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步沙

二十九 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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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步沙林区的月亮分外皎洁,月华的清辉洒向人间,照得地面上亮堂堂一片清朗。如此美好的夜晚,几个鬼鬼祟祟聚在一起的身影,无疑给这生机盎然的八步沙带来了极不和谐的气氛。

月色里看得分明,是重回林场低调做人的吕急人。他拽过一个人,压低声音呵斥“都装好了吗?咋这么磨叽?装好了就赶紧给我滚蛋。”

那人冷笑着回他“吕三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就是砍了几棵树嘛!胆子这么小,可脾气倒见长了,往后还怎么继续合作啊?”原来,这伙人勾结在一起,正在盗砍八步沙林区里的树木呢!

吕急人不耐烦地说“废啥话?要不是我儿子在城里结婚买房急等着用钱,你以为我愿意干这偷偷摸摸的营生啊!这是犯法,搞不好会进大牢的你知不知道?”

盗伐者是个光头汉子,很不屑地耻笑“你少吓唬人了,以前也没少干呐,还假模假式地装啥装啊!”

吕急人烦躁地催促“闲叨叨啥?到底要不要了,不要就给我走人。”

光头汉子哼了一声,吩咐手下几个人散开干活去了。

吕急人坐在树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我借着巡察养殖园的理由,约了连肖红一起往林区深处走去。现在各项工作日趋规范,总算有时间可以坐下来考虑一下我们自己的事情了。再加上受我爹妈与林叔叔他们年轻时的故事影响,我深深觉得感情这件事真的经不起等待,也不能再蹉跎下去了,我准备借此机会向连肖红正式表白,如果她没有意见,我想尽快完成人生的另一件大事一给我妈添一个宝贝孙子。

不过对我来说,告白似乎还是蛮难为情的,明明鼓足了勇气要说的话,张口却变成了“肖红,刚看了一圈,林下养殖园新投进去的一万只鸡崽很适应嘛!一定要时时留意把围栏扎紧了,不能让野狐子祸害,咱们的溜达鸡现在可是供不应求呢。”话一说出,连我自己都有些懊恼。

果然,连肖红白了我一眼,埋怨道“晒星星晒月亮的浪漫夜晚,你跟我在一起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我们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那你说,你希望听点什么呢?”我赔着笑说完,内心里再一次为自己的情商着急。

连肖红站住,幽怨道“我来八步沙这几年,目眼看着成大龄剩女了,我爸妈老是催着让我嫁人呢!”

这么漂亮能干怎么会成剩女呢!我心里滚过这句话,但舌尖上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因为连肖红紧接着问道“这事你怎么想?”

我一呆,顺口回答“‘我?你的终身大事,我能说什么……”

连肖红跺脚,生气地来掐我“‘你……你也不想想我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吗?让你说句‘喜欢’就跟上刀山下油锅似的,我都怀疑你是故意的。”

话终于说开了。确定了连肖红的想法,我还犹豫什么呢?她说得对,我就是太懦弱了!天知道我喜欢她都喜欢到骨子里去了,此时不表白更待何时?我含笑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肖红,其实我……”我一下把她揽到了怀里。

忽然,一阵异样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连肖红望着我,大眼睛里的娇媚潋滟也顿时冷肃下来。我一把按住连肖红的肩膀矮身蹲下,向她低语:“有情况!”不远处,一阵阵铁锯锯木头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紧接着,“轰隆”一声重物倒地,我百分百地肯定,那是大树被推倒的动静。是盗砍树木的!我的心头不由得热血激**,摆脱连肖红死死拽着的手臂,绕过沙梁就冲了上去。

这时候,吕急人如愿拿到了一沓钞票,指头上啐了唾沫开始点数。

光头汉子很不满地说“别数了,不会少你一分钱的,都合作这么久了还这么不相信人。”

吕急人把钱揣在怀里,往前走了两步指明方向道“往北走,那里有条路。虽然不太好走,但沿路没有人巡夜,安全。”

光头拉长声调,不无揶揄道“行吧,为了安你吕三哥的心,我们就多受点罪好了。

吕急人摆手,似乎对他的废话很是厌烦,闷闷地问“下一车啥时候来运?我急等着钱用呢。”

光头点火抽烟,跟吕急人讨价还价“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一车30根榆木,已经是你这儿最大的了吧?下一回你可得找些再大点的,兄弟我跑一趟要雇人还要雇车,耗费挺大的。”

吕急人一把夺下光头手里的香烟,怒道“这是林区,禁止抽烟,你想引起火灾吗?”吕急人把烟头扔到地上使劲踩灭,又说“这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树能长那么大容易吗?做得太过,让林场那些人发现了,你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光头妥协道“好好好,这都不说了。我明晚再来,还是这个价没问题吧?”

吕急人不说话,算是默认。

几步外,吕急人、光头之间的交易和谈话我看了个清清楚楚,听了个明明白白,目艮看那些人就要运走木头,我从藏身的一丛梭梭后跳出来大喝了一声“站住!”对方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怔怔地看过来,有些惊慌。

真是可恶!借着月光,我看到了那些白惨惨的新锯的树桩子,仿佛能感受到树木身上的疼痛。八步沙的树跟别处不一样,它们受沙漠干旱的影响,成活不易且生长缓慢,长成一根可堪盖房用的椽子,至少需要十年的时间。而正因为这一特点,树木的坚韧性、耐潮性注定了它们在生活应用中不易变形,是上好的建筑和家具木料。就因为这个原因,才引得木材贩子们垂涎三尺。过去,在林场数次陷入困境时,有人就想过砍伐了树木去换钱,被我爹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宁可变卖家产去救急,也绝不能打那些树一根树枝的主意。可是,这个吕急人竟敢和盗伐者里勾外连,下手毁坏这些来之不易的树木,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愤怒地质问“好啊,济仁叔,你敢盗砍国家三北防护林里的树木,你知不知道这是犯罪?”

吕急人想要上前说什么,被光头阻止住,两个人盯住我一言不发。

连肖红打完报警电话后,也大胆地跟了过来,站在我身边对他们高声斥责道“吕急人,你这真是监守自盗啊!沙漠里植树多不容易,你们竟敢违法盗砍,我要向森林派出所报案。”

吕急人推开光头,慌乱地上前两步“志刚,你们听我说,我也是没办法啊!”

盗卖林场树木还敢辩解?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济仁叔,你啥也别说了,还是到派出所去解释吧!”

吕急人连连摇手,还要再说,一旁的光头掀开他,冷笑着向我们走过来少拿派出所吓唬人。告诉你们,拘留所、大狱老子都进出几个来回了,还怕你们?”说着从腰后掏出一把匕首,一步步逼近我和连肖红。

匕首冷冽的锋芒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护着连肖红慢慢往后退,脑子里快速想着应对的办法。看这个光头的行径和言谈,并不只是一个混混那么简单,看样子,果真如他自己所说,是一个亡命之徒。说实话,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惧怕,我不敢保证能够拿下这样一个有前科的歹人。但是,不管能否打得过他,作为八步沙人,我都必须要挺身而上了,因为八步沙林场的树木一棵都不能少!

吕急人一看光头拿出了凶器,不由得大惊失色地阻拦“你拿刀干啥?有话好好说,不能伤人。”

光头甩开了吕急人,拿着匕首气势汹汹地说“人家都要报案抓咱们了,还會战子好说?你别管,老子今天豁出去了!”

老子也豁出去了!我咬着牙一边护着连肖红后退,一边警惕地盯着逼上来的光头。

光头步步逼近,不远处的其他几个盗砍者也纷纷围了上来。光头就在我的一步之外,他凶狠的眼神在夜里像极了一匹吃人的恶狼,我一把将连肖红推下了沙梁“你快走!”

我喊了一声就冲上前去和光头对打起来。光头有凶器在手,一个来回就把匕首扎进了我的胳膊,剧痛之下,我的手臂上血流如注。

光头盯住紧捂胳膊的我,嗜血地笑了两声,又要来捅我。

我急急退了两步避开,胳膊上不停流出的血黏糊糊的,透过指缝滴到了沙地上。透过光头的肩膀,我看到吕急人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别打了,别打了!你快点走吧,有人来了!”吕急人拽住光头朝我的身后示意。

我的身后是八步沙林场的场部,我不由得回头一瞥,远处点点灯火正向我们靠近,是林场值班室接到了连肖红的电话,便急忙忙赶来了。知道林场的人来了,我感到非常高兴。

连肖红忽然大叫着从沙梁下扑上来“志刚小心!”

我被扑倒在地,怀里软玉温香,这是连肖红的气息。我伸手去扶怀里的人,胳膊上的疼痛更甚,更为痛心和无助的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刺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扎进了连肖红的后背,却来不及阻止。

“肖红!”我吼着她的名字,感觉身上的人沉沉地软了下去。

连肖红的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处,贴着我的耳际吐出一句“放心,我已经让林场报案了!”

警笛声呼啸着渐渐近了,我无力去关心其他,只盼望着他们快点到来,救一救我心爱的人。“肖红,我爱你!”我望着连肖红,希望这份表白还不是太迟……连肖红显然是听到了,她眼里的泪水哗哗哗地流了下来。面对着心爱的人,我泪如雨下森林公安连夜追击,将盗砍、盗卖林区树木的一干人等尽数抓获归案,这里面当然也包括吕急人。他们被关进了看守所。

一个从来都没有存在感的人,前前后后在八步沙当了数十年的护林员,居然监守自盗,做出了这样恶劣的事情,而且他也承认了几年前盗伐木材、打晕钱老汉的也是这伙人。听到消息后,八步沙人都不敢相信,因为他盗卖的那些白榆,都是八步沙人几十年的血汗浇灌出来的,难道他一点都不会心疼吗?

老场长听说后,去看了那些新鲜湿润的树桩,他趴在树墩上老泪纵横的样子令大家纷纷落泪。人人都对吕急人恨得牙痒痒,要求严惩他。我爹带着大家对吕急人的谴责和愤怒来到看守所探视。

几天的拘留,吕急人的胡子和头发都白了不少,表情复杂地和我爹隔着监栏相对而坐。

“想不到你还愿意来看我。”吕急人嗤笑一声,不知是对我爹还是对他自己。

我爹微笑着回他“半辈子磕磕绊绊着过来了,我把你没当过外人。”

吕急人不信,苦笑着说“我以为你是恨我的。”

我爹板了脸,挺直腰板严肃道“是,我是恨你,恨你有了难处不跟我说,还能够多次忍心盗砍我们几代人辛辛苦苦种植下去的树木。你要是说了,大家伙儿不可能不帮你。”

吕急人摇头“我张不开那个嘴,半辈子了,我没有求过人,尤其在你跟前。

我总觉得自己不比你差。老场长退休前,谁都说接下来就该我当场长了。可是,你来了。我在沙窝里熬过的日子比你长,为啥你来了就是场长?”

“你真糊涂啊!”我爹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就为了这个破场长的虚名,你跟我置气这么多年?早知道你有这么一个糊涂念头,我真该让你来当场长,让你尝一尝在我们八步沙当场长的苦楚。”

吕急人淡淡一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如今这个样子,还提那些有啥用。第一次盗卖木材是给儿子凑学费,这一次只想着替儿子在城里买房,看着他结婚成家,我就满足了。”

我爹气恼:“你还是看重虚名。咱们在八步沙附近建设的新农小区100多栋高楼,哪里比城里差了?”

吕急人嘲讽地看了一眼我爹:“你知道我最看不上你哪一点吗?明明有更好的出路,正经的工作不干,偏要赖在林场跟我争抢,处处显得你比别人有觉悟。”说到这里,吕急人哼哼笑了两声,轻蔑地又说:“新农小区?说到底还不是在农村,再好也还在八步沙。我儿子在城里的楼房就差装修款了,只要我再努力一把,就能让他成为地道的城里人。”

我爹对吕急人的言论颇为无奈,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和他结下了这么大的仇恨,可是治沙为的不是子孙后代吗?吕急人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着眼前须发斑白的吕急人,我爹生不起气来,耐心地跟他说:“其实你的心思我都理解。过去,你偷着掖着卖过树苗,卖过花棒,我假装不知道,体谅着你是为了娃娃。可是,你不该打树的主意,那是老一辈一滴汗、一滴血护下来的,你怎么能忍心砍伐?”

听我爹这样说,吕急人勃然大怒,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也舍不得,可我没有办法啊!我不能让儿子像我一样,在沙窝里窝囊一辈子。我要让他在城里有房,有小车……”他的吼声在接见室里异常刺耳。

管教走过来呵斥“安静!”

吕急人瞪了一眼我爹,垂下头安静下来。

我爹摇摇头“济仁,你真是大错特错了!好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还是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他叹口气转身离开。

管教生气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应该好好反省一下,盗卖三北防护林体系的树木,还伤了人,第一次打伤了钱老汉,第二次捅伤了八步沙的研究生。像你这个情况,至少要判八年的刑。但八步沙林场已经决定不起诉你了,你能免于起诉,就要珍惜重新做人的机会,这份自由是八步沙林场给你的。”吕急人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爹的背影,花白的头颅一下子抵在监栏上,泪如泉涌地哭喊“老高,我对不起八步沙,对不起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