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rley?”洪钧一时对不上号,又反问道,“哪个Shirley?”
玛丽在内线电话里解释:“她说是从总部来的,做审计的,我领她去您房间吧。”
洪钧想起来了,是做内部审计的雪莉,去年年初曾和韦恩一同来调查那笔十万元的市场活动经费。虽然感到意外,他还是起身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招呼道:“好久不见啦。”
“一年又加三个星期。”雪莉的手又是只容洪钧刚刚握住便抽了回去。
洪钧看她大体上还是老样子,瘦小枯干,只是精神状态好像比去年显得萎靡,猜测是由于长途飞行和时差反应的缘故,便笑着说:“辛苦了。”
雪莉已经把提包往会议桌上一放,正把电脑、一厚摞文件和记事本掏出来摊开,苦笑道:“我知道我们做审计的从来都不受欢迎的啦,没办法喔。这段时间我们和HR还有法务的人最忙,公司把我们当作杀人的刀来用,最后也会把我们统统杀掉。”洪钧心头一震,雪莉的快人快语让他仿佛嗅到一股血腥,他刚在对面坐下又听到雪莉说:“你们做业务的现在肯定不忙的啦,估计你也没有什么别的事,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你知道,两家公司要合并,需要请外面的审计师来做审计,然后要开股东会,然后要报请很多政府部门批准,但首先要由我们自己内部来做一次审计,有些家丑要先处理掉才好拿给外人看的嘛。全部做一次审计要花很长时间,所以只能优先挑那些……不寻常的……来做,挑那些业绩出奇地好或者出奇地不好的地方来做。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到你这里来了吧?中国的业绩就属于出奇地好,好得太引人注目,结果一查就查出些奇怪的东西,所以要请你给出答案。”
洪钧此刻已猜到雪莉的来意,坦然地说:“亚太区知道你来做审计的事吗?是不是应该先和科克沟通一下?”
雪莉笑道:“我就是刚从新加坡飞过来的,因为亚太区的业绩也是好得出奇,我先去和科克谈的,然后才到你这里来。”
洪钧惊愕万分,如果科克已经和雪莉谈过并知道雪莉要来找他,照理应该和他统一口径,怎么竟不向他通报一声?他竭力摆脱内心不祥的预感,说:“去年年底时我正好休年假,是由Laura做我的代理,有些情况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先找她谈谈。”
雪莉莞尔一笑:“所以我也有请Laura到北京来,怎么,她还没到?”雪莉对洪钧的瞠目结舌视而不见:“麻烦你给她打一个电话好吗?”洪钧木然地掏出手机拨号,雪莉伸出手:“我和她讲吧。”等电话接通雪莉就问:“Laura,我是Shirley,我已经到了Jim这里,你到北京了吗?……啊,你就在楼下呀,那为什么没有上来?你赶快上来嘛。”
洪钧的震惊再也掩饰不住,原来雪莉和劳拉早已约好,而科克肯定已经和劳拉有过沟通,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劳拉很快就到了,只带了一个提包,想必当天就要赶回上海。三个人都有些尴尬,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雪莉显然希望这一切尽早结束,便拿出一个MP3直截了当地说:“我需要做一下记录,你们不会反对吧?下面咱们都要讲英文,好吗?OK,现在开始。请问谁能告诉我,和第一资源集团浙江公司的合同是哪一天签的?”
洪钧把目光投向劳拉,劳拉一边也将电脑和文件摊在桌上一边回答:“12月26日。”
“和第一资源集团北京公司的合同是哪一天签的?”
“12月27日。”劳拉又答。
“为什么维西尔中国早在12月22日就向总部发出订单,要求总部把第一资源四家公司需要的软件发往中国?而那时客户还没有签订合同。”
洪钧主动回答:“这是我做的决定。虽然合同尚未正式签订,但客户已经确认产品配置清单不会再有改动,他们希望尽早收到软件,为了避开圣诞和元旦假期,我决定提前向总部下单。”
雪莉又问:“我所看到的数据是,总部产品部门的发货日期是12月23日,上面提到的两家客户收到软件是在什么时候?”
“我是26日开始休假的,在我离开之前客户应该还没有收到软件。”洪钧说完就望着劳拉。
劳拉说:“和我们分别确认两个项目的收入额都是在同一天。”
“分别是哪一天?”雪莉追问。
劳拉吁一口气,才说:“北京的是在12月30日,浙江的是在12月31日。”
“可是,总部从联邦快递查询到的跟踪记录显示,维西尔北京在联邦快递送货单上的签收日期已经是北京时间31日,你们还要再转发给客户,北京的客户怎么反而会提前一天收到?”
劳拉缄默不语,洪钧好心替她开脱道:“这些快运公司的系统有时也靠不住,也许咱们签收时误签成第二天的日期,他们当时并未发现。”
“至少这次他们的系统没错。”雪莉口气生硬,“总部产品部门在发货时要求联邦快递按特急件处理,务必保证在四个工作日内送到,联邦快递在24日就把货物送上飞机,中国是没有圣诞假期的,所以应该在27日或28日收到。联邦快递对发生延误的解释是在北京海关耽搁了两天,并已经接受总部产品部门向他们的投诉,如果是由于我方在签收时签错日期,联邦快递决不会默认下来。”见洪钧和劳拉都不说话,雪莉又问:“我猜测,要么客户当时还根本没有收到任何东西,要么收到的并不是总部发出的软件,对吗?”
洪钧和劳拉都清楚自己有权保持沉默,便很默契地不做任何表示。雪莉耸一下肩膀,转而说:“OK,还有更有趣的。第一资源河北和山东的两个项目,除了在发货环节同样存在上述问题之外,合同本身似乎也有疑点。总部在12月22日收到的订单上客户名称分别是第一资源河北公司和山东公司,然而在12月31日收到的你们传真来的合同上买方名称却变了,这是为什么?”
洪钧疑惑地看着劳拉,他并非在推诿而是的确不知情,12月的最后三天他在菲律宾中断了一切对外联系,而回到北京后他也有意避而不问那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劳拉回答说:“第一资源河北和山东两家公司是我们的最终用户,合同上的那两家买方是我们的合作伙伴,我们先把软件卖给他们再由他们转卖给客户。”洪钧听罢略微觉得心安,将比较有把握但一时签不下来的客户转介给合作伙伴,这种压货的做法当厂商在年底冲击业绩指标时很常见,只要最终客户不生变故,链条就不会断裂,大家都将相安无事。
雪莉抽出两份文件一边翻看一边问:“但令人不解的是,就在上周,1月16日,总部又收到两份从维西尔中国传真来的合同,买方分别是第一资源河北公司和山东公司,金额分别与12月31日传真来的和那两家合作伙伴的合同金额完全相同。我不禁要问,这是怎么回事?”
洪钧脑袋里“嗡”的一声,感觉就像被雷劈了一样浑身麻木、动弹不得。
劳拉小声说:“那两个项目最终还是由维西尔和用户直接签了合同,不再经由合作伙伴,所以最新传真到总部的合同才是有效的。”
“如果真是这样,第一资源河北和山东两个项目就要先从去年的财务报表中扣除掉,再记入今年第一季度的收入额,这意味着维西尔去年的营收数据都要重新修正,甚至可能导致公司不得不延迟向证券市场公布全年经营业绩,这不仅是事故而是灾难。”雪莉的话令她自己都觉得仿佛末日来临。
洪钧眼睁睁看着劳拉和雪莉的嘴巴开合,她俩的话却连一句也听不进去,只顾着恨劳拉的愚蠢。河北和山东的合同拖到1月中旬才总算签下来,理应一声不吭地收到柜子里藏好,因为已经弄假成真就应该让真品永不见天日,而劳拉居然糊涂到把真合同发给总部,实在是自寻死路。正怨恨间洪钧脑子里忽然一个闪念,劳拉主管财务多年,岂能不明了这其中的利害?搞财务的人心细如发,又怎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洪钧琢磨出来劳拉是再一次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初她在科克高压之下弄虚作假,如今在风声鹤唳的清理门户运动中乱了方寸,慌不择路地想把自己摘出来以求自保,殊不知却把天捅漏了,本来科克的部署虽谈不上天衣无缝但起码不至于这么快露出马脚。
洪钧定下神,听见雪莉还在说:“如果新的合同才是有效的,那么12月31日的合同肯定无效,你们是否已经和那两家合作伙伴达成书面协议确认合同无效?书面协议在哪里?……没有协议……可见双方从开始就都知道合同是无效的。另外,前后两份合同的金额都相同,说明你们卖给最终用户和卖给合作伙伴的价格完全一样,合作伙伴的利润在哪里?平进平出还要缴税,合作伙伴怎么会甘愿承受这种损失?可见合作伙伴也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因为根本没有人会履行一份假合同。我说的对吗?”
劳拉的脸宛如一潭死水,她不自觉地用手指松一松脖子上的丝巾,开口对雪莉说道:“能否请你停止录音?否则你将永远听不到我下面要说的话。”
雪莉一耸肩膀说了句OK,就把一直在录音的MP3关掉。劳拉瞟一眼洪钧,做了个深呼吸,转向雪莉改用汉语说:“其实你刚才问的所有问题都应该由Jim回答,既然他不愿意讲,那就由我把一切都代他说出来吧。我和Jim一直配合得很好,我了解他是个很有进取心的人,总想把不可能变为可能,我一直很理解他,当他指示我无论如何都要把第一资源的四个项目全部纳入去年的业绩时,我仍然理解他。他要求我在12月22日向总部提前下订单,我照做了;他要求我不再等总部发来的软件,而是把临时版本冒充正式版本从北京直接发给客户,我也照做了;他要求我不再等河北和山东两个客户签订合同,而是另找两家合作伙伴签订形式上的合同,我也照做了。虽然我曾屡次提醒他,也建议他事先征求亚太区的批准,但他说不希望亚太区介入,由他本人全权负责。Jim是我的直接老板,所以我照他说的做了。但是我清楚这些做法是不对的,所以在河北和山东项目正式签约后,我把真正有效的合同传真给总部,也把总部发来的正式产品都发给了客户,我希望我这么做可以把对公司、对客户的损害减小到最低程度。”
雪莉嘴唇微张,玳瑁眼镜滑到鼻尖上,听得入神,而洪钧也始终面带笑容饶有兴致,直到劳拉说完才问:“我从12月26日到1月3日都在休假,尤其是29日到31日这三天去了保和岛,根本没有手机信号,我一直都没和你联络,怎么可能要求你做那些事?”
“是我无法联络到你,但你始终有办法主动和我联络,把临时版本发给客户、找合作伙伴做形式合同,我都是照你说的做的。”劳拉信誓旦旦地说。
洪钧一笑置之,雪莉问劳拉:“我们做审计只看重事实,没有资格下结论。你有什么可以证明是Jim要求你做那些的吗?”
“我以我的人格来证明。”劳拉挺直脖子说。
自从洪钧在年前向科克请假之后两人的联系就少了很多,洪钧并未觉得有什么生分,维西尔和ICE的合并闹得鸡飞狗跳,想必科克正面临千条万绪一时顾不上他,但下午被劳拉当面指控就让洪钧意识到必须马上找科克谈谈。
如今要想找到科克比以往更不容易,洪钧费了不少劲终于拨通科克的手机,科克倒是很耐心地听洪钧把情况说完,但不等洪钧发表感想便说:“Jim,你令我非常失望!”科克低沉的语气顿时让洪钧的心仿佛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立刻明白事态已经多么严重,出于本能地想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按下手机侧面的录音键。“Jim,你怎么能这样做?!维西尔中国的业绩本来已经可以接受,你为什么还要用假合同来夸大业绩?为了钱?为了引起更多人关注以满足你的虚荣心?为了实现你的野心?还是因为你疯了?你的行为伤害了公司,伤害了客户,伤害了你的员工,也伤害了我,你必须为你的行为负责!”
科克果然已经决定舍车保帅,洪钧近乎绝望地争辩:“你知道劳拉的话不是事实,我从来没有指使她用假的产品、假的合同制造出假的业绩。我们都清楚真实的故事是怎样的,是劳拉疯了,是她想掩饰自己的过失。”
科克语气严厉,显然是想制止洪钧说下去:“Jim,劳拉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只负责财务,中国区的运营结果并不由她负责,把中国区的业绩夸大对她能有多大好处?你不必再做无谓的辩解,我相信任何人都会意识到,只有你才是夸大中国区业绩的直接受益者。”
洪钧虽然愈加惊骇不已,但头脑已清醒很多,发现自己又一次误判形势。洪钧原本想不通科克怎么会宁可抛弃他而保全劳拉,他始终认为在科克心目中自己远比劳拉更具价值,但科克刚才的话已把他点透:劳拉只是财务经理,显然只是个操作者而非决策者,单单抛出劳拉并不足以平息整个事件,人们肯定会怀疑洪钧继而会追根溯源把矛头指向更高层,洪钧是无论如何保不住的,科克只能壮士断腕以免殃及自身。
洪钧正要向科克求助有何办法大事化小,科克又说:“你不必再和我谈什么,我已经请公司的法律部门介入此事,你有什么话去和他们说吧。我想提醒你,你不要打算辞职,因为我不会接受,你等公司的决定吧。”
洪钧的心里泛起一阵苦涩,这已经不是科克头一次告诫他不要辞职,之前是为挽留他这员干将为其效力,如今是要亲手干掉他,但目的都是要物尽其用而已,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人役使的耕牛,终老还要被宰杀献祭,就连一死都要为主人所用。洪钧忽然难以自制地回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他在新加坡和科克的第一次长谈,想起科克在首都机场兴冲冲地告诉他又可以坐商务舱了,想起他在新加坡的老地方对科克尽情宣泄他的愤懑,想起科克挺身而出保护他不受韦恩加害,想起他和科克在信息产业部的厕所里商议如何利用弗里曼除掉韦恩……
洪钧觉得喉咙发紧,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却听到科克也清一下嗓子,很伤感地说出一句:“这不是个人恩怨,这是生意。”随着手机里“哔”的一声录音结束,科克同时挂了电话。
洪钧听了一遍录音,日后他又曾听过许多遍,但每次他想听的都只是科克最后说的这句话——“这不是什么个人恩怨,这是生意”,每当他由于某些因素牵扯在一起而感到困惑为难的时候,他就会听听这句话、想想这句话,往往就能想开了、释然了。
洪钧在办公室一直呆到很晚,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却又拿不定主意,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雪莉的不期而至让他预感到危机的降临,劳拉的信口雌黄令他身陷危机之中,本指望能拉他一把的科克竟恩断义绝,不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原以为此事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说重了是弄虚作假,说轻了不过是工作疏失,不明白科克为什么会下斩草除根的狠手。洪钧又把当天的细节详加回味,忽然想起雪莉在提到她是从新加坡飞来北京时还说了一句——“因为亚太区的业绩也是好得出奇”。危机的导火索是劳拉上周自作聪明将两份真实合同发给总部以致总部产生怀疑,但总部并没有直接来中国彻查却派人先去了新加坡,洪钧猜测总部派往新加坡的不止雪莉一人而是一个调查小组,总部并不认为这只是中国区的孤立事件,而是要彻查“业绩也是好得出奇”的亚太区的问题。洪钧上一次见到的雪莉是被韦恩请来做杀手的,而这次的雪莉等人又是被谁派来做杀手的?斯科特!斯科特显然是要借清理门户之机把科克清除掉,自身难保的科克当然不会给洪钧留有任何余地。
去找斯科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洪钧否定,他和那位总裁大人一向交道不多,急来抱佛脚胜算渺茫,而且历史上洪钧显然是和科克站在一条线上,此时反戈一击充其量成为一名污点证人,对斯科特再无更大价值,仍然难逃一“死”,只是可能“死”得稍微好看些。去找弗里曼?洪钧和这位大佬倒还有些渊源,但任何大佬都不是公正的化身,弗里曼关注的也只会是如何尽快把事情摆平而无意为洪钧伸张正义。
虽然这两人都指望不上,洪钧的思路却明晰起来,自己要找的同盟军不仅眼下要与科克势不两立而且日后也得用得着自己,如此一想答案便昭然若揭——皮特!时隔两年半,洪钧觉得应该和昔日的东家联络一下了。
洪钧一直等到将近11点才给皮特打电话,因为越是选在不寻常的时间越能让对方重视这个不寻常的来电。还好,皮特没换手机号码;还好,皮特还没关机。电话里声音嘈杂而皮特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等洪钧提高嗓音再次自报家门他才惊喜地说:“Jim,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你猜我在哪儿?……硬石……”
洪钧首先想到的是新加坡位于乌节路上的硬石餐厅,笑道:“可惜从北京飞到新加坡要六个小时,不然我可以去陪你喝一杯。”
“不是,你来喝一杯吧,不是那个硬石,是喜来登饭店旁边的硬石,我在北京。”皮特语无伦次地喊道。
洪钧大喜过望,不禁叫出来:“我和你只相距几公里!”他生怕错过这一天赐良机,忙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谈,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皮特大约已经喝了不少,随口说道:“你来吧,我请你喝酒。”
“那里不是合适的地方,我要和你谈非常重要的事。”
“哦,那你要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得回到酒店去,你来找我吧,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住哪家酒店。”
洪钧走进北京嘉里中心饭店的炫酷酒吧时已近午夜零点,酒吧里人还不少,他找到一个靠窗的沙发坐下,环顾四周便不免有些感慨,这里正是两年半之前他和皮特最后一次握手的地方。皮特显然有种恋旧情结,每次来北京都住在这里,但即便如此也完全可以约在别处见面,饭店周围可选的场所自不必说,就连酒吧旁边的咖啡厅也还没打烊,但两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这个地方,他们都历久弥新地记得当初那一幕,却恰恰要显得已然不再忌讳才可以重新开始。
皮特来了,身板还是一样挺拔但是步履比昔日有些沉重,笑容还是一样优雅但隐隐透着一丝倦怠。两人的手紧紧握了一下便面对面坐下,皮特眯起眼睛认真地端详洪钧,说:“我嫉妒你,你一点都没有变。”
洪钧矜持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这几年毫无进步?”皮特也笑了,洪钧又说:“我没想到你碰巧在北京。”
“明天早晨就要去广州。”皮特毫不隐瞒。洪钧估计他是要去拜访广东第一资源,但想了想还是没再多问,而是建议先点些喝的,皮特说他刚才已经喝了不少啤酒,便和洪钧同样点了鲜榨的果汁。服务生见这么晚来泡吧的两个大男人居然只点果汁,不禁有些讶异,皮特毫不理会服务生的表情,主动延续刚才的话题说:“你应该知道我去广州的原因。”
“第一资源的项目?”洪钧明知故问。
皮特露出一丝苦笑:“也许你会觉得奇怪,谁都不知道两个月以后自己会在哪里,我居然还会把注意力放到某个具体的项目上。但我别无选择,拿这份薪水就该做这份工作,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就一定要表现出我的职业水准。”
皮特的敬业精神着实令人钦佩,但言语间又分明流露出一股悲凉和无奈。洪钧说:“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你说得对,谁都不知道两个月以后的事,就像面对一个项目,有人并不知道自己会输,但也有人并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赢。”
皮特听出洪钧话里的暗示,立刻问道:“你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可以让我知道是什么吗?”
洪钧微微一笑:“的确对我很重要,至于对你就要看情况,如果你不想在合并后的新公司继续执掌亚太区而是另有计划,这事对你来说就不重要了。”
皮特看似平静地喝一口果汁,也矜持地笑道:“不妨说说看,即使我另有计划也可能会改变主意的嘛。”
“据我所知,我现在的老板正面临麻烦。”洪钧直言相告。
皮特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一言不发地听洪钧诉说科克弄虚作假夸大业绩并在事发后嫁祸于人的经过,他时而惊讶得瞪大眼睛,时而双眉紧锁不住地摇头以示对科克的不耻,时而叹息一声用目光对洪钧倾注无限的同情,听完之后他沉默良久才说了句:“Jim,我相信你。”
这话虽然听上去令人感到慰籍却毫无实质意义,洪钧尽管忧心如焚却只能强忍住不催不问。皮特慢条斯理地说:“我听说有可能会由你们的斯科特出任新公司的总裁,我的老板——你在时ICE的总裁就是他——将会出任新公司的首席战略官,你肯定明白那是个荣誉性的职位,是他退休前的过渡而已,不会介入全球各大区的业务,我猜想他和艾尔文都会做出姿态尊重斯科特的意见,而斯科特肯定倾向于延用他在维西尔的下属,除非在某个大区ICE做得远胜过维西尔,遗憾的是我的亚太区没有做到这一点。”
“你和斯科特谈过吗?”洪钧问。
“我们通过电话,还没有机会见面。”
“你了解斯科特和我的老板科克之间的关系吗?”
“我听说他们俩都是很有个性的人。”皮特并没有直接回答洪钧的问题。
“我也听说,每个老板都可能遇到令他厌恶的下属。”
“是啊。”皮特长叹一声,深有感触地表示赞同。
洪钧趁势说:“Peter,我建议你尽快和斯科特谈一次,最好马上见面谈。斯科特和科克的关系很紧张,斯科特需要知道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事,他需要你。”
皮特关切地问:“Jim,请你告诉我,维西尔亚太区的业绩真的会做出修正吗?”
洪钧刚才就一直纳闷皮特听到内幕之后竟没有半点兴奋,见他还在纠缠于具体的业绩数字便不客气地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担心那些数字呢?”
“因为……”皮特迟疑一下才说,“因为ICE在亚太区最大的项目——第一资源广东公司——也出了问题,我们可能不得不把它从去年的销售额中拿出来,我的数字会更加难看。”
洪钧非常意外,他只听说广东第一资源的系统集成标在签过合同之后仍然有人告状要求重新招标,但没想到连软件标也面临同样命运,这才悟出皮特的犹豫不决是因为他自己也正麻烦缠身,不禁怀疑道:“你也做了科克做过的事?”
“没有,当然没有。”皮特连忙否认,“你的老板遇到的麻烦是他自己制造的,而我遇到的麻烦是令人厌恶的下属制造的。”他决心已下随即把俞威在广东第一资源的所作所为讲了出来。
洪钧听后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所以,不必再把眼睛盯在两家公司的业绩上,新公司更需要的是守规矩的人而不是麻烦制造者,斯科特应该明白这一点。”
“你刚才讲的有什么证据吗?”
“如果我自己向斯科特告发科克,我需要另外找出证据;如果你向斯科特告发科克,我就是你的证据。”
皮特虽然点头,嘴上却说:“最好再想想看,有没有可能多找一些证据,或者,证人。”
“如果斯科特正式对科克展开调查,维西尔中国的财务总监应该会愿意作证,只要让她得以体面地离开公司,最好再多给她一些遣散费。”洪钧马上又不容置疑地说,“但她只是一个备用选项,我相信只有我可以帮助你,我相信你也会帮助我。”
皮特望着洪钧,动容地说:“你需要一位公正的老板,我需要一位出色的下属,看来我们都花了太多时间才终于又找到各自需要的伙伴。”
洪钧重又感觉到了当年与皮特合作的默契,笑着说:“很明显这存在一个前提,你需要首先让俞威离开,否则你和我这个梦之队只能是一个梦。”
洪钧本以为皮特会爽快地予以赞同,不料皮特却低头沉吟道:“新年前David已经了解到俞威的事并马上告诉了我,他曾多次建议我尽早开除俞威,但我一直没有那么做,总觉得应该再给俞威一次机会……明天早晨俞威还要和我一起去广州。”
洪钧暗笑皮特是投鼠忌器,心怀侥幸总指望俞威能替他收拾广东第一资源的摊子,与其说是给俞威一次机会还不如说是给他自己。洪钧也清楚小谭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不禁慨叹小谭真是越来越神通广大、志存高远,但眼下他和小谭目标一致,而要除去俞威必须首先彻底打消皮特的幻想,他说:“Peter,如果没有ICE和维西尔即将发生的合并,俞威也许会力求挽回广东的项目,并非为了ICE,而是为他自己,但现在他在ICE的日子已经进入读秒阶段,他可没有像你那样的职业水准。”
皮特点头,端起果汁做个干杯的动作说:“OK,优先的事优先做,先解决人的问题,就把广东第一资源留待以后你带领新的团队去收拾吧,希望那个项目将是未来的新公司在中国赢得的第一个里程碑。”
等两人把下一步的细节商议妥当,皮特伸个懒腰,把目光投向一片朦胧的窗外,说:“Jim,时间过得太快,两年多了,可是那些旧日时光就像是在昨天,你不觉得吗?真让人伤感,好在你和我终于又走到一起了。”
洪钧的心情非常复杂,只好冲皮特笑笑,仿佛自己也为今日的重聚感到欣慰。
走到大堂正准备分手时,皮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对洪钧说:“我知道现在谈这个未免为时过早,但我已经忍不住设想未来的新公司将有一个多么优秀的团队。Jim,我想给你提一个建议,就是David,他真的很出色,我认为由他担任新公司的销售总监非常合适,我希望你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
洪钧一边和皮特握手一边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非常了解David。”
八达岭高速公路在马甸桥和健翔桥之间有一段架起的跨线桥,叫健德桥,桥下是一处非常繁忙的十字路口,南北向是八达岭高速的附路,东西向的官方名称是北土城西路,但民间尤其是出租车司机往往把它叫做“三环半”,因为这条路正好介乎北三环和北四环中间。这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俞威出事不久就改装为箭头灯(倒不见得是俞威的事故导致交管局下的决心,因为这里隔三岔五总有事故发生),有人便说是俞威倒霉,他要是晚些天再走这条路可能就不会出事。
那天俞威刚和一家猎头在翠宫饭店谈完,正开车去亚运村赶赴另一家猎头的约会,皮特的电话来了。皮特的声音很冷峻,语速比平常快不少,像是已经演练得滚瓜烂熟似的说:“我现在就在你的办公室,请你尽快回来,我有事和你谈,也有几份重要的文件需要你马上签字。”
俞威知道皮特去了旧金山,没想到他未回新加坡却径奔北京对自己搞突然袭击,大惊失色地问:“什么事?什么文件?”
“你来了就会知道。”皮特又紧接着问,“你需要多长时间回到办公室?半小时够吗?”
俞威出神地“哦”了一声,皮特说:“OK,我等你。”
俞威两只手的掌心里湿漉漉地全是汗,他在方向盘上蹭蹭,真皮的方向盘护套上都能看到几圈水印,而掌心很快又变得汗涔涔的。他猜到皮特要和他谈什么,也明白所谓重要的文件是什么,但他没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快。俞威镇静下来后最先想到的是旁边座位上的笔记本电脑,里面的东西该备份、该删除的都还没来得及做,他不打算取消与猎头的约会,就让皮特那鬼子见鬼去吧,但要尽快赶到约会地点把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下,他拿定主意便把手机关了,心里又恨又急,手上脚上同时较劲,别克君威在“三环半”上左右来回并线向东疾驶。
快到健德桥下的十字路口时车速不得不慢下来,俞威发现最内侧车道排队稍短些便猛地打轮连并两条车道,招致后面的车喇叭齐鸣,他充耳不闻只想抢过路口却偏偏遇到一辆很“肉”的车在他前面蜗牛般地爬行,他又是鸣笛又是晃大灯催促,对方好像有意和他斗气依旧我“爬”我素,而到路口时正好赶上绿灯变黄灯那车却骤然提速,俞威刚要加油跟上却已是红灯,只得干瞪眼看着那车一溜烟左转弯跑了,气得他狂按喇叭,恨不能化作声波追上去在那车的车尾狠踹一脚。
眼前南北方向的人流、车流往来穿梭,俞威只觉得血气上涌,眼睛死死盯住南北方向的红绿灯,预备和对面自东向西的直行车展开一场竞赛,只要在放行后抢先到达路口中心线就可以把直行车堵在半道,自己翩然左转奔健翔桥上北四环。终于,南北向的绿灯切换为黄灯,就在由黄变红的一霎那,俞威不等东西向的红灯变绿就一踩油门冲进路口,他见对面打头的直行车尚未起步便知道胜券在握,这一抢已经为自己赢得了时间,否则就要被堵两分钟“之久”。俞威正自鸣得意,突然发觉从左面仿佛压过来一座山,他急忙甩头,只见一辆自北向南的南京依维柯从抢黄灯变成闯红灯猛冲过来,他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依维柯驾驶员那正张开大嘴叫唤的脸,但他什么也听不见,四目相对看到的只有恐惧。依维柯向前突出的车头撞上别克君威的左前门时,俞威好像仍然没听到任何声音,只感觉有人推了他一下就像游乐园里的转盘飞碟一样旋转开来。
等一切物体都静止下来,俞威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被安全带勒在驾驶座上,四周很多人围上来,有人敲打右边的车窗并想打开车门,俞威下意识地想抬起左手,左臂却毫无反应,他又将右手伸向左侧车门原本装有车门开关和电控车窗按钮的位置,却发现车门已经不像是车门了,倒像一张被揉皱的报纸塞在他的身体和已变形的方向盘之间,不禁骂道:“破美国车!这么软!”
俞威看见一张脸趴在挡风玻璃上向里张望,就用右手向左一指,又说了句:“是他的责任!”他垂下眼皮向下面看,有块原本镶在左车门上的樱桃木皮已经搬家嵌在了他的左大腿上,他先闻到一股血腥味,然后就看到几大滴血迹,立刻感到头晕目眩,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俞威除了有几处骨折和软组织挫伤之外没什么大事,尤其是大脑丝毫未受损伤,他只是有个晕血的老毛病,人高马大的却见血就晕,异常灵验,当年范宇宙和他打得火热的时候曾不止一次要介绍“雏儿”给他,他每每谢绝,范宇宙还以为他是偏好经验老到的,其实他只是怕见血。
俞威已经在北医三院的骨科病房住了些天,手术已经做完,但因为左腿的股骨和髌骨伤得不轻还不能下床,只得靠老婆和护士、护工伺候。俞威住的是间三人房,他的病床紧靠门口,中间的病**是个老头,最里面那张床的病人刚出院正好空出来,老婆想找护士长要求换床,俞威懒得换,说离门口近方便,老婆说当然应该挪进去,挨着门休息不好,俞威惨然地说自己都这样了还在乎什么床位好坏呢?
午饭之后便是午睡时间,老婆估计俞威不会再有什么需要便走了。她刚出门,隔壁**的老头忽然开口说:“还是老婆好啊。”俞威还没搭腔老头又说:“别人都靠不住。”
普天下的病友一概都是自来熟,别看众人大多行动不便,但住院区内的信息传播从来都是迅捷无比,各家的底细早都彼此掌握得一清二楚。俞威知道老头的老婆已经比他先走一步,剩下老头和众多儿女,这阵子儿女们轮班来探视陪床,他和每位都聊过不少却始终搞不清他们之间的长幼次序。俞威发现老头的儿女们好像都把这间病房当成了他们议事的场所,每逢交接班都会与上一班或下一班的兄弟姊妹发生热烈的讨论乃至争执,而独自当班时又都会拉住俞威说个不停,却都极少和老头说话,俞威印象中他们最常对老头说的话就是:“尿不尿?”那些儿女似乎都认定俞威有身份有见识,总指望俞威能替他们“评评理”,弄得俞威不听也得听,从不同角度把老头一家的是非恩怨、好恶亲疏了解个大概,无非是围绕房子、票子、孩子的一桩桩鸡毛蒜皮,但在他们眼里都比老头的病要紧得多。
俞威笑着说:“我还羡慕您呢,多子多孙、人丁兴旺。”
老头一撇嘴:“养那些个东西有什么用?!”
这天下午排的是老头的某个儿子值班,但儿子有事来不了就把自己正上职高碰巧下午没课的儿子派了来,那个大男孩趴在床尾正摇头晃脑地听MP3,老头用脚隔着被子碰了碰他,男孩不耐烦地摘下耳机说:“刚尿完怎么又尿啊?!”
“告诉你爸,下次来带几节电池。”老头摇一下手里的袖珍式收音机,“半导体又快没电了。”
男孩不以为然:“破评书有什么劲?没完没了地听。”
老头指着男孩冲俞威说:“您看,养这种兔崽子有什么用?!”
俞威忙打圆场:“他才多大啊,不懂事。”
老头正色道:“他不懂事?是我不懂事,光惦记着伺候这帮白眼狼。您呐别学我,您还有大半辈子呢,别跟我似的到老了下不来床才明白谁对您最好。”
俞威刚睡一会儿就在朦胧中感觉到有人走进来,他睁眼一看是苏珊。苏珊捧着一大束花,见俞威没有伸手来接的意思便想把花插到什么地方,但床头柜上瓶瓶罐罐摆得满满的,最终只好把花放到俞威脚边的床单上。
苏珊刚坐到床边的小凳上,俞威不冷不热地说:“难得,总算来了位以前认识的,这些天见的不是交通队的就是保险公司的,你是圈子里头一个来看我的。”
“我早就想来,听说你刚做手术就想等你休息几天康复一些再来,要是知道你状态这么好我早就来了。”苏珊红着脸解释完便开始询问俞威的伤势和手术情况,俞威不太情愿地向她展示了打满石膏的左腿,苏珊乍一见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惊恐,马上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俞威。
苏珊的这两种反应都令俞威感到不快,他用右手拍拍左腿说:“见识了吧?我就是当代的木乃伊。”
两人接着闲聊,苏珊讲了不少ICE和圈子里的新闻动态,俞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恍然感觉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就如同老头的儿女们对他讲的那些鸡零狗碎,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苏珊很快察觉到了便打住,摆弄着膝盖上的挎包说:“本来我就是专门来看看你,结果公司知道了却非要抓我的差,让我把一份东西带给你,我实在是没办法。”说完便很难为情地从挎包里取出一沓纸递过来。
俞威无动于衷地说:“我的手不方便,你念吧,什么东西?”
苏珊把文件收回来看看,张开嘴刚要念却又僵住了,终于下决心说:“还是你自己看吧。”她本想把文件塞给俞威,却见俞威的左手和左臂都绑着绷带而右手枕在脑后,只好把文件举到俞威眼前让他看。
俞威扫一眼便问:“辞职书?让我签字?”苏珊点头,俞威又问:“Peter不是要开掉我吗?怎么改让我自己走人了?”
苏珊的手仍然平举,嘴里支吾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俞威用右手把辞职书推开,凝视着苏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是因为我现在这种样子他不敢开我吧?我可是在上班时间因公外出遇到的车祸,他怕外界说ICE没人性落井下石,也怕我和ICE打官司吧?”苏珊默不做声,俞威咄咄逼人地说:“你告诉Peter,我俞威不领他的情,你就让他等我出院以后再开我吧。”
苏珊显得很为难,把辞职书放在床边,习惯性地将针织披肩边缘的长穗缠绕在手指上,说:“他要是等得及干嘛还要你辞职呀……”
俞威用闭目养神向苏珊下了逐客令,苏珊叹口气:“你呀就是太好斗了,只要能损人,宁可不利己,你和Peter这样闹下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其实有些事各自让一步对大家都好。”她很快又补充道,“这几句话不是他们让我说的,是我自己想对你说,这两年多你对我一直不错,我能有今天离不开你的关照,就是想劝你一句,凡事想开些好。”
俞威的眼睛仍旧闭着,过一会儿才说:“先放我这儿吧。哪天我要是想签了就签,到时候再辛苦你来取一趟。”
“我当然也想尽可能找机会再来看你,可是……过几天我就该忙了,到时候不一定抽得出时间过来。”
“那就不劳你大驾,我让老婆给ICE送去。”俞威气呼呼地睁开眼睛,“ICE都快散摊子了,你还有什么可忙的?”
“嗯——我这次来也是想告诉你一声,我马上要离开ICE了。”
俞威一惊:“Peter也对你下手了?”随即笑道,“那你更应该不忙了。”
苏珊迟疑着说:“不是,我换了家公司,去科曼做销售总监,下周就要上班。”
俞威又是一惊:“科曼?你老板是谁?Tony?”
苏珊红着脸点头:“就是你当初的那个位置。”
俞威尴尬地笑笑:“那得祝贺你啊,虽然头衔还是销售总监,但你的老板毕竟变成大中华区了嘛,也算是高升,何况时机选得真好,正好可以离开ICE这条要沉的船。哎,你什么时候开始和Tony接触的?动作够快的,ICE刚要和维西尔合并你就找到下家了。”
苏珊的脸更红了,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坦言相告:“其实已经谈了很久,Tony那个人你知道的,一点都不爽快,从去年10月到现在拖了四个多月。”
“这么说,当初第一资源正在最要紧的时候,你却已经背着我打算远走高飞了?太不够意思了吧?”俞威感到深受愚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难道不可以吗?你我都是自由的,谁也谈不上依附谁,我当然可以寻找新的机会,你不也是一样吗?难道你找机会之前会和我商量?而且,即使没有这次的合并,即使我仍在为你卖命,你敢担保你决不会起意找人把我替掉?你呀,只许你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你,怎么就不能想开点呢?”苏珊越说越激动却忽然瞥见俞威那条左腿,不免心一软,嘴上也软下来,凄然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应该祝福我才对,我也会一直感念你对我的好处。”
俞威看一眼苏珊,又看一眼自己的左腿,再看一眼辞职书,百感交集之际忽然一下子都想开了、都放下了,他动一动右手的手指,说:“给我找支笔。”
苏珊带着俞威对她的美好祝愿和签过字的辞职书走了,俞威本想让她把花也拿走,转念一想何必呢,只不过是一束花。隔壁**的老头一直在听收音机,忽然又发出一声叹息:“还是老婆好啊。”
俞威心想老头大概不仅留心听了他和苏珊的谈话,还误会了他和苏珊的关系,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