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了,八步沙绿荫遍地,草木葳蕤葱茏,微风拂来,一阵一阵的清香味儿透人心脾。沙梁上低矮的蓬蒿一丛丛开出或淡紫色或黄色的小花,逗引着蜂蝶流连忘返,八步沙现在真的是遍地花香。
这里是八步沙的最高处,也是我爹时常驻足观望的所在。也许不止我爹,还有很多八步沙人都喜欢来这个地方,因为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八步沙的全景,看着曾经梦想中的景象变成了现实,那些受过的苦和累就都不算什么了。
这一天,我爹约了史金泉在这里喝酒,喝的还是上下五千年酒,想好好和他的老搭档聊一聊。史金泉提着一瓶酒走上沙梁,一言不发地坐到旁边。两个人都沉默着,背后是八步沙的数万亩绿地,而他们的正前方还是无尽的荒漠。我爹面朝荒漠的方向久久凝望,半晌指着远处说“你看,那边就是黑岗沙,离咱们这儿25公里。还有另一边的巴丹吉林沙漠,与腾格里沙漠相距不过百十公里,两大沙漠正在向我们包抄而来,再不治理,我们的大凉州也许很快就被掩埋了。
史金泉没说话,眯眼看向远方。
我爹继续说“你算术好。帮我算算,沙漠以每年15米的速度侵蚀我们的村庄,多少年后我们的家园就没有了?”
史金泉表情微动“你咋考虑得那么长远?”
“古语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我们八步沙的风沙线是倒退了15公里,这就叫‘人进沙退'如果我们能把黑岗沙再治理好,那是啥成色?”我爹笑一笑,拿过沙地上的酒瓶,动手拧瓶盖。
史金泉从兜里掏出两只酒杯,这是他们俩经常对酌的器具,一喝就是十多年。他把两个斟满了酒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一个递给我爹道“这个账我也算过,但其中的苦不敢想。”说完一仰脖子喝完。
我爹也喝尽了自己的酒,又动手给两个人斟满。他回头看着绿树成荫的八步沙,深情地说“每当这个季节,八步沙就像花海一样,看着它们,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苦都没有了!”
史金泉也陶醉在八步沙迷人的花香里,这是他们共同的心理。
我爹又利落地灌下一杯烈酒,坚定的口气跟烧着喉咙的白酒一样热烈“可是,苦算什么?比起咱们的父辈,我们治沙的经验和方法已经成熟了,这才是优势,也是底气。”
史金泉微笑“怪不得你张嘴就是吞天的口气,原来都思谋周全了。”
“我不信你就没有思谋过!你听说过机械化压沙吗?听说能省下不少的劳力呢。”我爹了解史金泉,就跟了解自己一样透彻清晰。那天开会时,虽然他是第一个反对的,但接下来的几天,史金泉在那里时而沉思时而写写算算,他就知道史金泉是在干什么。说到底,为了林场的发展,他的副场长不可能无动于衷。
史金泉慢慢地咂着酒品尝,笃定道“这是志刚那几个娃娃说的吧?”
我爹含着笑点头说“他们比我们的思维超前啊!我们不服不行。当然了,我也查过资料,治理黑岗沙不仅仅是基础的治理,还得向沙漠要宝、要效益。”
史金泉微微叹口气“你不会真的打算让志刚像咱们一样,一辈子交代给沙漠吧?”
在这件事情上,我爹总觉得理所当然“这也是他同意了的,他爷爷、老子的心血都在这儿,他还能眼睁睁撂掉去?金泉,你看到没,我的头发已经白了,我们还能干多久?将来我们走了,这一摊子总得有人接着挑起来。”末了,他指着自己的头给史金泉看,话语里多有感慨。
史金泉看着我爹凌乱稀疏的花发苦笑了一下,动容道“老高,你又来将我的军了。”
我爹戏谑着问“那你敢不敢接招?”
“趁我的头发还黑着,接就接,谁怕谁呀?”史金泉说得咬牙切齿。
我爹直接对着酒瓶仰头喝下一大口,哈哈大笑。
史金泉也不甘示弱,拽过酒瓶去,也有样学样地“咕嘟”一大口烈酒入喉:“老高,那咱们就再创一次业吧!”
我爹听了史金泉这句话,高兴地抱起他滚下了沙漠……两个人大声喊道“我们是这里的主人!”
“我们是这里的主人”的话在沙漠里回响……是的,他们依然是最默契的黄金搭档。
黑岗沙的治理属于跨区域承包,在秋季造林还没有展开之前,我和连肖红、陈军三人紧锣密鼓地为我们的规划做着前期准备工作。八步沙林场的场部原来是治沙中心点。随着沙漠化被遏制,场部已经是适宜生活、居住的好地方了。所以,我的计划是将来建厂也要在八步沙选址。当然了,我自信黑岗沙迟早会跟八步沙一样,变成人见人爱的绿洲。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光靠我们八步沙人是不够的,我要把黑岗沙交给更多的人去开发。北部山区还有一部分人在闭塞的大山里头苦苦求生,我希望将来他们可以走出大山,到平原上生活。黑岗沙,只要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一定可以再现八步沙今日的绿色神话。
八步沙的治理,前后用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黑岗沙的面积比八步沙还要大,沙化更为严重、条件更为恶劣。但是,时代在进步,各种现代化机械的利用将会使这次的黑岗沙治理比较乐观。根据我们的推算,只要不发生严重的干旱,五年之内,黑岗沙的治理任务必定能够完成,这与我爹提出的“五年计划”不谋而合。只不过,我爹是本着拼死拼活治理八步沙时的那种精神,而我们则选择了运用机械化治沙造林,把人力劳动力彻底解放出来,这是我们八步沙人的宗旨。
治沙与经济产出同时进行,这是个大投入,遇到阻力也在情理之中。为了劝说林场前辈运用机械化治理沙漠,我们三个人几乎每天都淹没在各种数据和资料里,向他们提供具有十足说服力的论据、论断。建厂、做实业都要建立在治沙的基础上,林场有规模建厂才有资本,市场运作搞活经济,这是未来八步沙发展必然要走的路,我们等不起五十年。而我爹所说的林场再创业,其实也是我们几个年轻人的创业机会,相对于实地治沙经验丰富的林场前辈,我们只有理论依据和满腔**,我们提出的机械治沙方案也一再遭到了大家的反对。幸好我爹不是一个拘泥迂腐的场长,在我们的一大摞资料论证和坚持面前,他答应先购买一台小型压沙机试试。
真理在于实践,我们需要一次真正的实战来向大家展示机械化的优势。对于这一点,我有信心。坐等秋季造林开始之余,我们仨兴致勃勃地提前计划上了未来,照着图纸在这儿测量一下,在那儿标记一下,惹得不明究竟的八步沙人好奇不已。
钱林和雒兴国一直饶有兴趣地坐在沙梁上观望。
“你说他们到底在做啥?”钱林捅了捅雒兴国问。
雒兴国摇摇头:“看不懂,要不你下去问问?”
钱林表示不屑:“我看就是几个二杆子在胡闹。越有文化的人越是冒料,尤其是志刚,放着好好的国家干部不当,偏要来这八步沙逞能,我看比你当年还‘二’。”
雒兴国瞪他:“滚蛋!我看他们在谋划啥大事哩,夜里都在写东西,三个人还一阵阵地吵架争论呢。
钱林感叹着“现在的年轻人世面见多了,脑袋里装的东西也多,真是看不透啊!”
连肖红指给我看“你看看,他们二人执着地坐在远处看着我们呢!”我接上说“这两个人虽是和我爹同一个时代的人,但年龄上偏小,比较接近我们,应该没有多么深的代沟吧。”我试探着打招呼“钱叔、兴国哥,下来聊聊?”
雒兴国爽快地应一声,起身就往沙梁下来,钱林犹豫了一下,也慢吞吞地走过来。
“志刚,你们这是在做啥呢?”雒兴国伸头往连肖红手里的图纸上瞄了一眼问。
我听过他的很多传奇故事,包括当护林员时和牧民打架不要命的故事,还有他和英子老师之间的爱情持久战。那时候英子老师还给我们班代过课,他们俩开启了我们镇上自由恋爱的风尚,在被无数年轻人推崇的同时,还一度被老年人骂作败坏风气。这位土门镇新婚恋观的带头人,从他脸上不难看出风霜的印痕,黝黑健硕的体格也为他的传奇增添了些许英雄气概。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我一样的“白面书生”呢!想一想不得不感叹,岁月真的是一把杀猪刀啊。
“兴国哥,把你的私房钱拿出来入股办厂敢不敢?”我笑着问他。
雒兴国打量着我,似乎第一次见面似的,完了瞪我一眼道“你别没大没小的,叫叔。还跟我称兄道弟起来了,也不怕乱了辈分。”
一旁的钱林嘿嘿笑了两声,揶揄他“本来林场就是你最小,现在好不容易逮着这几个小辈,你就在他们面前耍起威风来了。”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我把图纸上的规划给他们讲了一遍,听得二人目瞪口呆。在他们来看,我的构想比我爹一次次大胆的尝试还要像天方夜谭,不等听完,他们就双双找借口跑了。
“咱们场长家都是能折腾、敢做梦的主啊!”我听见他们的啧啧称叹声消失在了沙梁那边。
个人敢做梦,时代能圆梦!或许他们跟我们还是有很大很深的代沟的,我和连肖红、陈军摇头苦笑。看来,我们在八步沙再创业,还是要付出更大更多的努力。要让他们相信事实,再慢慢地适应,到最后他们会支持我们的。
在大家的期待中,这一年的秋季造林运动终于在黑岗沙拉开了序幕。
从八步沙西北方向一路过去,25公里外的地方就是黑岗沙,再往前延伸就是双槽和漠迷两大沙漠。这里有近12万亩沙漠,如果光看数字,是没有多大感觉的,一旦置身其中,茫茫无际的荒漠将会用苍凉和绝望来接待你。没错,就是绝望!寸草不生、毫无生气的黑岗沙,现在已经呈现在了大家面前。
在唐代诗人岑参的笔下,沙漠除了人烟稀少外,是富有诗意的“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在唐代诗人胡皓的《大漠行》里,沙漠是将士们万马奔腾、驰骋杀敌的战场“三军遥倚仗,万里相驰逐。旌旆悠悠静瀚源,鼙鼓喧旋动卢谷。”在王之涣的《凉州词》里,沙漠既有将士们对边塞荒凉苦寒的哀怨和思乡的极度苦闷,又有军人悲壮的宽广胸怀“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们是来治理沙漠的,所以我看到了沙漠丑陋的本来面目,这个时候,我总算理解了林场所有人对我爹提出承包黑岗沙的质疑和反对。实话实说,如果从治理的角度来看,这里仿佛压根儿就不属于人类,不属于这个地球。可是,它却真真实实、堂而皇之地存在着,就在离我们的家园只有几十公里的地方。如果以八步沙治理以前沙漠侵蚀我们家园的速度来计算,我们这一代人之后,黑岗沙就会和八步沙联起手来,把我们古浪县乃至周边地区一口气吞进他们的肚子里去。由此,我想起了楼兰古国一夜之间被沙漠吞噬的悲剧。于是我想,我爷爷、我爹他们太伟大了!如果不是他们两代人的坚持,恐怕我们的家园已经被沙漠吞噬殆尽了……
这时候,我看到了连肖红和陈军脸上的震惊,以及叫作“迷茫”的东西。我想,此刻我的表情并不比他俩好多少。我们太过低估了这片荒漠,在这无边的空旷里,我感觉自己竟渺小得跟一只蚂蚁差不多。
我一直以为八步沙人都是只知道出苦力,没有开拓精神和创新思维的落伍者,甚至内心深处还曾偷偷嗤之以鼻过。当面对浩瀚的荒漠,我们都蒙了的时候,他们却表情淡然地走进了沙漠,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劳动。过去的很多年,他们与沙漠较量,早已锻造出了无惧无畏的心态,这是我们空有一身**而并无实际参与的人没办法相比的。现在,我再也不敢轻视他们了。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我只有满怀着敬服的心情跟上他们的脚步,进入荒漠之中……
一旦进入大沙漠,我们年轻人的优势就充分显示出来了。我们的机械化压沙机呼呼隆隆开过去,后面的沙漠上就留下了整齐划一的草方格。漂亮的草方格在父辈们的啧啧称赞中,一方方、一块块地增加,很快,眼前就出现了令他们惊叹不已的图画。我爹黑黝黝的脸上盛开出了一朵**,花瓣里抖搂出的不是花蕊,而是沙粒……当时反对过我爹的人们也被压沙机这个庞然大物震住了。紧接着,大家都七嘴八舌起来:
“好家伙,这一个家伙,比我们一百人都不止啊!”
“早知道有这么好的家伙,我们早就来了,何必要等到今天。”
“你好大的口气呀!这家伙是好,可你知道这得多少钱吗?”
“是呀,我听说是志刚跑到北京要来的贷款买的……”
“好家伙,这得多少钱呀?”
“人家志刚跟国家签合同了,如果我们把这块沙漠治理了,这机器的钱国家出,不让我们掏一分钱!”
“好家伙,这些大学生们可是不得了!比起高场长他们来更厉害啊!”
“是啊!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现在,我们可以借助现代化的机械压沙造林,可以运用专业的技术管护培植,但必须每一步都脚踏实地。这是我亲身参与黑岗沙治理一个月后的深刻总结。当然,在我们三个年轻人实践、适应的过程中,我爹他们也在学习、接受。压沙机的高效他们看到了,现在,他们又看到了挖掘机治沙造林的威力。这个家伙开挖植树沟就是比人工快速高效,也的确省时省力。随着机械化治沙造林的推进,前辈们的抵触和质疑慢慢地不见了,随即变成了接受和肯定,雒兴国还自告奋勇地学会了驾驶和操作挖掘机,吆喝着治沙队伍,兴高采烈地往荒漠里栽种希望。
一轮治沙造林过后,大家惊喜地发现,往年成千上万人累死累活地拼上一个月,顶多也就完成三五千亩的治沙造林面积,而这一次因为有了机械助力,一个月下来竟完成了一万多亩的造林任务。而往年造林高峰期,多的时候要雇佣上千人、数百人来干活,现在人力节省了一大半,但栽种面积却超出了往年的一倍还要多,人工的节省就是造林成本的极大节省,这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结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对那台压沙机和挖掘机赞不绝口,说以后有了这两个宝贝就不用半夜里爬起来赶着去种树了,轻轻松松也能超额完成治沙造林的任务。
这一年,我们两代人顺利、超额地完成了治沙造林任务,也顺利地完成了观念上的对接,在林场的重要会议上,我们终于有了发言权。经过讨论,大家一致同意我们办厂,但经费有限,只能先从投入少、收益快的项目入手。这一点改变已经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我和连肖红、陈军决定先在八步沙既成的条件下把林下养殖场搞起来,其他的再循序渐进。
我爹对新生事物的接受能力很强,所以他对我们的项目也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同时,他还积极地向我们学习。从那以后,不会用电脑的他开始学习操作电脑了,还时不时地向我“请教”。那时候,我感觉我爹的身上不存在因循守旧,相反,他身上有肯于变通、善于学习、敢于创新、乐于吃苦的精神,这应该就是八步沙林场能够在一次次濒临倒闭和解散的困境中坚持到今天的根本原因。而在林场其他人身上,也总能发现他们具备同样的品质。这样的精神,他们或许并不自知,却在实际劳动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尽管有时候也会有分歧,也会有一时的顾虑,而一旦决定去做,他们就会把所有精力投入其中,全力以赴地去达成目标。我认为,他们承包治理黑岗沙就是最好的证明。
有如此可爱的一群八步沙人,我们年轻人的新鲜血液一旦注入其中,八步沙再次创业的道路一定会更加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