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圈套(全三册)

第十八章 回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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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威的身体日见康复,行动越来越自如,离出院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他不想出院,医院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世外桃源,这里每周重复的几样饭菜似乎比当初腐败时的各色山珍海味可口得多,单调而规律的起居就像一个难以抗拒的节拍器,让他的生活节奏减慢下来,沉浸在难得的简单和安逸之中。他也惊奇地发现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多与他毫无利益纠葛的人一直存在,虽然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本楼层,手机也经常一两天不见动静,但恍然间世界仿佛比以前大了许多。还有一桩令他深感意外的事,他忽然意识到这一个月下来居然一支烟也没抽而且从未感到难熬,可见无论多么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东西无意间说改也就改了。

俞威正靠在床头陪旁边的老头怀旧,听见门外不远的护士站有个男人问话:“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叫俞威的病人?”

“往前走,十号床。”护士回答。

十号**的俞威立刻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却继续和老头恳谈,故意不看门口。很快有个人走来在门口站定,俞威装作并未发觉,倒是老头刹住话头注视着来人问道:“您找谁啊?”

来人微笑着回答:“我找他。”

俞威这才扭过头,淡淡地说:“是你啊。”

洪钧两手空空,拉过凳子坐下说:“我没给你带花来,因为你肯定转手送人,借花献佛可是你的拿手好戏。”俞威只干笑一声,洪钧又说:“咱们多长时间没见了?两年多?”

俞威点头:“嗯,没多久,人这一辈子就是一眨眼的事,两年多算什么。”

洪钧没想到俞威的话里居然有一种禅的味道,也就把原本预备抒发的感慨收起来,打量一眼病房,问:“怎么没要个单人间?不讲排场了?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单人间很少,我住进来的时候没有空着的,现在这样挺好,几个人一起住热闹,单人间太闷。”

“你还会觉得闷?有那么多年轻漂亮的护士呢。”

“我都这样了她们才不会对我有兴趣。再说骨科和运动医学病房住的净是体育明星和运动健将,我和这位老爷子一样,根本不入她们的眼。”俞威的口气倒不像是有什么遗憾。

洪钧看一眼已经在听收音机的老头,问俞威:“这老爷子身体哪儿不好了?”

老头把耳机拔下来,冲洪钧朗声说道:“洗澡,摔一屁蹾儿,就来这儿了。”说完又把耳机插到耳朵里陶醉其中。

洪钧笑着小声对俞威说:“这老爷子的听力够敏锐的,还能一心二用。”

“何止是耳聪目明,见识也多了去了,比你我都明白事理。每天和老爷子聊聊天,让老爷子开导开导,比什么心理咨询都管用。”

洪钧忍不住又看一眼老头,转而问俞威:“事故责任最后怎么定的?”

“一半一半,我和对方都违章了,只不过他的车大我的车小,他用车头撞我的侧面,所以我比较倒霉而已。”俞威很平和地说。

洪钧不知道俞威何时变得如此超脱,笑道:“这么想得开了?我还以为你肯定把那家伙记下了,出院就会换辆坦克满大街找他报仇。”

俞威只淡淡一笑,注意到洪钧才坐下没几分钟便显得心神不定、频繁向门口张望,就说:“你别操心了,Linda不在,她一次都没来过。”

洪钧的心思被俞威看穿只好坦白说:“我还一直担心在你这儿和她碰上。”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她,男人对她来说就像车,她就像在路边搭车的,能搭一段是一段,如果车没油了、爆胎了或者方向不顺路,她二话不说就会换一辆,她前一段路搭的是你,这两年多搭的是我,眼下我这车差不多报废了,她早下车找下一辆去了。哎,你是不是还惦记她呢?要不你再让她搭一段吧。”

洪钧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谈不上惋惜也没有半点庆幸,觉得俞威和琳达的分手似乎对他们本人都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担心分手之后这俩人又会去祸害若干某女和某男,听俞威把祸水引向他忙说:“算了吧,我这车比不上你的载客量那么大,不像你多多益善的,我是双座跑车,车上已经有人了。”

俞威笑呵呵地自嘲道:“我如今就是一副轮椅。”

“听说你已经离开ICE了?看你这样子应该很快又可以生龙活虎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可能先好好休息一段吧,刚躺了一个月,歇上瘾了,等我什么时候歇够了、闲得慌了再考虑做点自己的事。”

“你以前在哪家公司还不都是在做自己的事。”见俞威居然被揶揄得脸有些红,洪钧又笑道:“说真的,咱俩好像是有缘分,以前是背靠背齐心合力,后来是面对面你死我活,斗来斗去的倒好像谁也离不开谁了。我有一次对我女朋友说,我每天念叨她的次数可能还不如念叨你的次数多,现在想想还真是,如果要列举出这些年来最让我牵肠挂肚的几个人,前三名里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

“哈哈,公羚羊一年到头只有个把月顾得上惦记母羚羊,但他每天朝思暮想、时刻念念不忘的却是狮子。”俞威开心地大笑,不小心牵动左肩膀尚未痊愈的旧伤,疼得他吸一口凉气,继而苦着脸说,“可惜啊,以后我不陪你玩了,只好辛苦你再去寻找新的对手吧。”

洪钧竟然有些不舍,不禁想多看几眼如今躺在**的这位冤家对头,俞威包在一身不合体的病号服里,有意用被子把左腿密不透风地遮盖住,面色显得比当初白净些,眉目间已经很难感受到往日的霸道,倒是颇有些从容淡定。洪钧略带迟疑地说:“既然以后做不成对手了,有件事还是趁现在告诉你吧。你这次从ICE下课,小谭的确是‘功不可没’,不过你也别只恨他一个,以他的功力还不至于轻易把你扳倒。我和Peter算是做了个交换,彼此帮忙,各得其所吧。”

“你这是内疚还是得意呢?是想请求我原谅还是想让我死个明白?”俞威冷冷看一眼洪钧,“旁边那间病房的十四号床是个跨栏运动员,据他讲跨栏的都不愿意踢到栏架,那样既减缓速度还容易受伤。人这一辈子就像是在跨栏,我碰巧就是横在你前面的一个栏架,你是迫不得已才把我踢倒,要是换了我没准还要踢倒了再踩一脚。其实谁也不是有意和谁为敌,没办法,谁都想跑到别人前头,路太窄难免磕磕碰碰。我倒是从心里感谢你,你从背后推一把倒成全了我,不然我可能永远不能自拔。”

洪钧不禁怀疑这里究竟是骨科还是心脑外科的病房,怎么俞威好像不只是在骨头上钉了几颗钉子,倒仿佛连心脏和大脑都换了?他又怀疑这里究竟是病房还是禅房,怎么俞威忽然变得字字珠玑、参破红尘了?洪钧正揣度俞威是不是企图麻痹他,俞威问道:“刚才你说Peter和你各得其所,怎么?他已经把你老板挤掉了?”

洪钧顿时放了心,眼前的俞威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回答说:“我老板科克已经在2月底离开维西尔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Peter会做新公司在亚太区的头儿。”

“中国区的头儿当然非你莫属喽,恭喜你啊,如愿以偿。”俞威忽然又笑起来,这次特意用右手抱住左肩,尽兴地笑过之后他直视着洪钧的眼睛说,“不过有句话我也趁现在告诉你吧。难道你自己没意识到?你处心积虑折腾这几年,不就只是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一切都回到原地了吗?新公司大概会起个新名字,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新东西吗?Peter还是你的老板,那个小谭恐怕还是你的下属,人还是这些人,事还是这些事,这样一个个圈子地兜下去,什么时候能跳出这个圈子?这样活一辈子我都替你觉得没劲。”

洪钧内心也对和皮特、小谭这一班人重又搅在一起觉得别扭,但总宽慰自己这不过是个巧合而已,经俞威一说他不禁悚然心惊,却又故作坦然地说:“这是螺旋式上升嘛,历史虽然有时惊人地相似,但不会简单地重复。”

俞威不打算和洪钧争辩,转而说:“医院真是个好地方,建议你找机会也进来住一段,以前没工夫想的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以前想不清楚的也许就豁然开朗了。”

洪钧走了,继续兜他的圈子去了,俞威拄着拐杖踱到窗前向病房楼外面眺望,从这个位置看不到进出病房楼的人,他正怅惘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遇到洪钧,也不知自己将来要兜的圈子和洪钧的有没有交汇点,背后传来老头的声音:“您二位一看就知道都是人精儿,可就是活得忒累,何苦来呢?”

洪钧从北医三院出来,一看时间还早就给邓汶打电话,果然,邓汶在这风雨飘摇时节也没心思在ICE研发中心泡着,洪钧便开车从学院路走西二环没用多久就到了邓汶的宾馆。洪钧在大堂四下留意没见到凯蒂,又给邓汶打电话确认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才上楼按响邓汶房间的门铃。

邓汶把洪钧让进房间,还是洪钧曾来过几次的那间有张大床的标准间,廖晓萍母女一走邓汶就从大套房搬了回来。洪钧很快就发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大床、长桌、沙发、茶几和地毯上都杂乱地铺满了文件、书籍和衣物,所有的表面都被占用,洪钧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邓汶双脚把地毯上的衣物向两旁踢开,蹚出一条路,又把沙发上的文件堆到**,对洪钧抱歉地一笑。洪钧蜻蜓点水似的走过来坐到沙发上,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把东西整理一下。”

洪钧当然看出邓汶是在整理东西,又说:“我是问你怎么想起干这个,准备撤了?”

邓汶掩饰道:“不是,在这里住了快两年一直没好好收拾,上次来回换房间也没顾上弄,这几天公司没事,临时想起来就整理一下。”

洪钧见邓汶依旧站着,便笑着说:“你要是还想接着干,我就不留下给你添乱了,要不然你就坐下。”

邓汶尴尬地忙把另一张沙发上的东西挪开坐下,又起身说:“我给你倒点水吧。”

“心领了,你省省吧。”洪钧看着房间里凌乱不堪的样子心里也觉得乱,顾不上铺垫就问:“新公司对研发中心有安排了吗?”

邓汶又叹气又摇头:“我们现在是爹死娘嫁人、无处可去,都不知道应该找谁打听。”

“新公司的高层里面没看到卡彭特,听说他退休了?”

“他不仅是从ICE退了,还彻底从软件业、IT业退了,他要搞一个公益性的基金会保护大自然和人类历史文化遗产,他说信息社会对这些遗产的破坏更甚于以前的工业社会,他的前半生投身于破坏,罪孽深重,所以他要用后半生去拯救、去赎罪。唉,反正他早就是亿万富翁了,下半辈子随便怎么折腾都行,只是把我们这些人全都抛弃了,谁来拯救我们呀?”邓汶显然认为自己和研发中心都属于卡彭特留在ICE的遗产。

洪钧也不禁感慨:“卡彭特能下这种决心也不容易,说撒手就彻底不管不顾了,看来这次两家公司的合并对他的震动不小。”

“也没全撒手,他的股票还在啊,要不然他那三百英尺长的游艇靠什么养,更甭提什么基金会了。而且我觉得合并的事对他的震动不见得有多大,他好像一年多前就有心理准备了,我倒听说最初就是他和艾尔文的一次争吵才引发出这么一场大地震。”

洪钧来了兴趣,追问道:“去年你提过几次卡彭特的心思好像不在公司,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只是听说,越是多事之秋小道消息越多,都传得绘声绘色的。你在ICE呆过,肯定知道ICE在软件技术上向来保守,采用的体系架构即便不算过时起码也是滞后,费了很大劲搞出的8.0版产品本以为赶上了互联网浪潮的末班车,谁知道一问世就落伍了。其实软件这行很无奈,产品周期太短,先进的东西一定不可靠,好不容易弄可靠了也离淘汰不远了。卡彭特作为CTO对于ICE在技术上的困境负有很大责任,他对新技术缺乏敏感和眼光,8.0版的不如人意让他很不甘心,想马上做9.0 版的开发,但艾尔文可能对卡彭特已经失去了信心和耐心,认为这样修修补补无法带来质的飞跃,卡彭特赌气说如果你艾尔文认为维西尔的技术很好那你就去找维西尔合作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艾尔文私下真去找你们的弗里曼谈了,俩人一拍即合达成初步意向,弄得卡彭特心灰意冷再没心思搞什么9.0版,天天去钻深山老林了。”如今邓汶已不再掩饰他对卡彭特的怨气和不满。

洪钧忧虑道:“如果两家公司合并后将延续维西尔的技术体系、以维西尔的产品为主导,就会把ICE的技术团队主要用于对现有ICE客户的支持服务上,研发力量恐怕会以维西尔的团队为主。”

“是啊。不过我们北亚研发中心可以为新公司未来的新产品做中文版、日文版和韩文版,应该还是有用武之地的。”邓汶心存一线侥幸。

这就像医生面对病入膏肓的患者时的两难境地,实言相告和谎言蒙蔽究竟哪个更残忍?洪钧虽然庆幸自己的本行不是大夫,但也苦于眼前的一筹莫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摇头说:“我看够呛,新公司的产品整合肯定麻烦不少,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推出全新的产品。你的研发中心规模很大,新公司不太可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宁可在将来需要时再建这个机构否则负担太重。”

这种没有前景的前景想必邓汶早已考虑过多次,所以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只是又叹口气,问道:“你怎么样?俞威已经走人了,你已经没有竞争者,无论ICE还是维西尔在亚太区的老板都挺器重你,不管是谁胜出都会请你留下来,应该没问题吧?”

“我老板已经离开了,看样子会是Peter和我留下来。中间出过一些事情,我差一点落得和俞威同样的下场,要是真发展到那一步,新公司中国区的位子就得从外面另请高明了。”洪钧对自己的事一向轻描淡写。

邓汶对洪钧的语焉不详已经习惯了,也不再打听,而是殷切地问:“你有没有可能和新公司的高层说说,争取把北亚研发中心保留下来?或者并入你们中国区做技术支持?”不等洪钧表态他又说,“你别以为我是在操心我自己的饭碗,我是想帮研发中心的百十号人找出路,这些年轻人真的很棒,本以为可以大展鸿图结果没干多久却遇上这种不可抗力,真替他们惋惜。如果这些人才能被吸收进新公司,对公司对他们都是好事,哪怕只接收几个最优秀的也好。”

洪钧常常会在邓汶面前觉得自惭形秽,此刻他更有些感动和酸楚,也发现自己再一次面临医生的困境,而邓汶则从病人变成了百十号病人共同的家属,令他更加难以回绝,只好说:“我尽量吧。不过我建议你尽早为自己寻找新的机会,即使为你的下属着想也应该如此,你有了新的平台就可能给他们多找些机会。”

“我?不着急,家中有粮遇事不慌,只是廖晓萍想让我回美国。我实在舍不得研发中心这个摊子,将近两年的心血就这么付诸东流……我想好了,我一定要最后一个离开,我要亲手把灯关掉,把门锁好。”

洪钧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不用搞得这么悲壮嘛,每一次变故都可能是一次转机。对了,还记得瓦尔特的那句话吗?”

“谁活着谁就看得见!”两人齐声说罢又一同笑起来,邓汶笑得更厉害,好像眼泪都笑了出来,侧过脸去用手使劲擦着眼角,洪钧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忽然觉得邓汶真的很悲壮。

洪钧走后没多久,准备上晚班的凯蒂就来了,一进门看见满地狼藉不禁惊呼:“你怎么自己动手了?不是说好等我来帮你收拾吗?”

邓汶正蹲在沙发旁边清点他从各地买回来的纪念品,抬头对凯蒂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凯蒂笑了:“你才不会打你那个宝贝女儿。”

“是啊,所以只能收拾东西了。”邓汶也笑了。

凯蒂辗转腾挪走到床边,审视一番眼前的局面就说:“我替你整理衣服之类的吧,其他的文件啊、资料啊什么的还是你自己来,我怕给你搞乱了。”她刚动手把几件冬装叠好,又问:“你有两个大旅行箱,这些衣服放到哪一个里面?”

邓汶站起身挠头说:“哪个也不用放,还是搁到壁橱里吧,我只是把东西归置一下,又不是真要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凯蒂一愣,在床边坐下,把叠好的衣服摞在大腿上,侧过脸看着邓汶:“我以为你是为了回美国才要打包的。”

邓汶把**的东西拨了拨,也侧身坐在床的另一边,忧郁地说:“我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但又感觉卷铺盖回美国是早晚的事。”

“你为什么要那样想?你是研发中心的负责人,如果研发中心还在你却走了那才算是放弃;如果研发中心不再办下去了,你的使命也就告一段落,是有始有终呀,这怎么能说是放弃呢?”

凯蒂一边说一边用手抚弄最上面那件暄软的绒衣,邓汶看在眼里仿佛感觉到凯蒂柔软光滑的手指正在抚触他的头发和肌肤,身上涌起一股暖意,心神也安宁很多,缓缓地说:“如果研发中心真的被裁撤,我不想放弃也得放弃。让我不甘心的是我在中国的事业,刚刚立住脚,脚下的舞台却没了,我想留在北京再找找机会,总不能一事无成就灰溜溜地回去。”

凯蒂低着头轻声说:“你还是应该早点回去。”

这话让邓汶很意外,不禁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留下来。”

“我当然想你留下来。”凯蒂脱口而出,又马上说,“但我不愿意看到你这么辛苦。”

“不辛苦,我找一个新机会应该不太难,越来越多的外企把研发搬到中国来做,也有很多民营企业开始重视自主研发,像我这种背景的人即使算不上香饽饽起码还是肯定会有人要的。”

“我现在也懂一些你们这一行的事了,机会肯定不少但是好机会往往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不应该为了留下来而勉强自己。”凯蒂看着邓汶的眼睛说,“而且事业对男人来说再重要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你的太太和女儿都需要你在她们身边,你也需要她们,小孩子长起来很快的,在你女儿最需要你的这几年你应该好好陪着她,不然对你们都会是很大的遗憾。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多么希望做父亲的能够疼她,也知道当她对父亲的期盼全都落空之后会是什么感觉,你总不会希望你的女儿在对你的怨恨中一天天长大,将来连你给她起的名字都不愿对别人提起。”

邓汶怔住了,他的确从没听人叫过凯蒂的中文名字,至今也不知道她姓什么,邓汶恍惚记得很久以前曾经问过她而她却不肯说,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

凯蒂甩一下头发:“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邓汶忽然发觉自己对凯蒂了解得实在太少,又进一步总结出自己像是站在一间被单向玻璃封闭起来的屋子里,别人可以轻易把他看得透透的而他却总是无法看穿别人。邓汶依稀记得上学时翻过的某本闲书中好像论及孩提时期缺乏父爱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恋父情结,又想到自己和凯蒂之间相差的十六岁,心里顿时变得和房间的现状一样乱。

凯蒂见邓汶发呆就浅浅地一笑:“回去吧,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

“那你呢?”

“我?接着好好过我的日子呀。”凯蒂发觉自己的脸红了,便站起来把怀里抱着的衣物放到壁橱里,再回身对邓汶笑吟吟地说:“我想好了,我不再打算换工作,就一直干这行;我也不会换地方,就一直在这家宾馆做,这样不管你将来什么时候回北京都不用担心找不到我。”

邓汶苦笑道:“即使我回去了也可以经常给你写邮件、打电话,网上还能聊天。”

凯蒂好像没听到邓汶的话,接着说:“对了,08年你肯定要回北京看奥运会的吧,咱们现在就说好,到时候你可一定还要住在这儿,我就又可以照顾你了。”话刚说完凯蒂的眼圈好像已经红了,她扭身把几件衣服无谓地在壁橱里摆来摆去,像是自言自语地又说:“08年一晃也就到了。”

凯蒂的声音在壁橱里和邓汶的心底里同时回**。

维西尔和ICE这两家公司都已作古,合并而成的新公司终于正式登上全球软件业的舞台。皮特荣任新公司主管亚太区业务的高级副总裁,而洪钧则担任新公司的中国区总裁,再一次成为皮特的直接下属。

洪钧和皮特这对梦幻组合很快就出现了同床异梦的征兆,两人在中国区的管理架构上发生分歧,而争执的焦点就是究竟让小谭充当什么角色。皮特一再强调小谭人才难得,建议洪钧对其予以重用,洪钧当然对皮特的意图心知肚明,无非想延用当初钳制俞威那套来对付自己,追根溯源当初还是自己给小谭出的主意让他去投靠皮特,洪钧不禁慨叹真是物换星移,自己竟被小谭来了个请君入瓮。

皮特原以为这根本不成其为问题,没想到打开洪钧发来的架构图一看,小谭的头衔仍旧是业务发展总监,手下只有三五号人,负责开拓具有长远前景的大项目,而洪钧从维西尔带来的李龙伟则被提名为惟一的销售总监。皮特当即给洪钧打电话,洪钧避而不提小谭,只是把李龙伟夸得天花乱坠,将去年维西尔一口气揽下第一资源四家省级公司项目全都归功于他。业绩是皮特的心病,而第一资源更是他的软肋,他自然不好抹杀李龙伟的业绩让其坐冷板凳,便退而求其次地指出只设一名销售总监是否足够,是否应该让小谭分担李龙伟承受的压力。洪钧又给皮特讲解中国区此次采用的是颇为复杂的矩阵式结构,华北、华东和华南三大区域都有各自的销售团队负责本地的中小型项目和辖区范围内的合作伙伴,而李龙伟所辖的销售团队只负责“国”字号和具有行业影响的大型项目,应该是吃得消的。洪钧还告诉皮特他已经征求过小谭本人的意见,无奈他不熟悉渠道业务,否则可以出任渠道总监;又无奈他不愿意离开北京,否则可以去成都做西南区的总监开辟一片天地。皮特当然也不愿意小谭这颗钉子被下放外地,仍惦记让小谭把握住某块实质性的业务,就替小谭相中了华北区总监的位子。洪钧说好啊,他也觉得非小谭莫属,只是小谭似乎对此并不积极,要是皮特亲自加以动员也许有戏。

皮特毫不耽搁就找小谭恳谈去了,两人如何谈的洪钧无从知晓,但他胸有成竹料定皮特无功而返。洪钧事先和小谭重逢时显得感慨万端,就像刘玄德在长坂坡遇到赵子龙,急不可耐地要对小谭委以重任,北京与华北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小谭内心激动不已。洪钧转而谈到任务指标,说以前ICE是不搞大区的,新公司只能借鉴维西尔的做法,想当年他自己做维西尔北京的头儿时就承担了中国区总指标的一半还多,他很通情达理地对小谭说,我也不想一下子把你压死,怎么样,你就替我扛一半的任务吧。小谭当时就丧了胆,他心知自己这两年一直没扛过业绩指标,当“特派员”虽然自在但以往的武功已经全废了,他不想死得快便一再谦让,他越谦让洪钧越要倚重,最后逼得他主动请缨去做不以短期成败论英雄的业务发展总监。

果然,皮特没再和洪钧提小谭的事,而是很快全盘批准了洪钧的方案。

两家公司原先的办公室都暂时继续使用,为了防止两家的员工自成派系、互不融合,洪钧特意把两套人马打散后混合安置,市场和销售部门集中使用ICE的办公室而技术和内勤部门使用维西尔的办公室。

搬家那天,洪钧和李龙伟下楼刚要上车去ICE的办公室,一眼瞥见大厦前面的阶梯形广场,就拉着李龙伟走过去。四周高中间低的广场中央是个喷水池,池畔有几处咖啡座,洪钧站在广场最高处的台阶上用下巴朝下面的咖啡座一指,叹息道:“两年前,我选中这座大厦把维西尔北京办公室搬过来,一个原因就是看上了这片地方,当时还憧憬着可以经常下来在水池边坐坐,喝杯咖啡聊聊天或者独自发发呆。唉,可惜啊,直到今天都要搬走了我还从来没享受过一回。”

“是啊,一眨眼都快两年了。要不,咱们现在去坐坐?”李龙伟提议。

“算了,等改日有空吧。”洪钧随口回应过后不禁笑了,李龙伟也跟着笑起来,显然这个“改日”又意味着遥遥无期了。

洪钧重新踏入自己当年在ICE的那间办公室时步履有些迟疑,简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说:“我们已经彻底清理过,但布局、家具都还没做改动,想等您来了按您的意思办。”

洪钧扫视一圈,注意到落地玻璃上原先的百叶窗帘不见了,立着三排高高的文件柜,把玻璃完全遮挡,显然这里的前主人俞威对私密性有极高的要求,想到此处洪钧忽然一阵反胃,从里到外觉得难受。简从侧面看到洪钧双眉紧锁,不由得局促地说:“您要是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马上把房间重新调整。”

洪钧回过神来笑道:“不用了,反正只是过渡性的。”

简趁机试探:“将来肯定要合在一处办公,我和维西尔那边的前台有可能都留在公司吗?”

就连简和玛丽都面临合二为一带来的危机,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洪钧不敢面对简的目光,只顾打量别处,嘴上说:“到时候看吧。公司大了,除了前台之外秘书或者助理总会需要多一些,我们尽量安排。”

简满心欢喜地走了,洪钧走到大班台后面,深吸一口气痛下决心在高背皮椅上坐下去,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诗:“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立刻心思一动,从大前年的8月那个闷热的夏日至今,已经正好过去三十二个月,这一大圈绕得真够远的,一绕就是三十二个月,洪钧喃喃自语:“我回来了。”

洪钧刚在“故园”安顿下来,菲比的电话就到了,甜腻腻地问他:“你现在有空吗?”

“有何吩咐?”洪钧笑着反问。

“我就在你楼下大堂呢。”

洪钧很意外:“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说好我去接你吃晚饭吗?”

“切,你现在那么忙,百废待兴、日理万机的,我哪敢不识趣还让你来接啊。”

“那你也不用跑到这儿来嘛,到餐馆等我也可以啊。”

“现在去太早,你要我一直傻等啊。”菲比又笑嘻嘻地说,“哎,来都来了,就让我上去参观一下吧。”

洪钧一怔:“有什么好参观的?哪儿的办公室还不都一样?当初维西尔搬到新的办公室你都没去参观,ICE这里已经用了好多年,又老又旧的有什么看头。”

菲比撒娇说:“我的脚都疼死了,你就舍得让我一直在大堂傻站着等你啊,像个迎宾小姐似的。”

洪钧刚想指出附近就有好几家咖啡馆、冷饮店之类可以歇歇脚、打发时间,心一软却说:“那你上来吧。”

很快,洪钧就听到菲比一路欢声笑语地被简领进来,菲比看见洪钧就扭脸对简说:“谢谢你啦,你忙吧,有什么事我可以吩咐他替我做。”简抿着嘴憋着笑走了。

洪钧示意菲比到沙发上坐,菲比却背着手在房间里四下溜达,最后走到大班台后面坐下来,反而示意洪钧在沙发上委屈一下。洪钧不想陪她做游戏,走过来拉她说:“没什么可看的吧?行了,你老实在旁边呆着,我再回几封邮件就可以走了。”

菲比站起来说:“你这个房间是没什么看头。哎,你领我在整个公司转转吧,也可以认识认识你的杂牌军。”

洪钧知道和她磨下去只会耽误更多时间,没办法只好同意。他领着菲比在公司各部门走动,菲比落落大方地和以前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逐一打招呼,俨然像是家庭派对中的女主人在高调亮相,洪钧却隐隐感到菲比此举一定有什么阴谋。

菲比很仔细地不想错过任何一个人,即使遇到有人不在座位上她也要看一眼在挡板或门旁标示的姓名牌。走到一间不大的隔间门口菲比停住脚步,门开着,但里面没人,从桌面上摆放的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可以看出隔间的主人是女性,隔间里向外对流的空气中也氤氲着香水的芬芳,菲比的视线像被胶水粘注一样定在门旁的姓名牌上,那上面写的是:“Linda Su”。洪钧在菲比走到这个隔间门口时才恍然大悟她今天为什么要来。

菲比慢慢地回头向洪钧望了一眼,这一眼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和复杂的情感,洪钧一时根本无法全面解析和领会,只暗叫一声:“糟了。”恰在此时拐角的另一边传来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转过拐角便戛然而止,琳达端着一杯水怔怔地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菲比和琳达四目相对僵持了一阵,琳达首先败下阵来,垂下头从菲比面前快步逃进自己房间。菲比回过头对洪钧说:“这位就不用你介绍了,我们认识。”

菲比一路上没和洪钧说一句话,直到走进三里屯的雅典娜希腊餐馆坐下后仍然像个哑女,接过侍者递上的菜单看也不看撂在桌上,扭脸去看窗台上摆放的陶罐。洪钧几次逗引菲比开口均告未遂,便替她点了一道“木莎卡”(moussaka),是由几层茄子、牛肉末和奶酪等烧制出来的东西,本想给自己要一份炖羊肩却没有,便点了一份烤羊肉。侍者送来一小篮希腊式的面包(pita),洪钧向他要几张大纸,越大越好,侍者诧异,洪钧一指菲比说:“她得了失语症,我们只能通过写大字报交流。”

菲比在桌子下面踢洪钧一下,对侍者说:“你别理他。”

洪钧终于又听到菲比的声音便很开心,审视四周说道:“希腊餐馆的色调都是蓝色和白色,和希腊国旗一样,这家为什么加了这么多黄色呢?”

“投你所好呗。”菲比冲着陶罐说了句。

洪钧刚想更正说自己最喜欢绿色才忽然明白菲比是在嘲讽他,干笑两声一时接不上话。

菲比总算正眼看一下洪钧,质问道:“她怎么还在?”

“谁?在哪儿?”

“你少装!你为什么还把她留在公司?维西尔和ICE合并开掉了那么多人,她为什么还在?她是什么人才呀你像宝贝似的留着她?”

洪钧叹口气,尽量耐心地解释道:“你应该相信我,Linda绝不是我特意争取留下来的,但我也不能只凭个人意愿就把她撵出公司。Linda……”

“你不要一口一个叫得这么亲热好不好?我对那个名字过敏。”

“没问题,听你的。她从去年9月开始念一个在职MBA,学制是二十个月,全部学费都是ICE替她出的,ICE当时和她签过一份协议,规定她在念完MBA后要为ICE继续服务至少两年,在这一期限内她不得以任何理由向ICE提出辞职,否则就要向ICE支付赔偿金。公司合并后这份协议就由新公司承袭下来,管理层专门讨论过她的事,如果由我们单方面把她辞退,协议中所有对她的约束都将失效,她不仅可以拿到一笔遣散费而且从此变为自由身,不必向公司支付任何赔偿金就可以一边继续读MBA一边到别的公司上班,我们等于白白花钱供她读了一个MBA却得不到任何回报,哪家公司会干这种傻事?你说,如果由你来做决定,你是愿意继续拴住她为公司卖命还是宁愿让她白捡一个大便宜走人?”

“那还用说?我肯定让她走人,白花多少钱都行,我可不想让她把你拐走,那才是让她白捡个天大的便宜呢。”

洪钧一本正经地替她分析:“男人在很多方面不如女人,但有一点男人确实比女人强,就是有强烈的好奇心。为什么古今中外绝大多数的探索和发明都是男人做出的?因为男人更容易被好奇心所驱使。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对她已经连一丁点的好奇都不再有,没有任何动力,所以你可以把她从你的嫌疑名单上划掉。”

“照你这么说,你现在对我大概也不再有好奇心了吧?是不是也没有动力了?”

洪钧煞有介事道:“少了一丝好奇,多了一份责任。”

菲比刚笑一声就又想起什么,板着脸说:“不对,没这么简单。你这个家伙是有前科的,专吃窝边草,她又是窝边草又是回头草,谁知道你会不会鸳梦重温,我还是不放心。”

“放心吧,她不敢,破坏‘钧婚’是违法的。”

“军婚?谁和谁军婚?”菲比莫名其妙。

“你和我啊,你和洪钧结婚,这不是‘钧婚’嘛。”

“切,胡说八道。傻小子做梦娶媳妇,谁答应和你结婚啦?”

洪钧把菲比正伸向面包的手抓过来,十指相扣,含笑问道:“怎么?你不想么?”

菲比一惊,心怦怦地像要跳出来,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幕会不会就是她梦想已久的洪钧向她求婚,她把全部感官都调动起来准备记录下这稍纵即逝的宝贵瞬间,以备有生之年无数次地在脑海中重放。

偏偏就在这时洪钧的手机响了,正在酝酿情绪的洪钧同菲比一样感觉大为扫兴,一看号码脸色立刻变得不自然,眼神游移不定地瞟一眼菲比,站起身走出几步才把手机放到耳边。菲比一见洪钧鬼鬼祟祟的样子顿觉可疑,刚才已经进入战备状态的全部感官丝毫不敢松懈,隐约听到洪钧说:“……‘五一’怎么来不及?……再往后拖我就忙得没时间了……我知道这是两个人的事……我就想做一回主……你不用担心她……该说的时候我会……”洪钧已经走到两张桌子开外,菲比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得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洪钧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坐下,喝口水舒缓一下神经,等待菲比审问。果然,菲比开始用实际行动证明女人的好奇心更强:“谁呀?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

“公司里的。”

含混不清的回答恰恰说明心虚,菲比疑窦丛生:“你‘五一’要干嘛?”

“‘五一’?哦,他们本来想让我到上海、广州转转,却又说得拖到‘五一’以后。”

菲比本想接着审问,但还有一个更让她萦怀的问题,只得把审问先寄存起来,转而提醒道:“接电话之前你想对我说什么?”

洪钧重新开始酝酿情绪,不料首先酝酿出来的却是某种有形的东西,只得起身向菲比告假说:“我先去趟洗手间。”

菲比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之间目光落在洪钧留在桌上的手机上,她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机拿过来,点开通话记录查看已接来电,当她看见最上面那条来电显示的名字时浑身的血液仿佛骤然凝固,那名字赫然是五个英文字母:“Linda”!菲比此时虽然气血瘀积但思路出奇地畅通,她全明白了,电话是琳达打来的,洪钧急于安排和她“五一”出游,而洪钧让琳达不必担心的当然是她菲比。菲比感觉心脏不是在跳动而是在颤抖,连带着手指也颤抖,她不打算让洪钧等到所谓“该说的时候”再来亲口告诉她,她不愿坐以待毙,毫不犹豫地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通话键。

对方的铃声是那首老掉牙的《千年等一回》,菲比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不必变成千年老妖,才等了不到三年就让你等回去了。终于,电话被接起来,一个女声问候道:“您好,我是Linda。”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吧?”菲比冷冷地问。

“您用的是洪先生的手机吧?您是不是刘小姐呀?”对方好像察觉出菲比来者不善,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菲比在前年曾和琳达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感觉她今日的声音有些异样,起初以为是紧张所致,又听她音色有些暗哑连口音都和以前不同,怀疑琳达会不会把什么东西捂在手机上蓄意制造这种效果,不由冷笑道:“你瞒不过去的,你们刚才安排的我都听到了。”

琳达顿住了,想必在判断菲比是不是诈她,随后尽量自然地说:“我们没有安排什么呀,洪先生只是向我了解一些信息,我已经提供给他了,具体的他会再和您商量。”

“不必拖到以后再告诉我,你说吧,我很想听听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刘小姐很抱歉,洪先生一再嘱咐我只和他单线联系,说要给您一个突然袭击。接到您的电话我很意外,但既然洪先生要求过,我也只能说这么多,其他的您还是问他吧。我已经对他说过这样做不可行,一定是需要您也来参与的。”

“无耻!”菲比的脸气得通红,咬牙切齿地痛斥道。

“对不起您说什么?我没听清。”琳达显然听清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菲比再也克制不住:“我说你这样做很无耻,居然还能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不是我想参与你们之间的事,而是你生生插进来搅和我们俩的事。我正告你,你没有任何机会,我不会放弃,我不会让你来影响我们的生活。”

琳达疑惑地问:“您也找了其他人是吗?”

“你胡扯什么?!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啊?!”

“对不起刘小姐,虽然我有些不理解您的话,但是我知道有不少新人在这个时期情绪都会产生波动,因为这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面临重大的角色转换,同时很多事情千条万绪都赶到一起所以压力的确很大。您一定要保持一颗平常心,放松心态,什么事情都可以协调好的,一定会把那个时刻变成您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菲比快要被气疯了,语无伦次地说:“让你的转折点见鬼去吧!当初你把老洪甩了,现在又跑回来找他,你没机会了,我和老洪已经结婚了,你一个人回忆去吧!”

电话里半天没有回音,菲比正要挂断却听到琳达小声说:“我真的不懂您在说什么……请问您是刘小姐——洪先生的未婚妻吗?您是要找我吗?您没认错人吧?”

菲比鼻子里“哼”一声:“没错,我就是要找你,老洪难道还会有第二个Linda?”

“对不起刘小姐,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请您尽管提出来,您当然也可以选择其他的婚庆公司为您服务,我衷心祝愿您和洪先生幸福美满。”

“婚庆公司?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是谁?”菲比忽然觉得手不再颤抖,但是冷汗却下来了。

“我是Linda,是千年好合婚庆礼仪公司的婚礼策划顾问……”

菲比懵了,她明白自己弄错了、搞砸了、糗大了。完了!怎么向老洪解释?!一想起老洪她猛一回头,看见洪钧就站在她身后那张桌子旁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洪钧无声无息地走回来坐下,伸手从菲比掌中把手机拿过来放在桌上,看着菲比。菲比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再也不敢延续刚才未完成的审问,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候洪钧发落。洪钧苦笑道:“天意啊,看来命中注定我干不出什么浪漫的事。事实再一次证明我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事瞒得住你,你太有本事了。这下好,以后可以放心了?”

菲比身子一颤,嘴角**像是要笑一下,但分明更像是哭,随即身子又一颤,嘴角又一**,这次嘴角努力向上翘,嘴唇也稍微咧开些,总算货真价实地笑了,同时有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小薛如今的顶头上司是小谭,但他仍然不理解洪钧为什么点名让他转到业务发展部门,他想跟着李龙伟继续做大项目,或者哪怕在华北区做销售也行,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做销售能挣更多钱,只是因为他和小谭的第一次谈话就让他感觉小谭这人有点“阴”。小谭却明白洪钧把小薛塞给他的用意,他本想从外面招人全新打造一支小小的“谭家军”,结果洪钧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把几个洪钧认为能干而可靠的推荐给了他,其中就包括这位小薛。

小谭和小薛坐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厅里等候飞往宜昌的航班,他们瞄准的下一个很有宏伟前景的目标是三峡工程,在他们眼里高峡出平湖围起来的不是水库而是金库,从里面随便抄上一把就是个不一定绝后但一定空前的大单子。

小谭眼巴巴地望着远处商务舱休息室进进出出的人,说:“Jim真够抠门儿的,好多公司的总监一级都可以坐商务舱,咱们公司在别的国家也有允许总监坐商务舱的,Jim倒好,只许他自己坐。”

小薛心想你坐不坐和我有什么关系,嘴上说:“反正不到两个小时就到,商务舱也不比经济舱舒服多少,要是飞六、七个小时以上商务舱还有些优越性。”

“你不懂,这可不仅是两种椅子的差别,这是人和人的等级差别,咱们这样的叫乘客,人家那样的叫贵宾,差多了。”小谭越说越耻于和小薛为伍。

小薛知趣地不再搭话,小谭虽然恨自己无法混入商务舱休息室与众贵宾为伍,但也受不了孤芳自赏的孤独,只得与乘客打成一片,主动对小薛挑起新的话题:“浙江第一资源那个单子真是你一个人跟下来的?”

“我就是个马前卒,跑龙套的,算我运气好,白捡了这么个大项目。”

小谭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过谦之辞,先点下头表示认同,接着摇下头:“我看不止是你运气好,Jim的运气也不错。”

小薛当然不会擅自替洪钧谦虚,立刻说:“我不觉得洪总靠的是运气。”

小谭又摇头:“Jim怎么不是靠运气?我当初和他共事过好几年,这回隔了两年多又在一起,我就看不出他在哪些方面有大的提高。凭什么越升越高?还不是凭运气?其实越大的官越好做,古今中外都是这样。”

小薛再一次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策略,用沉默表达一切,他也知道和新老板话不投机不是个好兆头,但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小谭却不仅亲民而且思维异常活跃,又关心道:“你怎么没有英文名字?”

“习惯了,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

小谭发现这倒是个不错的可以打发时间的智力游戏,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喃喃念叨“志诚……薛……薛……志诚”,叫得小薛浑身起鸡皮疙瘩。小谭说:“‘志’,汉语拼音里面的‘ZH’在英语里没有,发音比较接近的是字母‘J’,所以你可以挑‘J’打头的名字,那可太多了。‘志诚’……哎,‘Jason’,怎么样?听起来还算接近吧?”小薛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小谭又说:“‘Jason’……维西尔当初有个老板就叫Jason,Jim就是把他搞掉才升上来的,你再叫Jason是不是有点敏感?”

小薛被带动得顺着小谭的思路想开去,把“J”打头的男性常用名挨个往下捋,选了个自认为有些含意的名字说:“‘Jimmy’,怎么样?”

小谭一愣,旋即纵声大笑起来,引得附近乘客纷纷侧目,小谭好不容易止住笑,拍着小薛的肩膀说:“你啊,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Jimmy’就是‘Jim’的昵称,你怎么会选这个名字?是想拍洪钧马屁呀还是想步洪钧后尘呀?你还不如干脆就叫‘Jim’呢。”说完又笑起来。

小薛没笑,胸中升腾起一股气,歪头看着小谭,脖子一梗:“对啊,有什么不行的?我的英文名字就叫‘Jim’,J-I-M!”

二〇〇七年三月至六月 完成初版书稿

二〇一八年一月 完成修订版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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