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副场长史金泉第一个出言反对“老高,咱们这才消停了几天呀?依我看,咱们就不要再折腾了。”
其他人跟着点头,表示他们都赞同史金泉副场长的意见。
我爹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他本来有思想准备,也预料到会有人反对,但绝没有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却是史金泉,这个他最信任和倚重的好搭档。
“金泉,别人反对,我能够理解,怎么?你也不同意?我一直觉得你事事都能跟我想到一处,没发现你的思想不知不觉就滑坡了。当初打井,林场最困难的时候,你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的,现在呢,你的那股子冲劲儿哪去了?”我爹不淡定了,他忍不住激动,站起来不能理解地说。
史金泉叹了一口气“老高,我不是要跟你唱反调。咱们好不容易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就不能安安生生下去吗?大家伙儿都折腾怕了。”
从来寡言的和生今天也破天荒地争着插言附和“我觉得如今的日子很好了,也该缓缓了。”
钱林和雒兴国还没有发言,但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也是站在反对一方的。只有吕急人低头看着桌面,他应该是在权衡,还没有拿定主意。
我们第一天上班,就遇上了林场在重大事情上的决策争论,连肖红与陈军也是一脸懵懂,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在这样的大事上,他们都没什么发言权。选择默默观望的还有我,在八步沙林场的众人眼中,我只是他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小辈。
我爹用很少有的疾言厉色继续说道“我说了,这是为了林场的长远发展考虑,不是你们认为的瞎折腾。不发展,祖祖辈辈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什么时候能真正过上好日子?咱们要为儿孙后代做打算吧?再说了,我们治理了八步沙,仅仅是堵住了风沙侵蚀我们古浪县的一个口子。我们古浪县的新区,也就是黄花滩居民区,还亮在黑岗沙的风口上,如果不治理黑岗沙,我们今天的努力有一半就毫无意义了!”
我爹这番话虽然掷地有声,但众人七嘴八舌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高场长,这都是政府考虑的事情,我们八步沙仅仅是一个六户人家组成的小林场,这些事不应该是我们管吧?”
“高场长,我们吃得不多,管的是不是太多了?黄花滩居民区那是县上的事情,你又不是县委书记,你管它干什么呀?”
“老高,你忘了吗?我们打井贷不上款的时候,县委在干什么?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渡过了难关,我们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我爹站起来默默地听着这些话,抽着史金泉给他卷的棒棒烟,在地上踱着步“大家别忘了,我们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如果没有国家和政府的支持,我们能够发展到今天吗?说穿了,我高山是共产党员,我必须得按照共产党员的要求严格要求自己。如果你们不愿意,我高山没意见。你们不干,我一个人干!”听了我爹的话,大家都沉默了,但眼神中的不赞同却仍然显而易见。史金泉站起来苦口婆心地说了不少话,但归纳起来就是下面的意思:长远发展我们谁都理解,但想一想走过的那些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最艰难的生活仿佛就在昨天,谁也不敢轻言尝试。从头再来需要足够的勇气,也需要坚实的基础。八步沙是绿了,那是两代人几十年的心血浇灌,可黑岗沙还是原始的不毛之地,是比当初的八步沙还要条件恶劣的荒漠。治理黑岗沙?太冒险了!
静默中,吕急人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按说,我没有发言资格,但今天这个场合,我必须得说两句。”大家都向他看过去,吕急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过去几年,我临阵脱逃,没有参与林场的大建设,大家伙儿都对我有意见。但不瞒大家,我出门打工好几年,才知道守住家业比在外闯**要好。现在我决心再来林场,就是为了好好守住这块阵地。所以,场长你说咋干我就咋干。你怎么可能一个人去黑岗沙呢?我陪你去!”
我吃了一惊,想不到率先支持我爹的人竟然是他!我爹向吕急人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慢慢说。不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样的龃龉和纷争,这个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能够为我爹的正确意见投上赞成票,连我也对这个传说中的“逃兵”刮目相看了。我了解我爹的脾气,他只要下定决心了,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头!也就是说,八步沙的再创业势在必行,今天创业还是明天创业,只是早晚的问题,这一点目前大家可能都没有意识到。我笃定,他们很快会想通的,除非八步沙人情愿永远在温饱线上挣扎。
吕急人刚坐下,耿直的钱林就出言攻击“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卖粮食、卖马牛,挖窟窿借债苦熬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会儿日子好过了跑来充好人,你靠边站着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雒兴国也适时接话“就是,没有坚持下来的人就没有发言权。”
吕急人涨红了脸,坐到角落里闷声不动了。他知道我爹的脾气,也知道八步沙再创业是不可能改变的。同时,也许是吕急人在城里打过几年工的原因,他说出的话虽然和大家格格不入,但特别对我爹的胃口。他说“你们这些人,简直是井底之蛙。你们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吗?外面的世界就是没有发展你就是恁怂,你就得讨街要饭!只有发展了才是英雄好汉!我特别替我们高场长抱屈,怎么就遇上了你们这些心胸狭窄、是非不分的恁怂了呢?”
这一下,钱林和雒兴国不干了,他们站起来扑到了吕急人面前“姓吕的,
你再给我骂一个?你再骂一个试试?”
我爹这时候异乎寻常的冷静“钱林,兴国,都给我坐回去!我们现在在商量大事呢,我们允许争论。你不争论,怎么能够知道谁是谁非呢?”
我爹这样的话,显然是认可吕急人的。钱林和雒兴国不管我爹怎么说,都一个劲儿地把怒气撒在了吕急人的头上,甚至说出了一些不太合适的话来。我爹不由得恼怒“你们这是干啥?讨论问题呢,不兴带人身攻击。”
大家见我爹支持了吕急人,望着钱林、雒兴国赌气坐下了,一个个都不说话,会议室里更加静默。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场长一撂烟袋,铜嘴的烟锅在桌腿上“哐哐”敲了两下,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不要吵了,高山,我看还是散会吧!”
老场长佝偻着腰走了,其他人也纷纷起身离开。
大家不欢而散。
会议室里只留下了我爹,还有我们三个新来的大学生。
林场里的争论是属于男人们的事情,但爱妻如命的雒兴国早通过手机偷偷把这些告诉了家里。现在正值学校放假,已经为人母的英子老师急忙去我家找我妈,把林场这里的新动向告诉了我妈。
我家水泥地坪的院里晾晒着才收的新麦,我妈拿着木掀细细地搅过一遍后,看着金灿灿的麦子,却高兴不起来。庄稼是丰收了,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过了,但她的心却越来越烦躁。主要还是因为我,应该说主要是为我的婚姻大事,我妈操心得不行。看着别人家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大婶们都抱上了孙子,我妈催婚的节奏也越发紧锣密鼓,甚至偷偷地张罗着请媒人介绍。我才28岁,着急结什么婚呢?何况我现在还新处上了一个女朋友,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只是两个人工作都比较忙,平常接触得少,双方还不太了解。跟姐姐一样,我们都怕极了我妈催婚,很多时候宁可以工作忙为借口,轻易不敢回家去听我妈的唠叨,自然没有把各自感情上的事向家里交代过。
院门推开了,先是英子来了,紧接着,钱林媳妇等人也进来了,倒吓了我妈一跳。
英子焦急地对我妈说“嫂子,快到林场去看看吧,听说他们又吵起来了。”“啥?为啥吵呀?”我妈不以为然。
英子夺过我妈手里的工具,担心道“兴国发消息说是高场长提出要承包黑岗沙沙漠,大家伙不同意就吵开了,你还是赶紧过去劝劝吧!”
我妈一拍大腿“哎哟,这不是胡整嘛!黑岗沙那是人去的地方吗?走,咱看看去。”
英子拽了我妈出门,坐到摩托车上直奔林场,其他几个婶子们也或自己骑车或请人捎……七八辆摩托车呼啸着风风火火地朝着八步沙开去……
几个女人赶来时,会议已经散了,办公室里只有我爹,还有两个大学生和我。我是深知我妈脾气的,这种时候绝不敢出去拦挡,不然那“炮火”就该朝我开了。于是,我拉着连肖红、陈军他们离开了我爹的办公室。
我妈气势汹汹地冲进办公室质问我爹“听说你要到黑岗沙种树去?”
“对。”我爹淡淡地答道。
我妈抹着汗埋怨“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这是要做啥嘛?”
相对于农村里的大多数妇女,我妈是上过学的人,在很多事情上都看得比较远,唯有在我爹每一次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我妈那被人称道的眼界和头脑就会迟钝许多。这一次,她又重蹈覆辙,反对我爹进军黑岗沙、开辟八步沙第二战场的大计。
我爹也清楚她的性子,知道过一段时间,我妈总要钻一回“牛角尖”。他此时正为黑岗沙的事头疼,没有耐心跟我妈细细解释,烦恼地说“跟你说不明白,你就别添乱了。”
我妈气恼,见劝不住我爹只能妥协“行,你要做啥我从来也拦不住。但是,你别攀扯上我儿子。我不同意儿子跟着你来八步沙胡闹!”
我爹怒了“你说啥?儿子是你的不是我的啊?”
“志刚好好的公务员干着,政府里当官不好呀?你非要让他回这破林场来。两辈人都在沙窝里滚,还要让第三辈人也跟着你遭罪吗?”我妈的眼泪唰唰流下来,哭骂声清晰地传到了院里。
我爹一般不发脾气,一旦动了真怒也很有气势,他怒吼道“‘你懂个啥?半辈子了胡搅蛮缠,咱儿子要是跟你一个想法那才叫真毁了呢!遭罪咋了?这是他家,从小沙窝里打着滚长大的,接着种树咋就辱没他了?”
到了这个地步,我更加不能露面了,向着哪一方说都是不对的。于是,我给院子里尾随我妈来的大婶大嫂们说了一下,希望她们无论如何把我妈劝回去。几个女人一看架势不对,都进屋去把我妈拉出了我爹的办公室……
喧闹过后,院里还是鸟语花香。宿舍门前有两方花园,八瓣梅和大丽花竞相争艳,几只蝴蝶在花丛里翩然翻飞。我爹的话还萦绕在耳侧,这里是我的家,我从小就是沙窝里打着滚长大的,接着爷爷、接着我爹的班继续种树是辱没吗?不是。我很清醒,也并非什么英雄主义作怪。刚刚经历的一场场争论中,我看到了我爹的不容易,也看到了他的坚持,就更没有理由退缩。每个人总要有信仰,总要有所追求,我终于真正地懂得了过去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八步沙林场的两代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受苦,为的不就是保护这里的庄稼地和家园吗?对,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一个人如果不爱自己的家园,就是数典忘祖,就是无父无母。我当初准备走出这里,是为了“小我”,是为了我自己。现在我明白了,我要是留下来就是古人说的“大我”。再说了,我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是站在我爷爷、我爹的肩膀上向着成功前进的。所以,八步沙林场,我来定了,如果这里头还有私心的话,那就是对我爹的心疼……
正在我神思不属而后下定了决心的时候,宿舍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却是隔壁的两个大学生来访。
连肖红和陈军与我同龄,却不知道他们来林场能坚持多久,但愿今天的事没有吓到他们。我有必要给他们减减压力。
“吵架的大婶走了?”撒这个谎时,我尽量表现得轻松。
连肖红扑哧笑了:“别装了,刚才我们都听见了,你是高场长的儿子。高副镇长敢辞了公职来种树,原来也怕妈妈呀!”
被揭穿了,我很无奈地摊摊手: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我就不必再隐瞒了。”
连肖红性格活泼,偏着头打量着我笑道:“没想到第一天上班就这么劲爆火辣,高副镇长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个不好糊弄的、漂亮的女孩子!我也只能实话实说:“过去,我爷爷那一辈开始在八步沙种树,半辈子治理了八步沙三分之一的荒漠,因为没有让八步沙全绿了,临了都不能闭眼。到我爸他们,累死累活摸爬滚打,才有了今天这样的成绩。可是,你们也看见了,如果没有先进的管理理念和开拓精神,八步沙就只是一片巴掌大的树林子,这跟习总书记的金山银山差距还远着呢!”
连肖红认真地看着我:“那你想做点什么呢?”
我拿过桌上的图纸递给连肖红,这是我最近花了心思绘制的八步沙发展规划平面图。陈军和连肖红接过去仔细观看起来。我指着图纸向他俩解说,内心里是忍不住的踌躇满志。我不但支持进军黑岗沙的计划,还要进行沙生作物的深加工,把八步沙建成多元化的综合性经济体。这是我的构想,也是我们八步沙第三代人的理想。
陈军好奇地抬头问:“综合性经济体?你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具体来说就是建厂。”我把图上标注了重点的地方指给他们看,“建沙棘汁饮料厂、沙漠食品厂、林下养殖场、苗木培植园等等。将来还要在这里修高楼大厦、学校、医院,让山区里那些穷困的人都搬来咱八步沙……”
我一口气介绍了自己给八步沙制订的远景规划,连肖红的眼睛也闪光了:不得了,这是乡村振兴的大战略啊!”
我对着两个同龄人推心置腹“当然,这些计划的实现,第一步还是得从治理好荒漠开始,任重而道远呐!”
陈军握着拳难掩兴奋“听你的计划,我都热血沸腾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好奇地问“你可是镇上最年轻的副镇长,国家干部真的愿意来治沙?”
这是个“好奇宝宝”。我微笑着回答他“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两个大学生不是也来了?”
也许是我的话感动了连肖红,她连称呼都变了,漂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志刚,我越听越有**了,我们支持你。”
“光有**可不行。今天你们也看到了,所有人都反对承包黑岗沙,他们可是不愿意再创业的。”面对这样两位有**的大学生,我想留下他们,但必要的探底还是需要的。
连肖红很淡定地说“生态文明建设是国家的刚性规划,而场长说的再创业是林场发展的必然结果,他还是有超前意识的,相信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认同。”
真是一个让人惊喜的女孩子,我对她很欣赏“哦?听起来有点意思,你对这个也有研究?”
连肖红自信地翘了翘鼻子“我可是专门研究荒漠化治理的,这个还是能够预见的嘛!”
捡到宝了!我一定得把这个研究生留在林场,便郑重地邀请“英雄所见略同嘛!我正准备大干一场呢,就需要像你们这样有远见的专家一起共商大计。愿意一起奋斗吗?”
连肖红一点都不做作,站起来握住了我的手“我愿意。”她说得一点都不犹豫。
陈军也把手按在了我们的手上,激动道“我也愿意!”
三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我顿时信心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