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夜的风在第二天早晨停了,多日的阴霾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压在北京城上的灰蒙蒙的盖子终于不见了。洪钧几乎一夜没睡,筋疲力尽地进了办公室,抬起干涩的眼睛看一眼窗外,不禁叫出声来,哇,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色。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杂质,视野开阔极了,办公室位于西北角的缺陷现在也成了优势,可以清晰地将西面和北面的群山尽收眼底。洪钧甚至觉得自己依稀看见了香山上的索道缆车,又一想,怎么可能呢?洪钧独自笑了笑,心情非常舒畅。
他坐到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每天早上的例行功课,处理信箱里的电子邮件。很快,他的一番好心情就被一封电子邮件彻底破坏殆尽。洪钧紧皱眉头,努力压抑胸中的火气,把这份电子邮件打印出来,走到外面给自己倒了杯水,扫视一圈外面的几张办公桌,又走到前台,问玛丽:“菲比还没到吗?”
玛丽立刻站起来,摇着头说:“还没到,也没打电话来,可能还在路上,应该快到了吧。”她看着洪钧铁青的脸,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小得快听不见了。
洪钧看她这样也没心情向她解释,而是硬硬地说了句:“等她来了让她马上来见我。”说完就转身回去了,玛丽吓得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又坐下。
洪钧回到办公室,强迫自己坐下,但再也没心思看电子邮件或做其他的事,就干脆双手抱在脑后,在椅子上仰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静等菲比出现。
过了一阵洪钧觉得再也熬不住,正要让玛丽打菲比的手机,便听见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停了一下,估计是玛丽叫住菲比说了什么,随即脚步声又响起来,直奔洪钧的办公室,很快,菲比出现在了门口。
菲比的脸色红润,亮亮地闪着光泽,一双大眼睛也亮亮的看着洪钧,脸上浮现的是昨晚在咖啡馆外终于守到洪钧时的那种微笑,甜蜜而满足。慢慢地她的微笑僵住,眼神也黯淡下来,眉头皱紧了,菲比看清了洪钧正像个凶神一样地瞪着自己,等弄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菲比这才真害怕了,她从来没见过洪钧的这副样子。
菲比战战兢兢地走近洪钧对面的椅子,一只手摸到椅子靠背,慢慢地刚要坐上去,冷不防洪钧阴沉地说了一句:“你干的好事!”菲比的重心将将放到椅子上,被洪钧这句闷雷似的话吓了一大跳,骤然失去平衡差点摔在椅子上,她赶紧撑住再勉强站直,抬手把滑到眼前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脸色苍白地望着洪钧。
要在平时,洪钧肯定被菲比的狼狈窘态逗乐了,他的心也会早就软了下来,但洪钧此刻强制自己继续扳着脸,冷冷地瞪着菲比。过了一会儿,洪钧抓起刚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扔给菲比,说:“你自己看看!”
菲比忙接过那张纸看起来,似乎看完了就抬起头,洪钧又恶狠狠地说:“背面还有!这种垃圾,不配浪费我两张纸!”
菲比忙把纸翻过来继续看,然后再次抬起头,气鼓鼓地说:“这个Lucy怎么像条疯狗一样呀?!她也太……”
洪钧毫不客气地打断菲比:“你少说别人。我先问你,谁是你的经理?”
菲比怯生生地没敢回话,只是把手抬到胸前,无声地把食指伸出来向洪钧指一下马上又缩了回去。
洪钧被菲比的举动弄得心里暗笑,但脸上没有丝毫缓和,继续质问:“我再问你,你英语怎么样?”
菲比一头雾水,猜不透洪钧是什么意思,只好说:“凑合吧,不太好,也就够用吧。”
洪钧被菲比的话弄得火气又上来了,他大声问:“够用?够怎么用?你能用英语打官司吗?你能用英语吵架、骂人吗?”
菲比被打懵了,愣愣地摇摇头。洪钧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指着菲比手上的纸,几乎是吼着说:“那我问你,Lucy让李龙伟去上海出差的事,轮得到你直接找Lucy说吗?你凭什么用电邮和Lucy打仗,和她打这种笔墨官司?”
菲比总算明白过来,满脸委屈,又急又气地说:“我哪里和她打仗啦?我听李龙伟一说我当然着急啦,普发写标书这么紧张,哪还能去出差?”
洪钧听到菲比居然还在辩解,更是火冒三丈:“用得着你和她讲吗?李龙伟当时就告诉我了,我和Lucy讲一下就能解决,轮得到你吗?!”
菲比更委屈了,噘着嘴说:“我怎么知道嘛……昨天晚上我听李龙伟一说就急了,你又在跟韩湘谈事呢,我就赶忙给Lucy写了封邮件。”
洪钧也不由得生李龙伟的气,自己已经告诉他不用管了,自己会负责和露西沟通,这个李龙伟还和菲比唠叨什么呢?看来李龙伟对露西非常不满,总得找个人倾诉,可偏偏找的是菲比。
洪钧抄起桌上的电话机在空中比划两下,又拿出手机对菲比挥动着:“公司给每个人桌上配的电话是干什么用的?公司每个月给你报销手机话费又是为了什么?嗯,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谈?为什么偏偏要用你词不达意、狗屁不通的英语来写这种白纸黑字的东西?”
洪钧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他不该说什么“狗屁不通”的。他见菲比的脸红了,眼圈也红起来,赶紧缓和下来说:“英语不是你的母语,是外语,你写出来的并不一定是你要表达的意思。同样,英语也不是Lucy的母语,对她也是外语,她理解的就更不一定是你要表达的意思。电邮本身就不是一种很好的沟通方式,不像电话,你说出第一句还可以根据对方的反应再决定如何说第二句。但电邮不一样,你不知道人家看完你的第一段会怎么想,即使知道也晚了,因为你的第二段已经写上去发给人家了。所以电邮最适合用来做什么?下战书!最后通牒!有些美国人把发电子邮件说成是‘throw email’,‘扔电子邮件’,这个‘扔’字非常形象,就像两军对垒,互相往对方的战壕里扔手榴弹。”
菲比嘴里嘟囔:“我没有对她宣战呀,我就是想请她不要调李龙伟去上海,是Lucy她自己神经过敏,还写了这么一大通莫名其妙的东西。”
洪钧又开始不耐烦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呀?你不要讲你本来是什么意思,你要看看Lucy把你的话理解成了什么意思。你再看看她是什么时间给你回的邮件?”
菲比看一眼手上的纸,笑了:“昨天夜里零点二十五分。那时候咱们正喝永和豆浆呢。”
洪钧没好气地打断:“你少提那个。我敢断定,她昨晚上没干别的,全用来给你回这封邮件了,你看她写了多少,对你的邮件逐字逐句地辩驳、反击。她现在肯定正等着你或者我再找上门去和她接着打呢,她还专门抄送给了杰森和Roger,要让大家都来替她主持公道。这种你来我往的笔墨官司,是不是内耗?本来很容易解决的事情,让你一下子把矛盾挑起来,现在可就难办啦。”
菲比这下慌了,不知所措地问:“谁知道Lucy现在就到更年期啦。那你说怎么办呀?”
洪钧“哼”了一声:“怎么办?你惹的麻烦,还不是得我给你擦屁股。”
菲比的脸“腾”地全红了,好像连耳朵和脖子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说:“真不文明。”
洪钧也自知忙中出错又口不择言了,但已顾不上这些小节,继续教训:“你记住,以后整个北京办公室的人都要记住,同一个办公室内不许打内线电话,有话走过去当面说;找上海和广州维西尔的,尽量打电话,除非有文件要用电邮发,否则尽量少用电邮;最后,如果发邮件给其他部门的经理或者杰森,无论是直接发还是抄送,都必须事先让我过目。” 然后想了想,才没好气地说:“没事了。”
菲比站起来,低声说:“那我出去了。哎,今天晚上咱们去哪儿吃饭?”
洪钧狠狠瞪了菲比一眼,一挥手,不再说话。菲比噘起嘴,失望地叹口气,转身走了。一出洪钧办公室的门,她的表情又恢复了常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嘴里居然哼起了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洪钧正在盘算如何收拾眼前的局面,暗自念叨着准备在电话里对露西的说辞,桌上的电话响了,洪钧接起来,是杰森的。杰森在电话里又让洪钧吃了一惊,他突然要在明天开经理层会议,洪钧必须马上跑到上海去。尽管洪钧再三陈情仍无济于事,在杰森眼里十个普发也不如他召开的会议重要,可能杰森根本就对洪钧扑在普发项目上不以为然,那是销售该做的事嘛。洪钧想起了杰森用来拒绝参加亚太区会议的理由,可是洪钧没有老婆,不能借口老婆生病而不去,洪钧不禁羡慕杰森,他忽然体会到有个老婆的好处了。挂上电话洪钧苦笑一下,去上海也好,自己不是刚教训过菲比有话最好当面讲嘛,现在好了,他可以当面和更年期提前的露西打交道了。
两天后的早晨,洪钧又是疲惫不堪地走进了自己的小办公室,他把自己摔在椅子上,连笔记本电脑都懒得打开,反正头一天晚上刚和杰森等人分手,谅他们一夜之间也搞不出什么新动作。洪钧用手撑着脑袋,养养神。头一天闪电般的上海之行眨眼就过去了,他又坐在了这间小办公室里。这种时空变幻让他有些糊涂,究竟昨天是一场梦,还是此刻还在梦里。
往常是打出租车上下班,昨天是把飞机当出租车打着上下班。洪钧坐的是早晨七点的飞机,一切顺利,可是等他赶到维西尔上海位于南京西路上的办公室还是比十点钟晚了一些。不过洪钧很快就发现他并没有错过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因为杰森还在喋喋不休地大讲他当年在台湾的丰功伟绩,如何把一家公司的销售额在很短的时间里翻了很多倍。
洪钧到现在还想不出来昨天的会议究竟达成了什么成果,杰森等人都是神侃的高手,一直天马行空、云里雾里的,弄得洪钧这个来自天子脚下的“侃爷”都不好意思开口。慢慢的洪钧觉出不对了,他发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会议的主要内容是讨论明年各个地区的销售任务,洪钧意识到其他人都很默契地要把他举到火堆上去烤。维西尔北京这么弱的团队、这么差的基础,他们都视而不见,非要让洪钧承担全公司销售指标的一半还要多,理由只有一个,维西尔北京现在有你洪钧了嘛。
洪钧没有争辩,他只是静静地听,他心里清楚亚太区的科克还没把明年中国区的指标分配到杰森头上,而洪钧关心的并不是维西尔北京在整个维西尔中国公司里分摊的比例,而是北京要承担的销售指标的具体数值。上海的罗杰和广州的比尔一再给洪钧戴高帽,乍一听都是赞许吹捧,可稍微琢磨一下就会发现里面充斥着冷嘲热讽。
向洪钧发难的领军人物当然是露西,菲比的那封电子邮件已经被特地打印出来放在每个人的面前。让洪钧稍感意外的是劳拉,自忖和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结果劳拉也专门准备出来一份三个办公室在过去两个月里的费用花销对照表,洪钧负责的北京确实比上海和广州的人均费用高出不少。洪钧虽说没想到劳拉也跳了出来,但面对她的攻击心里却很坦然。洪钧没有超出他的权限审批任何一笔费用,至于每笔钱该不该花,该花多少,本来就应该他说了算。
除了洪钧,对所有这些一概不表态的还有另一个人,就是杰森。在整个会议期间洪钧最留意的就是杰森,杰森对其他人投向洪钧的明枪暗箭统统不作反应,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洪钧还发现,不仅是对他洪钧如此,杰森对其他人之间的分歧或争斗也都如此,他从不当着双方的面做裁判。洪钧一直在琢磨杰森的招数,直到他坐在回北京的晚班飞机上才一下子豁然开朗。杰森就好像是一只手的手掌,而洪钧、罗杰、比尔、露西和劳拉就是那五根手指。手掌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任意两根手指之间都在争斗,这样每根手指都不得不竭力依附于手掌以求获得手掌的支持,而手掌则会在私下对每根手指进行一对一的安抚和笼络,暗地对争斗加以鼓动和挑唆,但不会在公开场合表露对某一根手指的好恶。洪钧坐在机舱里旁若无人的笑起来,难怪“首长”和“手掌”听起来是一模一样的啊。
洪钧正闭着眼睛回味头一天的上海之行,桌上的手机响了,洪钧拿起来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从国外打来的,便下意识地用英语问候一句。
手机里传出来的是浓浓的澳洲腔:“你好,我是科克,还好吗?”
洪钧愣了一下,自从在新加坡和科克那次长谈之后,他们之间就再没有过任何单独联系。手机的通话质量不太好,听着科克的澳洲腔就更觉吃力,洪钧刚想请科克打自己桌上的固定电话,又马上改变主意。科克可能是有意不打公司电话的,因为他不想经过前台的玛丽转接,洪钧想到这儿更觉得科克是个很细心很周密的人。
洪钧站起身关上门,然后面带微笑热情地冲着手机说:“科克,我很好,好久没有联系了。”
科克呵呵地笑:“是啊,因为你和我本来就不应该经常联系的嘛,尤其不应该私下里单独联系,否则我们的朋友杰森该不高兴了。呵呵。”
洪钧不好说什么,只得没话找话地问:“你现在在哪里?悉尼还是新加坡?”
“悉尼。我昨天刚结束了一次很长的旅行,回到家的感觉很不错。我听说你昨天也是出差刚回来,所以给你打电话问候一下。”
洪钧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对科克的回答并没在意,但科克吐露的“听说”二字引起了洪钧的好奇,他会是听谁说的呢?看来科克对洪钧和维西尔中国公司的动向挺了解嘛。洪钧想着,嘴上应道:“是,我昨天去上海了,杰森召集了一个经理层会议。”
科克笑了:“那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会议吧?”
洪钧也陪着笑了一下,说:“主要是讨论明年的业务计划,比如销售指标。”
科克沉吟了一声,接着问:“说说你的感觉,这是你头一次参加维西尔中国的这种会议吧?”
洪钧谨慎地回答:“是。而且是前天才通知我要开会的,我没有时间准备,所以主要是听,听杰森和其他人说。”
科克又笑了:“就像你上次在新加坡的时候那样,当了一个听众?”洪钧对着电话笑了一声,正不知如何接话,不料科克忽然直截了当地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要对你说,不要把那些放在心上,不要灰心。我会支持你。”
洪钧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了?”
科克轻快的语气里透着几分自得:“凡是我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洪钧的大脑飞速运转,他把昨天到会的所有人像走马灯一样地在脑子里捋了一遍,会是谁这么快就向科克报告了呢?他首先排除掉自己和杰森两个人,会议室里当时在场的还有罗杰、比尔、露西和劳拉。那间会议室的隔音确实很不好,但堂堂的科克不会安插个什么小人物在外面偷听的,而且科克这么快就打电话过来,肯定不是什么人无意中一点一滴透露出去的,那可能要很久才传到科克耳朵里。
科克已经又开口了:“你不用猜测在你们中间还有谁也是我的朋友。你放心,第一,这个人不知道我要和你联系;第二,将来我一定会告诉你这个人是谁,我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洪钧再吃了一惊,这个科克开始让他暗自钦佩了,但是科克的手段和心计也已经让洪钧稍稍有些不舒服。洪钧不能再多想,他得搭腔了,就转了个话题:“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普发集团的项目上。”
科克很有兴趣地说:“好的,我正想听你说说普发的项目,可以给我多介绍一下吗?”
洪钧心想,还好,你科克起码还无法从别人的嘴里打听到普发的项目,说明北京办公室尚没有你的人。洪钧便把普发的情形大致向科克说了说,虽然在普发项目上科克和亚太区都帮不上什么忙,但这种沟通总是很重要的。
科克没有插话,仔细地听完之后说:“我相信你的能力,尤其是你的判断。我要对你说的是,不要太急于证明你自己,我们还有时间;另外,不要理睬那些人发出来的噪音。你知道吗?有一种很容易的做法就可以让他们都闭嘴。”
洪钧笑着说:“我不知道。”他估计科克又要来个什么澳洲风格的幽默了。
科克很严肃,把一句话清清楚楚地送进了洪钧的耳朵里:“当你变成他们的老板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全都闭嘴了。”
洪钧挂断手机以后,科克的这句话还在他的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实际上,在后来的很多天里洪钧都常常想起这句话,他在想这是科克对自己的**还是承诺呢?是给自己的压力还是动力呢?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其实都是一回事。
又过了两天,已经是十二月十四日了,将近一个月没日没夜的辛苦劳作,李龙伟总算带着投标小组在晚上完成了所有投标用的方案书。洪钧已经和杰森在电话里把投标用的价格定了下来,他发现杰森这个老板也有可取之处,他要什么折扣政策杰森就给他什么折扣政策。
洪钧这段时间忙活的另一项结果,是找到了三家系统集成公司来代理维西尔在普发项目中投标,一家是范宇宙旗下的公司,但具体会是哪家还不知道,另外两家都是以前和维西尔曾有过合作,关系还不错,只是他们和普发的关系好像都一般。
洪钧最后一次在电脑上把标书的重点内容审查了一遍,就吩咐菲比可以发给那两家系统集成公司了,但叮嘱她此刻还不要发给范宇宙。菲比之前早已把包括授权书等商务文件的正本做好送到那两家去了,洪钧也把该给范宇宙的这些商务文件压着不让她送。菲比用电子邮件把最终的投标方案书和价格清单给那两家发了过去,又打了电话确认收到之后,来向洪钧交差。
洪钧看了看表,快八点了。菲比有些着急,提醒说:“他们每家收到咱们的方案书,都还要花时间和他们的其他部分整合一下,还要再打印、装订,弄出一式四份的正式标书。明天一早就得去交,再晚的话,范宇宙那边该来不及了。”
洪钧轻松地说:“不用急,反正他们谁都得熬个通宵,再等等。”
菲比还是不放心:“你还等什么呢?咱们该做的都做完了,现在也不会再有任何修改了,给他们也发过去呗。”
洪钧说了句:“我是怕他们修改。”看菲比还愣着,就只好解释说:“我对那两家比较放心,但我对范宇宙不放心,他自己明确讲过他会用三家公司的名义分别投ICE、科曼和咱们的产品,也就是说,他手里就会有这三家的方案书和报价。我没想从他那里打听别人的报价,但也得防着他把咱们的东西透露给ICE和科曼。”
菲比说:“你要是这么不放心他,当初干嘛要让他代理咱们的产品呢?那胖子多烦人呀,上次我送他出去,电梯都来了他还拉着我手不放。”菲比说着就用左手使劲擦着右手的手背和手腕,好像范宇宙上次留下的痕迹还在似的。
洪钧听了觉得一阵别扭,像眼见自己心爱的东西被别人用过又还回来一样,就又在心里恨恨地对范宇宙的母亲的母亲打了招呼,但嘴上却不动声色地解释:“范宇宙有能量,他能在很短时间里和普发的人混得那么熟,咱们找的另外两家代理都比不上他。咱们做普发项目一直都是从正面做的,任何私下的暗地里的东西都没搞。并非普发里就没有人想搞,人家是不敢和咱们搞,这些都得靠范宇宙到时候具体操办了。”
菲比又问:“那到底什么时候把标书给他们呀?总不能拖得太晚,最后人家都来不及了啊。”
“只能尽量拖了,等一下先把技术方案给他们,即使他们把一些核心内容透露给ICE或是科曼,ICE和科曼也来不及改他们的技术方案了。至于价格嘛,能多晚给就多晚给。”
洪钧刚说完,手机响了,洪钧看眼号码就对菲比挤了下眼睛:“喜欢你的人来了。”然后接通手机笑着说:“老范,我还在公司呢。”菲比一听原来这个所谓“喜欢你的人”竟然是范宇宙,气得狠狠瞪了洪钧一眼。
范宇宙冲洪钧大声喊着,连坐在对面的菲比都能听得见:“老洪,你可真沉得住气呀,我这里急等着你的标书呐,赶紧发过来我们好打印装订啊。”
洪钧笑着解释:“还差一点儿,就快好了。老范你放心,一定耽误不了,他们待会儿弄好我就马上亲自送过去。”
范宇宙又说:“还有啊,我上次不是给了你两家公司的名字嘛,让你一家一份给我做好授权函的,你呀,再给我的泛舟系统集成有限公司也做一份授权函。我现在还没想好究竟用哪家来投你们的产品,我是一颗红心,三种准备啊。”
洪钧觉得有些意外:“你当初不是决定用泛舟来投ICE的吗?我看你不是一颗红心,你是有三颗红心,典型的三心二意。”
范宇宙好像根本不在乎洪钧对他的调侃,哈哈笑道:“我还没想好,ICE和科曼也都是给我的这三家公司各做了一份授权函,我可能得在最后一分钟才能定啊。”
洪钧一听范宇宙不再确定用他自己的泛舟公司代理ICE的产品,隐隐觉得这是个好的信号,他不动声色地说:“那行吧,我们就再做一套授权文件。这些文件都要原件正本,电子邮件、传真都不行,等一下我连同标书一起给你们送过去吧。”
范宇宙沉吟片刻才说:“哎呀,那也太折腾你了嘛,你何必亲自跑呢?我可以派人去取一下就行了嘛。”
洪钧坚持:“没事,我也该去你那里拜访的嘛。我本来就已经安排好了等一下过去,反正你的那两家公司的授权文件正本我们也要送过去的嘛。”
范宇宙听洪钧的口气是主意已定,就说:“那好吧,你可要尽快赶过来啊。你要是过来晚了,明天我可只能投ICE和科曼啦。”
洪钧挂断手机,问菲比:“李龙伟他们都撤了吧?”
菲比笑了:“刚才一转眼就都没影了,这些天把他们几个累惨了。你知道他们私下里管你叫什么?叫你‘表叔’!因为你一见他们就说‘标书’、‘标书’,他们就说干脆认你当他们‘表叔’得了,求你别催标书的事了。”
洪钧开心地笑起来:“哎,你今天晚上想不想和我再熬个通宵?”
菲比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想啊想啊,我早准备好了。”
洪钧逗她:“可咱们这次熬通宵的地方你恐怕不太喜欢,范宇宙会一直陪着咱们。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菲比噘起嘴:“早猜到了,你刚才在电话里不是已经定嘛。唉……我可真命苦啊。”
洪钧吩咐:“你先按刚才范宇宙讲的,给他的泛舟公司也做一套授权函,然后把标书文件都存到一个移动硬盘里准备好,咱们十点钟出发。哎,对了,你去搞些吃的来吧。”
范宇宙在北京可以称得上是狡兔三窟了,洪钧和菲比按着他说的地址,又不停地用手机请他指示方向,总算摸到了他位于城西航天桥一带的一处办公地点。这是一座四层高的土里土气的小型写字楼,一看就是从国有企事业单位以前的那种老旧办公楼改装的。到了门口,保安早已经下班,大门洞开,洪钧打量一下,确定这楼里是没有电梯的,便拉起菲比的手,顺着楼梯爬上了四楼。
他俩沿着四楼的楼道,很容易就找到了范宇宙的那几间办公室,因为只有那里还灯火通明。等他们快走到门口了,洪钧想放开菲比的手,却被菲比紧紧攥着,洪钧扭过头瞪了菲比一眼,又朝门口努了努嘴,菲比才做个鬼脸,松开了手。门口没有任何牌子,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公司。洪钧敲了敲敞开的门,范宇宙在里间答应一声,很快走了出来。
洪钧第一眼看到范宇宙就发觉与他上次见到的那个相比简直换了个人。范宇宙穿的是件黑色的中式小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毛衣,下面是条像绒裤似的运动裤,脚上蹬着一双厚厚的毛绒拖鞋,就像是住在四合院里的老北京,半夜刚到外面上了趟茅房回来。范宇宙咧开大嘴笑着和洪钧握手,一眼看见菲比正站在洪钧身后,就立刻抢上一步和菲比握手,一直拉到沙发上请他们坐下才放开。
洪钧忽然感觉有些冷,起初以为是范宇宙的龌龊让自己打了个寒颤,但马上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原来是这房间里太冷了。他扫一眼房间里忙碌着的几个人,都是一身厚重的打扮,墙上挂着个空调,却还蒙着防尘罩,看来范宇宙真够精打细算的,要么当初买的只是夏天用的“单冷”空调,要么虽然买了“冷暖”空调却舍不得开。洪钧看了眼菲比,菲比也正看着他,嘴唇好像抖了一下。他俩的风衣在坐车和爬楼梯的时候都一直拿在手里,实在不好意思都进了房间反而要把风衣穿上,洪钧只得把风衣严严地捂在腿上,菲比也学着做了。
洪钧从菲比手里接过一个大信封,从里面取出订成三份的文件,递给范宇宙,范宇宙一边招呼人倒茶,一边接过去看了看,又问:“授权函什么的都齐了。方案书呢?还有报价表呢?”
洪钧从菲比手里又接过一个移动硬盘,对范宇宙晃晃:“都在这里头,让人拷进去吧。”
范宇宙便站起身说:“那咱们干脆上那屋吧,他们都在那里头忙活呢。”
洪钧和菲比跟着范宇宙来到旁边的一个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几个人守着几套电脑和打印机,桌子上摞着小山一样的A4纸,还摊着打孔机等装订工具。范宇宙对其中一个人交待:“哎,你帮这位小姐把他们维西尔的方案书导进去。”然后就拉过两张椅子和洪钧坐了下来。
范宇宙一脸得意,对洪钧说:“ICE、科曼还有你们维西尔,这三家软件公司的标书都在我这间小屋里呢。那两家的已经都快打印完了,你看那不都开始装订了嘛,就剩你们的了。”洪钧笑了笑没说话,眼睛盯着菲比在旁边电脑上的操作。范宇宙又说:“老洪,其实我知道你干嘛非拖到这么晚才来,你是信不过我,担心我把你们的东西外传出去,对吧?”
洪钧仍然只是冲范宇宙笑笑,还不打算说话。范宇宙伸出手,把旁边一张桌子的抽屉一下子拉开,让洪钧往里看,洪钧探头看一眼,里面胡乱放着各款花花绿绿、形状各异的手机,足有十来部。洪钧一时不明白范宇宙的意思,范宇宙咧开嘴笑:“这全是他们这帮人的手机,都让我给收了,关了机往这儿一放,谁也别想往外打,短信也别想发。你再看这几台电脑,都没有网线,全都是不能上网的,公司里的电话我也把线给拔了,切断一切对外联络,哈哈。现在这儿只有我这一部手机能用,要不刚才你在路上打我公司电话没人接呢,线都拔了嘛。”
范宇宙越说越得意:“你们三家的标书我这儿都有,你怕泄密,我比你更怕。你担心你们的东西让ICE或是科曼知道,我还更担心那几家系统集成商从ICE、科曼把我的东西搞走呢。你想想,我要是把你的东西告诉俞威,俞威肯定会调整他们的方案和报价,但他不会把调整后的东西再给我,只会在最后一分钟给他另外的几家代理商,因为他也不敢相信我了呀。”
洪钧不想和范宇宙讨论这些,便又笑了笑,转而问:“你打算怎么定你投标的价格?”
正好,和菲比一起忙活的那个人拿着一份打印好的表格走过来递给范宇宙,洪钧瞟一眼,是自己给范宇宙的维西尔软件产品报价表。范宇宙仔细地看着,又让人拿来一个计算器,托在手上算开了。过了一会儿,范宇宙才抬起头说:“老洪,你们给我的这个价格倒还不离谱儿。我看这样吧,你这个价格我拿来做参考,再加上我这里要留出来的各种费用和利润,关键是考虑我的投标总价在所有投标商里面排什么位置最好,不能最高,也没必要最低,咱们先争取中标再说。等普发定了我的标,也就定了你的软件,咱俩到时候再敲定你给我的最终价格,怎么样?”
洪钧想都没想就说:“你到时候再来找我要的价格,肯定比我现在给你的价格还要更低吧?”
范宇宙一脸坦诚,但是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那是肯定的,不然我还去找你干嘛。我现在就算拼命杀你的价,再杀恐怕也杀不下来,而且最后如果没中标都是白费劲。我大致算过,这个项目在签合同之前,还有日后的验收、付款,大概都需要留出多少钱来打点。我算的数应该比较靠谱儿,但到时候真正得给出去多少,这可谁也说不好,又不能打出太多富余量,不然投标的总价就太高了。所以我想和你来个君子协定,到时候咱们再仔细核算你给我什么样的底价合适,好不好?”
洪钧很爽快地回答:“没问题,那就等中了标再谈。”
洪钧的干脆利索反而让范宇宙有些意外,忍不住问:“那就这么定了?老洪,你就这么放心?”
洪钧笑了,拍了下范宇宙又宽又厚的肩膀,也悄声说:“老范,你给普发的卖价都定了,可你从我这儿拿的买价还没定,等中了标,你就必须从我这儿买软件交给普发,如果到时候我坚持今天这个价格不降价,你也只能接受,有什么损失都只能你自己扛了。既然你对我这么放心,我怎么会对你不放心呢?我今天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不搞破坏性的低价竞标,咱们用合理的价格中标以后,如果你这里发生了一些预想不到的费用,维西尔会和你共同承担。老范你记住啊,我不会做让你日后骂我的事。”
范宇宙认真地听完洪钧说的每一个字,眼睛直直地盯着洪钧,过了足有半分钟才用手也拍了下洪钧的肩膀,说:“老洪,你这人实在啊。”洪钧感觉放在自己肩上的,活像是一只熊掌。
范宇宙又补了一句:“还有,我不说你肯定心里也有数,到时候跟你要折扣的时候我可不会给你列个单子,上面写着送给谁多少钱、送给谁值多少钱的什么东西,我就会告诉你我整个的打点费用是多少。”
洪钧笑了:“我才不会管呢,钱也好,东西也好,都是你安排的,和我、和维西尔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们也根本不知情。你总共打点了多少钱,你自己最后赚了多少钱,我也都不关心。”
范宇宙也“嘿嘿”地笑了几声,用手在洪钧的大腿上拍了一下,眼睛已经瞄向菲比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