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天机

大汉天机3:九嶷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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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梦魇

凡君之所以安者,何也?以其行理也。

——《墨子·所染》

无边黑暗笼罩着未央宫。

青芒静静伫立在温室殿前空旷的广场上,静得像一尊石雕。

他久久凝望着眼前这座巍峨肃穆的天子寝殿,脸色冷峻如铁,眸光森寒似冰。

他一袭黑衣,手上提着一把弩—墨弩。

青芒不记得自己怎么到了这里,也不记得为何会带上墨弩,更不知道自己深夜到此究竟想做什么。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上这把通体乌黑的杀人利器,然后便不由自主地抬起脚来,一步迈上了殿前的石阶—就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

台阶很长,长得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青芒眯了眯眼。

印象中,温室殿并没有这么长的台阶……

不过刚这么一想,他便已鬼使神差地站在了殿门前。他甚至来不及诧异,两扇沉重的大门便在他面前缓慢而无声地打开了。

殿内漆黑无光,深不可测,仿佛一座杀机暗藏的千年古墓。

青芒一步跨了进去。

他为自己的毫不犹豫而感到讶然。

蓦地,大殿深处亮起了一盏微光。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那团微光中闭目端坐,好像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那是天子刘彻。

青芒迎着天子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步伐缓慢而坚定。在距天子一丈开外站定的时候,他右手的食指已经扣上了墨弩的悬刀。

这个动作是如此自然而不假思索,以致青芒相信—自己夜闯天子寝殿的行动一定是蓄谋已久,绝非临时起意。

“秦穆,你终于还是来了。”

刘彻的声音蓦然响起,在阒寂空旷的大殿中一点一点地**漾开去。

“陛下知道我要来?”

青芒注意到自己使用了“我”这个自称,而不是“臣”。

“天下还有朕不知道的事吗?”刘彻睁开眼睛,无声一笑,“朕不仅知道你要来,还知道……你是来杀朕的。”

“那陛下想必也知道,我要杀你的原因喽?”青芒语带讥诮,扣着悬刀的食指微微一动。

“当然。你千里迢迢从匈奴回到长安,还处心积虑潜伏到朕的身边,不就是想报杀父之仇吗?”

“陛下果然洞察一切。”

“洞察一切倒也不尽然。”刘彻又是一笑,“比如有件事,朕就不大明白。”

“何事?”

“既然你一心要杀朕,那么在汲黯的生辰宴上,你为何还要冒死替朕挡那一箭?”

青芒一怔。

是啊,我为什么要挡那一箭?我怎么就没想过这事呢?

“怎么?”刘彻依旧面含笑意,“你都已经提着墨弩来到朕的面前了,难道还没想清楚这事?”

青芒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看着紧握在手中的这把乌黑发亮的弩机,心头蓦然浮起一阵困惑:我到底是什么时候下决心要杀皇帝的?为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了?

“看来你果然还是没想清楚。”刘彻一脸揶揄,“要不要朕替你回答这个问题?”

青芒怔然无语。

“说到底,一个人的面具戴久了,难免会忘记本来面目。更何况,你的真面目还不止一个。”刘彻敛去笑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据朕所知,在你这张卫尉丞秦穆的面具之下,其实藏着一个叫青芒的刺客;在刺客的身份后面,又藏着一个叫阿檀那的匈奴左都尉;而在左都尉的身份之后,还藏着一个汉匈混血的私生子蒙奕!朕说得没错吧?你这一具皮囊,居然分裂出了四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你说,你还能分得清自己是谁吗?”

“我是谁并不重要。”许久,青芒终于抬起头来,迎着皇帝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只要我没忘记杀父之仇,就够了。”

“这么说,你今天非杀朕不可喽?”

“是。”

“就算杀了朕,可你出得了这未央宫吗?”

“杀身成仁,虽死无憾!”

“杀身成仁?”刘彻突然爆出一阵大笑,“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朕一旦宾天,匈奴势必大举入寇,四方诸侯亦必群起逐鹿,各地豪强也会趁火打劫。届时天下大乱,山河破碎,遭殃的只能是大汉的黎民百姓。若果如此,你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你还敢说,你这么做是‘仁’吗?”

青芒再度语塞。

“青芒,别听他的!”

黑暗中突然传出一声厉叱。青芒不由一震,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年从暗处快步走出,径直来到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让青芒感到惊骇和困惑的是:这少年虽然比自己小了十来岁,有些稚气未脱,但他的长相分明跟自己一模一样!

“你是何人?!”青芒大为惊诧。

少年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孤傲和峻厉之色:“你真可悲,居然把自己的过去全忘了!”

自己的过去?

青芒在惊疑中猛然醒悟:“你……你是蒙奕?”

“少废话,快杀了他!”少年蒙奕用手一指刘彻,厉声道,“此暴君不除,爹在九泉之下永不能瞑目!”

这怎么可能?年少的自己怎么可能活脱脱站在自己面前?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谬绝伦、匪夷所思之事?!

青芒难以置信地看着蒙奕,整个人愣在当场。

蒙奕见状,恨恨地瞪着他:“你不敢动手吗?那就让我来!”说着便冲上来抢夺他手上的墨弩。

青芒回过神来,连忙闪身避开。就在这时,黑暗中又传来一个沉毅的声音:“蒙奕,住手!”

二人同时一怔,却见一身甲胄、铠甲锃亮的秦穆从另一边的暗处走出,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脸上充满了警惕和防范之色—当然,这个秦穆也长着一张和他们二人一模一样的脸。

又来了一个!

青芒不由苦笑,蓦然发觉眼前的一切是如此荒诞不经,简直像是在做梦!

做梦……难道我真的是在做梦?

正迷惑间,便见蒙奕一脸愤然地对秦穆道:“秦穆,你还真把自个儿当朝廷鹰犬了?披着这身狗皮,你难道一点儿都不觉得羞耻吗?”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人臣本分,何耻之有?”秦穆冷冷反问。

“你这是为虎作伥,认贼作父!”蒙奕气得脸色涨红,“你非但置爹的血海深仇于不顾,反而还替这个狗皇帝挡箭,你还算是人吗?!”

还没等秦穆答言,刘彻忽然起身,拊掌大笑:“妙极,妙极,这是朕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玄妙也最有趣的事!同一具皮囊下的三个不同身份,竟然同时跳出来打架了,哈哈!若朕所料不错,那个匈奴左都尉阿檀那想必也快登场了吧?”

话音刚落,青芒立刻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一身胡裘、须髯如戟的阿檀那便带着满脸的风霜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青芒、蒙奕、秦穆都吃惊地看着他,旋即面面相觑。

“阿檀那,你也是来杀朕的吗?”刘彻背起双手,冷冷问道。

“你杀了我父亲,灭其满门,又抓捕我的未婚妻,致其蹈火而亡。如此斑斑血债,你说我该不该杀你?”阿檀那盯着刘彻,目光像一把刀。

青芒闻言,不由心中一痛,眼前瞬间浮现出荼蘼那具焦黑变形的尸体。

“好样的,阿檀那,还是你有种!”蒙奕喜出望外,不禁大声赞道。

刘彻冷笑不语,把目光转向了秦穆。

秦穆会意,“唰”的一声拔刀出鞘,“有我在,谁也别想动皇上一根毫毛!”

“那我就先把你杀了!”蒙奕怒不可遏。

“就凭你?”秦穆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把脸转向青芒和阿檀那,“二位是想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青芒苦笑。

他不是不想报杀父之仇,问题是方才刘彻的那番话就像一瓢冷水把他的仇恨之火浇灭了大半—正如刘彻所言,一旦把他杀了,天下无主,各方势力必定趁势而起、火中取栗,到时候天下岂有宁日?

为了一己私仇,亲手毁灭这个河清海晏的太平之世,把万千百姓推入战乱的深渊,于良心何安,于天理何容?!

阿檀那见青芒一脸纠结之色,不无鄙夷地冷哼一声,对秦穆道:“杀你何须帮手?我阿檀那一人足矣!”话音未落刀已出鞘,一道寒光直逼秦穆。

秦穆挥刀迎战,二人立刻杀成一团。

“青芒,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动手啊!”蒙奕焦急大喊。

青芒眉头紧锁,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搭在悬刀上的食指动了动,却马上又松开了。

“你个孬种!”

蒙奕大骂,猛地冲过来,趁其不备一把夺下他手上的弩机。还没等青芒反应过来,他便转身对着刘彻扣动了悬刀。

“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冲着刘彻的面门呼啸而去。

青芒大惊失色。

刘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竟愣在原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环首刀突然凌空而至,“铿”的一声将那支弩箭击落在地。

青芒不由松了口气,紧接着便见一个英武矫健的身影挺身挡在了刘彻面前。

霍去病!

蒙奕一击不中,大为恼怒,遂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蒙奕,回来!”青芒大喊,追出几步,一把抓住了这小子的后脖领子。

不料这小子却十分机灵,脖子一缩、肩膀一扭便挣脱了,同时弩机一扬、悬刀扣下,又一支弩箭迎面射向了霍去病。

此时两人距离甚近,霍去病已来不及挥刀格挡,只好下意识地抬起左臂,硬生生地用自己的手臂“接”住了这一箭。

锋利的箭镞没入皮肉,发出“噗”的一声钝响。

与此同时,霍去病的刀也顺势划出一道弧光,无声无息地抹过了蒙奕的脖子。

一串血点喷溅而起。

蒙奕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不—”青芒目眦欲裂,嘶吼着冲上去抱住了蒙奕。

鲜血从蒙奕裂开的喉咙喷涌而出。他躺在青芒怀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而,青芒还是从他的嘴形看出了两个字:报仇。

滚烫的泪水从青芒眼中夺眶而出。

他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霍去病:“他还是个孩子……”

“这里没有孩子,只有企图弑君的暴徒。”霍去病面无表情道,“他死有余辜。”

青芒惨然一笑,抽出佩刀扑了过去。

长刀当空劈落,霍去病挥刀一挡。双刃相击,火星四溅。

“今夜,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青芒的眼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

“没错,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霍去病迎着他的目光,冷然一笑,笑容里带着他一贯的自信和倨傲。“不过今夜死的,只会是你,你信吗?”

“那你得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青芒一声暴喝,旋即发起猛攻,招式异常凌厉。霍去病却不慌不忙,从容格挡。此时,秦穆与阿檀那仍旧还在缠斗。四人捉对厮杀,你来我往,一时竟都难分胜负。

刘彻一直背着双手,饶有兴味地观赏着这场精彩纷呈的厮杀,却全然没有意识到,在他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一个黑影正在无声地逼近。

黑影手上提着一把刀。

十步,九步,八步……很快,黑影来到了刘彻的身后,二人相距不过两步。

刘彻依旧浑然未觉。

黑影屏住呼吸,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刀。

长刀似乎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便对着刘彻的后心刺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把匕首从袖中滑落到了刘彻的手里。他紧紧握住,突然转身,然后在完美避开对方长刀的同时,右手的匕首也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对方的心脏。

匕首插得很深—刀身完全没入,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

对方发出一声闷哼。

听声音,此人竟然是个年轻女子。

刘彻凝视着女子的眼睛,旋即爆出一串无比得意的狂笑:“你以为,朕今夜是在这儿等刺客青芒的吗?你错了,朕等的其实是你—墨家巨子郦宽之女郦诺,你才是最大的刺客!”

在刘彻的狂笑声中,正杀得难解难分的四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蓦然听见“郦诺”这两个字,青芒顿时如遭电击。

他艰难地转过身来,然后便看见郦诺苍白的脸庞在闪闪烁烁的微光下一明一灭,紧接着就看见深**在她心口的那把匕首,以及顺着她的身体汩汩流下的殷红的鲜血。

郦诺……

青芒想喊,可不知为何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冲过去,可两条腿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按住了,丝毫不能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郦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黑暗瞬间吞没了她,就像秋天吞噬了一枚落叶,就像大地吞噬了一粒尘埃。而青芒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郦诺—

青芒拼尽全力,终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郦诺—”

青芒嘶吼着从床榻上猛然坐起。

冬日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照在他脸上,也照亮了他额头和鼻尖上那些细密而晶莹的汗珠。

青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一个行将溺毙的人好不容易跃出了水面。

“梦见什么了?号成这样?”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把青芒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霍去病正抱着双臂,斜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青芒下意识地环视周遭,似乎还没从这场可怕的梦境中完全走出来。不过,明媚的阳光和周围熟悉的景物还是让他迅速恢复了清醒。

这是在卫尉寺后院,自己的寝室中。

还好,发生在温室殿的一切,只是一场可怕的梦魇,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喂,问你话呢,聋了吗?”霍去病又道。

“没什么,一个梦而已。”青芒懒洋洋地回了一句,扭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屋顶和树梢上仍有不少积雪,却已在日渐温暖的阳光下一点点融化开来。

自从生辰宴上替天子挡了那一箭,这十来天,青芒一直在卧床养伤。虽然伤口基本已经愈合,但刚才从梦中惊醒的动作太过剧烈,撕扯了一下,以致伤口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霍去病走过来,用目光探询着他:“你好像……在叫什么人的名字?”

青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叫谁,跟你有关系吗?”

在梦里,霍去病无情地杀死了“蒙奕”。尽管青芒也知道这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可终归有些“余怒未消”,所以口气也不太友好。

“我听见了一个‘诺’字。”霍去病锲而不舍道,“你叫得那么惨,可见此人一定与你关系匪浅,而且在梦里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对吧?”

“连一个梦都要打听,你是不是闲得慌?”

“直觉告诉我,你在梦里喊的那个人很可能是仇芷若。”

青芒心里咯噔了一下,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听清你喊的是‘李诺’还是‘刘诺’,但不管是什么,我觉得,它很可能是仇芷若的真名。”

青芒微微一惊,没料到他竟如此敏锐。

“你知不知道,你自作聪明的样子,很可笑?”青芒冷然一笑。

“我是不是自作聪明,有的是时间验证。更何况,现在仇芷若就在咱们身边,想验证绝非难事。”

“你说什么?”青芒眉头一蹙,“她不是离开长安了吗?”

“谁告诉你,她离开长安了?”

“她亲口对我说的。”

“那看来她改主意了。”霍去病呵呵一笑,“还好她没走,否则我想验证都没机会了。”

青芒满腹狐疑:“你刚才说‘她就在咱们身边’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就自个儿去打听,我没义务告诉你。”霍去病似笑非笑,一副故意吊他胃口的表情,“现在赶紧起来,跟我走。”

“去哪儿?”

“你先起来再说。”

“你先把话说清楚。”

“跟我抬杠是吧?”霍去病斜眼看他。

“我还没睡够,想补个回笼觉。”青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索性又躺了回去,还把眼睛闭上了。

“行,那你补你的觉。”霍去病点点头,转身就走,“我这就去回禀皇上,说秦尉丞这会儿想睡觉,不便奉召觐见。”

皇上?!

青芒吃了一惊,当即从**一跃而起。

青芒走进温室殿御书房的时候,看见天子刘彻正与一位官员谈笑风生。

此人四十来岁,面貌清癯儒雅,一副满腹诗书又胸有城府的模样。青芒此前从未见过这人,但见皇帝跟他说话的样子,应该是一个颇得宠信的内朝官。青芒知道,内朝官虽不是朝廷正员,且无具体职掌,却能讲议朝政,奉诏治事,其中得天子赏识者,往往比外朝官员更能影响朝政。

青芒上前见礼后,刘彻便指着那人道:“这位是中大夫严助,你们之前素未谋面吧?”

“是,臣今日是第一次见严大夫。”青芒说着,对严助躬身一揖。

严助还礼,淡淡笑道:“早就听闻秦尉丞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宇轩昂、仪表堂堂,怪不得朝野上下对你是交口称颂啊!”

“严大夫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青芒客气道。

“你的伤如何了?”刘彻问。

“谢陛下垂询,臣已无恙。”

“好,既已痊愈,朕今日便有一份差事给你。”刘彻说着,从身旁拿起一样东西,“啪”的一声放在了面前的御案上。

这是一把乌黑发亮的墨弩!

青芒一看,方才梦中那些可怕的情景瞬间浮现眼前,心绪顿时翻腾了起来。

“敢问陛下,召臣前来有何差遣?”青芒实在猜不透皇帝的用意。

刘彻不语,而是抓起弩机,忽然瞄准了他,还把手指扣在了悬刀上。一旁的严助见状,若有所思地瞟了青芒一眼。

青芒心中一凛,脸色却丝毫未变。

梦中,那个一心为父报仇的倔强少年蒙奕,正是用一把相同的弩机,对着这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射出了凌厉的一箭……

“那日在生辰宴上,刺客屠三刀正是拿着这把弩来射杀朕的。”刘彻眯着一只眼,另一只眼的目光透过望山直直射在青芒脸上,“你认识屠三刀吗,秦穆?”

“回陛下,臣从未见过那名刺客,更谈不上认识。”青芒从容道。

“那天内史府的安防,主要是由你负责的。”刘彻睁开眼睛,手指却仍旧放在悬刀上,一下一下地扣动着,“可屠三刀等一干凶徒,还是匪夷所思地突破了层层防线,径直杀到了朕的眼皮底下。你自己说,你这个卫尉丞该当何罪?”

青芒闻言,慌忙跪地:“臣疏于防范,置陛下于险境,几至酿成大祸,罪该万死!”

“若只是疏于防范,那倒也罢了,顶多就是玩忽职守嘛,算不上什么大罪。”刘彻收回弩机,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问题是,有人提醒朕,说屠三刀等人那么轻易就杀进内史府,会不会是负责防卫的人,故意给他们开了口子呢?”

此言无异于是在对他发出指控了。

青芒不用想都知道,这种杀人诛心的诬罔之词定然出自公孙弘和张汤之口。

“回陛下,臣近日虽卧床养伤,但也一直在关注本案案情。据臣所知,御史府业已查清,屠三刀等一干凶犯是与内史府的卢掾史和姚门吏内外勾结,才得以从后门潜入的。而臣当日派驻后门的属下,皆为尽忠职守之士。正因其奉臣之命,力阻屠三刀等人进入内史府,才会惨遭杀害,悉数殉职。故臣以为……”

“你想说什么?”刘彻冷冷打断他,“你是不是想告诉朕,你已经恪尽职守了,出现此等差池纯属意外,与你无干?”

“陛下明鉴,臣不敢推卸责任,只是在陈述实情。”

“启禀陛下,”一直沉默的严助忽然开口,“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讲。”

“谢陛下。臣以为,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秦尉丞作为安防之人,固然难辞其咎,当负一定之责,但最后一刻也是其奋勇救驾,才得以除危解厄、化险为夷。此可谓亡羊补牢,其犹未晚,亦可见其拳拳护主之心。设若他真是刺客之内应,又何必冒死救驾,为陛下挡那一箭呢?可见此论悖理逆情,不足采信。”

刘彻冷哼一声:“朕当然知道此论不足采信,否则秦穆现在还能跪在这儿吗?”

严助笑了笑:“是,陛下圣明,臣多嘴了。”

刘彻又注视了青芒一会儿,才道:“秦穆,你玩忽职守,乃是一过;及时救驾,可记一功。朕姑且算你功过相抵,也不降罪于你了,平身吧。”

“谢陛下恕罪,臣感激涕零!”青芒暗暗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刘彻收回目光,继续把玩手上的弩机,把箭匣来回装卸了好几下,动作甚是娴熟,就像是个精于此道的老手。

看来这些日子皇帝一定都把这“宝贝”带在身边,且随时习练。青芒这么想着,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

他已经约略猜出天子今日为何召见自己了。

“秦穆,你以前见过这墨弩吗?”刘彻头也不抬,忽然问道。

墨弩?!

青芒暗暗一惊:皇帝凭什么认定这就是墨家的器物?

虽然青芒也知道此物非同凡响,绝非一般铁匠所能打造,但天子如此确凿地直称其为“墨弩”,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敢问陛下,此弩……真是墨家之物吗?”青芒忍不住问。

“现在是朕在问你。”刘彻冷冷道。

“是。回陛下,臣在汲内史的生辰宴之前,从未见过此物。”

“是吗?”刘彻把刚刚卸下的箭匣“咔嚓”一声又装了上去,“那你觉得,要仿造此物,难还是不难?”

果然不出所料!

青芒在心中苦笑:天子今日召见,显然是想把破解并仿造这“墨弩”的任务交给他,一旦成功,必定会将此杀人利器批量打造,然后装备军队。

此事若成,大汉军队在抗击匈奴的战场上便可所向披靡了。这对汉朝固然是件幸事,却会对匈奴构成毁灭性的打击。换言之,墨弩一旦投入战场,必将有无数的匈奴人遭受屠戮!而对于汉匈混血的青芒而言,无论是匈奴人屠杀汉人,还是汉人屠杀匈奴人,都是他不愿看到的……

“请陛下恕罪,臣对机巧之道与工匠之术皆一无所知,故回答不了陛下之问。”青芒不紧不慢道。

刘彻冷然一笑,把弩机扔回案上,盯着他道:“朕都还没给你下旨呢,你就已经猜出朕的心思,然后迫不及待要推辞了?”

严助闻言,在一旁暗笑。

青芒神色一凛,忙道:“陛下明鉴,臣决不敢揣测上意,更不敢违抗圣旨,臣只是自知无能,据实禀告而已。”

“别担心,你无能,朕就找一些有能耐的人来协助你。”刘彻指了指严助,“严大夫的亲族中多有能工巧匠,他本人对工巧之道也有些造诣。朕已下旨,从其族人中遴选十名工匠启程赴京,不日即可抵达。届时,便由你和严助牵头,率领这批工匠全力仿造墨弩。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青芒心中暗暗叫苦,只好硬着头皮道:“敢问陛下,既然严大夫和工匠们足以胜任此事,又何须……何须臣来滥竽充数呢?”

“你是滥竽吗?”刘彻笑了笑,又拿起案上的弩机摩挲着,“那天,你用这把墨弩射杀屠三刀的时候,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让朕的印象十分深刻。朕觉得,这把弩在你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换言之,严助他们充其量只能打造出墨弩的躯壳,而只有你,才能赋予它灵魂。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恕臣愚钝,还是不解陛下深意。”

“秦尉丞,”严助忽然接过话茬,“你刚才问此弩是不是墨家之物,我现在便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正是!想必你也知道,墨子的工巧之术登峰造极,所以这把连弩的设计和制造工艺必定也是精密绝伦。我和工匠们固然可以把它拆了,将内部所有构件拿来一一仿造,但作为墨家器物,其部件的规格尺寸必然要精密到以毫厘计,设若甲部件增了一丝,乙部件减了一毫,那么当所有部件组合起来之后,其结果便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是故,我需要一个观察力异常敏锐且了解这把弩机的人,来帮我进行一系列的测试和校准……”

“严大夫,”青芒不得不打断他,“你不会认为这个人便是在下吧?”

严助一笑:“这个人正是你,而且只能是你。”

“严大夫何出此言?”

“方才陛下不是说了吗?只有你可以赋予它灵魂。”

“可下官既不具备你所说的观察力,也丝毫不了解此物,对工巧之术更是一窍不通,如何帮得上你?”

严助笑而不答,把目光转向皇帝。

“秦穆,你不必妄自菲薄,朕相信你。”刘彻道。

青芒苦笑:“可是陛下……”

“怎么?”刘彻脸色一沉,“难道你想说,朕对你的判断是错的?”

“臣不敢,但是……”

“没什么‘但是’,朕意已决。”刘彻沉声道,“除非,你想抗旨!”

话说到这份儿上,青芒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了,只好双拳一抱:“臣……遵旨。”

“你好像不太情愿?”

“臣不敢。”

“那好!”刘彻把墨弩“啪”的一声扔到他面前的地板上,“督造墨弩之责便交予二位爱卿了。唯愿二位勉力携手,精诚与共,早日克竟全功,不负朕之所望。”

青芒退出御书房,刚一走上外面的长廊,便见一个小黄门正在不远的拐角处跟霍去病咬耳朵。

见青芒走近,小黄门连忙匆匆离开。

“秦穆,你可真是不知好歹。”霍去病没头没脑地扔过来一句。

“怎么张嘴就骂人?”青芒走到他面前站定,“我又哪儿惹着你了?”

“你是惹我了。”

“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督造墨弩的活儿有多少人抢着干吗?”霍去病斜睨着他,“偏偏皇上谁都瞧不上,愣是把活儿交给了你,可你居然推三阻四、一肚子不情愿,这不是不知好歹是什么?”

青芒眉毛一挑:“皇上瞧不上你,你得去找皇上,冲我发什么火?”

“我有说是我想干这活儿吗?”霍去病眼睛一瞪,“我说的是军中的弟兄们。”

“既然不是你,你就更没有理由在这儿跟我吹胡子瞪眼了。劳驾让让。”青芒拨开他,大步朝前走去。

霍去病追上来,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听着,既然皇上把活儿给了你,你就得给我好好干!开春之前,你必须把东西给我弄出来……”

青芒呵呵一笑打断了他:“霍骠姚,我接的是皇上的旨,又不是你的,凭什么要给你好好干?”

“少跟我装蒜!皇上让你打造墨弩,目的便是装备我麾下的弟兄,这事你心里清楚。”霍去病又把眼睛瞪圆了,“你只有两个月时间,到时候至少要给我三千张弩,若是拿不出来,耽误我北征,皇上定不会饶你!”

果不其然。天子这么急着让自己打造墨弩,就是要装备霍去病的部队,以便他开春之后北征匈奴。青芒心中沉沉一叹,冷笑道:“说得倒轻巧!这墨弩仿不仿得成还未可知呢,你一张嘴就要三千张,你当我是神仙啊,吹口气就给你变出来?”

“变不变得出来那是你的事,谁让你那么招皇上喜欢?”霍去病酸溜溜道,“谁让你一拿上那东西便‘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呢?谁让满朝文武只有你一人可以‘赋予它灵魂’呢?你既然这么神,区区三千张弩对你又有何难?”

青芒闻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看来那小黄门把偷听到的话全跟他说了。

“瞧你这话酸的,我满嘴牙都快被你酸掉了。”青芒不无讥嘲地摸了摸脸颊,“要不这样,咱现在就回去见皇上,把这督造墨弩的活儿让给你算了,省得你满腹酸水直冒泡,活像个怨妇。”

“你小子别得了便宜卖乖。”霍去病忽然凑近他,压低嗓门儿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怕汉军装备了墨弩,会把你那些匈奴族人杀得片甲不留吗?阿檀那!”

青芒神色一凛:“霍去病,你不必总拿这个要挟我,我既然已经身在汉朝,便一定会效忠大汉。”

“是吗?”霍去病盯着他的眼睛,冷然一笑,“那你就老老实实把三千张墨弩给我造出来,这样我才信得过你……不,应该说,这样皇上才信得过你。”

青芒苦笑。

他当然知道,天子把这件事交给他,绝不仅仅是看上了他的才干,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就是想再度考验他—尽管天子并不知道他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但毕竟已经知道他是汉匈混血,倘若最后他没能成功仿造墨弩,那不管是不是存在客观原因,天子都完全有理由怀疑他对汉朝不忠并因此杀了他。

“你要是信不过我,那你现在就去禀报皇上,说我就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青芒迎着他的目光,从容一笑,“我情愿一死,可就怕你不敢。”

霍去病冷哼一声:“死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不敢?”

“因为你包庇我这么久,便是欺君。纵然皇上不会杀你,可还会不会像眼下这么器重你,还会不会让你领兵出征,恐怕就不好说了。”

“这你就多虑了。皇上是雄才大略之主,只要我有本事打败匈奴,他照旧会器重我。”

“皇上是雄主不假,可他也是雄猜之主。我相信,这世上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青芒又是一笑,“当然,如果你愿意赌一把,那你不妨试试。”

霍去病仍旧盯着青芒,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犹疑,片刻后,才笑笑道:“你听着,我不必现在就举报你,只要你把该干的活儿干好,咱俩就还可以做朋友。”

“做朋友就得互利互惠。”青芒也笑了笑,“你想从我这儿得到墨弩,总得拿点儿什么来换吧?”

“你想干吗?敲我竹杠?”霍去病又板起了脸。

“别紧张,我就问你一句话而已。”

“什么话?”

青芒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告诉我,仇芷若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