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一个季度的最后一天,洪钧都像过年关似的。所有的销售人员都像猎犬一样被放出去,扑到客户那里做最后一搏。季度末是收获的时刻,无论果实成熟与否只要能摘的都要摘下来,以求得到那诱人的一次性业绩奖金;季度末又是清算的时刻,如果交不出“租子”完不成定额,悬在头上的大棒就要舞动起来,几家欢乐几家愁,喜庆与肃杀两种气氛交织在一起。
这年头客户也越来越精明了,都知道卖方厂商会在季度末最后冲刺,而为了在最后关头拿下订单就很可能答应一些平常不可能答应的条件,所以客户也都把合同拖到季度末再签,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好像一年之中的生意都是在那四个季度末的日子里做的。
洪钧在大本营坐镇,随时会接到某位销售人员从某家客户现场打来的电话,客户说了,只要答应他们的什么什么条件他们就马上签合同。洪钧会问肯定吗?他们的授权代表在场吗?客户可以当场正式签字盖章吗?在得到全部肯定的答复后,洪钧会故作忍痛割爱状地答应销售人员的请求,再三强调优惠条件当日有效过期作废,而心里却是又得到一份合同的喜悦。
当然也不全是好消息,季度末不仅是维西尔公司的季度末,也是ICE、科曼等众多竞争对手的季度末,他们也在近乎疯狂地抢收抢割,所以也会不时传来ICE果然签到了哪家客户、科曼真的拿下了哪个项目之类的消息。不过洪钧明白,市场不是维西尔一家的,生意不是他洪钧一个人的,洪钧不怕坏消息,竞争对手们分得一杯羹正常而合理,他怕的是意外的坏消息,只要不出现他本以为维西尔能赢却在最后关头被其他家赢了的情况,他就非常知足了。
9月30日这天洪钧更比以往的季度末格外忙碌,李龙伟上午专程去了普发集团拜见刚从欧洲回来的柳副总,因为没有李龙伟替他抵挡和分担,公司里二十多个销售人员全都直接与洪钧联系,搞得洪钧与其说是总经理不如说是电话接线员。洪钧连中饭都没顾上吃,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多,却忽然发现电话铃声不再响起,他一下子闲了下来。洪钧意识到这是因为第二天就是国庆,大多数单位只上半天班,既然都已经提前放假,天大的事也要等到长假结束以后再说了。
洪钧已经饿过了头,反而不再觉得饥肠辘辘,就干脆把这顿午饭省了,他悠闲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劳拉做完季度销售业绩汇总,经他过目之后发往亚太区。这时有人敲门,洪钧答应一声,李龙伟推门走进来。
洪钧立刻笑骂道:“你这家伙真会躲清闲,把我累得半死,现在嗓子还哑着呢。”
李龙伟一脸苦笑地坐下:“我倒真想和你换换呢,我可是去堵枪眼去了。”
洪钧一听立刻把仰靠在座椅靠背上的身体挺直,问道:“哦,怎么?普发有问题?”
“问题大了!柳副总像疯了似的。他昨天刚回来,今天一早就打电话找你,Mary这次反应挺快,她一听对方口气不对就没转给你而是转给我了,我就说你不在,估计柳副总是急着要找个人出气,就把我叫去了,骂了我整整一上午,中午我请他好好吃了一顿饭还是无济于事,这次小薛算是把柳副总得罪到家了。”
洪钧心里一沉,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忙问:“怎么回事?柳副总有没有具体说都有什么意见?”
“你想想,说了一上午加一顿饭的工夫,能不具体吗?他那架势,就是三天三夜都控诉不完似的。”李龙伟运了运气,攒足精神接着说,“主要的意见就是小薛太抠门儿,该花的钱不花,弄得考察团怨声载道,搞得柳副总不仅自己没玩好,更觉得是在下属面前丢了面子,他死活不相信这是小薛个人的问题,说肯定是咱们公司授意小薛这么做的,是咱们不重视他不尊敬他。他举了几个例子,在巴黎他们都想去看红磨坊,说是慕名已久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结果小薛临时把这个节目取消了,说是没定上座位,后来普发的人从导游嘴里探听出来,票早都预定了,是小薛为了省钱硬给取消的;导游还生气呢,本来带上十多个人的团去看演出,门票和酒水他都能挣到不少回扣。还有,本来也安排了在巴黎坐船夜游塞纳河,也被小薛借口天气不好取消了。”
洪钧的眉头越皱越紧:“不会是小薛钱不够的问题吧?这些大宗节目费用都是由旅行社代付然后再找咱们结算,而且他丢钱以后我也让慕尼黑维西尔把钱借给他了。”
李龙伟摇头:“应该不是钱不够的问题,他带的钱本来就只是给柳副总他们零花用的。在法国和意大利坐的是旅行社的大巴,小薛都不肯在车上预备足够多的矿泉水,每次提了意见小薛就只多买几瓶,很快也喝光了,弄得大家渴得够呛。他们一路上对伙食也不满意,想吃面条,小薛起初不肯给买,后来总算答应了,结果是两三个人合着吃一碗面条。柳副总特生气,说一碗面条才多少钱啊?还说小薛特意带了一瓶镇江香醋,好像想得挺周到,可是每次吃饭都只给每人倒出那么几滴,像是观音菩萨那个玉净瓶里的甘露似的。就算手头钱不够,也不至于差几碗面条钱、几瓶醋钱吧……”
洪钧心头一震,他不知道把香醋比作甘露这么富有诗意的比喻究竟出自柳副总还是李龙伟,但带醋这个主意肯定是出自他。洪钧觉得一阵酸涩,就把他当初给小薛的提议对李龙伟讲了,然后说:“没想到这个小薛,我的话他都只听后半句不听前半句。我提醒他带上香醋给客户开胃让客户吃好,结果他只记得倒一小碟,最后变成只倒几滴;让他给客户多上些面条,结果他就记得面条比米饭贵这句话了。”
李龙伟听出洪钧有些自责,忙替他开脱道:“这些本来都是芝麻大的事,没什么了不起,关键是小薛没把柳副总女儿的事给安排好。”
“谁?谁女儿?柳副总的女儿?没听说他女儿也去呀!”洪钧一脸惊讶。
“是啊,我也是刚知道。柳副总的女儿不是在英国上学嘛,所以柳副总就安排她飞到慕尼黑,父女俩不仅团聚一下,他女儿还跟着考察团把欧洲四国玩了一圈。他要求小薛给他女儿全程安排单人房,可是小薛不肯,说没提前订房没有空房了,结果他女儿一路上只好和普发的一个女人合住,柳副总气坏了,说明明打好招呼的,为什么没给他女儿订房?”
洪钧的注意力立刻从小薛转到柳副总女儿身上,他问:“打好招呼?咱俩怎么都不知道?他女儿的机票是谁出的?”
“这一点小薛倒是打听出来了,是范宇宙出的,还是头等舱。”
洪钧听了长长地“哦”一声,恍然大悟:“难怪,这个范宇宙,是他成心使坏啊。”按照洪钧和范宇宙商量好的分工,一直由范宇宙负责与柳副总的单线联系,柳副总肯定和他提过女儿的事,范宇宙便满口答应,说他负责机票费用,维西尔承担酒店费用,而柳副总自然不会再向维西尔提及此事,他以为一切已安排妥当,但范宇宙却故意不通知洪钧,让维西尔措手不及,又赶上小薛这么“一根筋”。此时再怎么向柳副总解释都没用,范宇宙会一口咬定是维西尔出尔反尔,而柳副总肯定宁愿相信范宇宙的话,他女儿在天上坐的是头等舱,在地上挤的是双人房,这真是地地道道的天壤之别,他怎能不对维西尔咬牙切齿?
李龙伟也明白了,他双手一拍:“对,有道理。范宇宙肯定记恨上次付款的事,你让普发修改合同直接把款付给咱们,他觉得是你算计他。”
洪钧不以为然:“是他先算计我,我只是为了保护咱们的利益。”他沉思片刻,又转而说,“我在想,小薛倒是挺敢做主的,这些事他都没和你商量一下?”
李龙伟苦笑:“没有啊,我刚才问他了,点几碗面条的事不用商量,可柳副总女儿的事他应该和咱们商量一下啊。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用国际漫游的手机打国际长途太贵了,舍不得打。”
“发邮件也行啊。”洪钧觉得不可思议。
“别提了,他根本就没带电脑,说担心路上丢了。”李龙伟讲完这句话就和洪钧互相看着,两人半天都没再说出话来。
终于是洪钧率先打破沉默,他冷不丁问道:“你知道范蠡的故事吗?”
李龙伟被洪钧没头没脑这么一问,愣了,想了一阵才说:“范蠡?吴越争霸的时候帮着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那个?”他见洪钧点头,又说,“后来他辞了官,带着西施跑了?”
洪钧笑道:“行啊,典故知道得不少嘛,不过西施那段就算了,那是野史。你知道从勾践把西施献给吴王夫差,到勾践最后把吴国灭了、夫差自尽,花了多少年?十八年!西施让夫差糟蹋了十八年,早就年老色衰了,范蠡才不会再要她。我指的是范蠡和他几个儿子的故事,知道吗?”
李龙伟也笑着说:“不知道,你讲讲,我还没听你讲过故事呢,反正今天下午也没什么事了。”
洪钧喝口水,整理一下头绪便开始讲他的故事:“范蠡辅佐勾践灭了吴国成了春秋五霸里的最后一位霸主,然后他的确是跑了,因为怕勾践杀他。范蠡后来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名的大商人,人称‘陶朱公’,其实他呀先是当养殖专业户,接着当长途运输专业户,就这么发的家。哎,我才发现,范宇宙不会是范蠡的嫡系后人吧?看来姓范的真是天生的商人材料啊。”
李龙伟笑着插话:“你想啊,姓范的‘范’和贩卖的‘贩’本来就是一个音嘛,范宇宙能把整个宇宙都给‘贩’喽,人家做生意当然是把好手。”
洪钧顿时大笑起来,连连说:“说得好,精辟!这个典故我得记下来。”刚才的凝重气氛已经在笑声中一扫而光,等两人笑过一阵洪钧继续讲,“范蠡有三个儿子,等他岁数大了已经富可敌国,他的二儿子却在楚国杀了人被抓起来,凶多吉少,范蠡就要派小儿子带上一车金子去搭救,可他的大儿子哭着喊着不干了,说自己的弟弟出了事自己这个做长兄的不去搭救不替父分忧,反而看着刚成年的小弟弟出去跑,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就要自杀,范蠡一看没办法,只好让大儿子带上金子去了。大儿子一走范蠡就整天唉声叹气的,家里人问他,不是去救了嘛还担心什么?范蠡说,二儿子活不成了,大儿子的牛车去的时候拉的是金子,回来的时候就会再加上二儿子的尸首。果然,大儿子到了楚国舍不得那车金子,总想不花金子把弟弟救出来,结果弟弟还是被砍了头,他只好一路哭着用牛车拉着弟弟的尸首和金子回家了。家里人一见全哭了,可这时候范蠡却笑了,他说大儿子生于贫贱,和自己一起吃苦受累历尽艰辛,知道金子来之不易所以舍不得,自然换不回弟弟的性命;而小儿子生于富贵锦衣玉食,视金银如粪土,根本不把这车金子当回事,所以他舍得,因此自己最初是打算让小儿子去的……”
故事讲完了,接下来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李龙伟把脸扭向窗外,但最终实在受不过这种气氛的煎熬,清了下嗓子说:“当初你觉得派小薛去总有些不放心,是不是就有类似范蠡那种想法?Jim,你别想太多,这事责任在我,是我建议派小薛去的,事先我对他叮嘱得不够细,他在欧洲的时候我也应该主动打电话过问一下。”
洪钧勉强地笑一下,他知道李龙伟的话是诚心实意的,但还是无法疏解他心里的懊悔和遗憾,叹口气说:“我对小薛的背景知道得比你多,他比咱们起点低,经历也比咱们苦,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总要精打细算,这个烙印太深了,所以他舍得花力气但舍不得花钱。他始终没把客户当作客户,而是不由自主把他们当作一个个纯粹的人来和自己比,老把做销售和他过日子混在一起。比如对柳副总的女儿小薛肯定会想,为什么她小小年纪就可以跑到英国读书?为什么她就必须一个人占一间单人房?而自己只念了中专就得出来打工挣钱,自己一路上都是和导游合住一间房。每碗面条将近十块欧元,差不多是一百块人民币,小薛会觉得这碗面条在北京可以请他们十三个人每人一碗了。巴黎红磨坊一张门票就差不多一千块人民币,用他十天的工资看一个多小时的大腿舞他觉得不值。他是对自己的定位有问题,还没进入角色,这是我最担心的。他必须忘掉他是薛志诚,他只是维西尔公司的一名销售;他应该清楚他不是作为一名消费者到欧洲旅游的,他是带着任务去工作、是去保证客户满意的。他省下了多少钱?最多两、三万吧,可咱们为普发这个考察团的食、宿、行、游总共花了多少钱?好几十万!结果不仅这几十万全打水漂了,造成的负面影响恐怕再花几十万都无法挽回!”
李龙伟表情肃穆地听着,他知道洪钧的话里既有自责也有对小薛的失望和不满,大概还有对他李龙伟的批评,但他不清楚这三者中哪个更多,只好一言不发。洪钧好像知晓李龙伟的心思,接着说:“还是怨我自己啊,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嘱咐小薛的吗?我告诉他‘该花的钱要花’,我这不是废话吗?!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什么钱该花、什么钱不该花,各人的标准不同,我觉得该花的、柳副总觉得该花的、小薛觉得该花的,都不一样,小薛就是一味按照他自己的标准来行事,结果弄得一团糟。就像电视里经常讲的那些话,该抓的要抓,该处理的要处理,该审批的要审批,都是废话,关键就是什么该什么不该,各人有各人的标准。”
李龙伟见洪钧还是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忙宽慰说:“很难有先见之明的,范蠡不是也只能让大儿子去了吗?”
洪钧一听这话不由笑了,他摆下手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却又想到一个细节,问道:“哎,为什么他不带信用卡?公司没有给他办张运通卡?”
“他级别不够,不会给他办的。”李龙伟被洪钧提醒了,反问道,“那三千多美元怎么办?谁来承担?”
“他报案了吗?有没有报案记录?”
“没有。”李龙伟摇摇头。
洪钧无奈地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那没办法了,没有报案记录就没法证明他是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意外,只能说是他自身过失造成的,他自己承担吧。”
“那些美元是他从公司预支的款,三千多美元,小三万人民币了,他一下子拿不出来吧?是不是公司替他承担一部分?”李龙伟试探着建议道。
洪钧狠下心摇了摇头,他注视着李龙伟的眼睛说:“不行,不能开这个先例。咱们了解他,知道小薛是诚实的,但其他人不一定了解他,难免会说三道四;咱们了解他,但咱们不一定了解其他人,万一以后其他人出差回来也说钱被劫了也拿不出证明,也都是公司承担?咱们惟一能做的就是可以宽限他一段时间,分几个月从他工资里把钱扣回来。这种事你不要出面,我会让财务通知他。”
李龙伟点头答应,暗自叹服洪钧的考虑的确周密得多,他想了想像是下定了决心:“Jim,我已经考虑一段时间了,你真觉得小薛还适合继续干下去?”他停顿一下,看到洪钧平静地望着自己,又接着说,“你刚才也提到他至今没有进入角色,而且他做事的方式好像也和咱们不是一个路子,花钱的时候胆小得要死,可自己拿主意的时候胆子又太大,他好像不具备起码的悟性吧?”
洪钧知道李龙伟说的“悟性”有着丰富的含义,他也完全明白李龙伟所指,小薛确实缺乏基本的常识,不太懂外企的规矩,他的思维方式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洪钧已经观察了很久也思虑了很久,尤其在小薛欧洲之行惹下这么大麻烦之后,但凡坐在洪钧这种位子上的人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应该请小薛离开了。但是做决定的不是冷冰冰的位子,而是位子上的活生生的人,洪钧也搞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他总觉得还应该再给小薛一次机会,可能就像他自己,正是靠着别人一次次给他机会他才坐到今天的位子上。
洪钧脑子里很乱,嘴里也不像刚才那样斩钉截铁了,而是含混地说一句:“再看看吧。”
李龙伟刚要再说什么,忽然有人敲门,一下、两下、三下,洪钧高声说:“请进。”
门被推开,小薛怯生生地走进来,一见李龙伟也在忙要转身出去,嘴里说:“你们在开会呐,我等会儿再来。”
洪钧冲他招手说:“没关系,你有事就说吧。”
小薛没有走近洪钧的写字台而是就在房间正中站下,洪钧看一眼小薛又看一眼李龙伟,正好和李龙伟的目光相遇,洪钧忽然觉得非常悲哀,他和李龙伟仿佛是两个判官,刚刚还在谈论如何决定小薛的“生死”,而此刻近在眼前的小薛却一无所知,洪钧暗自嗟叹:人啊,能有几个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他心里感到一阵压抑,脸上却努力摆出一副笑容问道:“什么事?”
小薛也是看一眼洪钧又看一眼李龙伟,最后迟疑地对洪钧说:“是澳格雅那个项目,我去欧洲之前就给他们打过电话,今天上午又打了一次,我想去他们那里一趟,但约了两次都没约成,他们总说忙、没时间,什么时间有空也说不好。您看,我应该怎么办?”
洪钧注视着小薛,很简单地回一句:“那就再约第三次。”
小薛没想到洪钧会这么回答,愣了,李龙伟也把头转过来看着洪钧,洪钧面无表情地坐着,小薛见洪钧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好说:“嗯,我明白了。”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把门带上。
李龙伟干咳一声:“刚才……是不是应该帮他分析分析,看看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洪钧摇头:“现在帮他找窍门为时尚早,窍门应该教给勤奋的人,教给绝不轻易放弃的人,他才被人家拒绝两次就开始怀疑自己,还是先让他自己想办法吧。”
李龙伟被洪钧弄得有些糊涂,洪钧刚才还对小薛心慈手软,当着小薛的面却如此铁面无情,他正想不通,洪钧问他:“柳副总那边怎么办?”
李龙伟忙回过神来答道:“今天在他面前该说的、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他可能还是想见你,但我觉得你没必要见他,我已经代表公司向他正式道歉,不能再惯他的毛病。”
洪钧沉思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走着瞧吧。”
快下班的时候洪钧开始收拾东西,第三季度的所有业绩报表和相关的合同订单他已同劳拉审核完毕,国庆的七天长假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加班在所难免,所以他拿定主意在国庆前夜彻底放松一下,好歹对菲比也算是个交待。
他拿起电脑包刚要向房间门口走去,被小薛恰好堵个正着,小薛尴尬地说:“哟,您要出去啊,正想和您说个事呢。”
洪钧便和小薛一起走回来,隔着写字台面对面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我没事,你说吧。”
小薛先是紧闭嘴唇,像是运足丹田之气,然后说:“我想过完节就直接去浙江澳格雅,我不想再和他们在电话里磨嘴皮子,打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见面,那还不如我就干脆杀过去见面。”小薛说完,脸上挂着好似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表情看着洪钧。
洪钧听小薛的口气显然并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主意已定,只不过来和自己打个招呼,他心里顿时一喜,他喜欢这种风格,就故意逗小薛:“哟,要是你去扑了空或者吃了闭门羹,往返机票可就白花了,你不心疼?”
小薛的脸红了,但很快稳住阵脚,有条不紊地说:“嗯,是有可能白跑一趟。但是如果我傻等着他们和我约好再过去就可能会耽误时间,而且他们那边可能已经发生了咱们还不知道的情况,这样就会有丢掉项目的风险,丢掉项目可比白花往返机票的损失大多了,所以我觉得应该飞过去。”
洪钧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他马上问:“刚才Larry和你聊过了吧?”
小薛的脸更红了,他低下头:“嗯。”
果然是李龙伟向小薛面授机宜,洪钧暗想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心软。洪钧说:“你要记住你是干什么的,做为销售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拼项目、签合同,你首先要想尽办法给公司挣钱而不是只考虑替公司省钱,不能舍本逐末。”
小薛点头:“嗯,我明白。洪总……我这次陪他们出去给你们惹麻烦了。”
洪钧并没客气而是严肃地说:“道歉的话就不用说了,关键是要从中吸取教训,争取做出业绩将功补过,证明你自己。”
说完洪钧就站起身,小薛忙跟着站起来,却没向外走而是立在原地说道:“洪总,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他见洪钧定住脚望着他,便问,“为什么32张一百的不多不少变成了32张一块的?而且我是分成8张和24张两组,被他换了以后还是8张和24张两组,其实即使差几张我当时也根本看不出来。”
洪钧笑了,他拍一下小薛的肩膀:“这就叫职业水准。多换或少换几张那都不算本事,高手有高手自己的标准,人家也要精益求精。你是碰上高手了所以并不丢脸,也没什么遗憾的。”
“可他是怎么做的呢?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怎么可能呢?”
“你的眼睛肯定离开过你的钱,他们有一套办法转移你的注意力,所以永远不要被别人牵着你的视线,不要轻易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见不为实,你看到的可能恰恰是别人特意让你看到的,你相信的可能恰恰是别人故意让你相信的。”说到这儿洪钧直视小薛的眼睛,“做销售尤其如此,你面对的可能都是别人精心布置的假象,不要轻易相信你所看到的听到的,不然你的损失可就远不止几千美元喽。”
小薛像根桩子一样定在地上,洪钧的话在他脑海里一直回**了很久。
沿着八达岭高速公路向北过了清河收费站,第一个出口就是小营,在高速公路西面一个拥挤的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有一间不大的麦当劳餐厅。这是七天长假里最后一天的下午,小薛好不容易在角落里等到一张空桌,拿着两杯可乐坐下来,他在等一个人。
没多久一个高挑的女孩从门口风风火火地挤进来,戴着墨镜的眼睛显然无法适应室内的光线,她便把墨镜推到头顶,站在原地向四周找寻。女孩的出现就像忽然投下一块磁石,把麦当劳里十二岁以上男性的目光都吸了过去,这些男性里既有成群结伙的中学生也有带着孩子的父亲,还有小薛。
小薛一看见菲比忙站起身冲菲比挥手,菲比也看见他了,嫣然一笑走过来。男人们的目光投到菲比身上时恨不能把目光变成手,等菲比走到小薛面前,男人们的目光便移到小薛身上,立刻恨不能把目光变成刀了,小薛仿佛被那些男人如刀似剑的目光拦腰斩断,缩着脖子一屁股坐下,都顾不上和菲比谦让一下。
菲比坐下来,一边用手当扇子扇着一边说:“热死了,都十月份了怎么还这么热?”
小薛不敢看周围也不敢正眼看菲比,便把目光放到一杯可乐上,把可乐推到菲比面前:“赶紧喝吧,喝了就凉快了。”
菲比看眼可乐就笑着低声问:“你替我买的?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喜欢什么?”
小薛更窘了,只好说:“忘了问了。那……你想喝什么?”
“只能点喝的呀?我就不能吃点什么?”菲比打趣过后才说,“巧克力圣代,我不想喝可乐,灌一肚子气,说话的时候老打嗝。”
小薛马上站起来说:“你等一下。”就跑去排队了。
菲比挺高兴,她喜欢居高临下拿小薛开心,也喜欢看着小薛为自己忙碌,她把可乐推回到小薛的那杯可乐旁边,耐心地等着。小薛很快双手端着一杯巧克力圣代回来,放到菲比面前。菲比仰脸笑道:“谢谢啦。”便用塑料勺子挖着吃起来。
小薛趁菲比垂下眼帘盯住圣代的工夫才仔细打量菲比几眼,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小薛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啊,让你跑这么老远,其实我进城很方便的,有城铁,公交也很多,你干嘛偏要约到我这边?”
“没关系,很顺的,走三环到马甸上高速,从小营出来左转不就到了嘛。我是奉旨行事,老洪说的,怕你又把钱丢了,所以要在你家门口接头。”
小薛的脸一下子红了,苦笑道:“我平时出门身上不会带多少钱,没事。而且我那次丢钱的时候,离酒店比我现在离自己家还近呢。”
“是啊,所以有时候你怎么小心也没办法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谁让你被贼盯上了呢?再说其实丢钱的损失最小了,钱可以再挣嘛。”
“洪总把我的糗事也告诉你了?我挺对不起洪总的,这次把事情搞砸了。”小薛诚心实意地忏悔。
菲比故意逗他:“是啊,我听了也生气。要不是我离开了维西尔,本来应该是我陪他们去的,不仅保证可以把他们哄得开开心心的,我自己也能在欧洲好好玩一圈。老洪确实对你太好了,我都还没去过欧洲呢,你刚来就去了。”
小薛被这一番话说得又惭愧又懊悔,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他把头低低地垂下去,头发都快耷拉到可乐里。菲比一见知道自己玩笑说重了,忙笑着说:“哎呀你看你,小日本要是有你这种认罪态度就好了,我是和你说着玩儿呢。柳副总那个人就是讨厌,谁去陪他谁倒霉,不赖你。”
小薛抬起头望着菲比:“听说普发的项目是你赢下来的,你一定是个特棒的销售。”
这回轮到菲比的脸红了,她忙埋头于杯子里的圣代:“唉,要是这话能从老洪嘴里说出来就好了。普发的项目都是老洪亲自做的,我就是个跟包的。”菲比怅然地用勺子搅拌着圣代,“嗨,好像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薛似懂非懂也不便细问,就试探着问:“洪总有没有对你说过他对我的看法?他是不是对我特失望?”
菲比一愣,没想到这个小薛已经开始旁敲侧击地想利用自己这个渠道来打听内幕消息了,这倒像是一个不错的销售人员的潜质。菲比回想洪钧的确嘱咐过她,说虽然小薛看上去挺皮实、不怕别人讽刺挖苦,但他实际上自尊心特别强,他经常提及小时候被嘲笑的经历正说明别人对他的伤害让他如此刻骨铭心,洪钧还说到上次逼他当众说英语的做法可能有些欠妥,八成伤了小薛的自尊心。
菲比想着,嘴上却很自然地回答:“没有,怎么会呢?老洪不怎么和我聊工作上的事,他倒是提过一次,说觉得你挺像他年轻时候的。”
小薛一怔,他不信,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洪钧竟有像他这么笨的时候,叹口气说:“真羡慕你啊,能和洪总一起做项目,收获肯定特别大。”
菲比的脸又红了,她心想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洪钧,但马上又有些黯然:“嗨,反正也没机会再跟着他做项目了,我现在都已经不再做销售了。”
小薛见两人聊得有些沉重便想岔开话题,他问:“你电话里说是洪总让你找我,他特忙吧?需要我做什么吗?”
一杯圣代已经被菲比彻底消灭,她把杯子推到一旁,挺起上身说:“他交给我一个艰巨的任务,让我替他把这个转交给你。”说着她从小背包里取出一个印有维西尔标志的信封,蹭着桌面推到小薛面前。
小薛满脸疑惑地拿起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他往里面一看是两沓人民币,立刻睁大眼睛看着菲比:“这是……?”
“老洪说因为你要把丢了的钱赔给公司,以后好几个月工资都剩不下多少,怕你负担重,手头的钱不够花,所以把这两万块钱先给你救急用。”菲比说完忐忑地等着小薛的反应。
不出所料,小薛飞快地把信封推回到菲比面前,满脸通红地摇头:“不行不行,这钱我不能要,我怎么能要洪总的钱呢?!”
菲比像拉锯一样又把信封推过去,这次她把手放在信封上按住说:“不行,你必须收下。”
小薛犯难了,他当然不敢去碰菲比的手,只好用眼睛直直地瞪着信封,仿佛号称具有特异功能的人想凭意念把信封顶回去。
菲比语气坚决:“你要是不收下,老洪非把我骂死不可,我可是立下军令状的,你要是不收我就不回去见他。”菲比所言倒是实话,她的确是因为受不了洪钧的威逼利诱才硬着头皮接下这份差使的。
小薛脑子里很乱,他猜想洪钧是因为担心亲自给他会被拒绝才特意让菲比来的,这也算是一种苦肉计吧,但小薛还是觉得不能要,他摇着头说:“我不需要这些钱,我可以分好几个月一点一点还的,我又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这钱我真用不着。”
菲比毫不退让:“那你就把钱存起来,用不用、怎么用都是你自己的事,但你现在必须收下。老洪说了,这钱不是白给你了,是借给你的,怕你最近有急用,他说等你签了单子挣到提成的时候再还给他。”
小薛还是摇头,菲比脸一沉,虚张声势地说:“你怎么这样啊,扭扭捏捏的,你成心想让我没法向老洪交待是不是?你再不收下我真生气了啊。”
菲比这种色厉内荏的招数曾经对洪钧用过多次,遗憾的是屡试屡爽从未得逞过,所以她对小薛使出这招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还好,小薛只又犹豫了片刻就把手慢慢伸向信封,菲比忙把按着信封的手抽回来,小薛便把信封拿起来揣进自己的西服内兜里。
菲比如释重负,说一句:“这还差不多。”
小薛说:“我先存起来,十字路口往东就有一家工商银行,等我签了头一个合同就把钱还给洪总。”
菲比马上提醒他:“你小心啊,这街上人这么多,我看着挺乱的,你那种西服兜最容易被掏了。”见小薛点了点头,菲比又问道,“你已经开始做项目啦?”
“嗯,洪总把几个项目交给我去跟了,我明天一早就飞杭州,浙江澳格雅。”
菲比听后发觉自己真是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以前只要听说有项目,无论是否与自己有关她都会马上饶有兴趣地打听,她喜欢与各行做销售的人切磋,而现在她早已没了那种好奇心。她冲小薛淡淡一笑:“你也别太急于求成。老洪以前对我讲过,销售越是急于做成项目,他的感觉就越可能不准,他的判断也越可能出错,就像一个人越是拼命想去抓一样东西,身体就越容易失去平衡。”
小薛若有所悟地答应一声。两个人又聊了一阵,聊来聊去话题却总是离不开洪钧。
菲比和小薛分手后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刚启动她就掏出手机拨了洪钧的号码,电话一通她便忙着表功:“嘿嘿,大功告成,我厉害吧?喂,你答应给我的奖赏,赶紧兑现吧。”
洪钧笑着问:“说吧,你想要什么?”
“嗯——,我想要个蛋糕。”
“怎么又要蛋糕?你不是刚过完生日吗?”洪钧不解。
“不仅要蛋糕,我还要一根蜡烛。”菲比摇头晃脑地说。
“几根?一根?那就不用买了,你自己就像根蜡烛。你往**一站就是个谜语,谜底就是‘周岁生日蛋糕’。”洪钧得知小薛已经把钱收下,便有心情轻松地调侃。
“切!你才像蜡烛头呢。真笨死了,还没想起来呀?是给你准备的周岁生日蛋糕。”菲比听洪钧那边迟迟没有反应,就又大声说,“到明天你在维西尔就整整一年啦!”
洪钧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菲比的用意,便笑着说:“真的啊,都一年了,太快了。我现在被科克逼得只有季度的概念,只记得我刚刚挺过了四个季度。”
菲比的语气变得轻柔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我,也已经认识整整一年了。”
“哦,才一年啊,真慢,我怎么觉得像是过了365年似的?”洪钧说完就大笑起来。
片刻之后,电话里传出菲比的厉声断喝:“哼,洪钧!被你气死啦!”
10月8号,小薛正点飞抵杭州萧山机场,他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出租车,才到了位于浙江省中部一个小镇上的澳格雅集团总部。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完全是因为出了这家澳格雅集团才发达起来的,其实小镇本有其得天独厚的条件,四周点缀着一些低矮的丘陵,被分列东西的两条溪流夹在中间,典型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又正好地处交通要冲,浙赣铁路和320国道都在不远处经过。但是直到镇上出了一位名叫陆明麟的人,直到这位陆明麟有一天开始拉着板车做起了生意,这个小镇的面貌才终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澳格雅总部在小镇上是名副其实的地标性建筑,九层的楼并不算高,但它那全封闭的玻璃幕墙使大楼璀璨四射,显得比它的实际规模壮观得多。大楼前面是一个不小的广场,三根旗杆上旗帜猎猎飘扬,国旗居中,两侧想必是澳格雅公司的旗帜。广场和大楼都被不锈钢栅栏圈起来,小薛在栅栏外把出租车打发走,径直向门房走去。
小薛填好访客登记单,便走进大门穿过广场,沿着台阶拾级而上,经过两扇自动门,这才真正进入澳格雅的总部大楼。站在宽敞气派的大厅里,正面墙上是澳格雅的巨大标志,标志下面是接待台,里面背手站着三位身穿蓝色制服、头戴黄色贝雷帽的接待小姐,小薛觉得她们既像是航空公司的空姐又像是女子特警队的霸王花,便不由想起“英姿飒爽”这个词,略带迟疑地走了过去。
中间的那位“英姿飒爽”很热情,也最具有军人气质,她看了小薛递过去的访客单,问道:“请问您和沈部长约好了吗?”
小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慌:“约好了,要不然我怎么会从北京大老远跑来?”
“英姿飒爽”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标准笑容,笔直地把右手向右前方一伸:“请您先在来宾休息区等候,我马上为您通报。”
小薛转身走到“来宾休息区”,发现不过是在落地窗下的大理石楼面上摆了几张沙发,便坐到沙发上开始等候。正如他所预料的,等候是漫长的,但他仍然没预料到会是这么漫长。十五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不少人穿过大厅向外面走去,想必是午饭时间到了,小薛又去问了一次“英姿飒爽”,回答是已经通报,请耐心等候。三刻钟、一个小时都过去了,吃饱饭的人又都潮汐般地走回来,也不时有访客走过来坐下,但很快就被从楼上下来的人谈笑风生地接走了,只有小薛始终无人认领。
小薛饥肠辘辘地等着,终于下决心拿出电脑摆弄起来,他并没心思真正做些什么,只是想起码掩饰一下自己的困窘。让他朝思暮想的沈部长负责的是澳格雅的企划部,根据罗杰留下来的客户资料,沈部长一直是罗杰的直接联系人,也是澳格雅企业管理软件项目选型的负责人,小薛在北京打的几次电话便都是给这位沈部长,但除了软钉子之外一无所获。
等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小薛实在忍不住又走到接待台前,发现“英姿飒爽”们虽然还是一样的英姿飒爽但面孔都变了,也难怪,连国旗班的战士们站两个小时也得换岗,这些接待小姐总不能站一天吧。小薛问中间的那位:“沈部长在公司吧?”
“您不是和他约好了吗?您应该知道他在不在公司的。”新一代“英姿飒爽”昂首挺胸地回答。
小薛立刻没了底气,想必老一代“英姿飒爽”们不仅戳穿了他拙劣的谎言,而且交接班的时候也把他说谎的劣迹交接下来了,他只好尴尬地笑笑,狼狈地走回沙发上坐下。
小薛断定自己作为不速之客一定不会受到热情接待,但没有想到他根本就不会受到接待,这让他心里开始发慌,他总不能落个空手而归的下场,这么一想,他掏出手机决定豁出去给沈部长打电话。
就在这时从电梯间的方向走来一个人,瘦高的个子,细长的脖子,白衬衫扎进棕色长裤里,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分不出哪里是腰部哪里是胯部,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根麻秆。“麻秆”走到接待台前和“英姿飒爽”们嘀咕着什么,刚才令小薛铩羽而归的那位“英姿飒爽”冲小薛坐着的方向一抬下巴,“麻秆”便向这边走来。
小薛猜想来人就是沈部长,因为电话里的沈部长总是一种懒洋洋的腔调,既像是病夫又像是大烟鬼。小薛开始兴奋而紧张,兴奋的是总算等来了,紧张的是不知道自己等来的是一番怎样的接待。
“麻秆”晃晃悠悠地走着,手里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胸卡,踱到小薛面前斜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小薛忙站起来,仍然比“麻秆”矮半头,他刚要伸出手去,“麻秆”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不停地晃**着。小薛也只好欠身坐下,心里暗自盘算,来人显得很年轻,估计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尤其是这副做派实在有失中高级领导干部的风范,小薛从内心深处反感这个人,衷心希望来人并非沈部长。
小薛从西服兜里掏出名片夹,刚要递上名片并做个自我介绍, “麻秆”却首先开了口,他依旧斜睨着小薛,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又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就是你要找沈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