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威也是一夜没睡。当三个人冲进他房间的时候他真被吓傻了,等他被架着下到大堂,又被塞进一辆切诺基里,他的双腿还是软的。俞威瘫在后座,被两个人夹着,脑子逐渐恢复了运转。车一开动,他留意到周围没有其他车辆和他们一起走,看样子不是什么大规模行动,倒像是几个人专门冲他来的。范宇宙和柳副总呢?俞威偷瞄一眼酒店门前停着的一排车,但还没来得及看清切诺基已经拐上了大街。俞威仅隐约瞥见几辆像是奥迪A6停在门口,可无法确定里面有没有范宇宙的那辆。
车上的几个人一直没说话,脸色都显得很轻松。车没开多远就停在一座小楼的门口,这时候俞威的腿脚已经又可以听他使唤了,他便自己下车跟着人家走进小楼。俞威努力看清了楼门口挂着的牌子,不出所料,自己果然是被带到了一个派出所。
四个人走进一间值班室,其中一个人随手指向一把椅子,冲俞威努了努嘴,俞威便很听话地走过去坐下,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因为他印象中警察都是让坏人蹲着的,自己居然可以有坐着的待遇。另一个人一路上手里一直拿着俞威的手包还有手机,这时把手包和手机往一张桌子上一扔,便端起一个不锈钢的水杯走到旁边沏茶去了。第三个人就是刚才开车的那个,他走到远处一个角落里打开了电视机
俞威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忽然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又想喝水,又想抽烟,可都不敢开口提出来,只好忍着。那三个人谁都不理他,各自收拾停当就围坐在电视机前面,一边胡乱换台一边聊着什么。俞威的脑子里紧张地预演自己会被问到什么样的问题,自己又该如何回答。他的手包里名片、身份证一应俱全,手机上号码簿也一目了然,所以俞威首先确定关于“他是谁”这个问题还是如实回答的好。
刚想到这儿俞威的手机响起来,俞威一动也不敢动,看着那几个警察。其中一个走过去从桌上把手机拿起来,并没有接听,只是任由铃声一直响着,然后盯着来电显示说:“琳达苏,怎么这么怪的名字?”他说完这句话,铃声也停了。
那个警察刚把手机放回桌上,没想到手机又响了一声,这次是收到一个短信。他就又把手机拿在手里,按了个键开始大声念着:“你在哪里?做什么呢?怎么不理我?我想你了。”接着又说:“还是这个琳达苏。”他斜眼瞟着俞威说:“这位是你的情儿吧?也真够你忙的,好好反省反省吧。”
俞威估计现在差不多十点了,知道琳达不会再打电话或发短信过来,因为这是他和琳达约好的,十点以后她不可以主动找俞威,只能俞威找她,不然万一接起电话或是打开短信的是俞威的老婆呢?俞威现在顾不上想琳达的事,他赶忙冲那个警察点着头,开始“反省”自己。
俞威觉得他们一定会问他:“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带你上这儿来吗?”他从电影电视上看到的全这样。俞威犹豫半天仍旧没想好自己应不应该承认嫖娼,因为他连那个女孩儿是不是“娼”都不清楚。不过他有一点想明白了,就是他不能把范宇宙和柳副总说出来。可问题跟着来了,那个女孩儿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俞威本想说他和那个女孩儿是一见钟情上的床,可是按说应该先“见”再“钟情”再来酒店开房,可他和她的第一次见怎么就已经是在酒店的客房里呢?俞威发愁不说出范宇宙就说不清那个女孩儿的来历,他又担心说出范宇宙这事儿就更大了。俞威最忧虑的就是这一点,同时他奇怪他们为什么没把那个女孩儿一起带来,也许是带到另一个地方另案处理了。
俞威一直这么紧张地苦思冥想,感觉自己像一只困兽,已到崩溃的边缘。忽然,看电视的那三个人里有一个冲他这边嚷道:“哎,叫你呢。”
俞威浑身一哆嗦,低着头可怜巴巴地冒出一句:“我错了,我交罚款。”
俞威原本预备着迎接对方的大声呵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阵哄笑,那个人笑累了才又说:“会打拖拉机吗?三缺一,你过来凑一手。”
俞威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过头抬起眼皮看过去,见那三个人已经离开电视,围坐在一个乱糟糟的茶几旁边,冲他喊话的人两只手里各拿着一副扑克牌,俞威这才相信了自己的耳朵。他的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哈着腰走了过去,那个人用脚把茶几旁边的一把椅子往前勾了勾,俞威便知道那是自己的位子了。
俞威坐下来,先堆起谄媚的笑容朝自己的对家点了点头,又朝两边的人笑了笑,然后勤快地洗着牌。开始轮流抓牌了,俞威的心慢慢地放下来,他觉得这次应该不算什么大事。直到这时,他才开始集中精力地思虑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是谁干的呢?”
这个重要的问题具有相当高的难度,虽然第一步推理很简单,这个害他的人应该是和他有仇的人,可是再往下推理就举步维艰了。俞威相信和他有仇的人应该不少,商场上、职场上、情场上哪能没有发生过节的,可是他实在理不出头绪究竟哪些人和他有仇。俞威这个人既想不起都有什么人曾经帮过他,也记不清都有什么人曾经被他坑过,俞威记得清清楚楚的只有坑过他的人。俞威发现这样杂乱无章的思路效率太低,便改变策略,从自己认识的人里面一个个地筛。
他想到了范宇宙,觉得按说不会是他。难道是因为上次合智集团没买UNIX机器的事?按道理不会呀,合智可能最终还是不得不买几台UNIX机器的,那就仍会是他范宇宙的生意嘛,充其量是生意来得晚了些、小了些。不过也真说不定,万一范宇宙和他俞威一样都是睚眦必报的人呢?这得留神查一查。
俞威又想到自己的老婆,会是她吗?看这几个警察没有太为难他的意思,只是例行公事想给他一次教训,从这个动机来看倒有些像是他老婆的作为。刚才那个警察不是也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吗?说这话的立场也的确像她老婆的立场,可是俞威很怀疑他老婆的能力,她应该没这么大本事吧。
俞威脑子里都在想这些,手上的牌出得有多臭便可想而知了,他的临时搭档不时大声地斥责,三番五次地把俞威的思绪强拉回牌桌上来。俞威惭愧得无地自容,忙不迭地赔不是,可是牌技上的表现没有一丝好转。他的对家终于忍无可忍,把牌“啪”的一声摔在茶几上,俞威被吓得身子一歪,旁边的两个人笑着解劝。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俞威一直提心吊胆陪着他们三个打“拖拉机”,再后来派出所里渐渐有人走动,一早来上班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俞威偷偷瞄了眼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早上七点。昨晚上开车的那个人站起来,把俞威的手包和手机拿过来扔在他怀里,问道:“想了一宿该想清楚了吧?没什么可狡辩的吧?”俞威忙不住点头。警察又说:“那就跟我到隔壁接受处罚,把字签喽,把罚款交喽。”
俞威大喜过望,忙站起来欠着身子跟上。那个人又朝俞威说:“瞧你干的那些烂事儿,你对得起你老婆吗?”
俞威走出派出所,早晨的阳光刺得他双眼都睁不开,他上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他家的地址,就拿出手机开始拨号。先打柳副总的手机,关机,再打柳副总家里,没人接,俞威紧张了,难道柳副总也被抓了?不可能啊,酒店和派出所都没看见他人影儿,难道柳副总被带到别的派出所去了?俞威马上又打范宇宙的手机,关机,再打范宇宙家里,没人接,俞威更慌了。他拼命让已经疲惫不堪的大脑继续运转,但还是想不出所以然,俞威只好宽慰自己,他们也许都正在上班的路上。俞威查看手机,看见琳达昨晚打来的那个未接电话和那条短信,但俞威现在没心思搭理她。
俞威强撑着回到家,老婆不在,已经上班去了。俞威看见房间里各处摆着的老婆的照片,好像都正在对自己奇怪地笑着,他又想起那个警察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对得起你老婆吗”,俞威觉得那句话意味深长,看来老婆的嫌疑是越来越大了,难道她真有这么大的本事?难道兔子急了真会咬人?
俞威在家里四处走动不让自己躺下,挺到八点半,站着给柳副总的办公室打电话,占线,俞威放了心,柳副总已经像平常一样开始工作了。俞威又给范宇宙若干办公地点中的一个打电话,一个女孩接起来说范先生今天不在这边,他刚才来电话说他今天去那边,俞威完全放心了,他也懒得再给“那边”打电话找范宇宙。他想,看来昨晚人家两个都平安无事,只有他自己倒了霉,这次的恶心事只能暂且埋在心里,慢慢查访吧。
俞威立刻被疲倦彻底淹没了,他倒在**,不到一分钟就沉沉睡去,他根本没想起来柳副总昨晚提到的那句话,今天上午普发集团又有一次总经理例会。
快到中午的时候,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忙碌的洪钧接到了韩湘打来的电话。
韩湘第一句话就是:“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洪钧并未多想,笑着说:“当然先听好的啊。如果先听坏的,万一被吓死了,好消息都还没听到,那也太可惜了。”
韩湘也笑了:“那就先说好的?”
“嗯,我听着呢。”
韩湘停了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中标了!”
洪钧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虽然他天天都盼着普发有好消息传来,但他根本没想到会这样毫无预兆地喜从天降,他下意识地问:“普发定了?什么时候?”
韩湘很快活地说:“你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咱们不都以为得拖过春节了嘛,结果今天上午的例会上就定了。”
洪钧不由得激动起来,但他尽量表现得很平静,又接着问:“怎么这么顺利?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韩湘说:“例会上金总照例把软件项目的事提出来,问问大家有什么新的考虑、新的意见。柳副总说他这些天又搜集了一些维西尔公司的情况,仔细琢磨了一下,还专门找几个专家聊了聊,感觉虽然维西尔的产品不能说是最好的,但是维西尔提交的项目实施计划和技术支持方案都非常周密。他说,没有所谓最好的产品,只有最适合的产品,所以建议在选型中也要把这点充分考虑进来。金总是多聪明的人啊,立刻知道柳副总的态度转了,便马上说柳副总的意见很中肯很重要,要求大家认真考虑柳副总的建议,然后就提议表决,结果全票一致通过,定了你们维西尔的软件。我们的评标规则里面不是有‘集团领导评议’这一项吗?占十分呢,把这十分加到之前已经评出来的技术分和商务分上,范宇宙的泛舟公司就中标了,当然也就是你们维西尔的软件中标了。你说,这是不是个好消息?”
洪钧立刻表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来之不易啊。”又马上问一句:“哎,柳副总是怎么转过弯子来的?金总做了他工作?”
“这还不清楚,我的直觉是金总对柳副总的大转弯儿也有些意外。”
洪钧不打算在电话里就这个疑问深究下去,这个疑问有可能将来会水落石出,有可能就一直是个谜了。洪钧笑着又问:“你不是还要搭配个坏消息吗?”
“呵呵,我就是那么一说,吓唬吓唬你。我的意思是,项目确定以后你和我的关系可能就要稍微变变了。我认为你是个好的合作伙伴,所以在签合同之前,咱们密切合作,都想让普发选定维西尔;以后签了合同,咱们就是甲乙双方了,虽说不是两军对垒,但也不是在一个战壕里喽。”
洪钧没笑,他一本正经地说:“韩湘,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还得强调,签合同以后咱们仍然还是合作伙伴,你可别想把我从战壕里推出去。以后咱们的关系是和现在不同了,因为绑得更紧,而且是名正言顺了。”
韩湘调侃道:“瞧你说的,好像之前咱们是在背地里偷偷摸摸似的。对了,我下午就会把中标通知书传真给范宇宙,让他尽快来谈合同,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做做他工作的,我会找你。另外,你那边的产品和人手也可以开始准备了。”
洪钧这才笑了:“这倒是我刚才忘了说的,咱们的关系还真发生了一个变化,就是中间夹了个范宇宙,他是总承包商嘛,我是分包商,他从我这里买软件再卖给你。不过你放心,除了商务上经他手走一道之外,其他方面我都会和你直接合作。”
洪钧挂上电话之后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眺望远处依稀可辨的西山,想着应该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告诉谁。
他走回桌旁,取出一摞名片在里面翻着,然后抽出一张,照着上面的号码拨着。
电话通了,洪钧用英语说:“你好,科克,我是Jim。”
电话里传来科克的笑声:“你好,Jim。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可是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洪钧也笑着说:“是的,我很想和你一起分享一个好消息,我相信你听了会高兴的。”
科克立刻说:“是吗?好啊,请告诉我。”
“我刚得到消息,马上第一个告诉你:我们赢得了普发集团的项目!”
电话里没有声音,科克没反应,洪钧有些意外,他刚怀疑是不是信号断了,才听到科克压抑低沉的声音:“Jim,我听到这个消息,我不是高兴……”他停了一下就转而大笑着说:“我是非常高兴!无比高兴!极度高兴!”
洪钧这才明白科克又在闹着玩儿了,他也被科克的情绪感染起来。科克接着说:“我知道你能做到的,我坚信你能做到。Jim,祝贺你,你太棒了。”
洪钧赶紧客气一下:“谢谢。这是团队的努力,整个团队都非常出色。”
“我同意,但我也知道,是你让这个团队变得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对了,你可以告诉我这个合同有多大吗?”
“我现在还不清楚,普发集团刚刚确定是一家投了我们的产品的总承包商中标,我们要和这家总承包商洽谈最终的软件合同,到那时候才会知道准确的金额。但是我相信,这个合同一定会是维西尔在中国签过的最大的合同。”
科克兴奋不已:“太棒了。Jim,我希望能有机会尽早去北京拜访这家客户,我更希望能尽早和你在北京见面。”
洪钧随口表示了一下:“欢迎你,到时候我会去机场接你。”
洪钧向科克报喜之后拉开门走出自己的小办公室,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那些兵们。可是公司里静悄悄的,洪钧四处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洪钧刚觉得奇怪,才想起大家一定都出去吃午饭了。
洪钧在公司门口围着前台绕圈子,他高兴得不能自已。忽然,他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一个小白板,上面写着同事之间的一些留言,洪钧立刻有了主意。他用板擦把白板认真地擦拭干净,然后用红色的水笔在白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六个大大的字:“我们赢了普发!”接着在字的下面画了一张猪脸,大大的耳朵耷拉着,大嘴咧开笑着,又给猪脸画了个小帽子,在帽子上写了“Jim”三个字母。画完了,洪钧退后一步仔细审视了一番,又凑上去给猪脸描补几笔,才意犹未尽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把门虚掩上,然后竖起耳朵留意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像过了很久,洪钧终于听到有人说着话从楼道里走进公司,然后说话声停住了,安静了几秒钟之后就有女孩子的声音尖叫起来,伴随着男声跟着起哄,然后又都开始叽叽喳喳的大声说笑着,这样重复着好像先后进来了两三拨人,公司里已经是一派欢笑声了。
洪钧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离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越来越近,然后门被一下子推开了,都没顾得上象征性地敲一下,菲比头一个扎进来,后面跟着其他人,小办公室只能再站下几个人,余下的只好挤在门口。洪钧看见菲比举着那个小白板,白板上已经画满了大大小小、各种造型的猪脸,每张猪脸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在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开心地笑着。紧挨着洪钧画的猪脸旁边是个打着蝴蝶结的猪脸,戴着的小帽子上写着“Phoebe”,洪钧又把白板上的猪脸挨个看过去,找到了“Larry”、“肖彬”、“Harry”、“Vincent”、“武权”、“Mary”和“Helen”。
洪钧心满意足地笑了,他数出一共有九张猪脸,他的整个团队都到齐了。
东三环外面,离农展馆不远有家不错的法国菜馆。在二楼挨着窗子的一张小桌旁边,菲比一边用一个精巧的小叉子挑着蜗牛壳里的肉,一边朝对面的洪钧说:“外面的露台多好,要是在夏天,咱们应该在露台上吃,是不是特有情调?”
洪钧说:“看来这顿大餐请你吃早了,应该留到夏天再请。”
菲比晃着脑袋:“想得美,你想说话不算数呀,你自己说的,等普发合同签了就请我吃大餐的。”
洪钧笑道:“六只蜗牛都快进你肚子了,还堵不上你的嘴?这不是请你吃着呢吗?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一条,说话算数。”菲比正把嘴凑上去咬住小叉子上的蜗牛肉,顾不上说话,只能点头以示首肯。洪钧又问:“看来你只记住了吃大餐这一项,我当初还说过一句话,现在不是也兑现了吗?”
菲比一边嘴里嚼着一边歪着脑袋想,直到把蜗牛肉咽下去还是没想起来,她用餐巾擦了下嘴:“什么呀?我怎么想不起来啦。”随即又立刻义正词严地低声喝道:“你不许趁我忘了就耍赖啊,老实说是什么。”
洪钧用叉子拨弄着面前小盘子里的一块鹅肝,觉得太肥腻了,犹豫究竟吃不吃掉它,嘴上说:“十月份我第一次和你谈普发项目的时候,我说过三个月以后普发就会选定咱们,你算算我说的准不准。”
菲比右手才拿起餐刀,便又放下,掰着手指头数起来:“十一月、十二月、一月,嗯,当时是十月中下旬,现在是一月底,就勉强算三个月吧。哎,你当时怎么料到的呢?反正你说的时候我根本不信。”
洪钧笑了:“别说你不信,当时我也不信。我是怕你没信心,给你打气的,其实也是给我自己打气。这次肯定有运气的成分,居然真在三个月里面拿下了,要不然恐怕就得拖到夏天才能请你吃喽。”
菲比在面包上蘸了点橄榄油,随口问了句:“这地方你以前老来吧?”
洪钧没多想,点了下头:“不止一次了。”
菲比垂下眼帘看着手上的面包:“也和她来过吧?”
洪钧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菲比撇了撇嘴,露出讥讽的笑容:“认识女孩子太多了也难办哈,数都数不过来了吧?我鄙视你。”她见洪钧仍是一脸惶惑的样子,便没好气地提醒道:“你们ICE的那个。”
洪钧这才明白菲比指的是琳达,不禁有些尴尬,嘟囔一句:“你也知道了?”
菲比又撇了下嘴,一翻白眼:“哼,圈子里谁不知道呀?那么轰轰烈烈的一场。”
洪钧不理睬菲比话里带的刺,把鹅肝叉起来放进嘴里。
菲比继续摆弄着手里的面包,把面包撕成一块块的,又问一句:“你还想她吗?”
洪钧往后靠在椅背上,淡淡地回答:“有时候会‘想起’,但不是‘想’。”
菲比轻轻叹了口气:“唉,男人是不是都这么薄情寡义呀?”
洪钧不理她,喝了一口高脚杯里的红葡萄酒。
菲比又凑近桌子,嬉皮笑脸地看着洪钧:“哎,人家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怎么好像专吃窝边草呀?”
洪钧笑了笑:“因为我这只兔子近视眼,只看得见窝边的草。”
“那我呢?这次怎么会看上我了?你窝边的草也不止我一棵呀。”
洪钧装出严肃的样子,语气里满是沉痛:“因为这次我眼睛瞎了。”菲比的脸一下子红了,气得抓起吃蜗牛用的小叉子,向洪钧做了个扎过来的动作。洪钧却一本正经一字一顿地接道:“因为,爱情是盲目的。”说完他就浑身哆嗦了几下:“酸死了,太肉麻了。”
菲比一下子笑起来,又白了洪钧一眼:“真受不了你。”
洪钧没有笑,而是认真地说:“我其实一直在想这件事,今天还想和你说呢,你别当窝边草了。”
菲比一愣:“你什么意思啊?”
洪钧抬头看着菲比的眼睛:“换家公司吧,别在维西尔做了,好不好?”
菲比的眼睛立时瞪起来:“你干嘛要撵我走?干嘛要我离开你?”
洪钧说:“你不是也觉得兔子吃窝边草不好嘛,咱们这么小的公司,你和我这种关系,咱俩会觉得别扭,其他人更会觉得别扭,还是不在一家公司为好。”
菲比不以为然,噘着嘴说:“和我在一起让你觉得别扭啦?我可不觉得别扭,我就想上班的时候也能看见你。”
洪钧耐着性子说:“你可最好想清楚,如果你非要上班的时候能看见我,我就让你下班以后再也看不见我。你选吧,如果非要一起上班不可,咱们就只能做普通同事。”
菲比一点儿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你自己说的,销售没有下班的时候。所以我只要在上班的时候能看到你就行了,反正你永远没有下班的时候,哈哈。”
洪钧有些不耐烦了,他板起脸:“我和你说正经的呢,你还是换家公司吧,你要死活不愿意,那我就只好自己换公司了。”
菲比的眼神黯淡下来,脸上也没了笑容,垂着眼皮说:“行啦,我明白你的意思。哪能让你再换公司呀,肯定得我来做牺牲啊。”
洪钧一看她这样心又软了,便安慰说:“你应该认为这是件好事,我不想和你这样继续在同一家公司,就说明我是认真的,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的。”
菲比叹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咳,我也没指望那么长远,我只想多和你在一起,哪怕多一分钟也好,谁知道能有多久。你要非让我走那我就走呗,只是以后两个人各忙各的,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洪钧笑了,逗菲比说:“好啊,原来你不愿意换公司是要留在维西尔监视我?”
菲比撇嘴:“切,真自恋,美得你。我才懒得监视你呢,我还不知道你?谁监视得住你呀?”
洪钧被菲比的反唇相讥弄得无话可说,索性开始吃刚端上来的鳕鱼。
菲比只安静了一阵就又说:“哎,你说我应该换一家什么样的公司呀?”
洪钧放下刀叉,开始循循善诱:“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我倒是觉得,换什么样的公司无所谓,也好定,但是首先应该想想,是不是干脆趁势换个别的工作?”
菲比又愣住了,她盯着洪钧:“怎么?你不想让我再做销售啦?你觉得我做销售不合适?”
“不是不合适,是我个人认为,你如果换个别的工作可能更好。”
“比如说?”
“比如,做做行政、搞搞培训,或者协调联络什么的。做销售压力太大,我也不想让你吃苦受累没日没夜地四处跑。”
菲比明白洪钧是在心疼自己、体贴自己,心里觉得暖洋洋的,可是她没想到这么快洪钧就已经开始安排她的命运,有些接受不了,便说:“可是我挺喜欢做销售的呀,难是挺难,可是做成一个项目的时候多有成就感呀,就像这次赢了普发的单子,我开心死了,而且我也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这次轮到洪钧话里带刺地说:“是喜欢和各种各样的男人打交道吧?”说完就坏笑起来。
菲比的眉毛倒竖起来,手上又举起那把小叉子:“你说什么呐你?道歉!”
洪钧不理她,接着说:“比如范宇宙?”
菲比有些真生气了,她瞪着眼睛说:“不许你再提他,弄得我什么食欲都没有啦!”
洪钧却认真地说:“你看,你还不让我提他,可是如果你继续留在维西尔做销售,你就得经常和他打交道,现在又签了普发,你以后想躲他都躲不掉。退一步说,就算你到别的公司做销售,范宇宙这样的人圈子里太多了,我可不想让这种人整天缠着你。”
菲比立刻顶了一句:“真是大男子主义,你是不是从心里瞧不起女孩子做销售?”
洪钧有些急了,他硬邦邦地说:“我不是在说别的女孩子,我就是在说你!”
菲比一听心里又暖洋洋的,好像全身都觉得软软的,如果不是隔着桌子,她真想倒在洪钧的怀里,她知道洪钧多么在乎她了,可嘴上又不肯立刻服输,便嘟囔着说:“可是我这种性格,真不喜欢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我就想每天都能出去跑。”
洪钧立刻没好气地来一句:“那你还是趁早练练吧,将来没准儿还得天天坐在家里呢。”
菲比一下子呆住了,“全职太太”?难道洪钧真已经想到那么远的将来了吗?菲比立刻感受到比赢得普发合同更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菲比想,其实自己不就是一直想发现一个好男人,抓住他,再管住他,让他管好自己的一辈子吗?既然自己的心思都要放在管住这个男人上面,那么至于如何管好自己,本来就是应该交给这个男人来做的嘛。
菲比想到这里便低下头说:“好啦,我听你的就是了,那你得负责帮我找一个让我满意的工作才行。”
春节过后刚上班没两天,洪钧开着自己的帕萨特行驶在机场高速上,他是去接首次来北京的科克。洪钧经过一番考量之后才决定开自己的车去接。维西尔北京还没有属于公司的车,本想打辆出租车去,但显然不够正式和隆重;又想从给科克定好的酒店包一辆车去接,未免演变为酒店去接自己的客人,而不是洪钧去接自己的老板的老板,无法体现自己的人情味儿。洪钧坐在自己的帕萨特上,感觉用这车去接科克没问题,车的档次还算合适,科克和杰森坐在后排也不会觉得拥挤。
正月初七,春节长假最后一天的一大早,洪钧忽然接到科克打来的电话,他正在新加坡的樟宜机场,等待登机飞上海。洪钧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科克会在假期里还打电话来,更没想到科克会突然飞去上海,他和杰森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在正月初八上班的头一天谈呢?
洪钧有些预感,这预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只是觉得来得有些突然。科克的口气很轻松,甚至有些慵懒,告诉洪钧他计划在两天后,也就是正月初九的晚上飞到北京。科克开玩笑说洪钧最好能兑现他的诺言,因为洪钧说过要去机场接他。洪钧笑着说没问题,他一定去,他不会让初来乍到的科克在北京迷路。
洪钧问科克计划在北京停留几天,以便洪钧安排他在北京的行程,科克仍然懒洋洋地说大概一个星期吧。这又让洪钧觉得奇怪,科克在上海只停留两天,在北京却要住一个星期,而且好像还可以视情况再延长些。这让洪钧为难了,春节刚过,很多单位在正月十五之前都不可能安排什么正经事。洪钧试探着提醒科克,他这次来得仓促,恐怕来不及为他安排拜访客户和合作伙伴公司,因为不少公司都还没正式开始上班。科克在电话里打着哈哈说没关系,这次来北京就是来拜访洪钧的,他想请洪钧陪着他去爬长城。洪钧搞不清科克这番话里的真真假假,但有一点他相信,科克这次是冲着他来的,这让他隐隐地有些期盼,心里也激动起来。
这两天洪钧没什么心思干活,反正刚过春节也没什么活可干,洪钧一直在猜想上海正在发生着什么,科克会和杰森谈什么?他们之间会达成什么结果?洪钧此刻真希望自己在维西尔上海办公室能有个什么朋友可以向自己通报一些消息,他有些后悔没有尽早在维西尔上海建立自己的关系。
洪钧一路想着,已经开进了首都机场的地下停车场。他把车停好后来到国内航班的到港大厅,信息屏上显示从上海飞来北京的国航CA1516航班将会正点到达。等候接机的人好像比往日少,大厅居然显得有些空旷,洪钧一边溜达一边继续动他的脑子。
洪钧琢磨了两天,心里已经大致有个思想准备,他估计科克会要求杰森把他提升为维西尔中国公司的销售总监,成为在维西尔中国区仅次于杰森的二号人物。这正是洪钧当初离开ICE时为自己设想的职位,忍辱负重三个多月总算如愿以偿,洪钧感到一丝宽慰,自己当初迫不得已选择了被ICE开掉,到今天终于证明那是个不错的决定。
洪钧估计杰森会和科克一起来北京,杰森是理应全程陪同他老板的首次中国之行的。洪钧本以为杰森这两天会给自己来个电话,但杰森没有任何动静。洪钧猜想杰森八成是心里有怨气,他一定是宁愿自己主动提拔洪钧,而不愿意在科克的提名甚至压力下不得不这么做。
广播里提醒CA1516航班已经到达,洪钧往前凑了凑,站到接机人群的最前排,他估计坐头等舱的科克和杰森应该很快出来。杰森按级别是应该做商务舱的,但是当他陪同科克坐同一个航班的时候,也可以升格坐头等舱。
洪钧伸长脖子向里面的托运行李提取区张望着,真巧,CA1516航班的托运行李传送带正对着洪钧站立的地方,洪钧一眼看见了科克。科克与洪钧在新加坡见到的时候没什么变化,没穿任何冬季的衣服,西装上衣还被脱下来搭在手推行李车的扶手上,只穿着件衬衫。洪钧想,如果科克的托运行李里没有大衣一类衣服的话,看来在去爬长城之前得先和他去买些御寒的衣服了。
洪钧只看到科克一个人,杰森并不在旁边,杰森怎么会不来呢?洪钧想起杰森经常是不按常理出牌的,看来杰森这次是真气坏了,他一定是故意不来北京,以此来表现和发泄他对科克与洪钧的极度不满,也许他老婆又被他“病”了一回。洪钧的心里有些打鼓,杰森如此把矛盾挑明,日后洪钧和他如何相处呢?难道这种效果正是科克想看到的?
科克已经从传送带上搬了一个巨大的旅行箱放到行李车上,然后推着车缓步向外面走来。洪钧顾不上再多想,忙冲科克招手,科克很快就看到了,推着行李车的右手没有离开扶手,而是把手指向上抬了抬,算是打了招呼。
科克一脸笑容走到洪钧面前,首先向洪钧伸出手,洪钧握住科克的手还没来得及问候,便听到科克已经开口说:“Jim,我是专门来北京当面向你宣布一个消息的,你已经是维西尔中国公司的总经理了。”
洪钧霎时愣住了,一时没想好应该作何反应,只是感到自己手心里出汗了,他正要从科克手里抽回手来,科克却更紧地握住洪钧的手并摇了摇,冲他眨了下眼睛说:“Jim,顺便提醒你,你以后可以坐商务舱了。”
二〇〇五年五月至八月 完成初版书稿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 完成修订版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