹦直了,然后高速旋转起来,把吊着钱林的那根铁索带上,瞬间拧成了一股,带着钱林像陀螺一样急速旋转起来。钱林本能地大叫了一声,跟随着惯性强有力地旋转起来……
地面上,我爹和大家提心吊胆地看着井口。
钱老大姗姗来迟,一听说下井的是他兄弟,急得直拍大腿,都快要流泪了。技术员安慰他:“你兄弟下过好多次井了,经验丰富,不会有事的。”
钱老大急眼了:“下过个屁啊!他从小就怕黑,在家里进个菜窖都吓得两腿软,他什么时候下过井啊?”
技术员气呼呼地说:“他没有下过井,那他瞎逞什么能?不知道下井有危险吗?”
钱林媳妇眼泪都快下来了,着急道:“那咋办?那咋办?他常跟我说高场长对咱家有恩,肯定是想着报恩才逞能下去的。”
我爹既感动又生气,沉了脸骂道:“谁让他报恩的?简直乱弹琴!技术员,你赶紧把人拉上来吧!”我爹说着就把技术员拉到了井口,让他马上把钱林拉上来。
技术员安抚我爹,井下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要不是套管的问题,那就麻烦了。
正说着,钱林凄厉的叫喊声从井下传来,众人大惊失色,都拥到井口去看。我爹爬到井口焦急地大喊:“快,快把强光灯拿过来。”
强光灯照到了井下。看到了像陀螺般上下高速旋转的钱林,大家惊骇得不知所措。钱林媳妇见状,脸如死灰,跌坐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我爹也慌了,扯着绳索命令“快!快把钱林拉上来!”
技术员拉住我爹的胳膊阻止“高场长不能这样,这时候人与钢索搅到一起了,操作不当会发生重大事故啊!”
“都到这么要命的境地了,救人要紧!无论如何都要把钱林给我救上来。”我爹急红了眼,对着技术员吼开了。
技术员很害怕但也很坚决“不行,我不能同意这样做,这是违规操作啊,弄不好要出大事故的!”
我爹揪住技术员的领口把他掀到一边,大吼“人命关天你懂不懂?是人重要还是井重要?我命令你给我救人!”
技术员是个倔性子,从地上翻起来挡住围上前来的众人,也大吼“我不允许你们这么做!这口井是我打过的最深的井,而且对于你们来说也至关重要,你们要是毁了它,巨额的债务怎么办?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你们胡来!”
技术员说的都是实情,有人迟疑了。
我爹急怒难当,对身后的和生说“你把他给我弄远些,其他人听我的命令救人!”我爹的意思很明白,井没有了可以再打,但人没有了却无法挽回。我爹冷静地指挥着大家扯钢索救人。
所有人共同去拉钢索,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技术员喊叫着挣扎,却被和生钳制得死死的,两个人滚倒在沙地里。
终于,钱林湿漉漉的头顶随着钢索出现在了井口,他软软地捆绑在钢索上,早都吓晕过去了。
我爹脱下自己的棉袄赶紧裹住了钱林的脑袋,又命人立即解开了钢索,钱林得救了。
我爹指挥大家把钱林抬进了帐篷。大家一拥而上,倒热水的倒热水,换衣服的换衣服……一杯水下去,钱林慢慢醒转,众人都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钱林媳妇跪倒在我爹面前,哭着说“场长,是你给了钱林一条命啊!我们全家人都感激你。”
我爹急忙挣起钱林媳妇,对她好一顿安慰“钱林没事就好,这是最大的喜事,倘若他出了什么不测,我高山肯定不能独活。至于感激则不需要,如果真要论,应该是我们八步沙林场感激钱林才是,有这么一帮子甘愿奉献自己的人在,林场才能走到今天,而八步沙未来的一切才有存在下去的希望。”
一场抢险过去,钱林牙关打着战告诉大家井下出水了,众人都高兴地跑出去继续干活。不幸中的万幸,钱林好端端地救回来了,而井也没有技术员所说的那样出现大事故,大家喜悦之际回想适才的惊险场面,我爹宁可冒着毁了井的风险也要把职工的生死放在首位,这样的情义多么值得尊崇,他们对我爹的信服更上了一层楼。
正月初八,大家一鼓作气打到了出水层下,井水伴随着水泵的轰鸣声喷涌而出。看着源源不断的水流,众人欢呼雀跃着像一群孩子。井打成了,这口救命的井总算是打成了!
史金泉激动地大叫,这一路行来真的好艰难,几次把人逼上绝路,终于……终于在今天,所有的付出得到了回报!
我爷爷拄着拐,对老场长说“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老家伙,我们八步沙从此有希望了。”老场长接上说“是啊,我们八步沙的新生到来了……”
我爹则激动地跪在井边,泪流满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高兴地笑着、叫着、跳着、奔跑着……
“我们成功啦!我们成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