鐸絲第一個認出來者的身份,或許因為她一直在期盼他。
“夫銘,”她說,“謝天謝地,你總算找到我們了。我和你聯絡的時候,已經了解到我無法讓哈裏避免這──”她誇張地舉起雙手,“一切。”
夫銘露出淺淺的微笑,卻無法改變他天生的嚴肅神情。此外,他似乎帶著一股不甚明顯的倦意。
“親愛的,”他說,“我正在忙別的事,無法總是隨傳隨到。當我抵達此地之後,我還得像你們兩人一樣,先穿戴上裰服和肩帶,人皮帽就更不用說了,然後才能趕來這裏。要是來早了一點,我也許能阻止這一切,但我相信我來得並不算遲。”
日主十四似乎陷入一陣痛苦的錯愕中,而在終於恢複之後,他以不再那麽嚴肅深沉的語調說:“外族男子夫銘,你是怎麽進來的?”
“並不容易,元老,但正如外族女子凡納比裏常說的,我這個人非常有說服力。這裏有些居民還記得我是誰,我曾經為麥曲生做過些什麽,還有我甚至是一位榮譽兄弟。日主十四,你忘記了嗎?”
元老答道:“我並沒有忘記,但即使最美好的記憶,也經不起某些行動的衝擊。一個外族男子竟然來到這裏,還帶了一個外族女子。再也沒有比這更嚴重的罪行了,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也不夠抵銷。我的人民絕非忘恩負義之輩,我們會用別的方式補償你。可是這兩個必須受死,或是解送給大帝。”
“我也來了,”夫銘以平靜的口吻說,“不也是犯了同樣的罪嗎?”
“對你而言,”日主十四說,“對你個人而言,你是一位榮譽兄弟,我可以……寬容……一次。這兩個卻不行。”
“因為你指望大帝的獎賞?某種好處?某種特權?你已經和他接觸了嗎?或者更有可能的情形,和他的行政首長伊圖·丹莫刺爾聯絡上了?”
“這不是現在應該討論的事。”
“這句話本身就等於承認。好啦,我不問你大帝答應了什麽,但絕不可能太多。在這個衰微的年代,他沒有太多能給你的。我來向你提個條件,這兩位有沒有告訴你說他們是學者?”
“說過。”
“這是真的,他們不是在說謊。這位外族女子是曆史學家,這位外族男子是數學家。他們正試圖聯合兩人的才智,創造一套能夠處理曆史的數學,他們將這個合作題目稱為‘心理史學’。”
日主十四說:“我對這個心理史學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你們外族人的學問,我一概沒興趣。”
“縱使如此,”夫銘道,“我建議你還是聽我說一說。”
夫銘大約花了十五分鍾,以精簡的語言描述心理史學的可能性──將社會的定律組織起來(每當提到這些定律時,他總會改變語調,讓人一聽就知道有“引號”存在),並在大量借助幾率的前提下,使得預測未來變成可能。
等他講完後,一直麵無表情地聆聽的日主十四說:“我認為,這是極其不可能的臆想。”
滿麵愁容的謝頓似乎有話要說,無疑是要表示同意。但夫銘原先輕放在謝頓膝上的一隻手,此時卻突然收緊,用意至為明顯。
夫銘說:“元老,可能性是有的,但大帝卻不這麽想。話說回來,大帝本人是個相當敦厚的人物,我指的其實是丹莫刺爾,他的野心不必由我來告訴你。他們非常希望得到這兩位學者,這正是我送他倆來這裏避難的原因。我不相信你會為丹莫刺爾工作,要將這兩位學者送到他手上。”
“他們犯了一項重罪……”
“沒錯,元老,我們知道。可是這項罪名之所以成立,隻是因為你要如此認定。事實上,並沒有任何實質的傷害。”
“它對我們的信仰造成傷害,也對我們內心最深的感情……”
“可是想想看,假如心理史學落入丹莫刺爾之手,又會造成什麽樣的傷害。沒錯,我承認也許不會有什麽結果,但是姑且假設真有了結果,而帝國政府又善加利用──能夠預測未來會發生什麽事;能夠掌握獨一無二的先見之明,並在它的指導下采取對策。事實上,他們所采取的對策,必將是營造一個帝製更加中意的未來。”
“那又如何?”
“帝製更加中意的未來勢必是極度中央集權,元老,這還有什麽疑問嗎?過去數世紀以來,你也非常清楚,帝國一直在穩定地朝地方分權發展。如今,許多世界隻在口頭上承認大帝,實際上則在實行自治。甚至在川陀,也有地方分權的事實。麥曲生大部分的事務都不受皇權幹涉,隻是其中一個例子。你以元老的身份實行統治,沒有帝國官員在旁邊監督你的行動和決策。假如丹莫刺爾那種人能依照他們的喜好調整未來,你認為這種局麵還能維持多久?”
“仍然是最缺乏根據的臆測,”日主十四說,“但我必須承認,聽來令人不安。”
“另一方麵,假設這兩位學者能完成他們的工作,你也許會說可能性不高,但我隻是做個假設──那麽他們一定會記得,你曾經在一番內心交戰後,對他們網開一麵。然後我們就不難想見,他們會研究出如何安排一個未來,比如說,能讓麥曲生得到一個自己的世界,一個能改造成和‘失落世界’極為相似的世界。即使這兩位忘了你的恩德,我也會從旁提醒他們。”
“這……”日主十四支吾著。
“好啦,”夫銘說,“你心裏究竟在怎麽想,實在不難猜到。在所有的外族人當中,你最不相信的一定是丹莫刺爾。雖然心理史學成功的機會或許不大(若非我對你誠實,我也不會承認這一點),但是並不等於零;假如它能幫助你們重建失落世界,你又夫複何求?難道你不願意為這件事冒一絲風險嗎?好啦──我從不輕易承諾任何事,但我現在向你承諾。把這兩位放了,為你內心的願望保留一點機會,總比全然無望要好。”
一陣沉默後,日主十四歎了一聲。“我真不明白,外族男子夫銘,可是我們每次見麵,你總會說服我做些並非真正心甘情願的事。”
“元老,我曾經誤導過你嗎?”
“你提供的勝算從來沒那麽小。”
“可能的報償卻那麽高,所以兩者扯平了。”
日主十四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把這兩個帶走,帶他們離開麥曲生,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他們。除非有一天──但絕不是在我有生之年。”
“或許吧,元老,可是你的族人已經耐心等待了近兩萬年。難道你們拒絕再等上……也許兩百年?”
“我自己一刻也不願再等,但不論需要多少時間,我的族人都會等下去。”
他一麵起身,一麵說道:“我會叫人讓開,帶他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