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后,地里的农活才渐渐收尾,秋季造林运动又接踵而至。这回不但要继续在荒漠里种树,还有地貌还原工程要干。
我爹在林木栽种管理方面驾轻就熟,三十年在沙窝窝里奔走,哪里的沙丘高多少、哪里的野兔是几窝,他都清清楚楚,堪称“沙漠活地图”,说起林场的事来总是如数家珍,又被大家称之为“八步沙活字典”。我给林场的前辈们人手配置了一部GPS,是为了让他们在沙漠里不至于迷路。别人都用上了,就我爹看了两眼,撂在一边再没动过,他带着人进沙漠从来不需要刻意去辨别,不论是八步沙7.5万亩的林区,还是黑岗沙十几万亩的封育区,就没听说过哪里是他没有踏足过的。
秋季的早晚已经有了些许寒凉,林区干活的人却挥汗如雨。
刚挖好一方树坑,钱林直起腰檫了把汗:“场长,现在咱们的活可真多啊!你说干着这么多的活,咋还越干越有劲了?”
我爹把一株红柳立在树坑里,边填沙土边说:“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了,当然苦就不算苦了。”
和生在一旁听到了,憨笑着凑趣:“我就觉着顿顿有肉吃,手里还有钱数就有劲。
我爹踩实了树苗周围的沙土,拄着铁锹檫汗道:“现在知道我非要承包黑岗沙的用意了吧?西气东输、西油东送,还有干武铁路、省道308线,这些经过沙漠的大型项目后的生态恢复工程还得是咱们来干呐!”
史金泉哈哈笑着插言“要不咋说你老高天生就是企业家呢!玻璃脑子化学头嘛!还好当初咱们没有把这好事给推出去,否则眼下的工程也没咱啥事了。”想起当初,我爹也不由得笑了“那个时候其实也冒险,谁也不知道能发展得这么快啊!不过,咱们八步沙人治沙造林是实实在在的,人家也是看中了咱们的实力,所以就把地貌还原绿化的工程交给我们做。这事是大事,可开不得玩笑。好好干吧,要不就被咱们的学生娃笑话咯!”
雒兴国接话“再不能小瞧学生娃了,人家都是高科技人才,那个GPS我已经学会怎么用了。那些学生娃说了,今后我们再也不用骑着摩托车、开着汽车去巡林了,还要用无人机来干活,只要连接电脑就能远程控制,咱们坐在家里,林区的角角落落就像看电视一样显示在屏幕上了。”
雒兴国说得有趣,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坐过来,听得一脸向往。
钱林有些半信半疑“听着是好事,可也太玄乎了吧,是真的吗?”
我爹笑道“当初我们还不相信机械化治沙,结果呢?又省事又高效。所以,这次大学生们提议购买无人机来巡林,我已经同意了。”
史金泉感慨着“哎呀,真是不敢想啊!过去靠双腿走、靠毛驴驮,后来自行车、三马子、摩托车、小汽车,现在巡林都用上飞机了,我看咱八步沙是鸟枪换炮了,是土包子进城开洋荤啦!哈哈,想不到咱们八步沙人也能有扬眉吐气的这一天。”
站在这里,刚好能看见黄花滩移民新区,新农村的楼房白墙红顶,一幢幢气派、雄伟、整齐地矗立在昔日的风沙线上。从山区走出来的人们都搬到了移民新区,在开阔的田野里种地,过起了新生活。平坦的柏油马路延伸向更为广阔的沙漠深处,公路到处就有人烟,人烟到处就有希望,大家拧成一股劲与沙漠抗衡,拼的不过是一方人进沙退的生机盎然。
“谁能想到那儿曾经是人畜难行的荒漠呢?”看着不远处的景象,八步沙人曾经畅想的理想未来,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在八步沙,每一个人都是全力奔跑者,也都是敢于创新者。在我爹他们承接了绿化工程的同时,我们八步沙绿化公司也相应成立了,这里面还与一个人息息相关,那就是我爹我妈的老同学林叔叔。
林叔叔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搞绿化工程,那时候还几次三番动员我爹去省城跟他一起做,我爹一度也很动心,后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离开八步沙了,又赶上了那场百年不遇的黑风暴。“八步沙不绿,我哪都不去!”为了践行这句誓言,我爹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退缩,硬是撑到了今天,令八步沙林场数次起死回生。林场发展了,可是林叔叔为着我爹的失言很是恼火,多年来憋着气,不肯跟我爹言归于好。
在我筹备成立绿化公司的时候,还是我爹提起,我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顿时就生出招商引资、联合成立绿化公司的想法来。然后,我央着我爹去省城找一趟林叔叔。
现在,八步沙联合林叔叔搞绿化公司,为了顺利招商引资,也为了弥合我爹、我妈和林叔叔三个人之间的感情,我不遗余力地充当着润滑剂,终于把林叔叔请到了八步沙。一个有眼光、有责任的企业家,一个对家乡怀着无限留恋的游子,在考察了八步沙之后毅然决定投资,林叔叔带着他的技术骨干和落叶归根的情怀投入八步沙了。
这一天,绿化公司顺利挂牌,鞭炮声喜庆而热烈。数条“热烈庆祝八步沙绿化公司成立”的长幅在微风中飘扬,明净而蔚蓝的天空中,一群鸟欢叫着飞过头顶,往绿树碧草间寻找属于它们的乐园。
主席台上的剪彩仪式圆满完成,我爹代表八步沙和林叔叔签下了合约。台下掌声四起,一张张笑脸灿烂如朝霞。
我爹拿出一本陈旧的、烧蝴了的聘书递到林叔叔面前,含笑示意他打开。
林叔叔狐疑地打开看了一眼,惊讶道“这不是……”
我爹点点头“对,这就是你二十多年前给我发的那本聘书,可惜只剩皮了。”
林叔叔不由得失笑,把聘书按进我爹怀里,没好气地说“你这个人就是个倔驴脾气!当年没去我的公司,还把我的聘书糟蹋成这样,现在反倒把我给招回来了。”
我爹抚摸着烧蝴的聘书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想告诉林叔叔,曾经有好几次,他其实是动摇过的。不过,看着如今的八步沙,他并不后悔。
我妈笑着插言“这也是你的家乡。为了家乡建设把公司搬回来跟我们合作,你难道不高兴?”
林叔叔拿手指着我爹妈,含嗔带怨地笑骂“你们两口子倒是夫唱妇随,把我的半辈子可都给坑了啊!”
我爹正要再说什么,一阵鞭炮声震耳欲聋地响起,舞狮队耀武扬威地冲进了大院。这是为开业仪式特地邀请的助兴表演,两只金黄的雄狮威风凛凛,在场部大院里腾挪跳跃,十分博人眼球,大家都被吸引过去。林叔叔也极有兴趣地走过去,津津有味地观看起来。
我妈趁机拿胳膊肘捅了捅我爹,低声问“刚大林那话啥意思,他咋还怨怅上我们了?”
我爹瞥了一眼远处的林叔叔,颇为得意地说“他那是在说你当年没有嫁给他呢!为了等你,他这把岁数了还没成家。”
我妈窘了,嘴上不肯承认“胡说八道!他不成家跟我有啥关系?明明是你招商把他招回到八步沙这事刺激了他。”
我爹微笑着哼了一声,把聘书递给我妈示意她收起来,眯着眼睛道“谁知道是不是又来撬我墙脚的?你少跟他搭话!”
“老都老了没正经!”我妈羞恼,在我爹胳膊上掐了一把埋怨着,却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夫妻俩含笑并肩看着台下的表演。
林叔叔悄悄移开投注在他们身上的目光,伸手抚平花白的头发,微笑着叹了口气。风风雨雨几十年,蓦然回首,那些葱茏岁月就如同沙粒,在时间的手掌里悄然流逝。八步沙的草木里驻留着他们夫妻的青春年华,而自己的脚步原来一直都是向外的。想到这里,林叔叔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