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
——《墨子·亲士》
郦诺自从进了未央宫,就感觉失去了自由。
问题倒不是夷安公主待她不好,而恰恰相反—公主太喜欢她了!
公主不但成天缠着她练武学艺,恨不得把她的本事全学到手,而且白天折腾不够,晚上还要拉着她秉烛夜谈,对她身上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总是乐此不疲地问东问西、刨根究底。有天夜里,公主聊得兴起,索性不让她走了,强行拉她上床一块儿睡觉,还咯咯笑着说让她“侍寝”。郦诺啼笑皆非,只好硬着头皮躺下,随后一边假寐一边发出如雷的“鼾声”。公主忍了半宿,最后实在受不了,才悻悻然把她打发了。
郦诺就这样每天强打精神,疲于应对,渐渐觉得自己成了被软禁在漪兰殿的“囚徒”,虽然养尊处优,却丝毫不得自由。
而最让郦诺感到度日如年的,其实还不是失去自由,而是与自己心中记挂的那个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倘若自己已经按原计划离开长安,那索性也就断了念想,偏偏命运又阴差阳错地把她留了下来,还放在了离青芒更近的地方,却又不给他们见面的机会,这无异于是在捉弄和折磨她。
数日前,郦诺实在忍不住,便旁敲侧击地向夷安公主打听青芒。公主说他在生辰宴上救驾受伤了。郦诺心中大惊,赶紧追问伤情。公主说好像伤得不太重,郦诺才暗暗松了口气。公主察觉她面色有异,便问她和秦穆是什么关系。郦诺不想多说,随口说是见过几面的朋友,旋即把话题岔开了。
这几日,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青芒的伤情,遂越发焦灼不安……
此刻,漪兰殿前的“练武场”上,郦诺正在教夷安公主练习刀法。
郦诺一身女官装束,英姿飒爽。她背着双手,貌似专注地看着夷安公主的一招一式,实则心不在焉。
青芒就在这时候跟着霍去病从远处大步走了过来。
不过从他们的视角看,郦诺的身影恰好被一棵树挡住了,青芒只能看见夷安公主一个人在练武场上比画着。
“喂,你带我来漪兰殿做什么?”
青芒终于不耐烦地停下脚步,没好气道。一路上,他问了霍去病好几遍要带他上哪儿,霍去病始终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往前走。现在,这家伙居然把他带到了夷安公主的寝殿,青芒几乎可以确定他是在耍自己了。
“你不是要找仇芷若吗?”霍去病回头看他,一脸戏谑的表情。
“可这儿是漪兰殿!”青芒十分恼火。
“对,她就在这儿,你不信?”
“我没空陪你玩!”青芒狠狠地瞪了霍去病一眼,转身就走。
“喂,我可没骗你,你真这么走了?”霍去病笑嘻嘻道。
青芒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你小子太多疑了。”霍去病冲着他的背影喊,“这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青芒置若罔闻,越走越远。
这时,郦诺听见声音,从树后走了出来,然后远处那个熟悉的背影便一下映入了她的眼帘。
郦诺顿时呆住了。
连日来的思念之情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还愣着干什么?”霍去病走上前来,淡淡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傻站着。”
郦诺回过神来,不无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没有犹豫便抬腿追了上去。
“芷若,你去哪儿?”夷安公主大为诧异,赶紧提刀跟了过来。霍去病伸手一拦,堆起笑容:“殿下这是在练刀吗?要不要为师提点你几下?”
“去去去,你已经不是我师傅了,我现在的师傅是仇芷若。”夷安公主想绕开他,却一直被他左挡右挡过不去。
“我说殿下,你这就不对了,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霍去病说到这儿便卡壳了—公主之父便是皇帝,这个“父”字他岂敢出口?
“‘终身为’什么?”夷安公主抓住话柄,斜睨着他,“有胆子你就说呀。”
“没胆没胆。”霍去病只好赔笑道,“我的意思是,咱俩毕竟师徒一场,你不能这么绝情,说不认就不认我了呀。”
夷安公主听他说得可怜,这才得意一笑,用刀背敲了敲他的肩膀:“这么说,你今天是求我跟你学刀法喽?”
霍去病眉头一皱:“你说反了吧?天底下哪有师傅求徒弟学武的?”
“没诚意就算了。”夷安公主哼了一声,作势又要去追郦诺。
“好好好,算我求你。”霍去病赶紧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又堆起笑脸,“你这么聪明的徒儿,举世无双,天下难觅,为师怎么能不珍惜你呢?”
虽然明知道他这话纯属谄媚,并非出自真心,可夷安公主听着,心里还是颇为受用,便顺手挽起他的胳膊:“那咱们可说好了,你今天得教我一套完完整整的刀法,不许偷工减料,否则本公主决不放过你……”
霍去病一边被夷安公主拉着走,一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远处早已没有了郦诺和青芒的身影。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莫名的失落和怅惘。
“君子成人之美。你既然愿意成全他们,又有什么好失落的?”霍去病在心里苦笑着对自己说。
青芒大步走在一条碎石甬道上,道路两旁的一株株梅花树开得正艳。
身后传来了一阵追赶的脚步声。
“别跟着我,没空陪你玩!”青芒脚步不停,余怒未消道。
他认定背后的人是霍去病。
郦诺没有说话,依旧快步紧跟。
青芒又往前走了一段,终于无奈地停下脚步,仰面朝天叹了口气。
郦诺也站住了。
一阵风吹过,甬道两旁那些或红或白的梅花悄然离开枝头,在两个默默伫立的身影之间纷纷扬扬地飞舞着。
“霍去病,念在咱们朋友一场,我不想跟你翻脸。”青芒面朝天空,头也不回道,“但你不该拿仇芷若的事开玩笑。”
郦诺静静听着,蓦然心头一热。
青芒的声音很冷,可在她听来却是那么温暖。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却又比任何直接面对她的倾诉更为有力。
“仇芷若对你,真有那么重要吗?”
郦诺开口了。
青芒浑身一震,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然转身,眼前的一幕顿时令他目瞪口呆—
郦诺就站在离自己一丈开外的地方,站在冬日散淡柔和的阳光下,身上穿着一袭华美而威严的少使制服。空中的那些花瓣宛若蝴蝶一样在她周遭盘旋飞舞,把这一幕装点得就像一场绮丽而虚幻的梦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青芒在万般惊愕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长安城北,夕阴街小客栈。
刘陵和张次公在房间中隔案对坐。
“这些天为什么都不肯出来见我?”张次公不满道,“我都快把庄记杂货铺的门槛踩烂了。”
庄记杂货铺位于东市,是刘陵在长安的秘密联络点之一,也是张次公跟她暗中联络的唯一渠道。自从刺杀行动失败后,张次公就天天往杂货铺跑,想跟刘陵见上一面,结果刘陵根本不理他,直到昨天张次公忍无可忍,叫杂货铺掌柜给刘陵传话,说她要是再不露面他就要去自首了,刘陵才答应他今天见面。
“你还有脸问?”刘陵冷哼一声,“我给了你天下最厉害的武器,还给了你一批最勇猛的死士,可你回报我的是什么?除了一败涂地、全军覆没之外,你给了我什么?!”
“败是败了,可也不算全军覆没吧?”张次公自知理亏,只好勉强赔笑道,“我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吗?”
“你干脆死了算了!”刘陵咬牙切齿道,“我要是你,早就自我了断了,哪还有脸出来见人?”
“死还不容易?你以为我真的怕死吗?”张次公终于忍不住了,恼羞成怒道,“我还不是想留着这条命,帮你和淮南王打天下?”
“就凭你?”刘陵一脸鄙夷,“我看还是算了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次公闻言,自尊心大为受伤,遂霍然起身,“你既然这么瞧不起我,那我也没必要在这讨人嫌了,告辞!”说完便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
“出了这个门,你我从此便是路人了。”刘陵无声冷笑,“你最好想清楚,别后悔。”
张次公在门后顿住,原本伸手想去拉门闩,手却僵在了半空。过了半晌,才慢慢放了下来。
“想走就走吧,我刘陵只跟有血性的男人合作。”刘陵又冷冷道,“若是那种输不起的窝囊废,趁早滚蛋!”
“我怎么没血性了?又哪里输不起了?”张次公又折回来,满面涨红道,“我张次公若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早就逃得远远的了,何必还来见你,又何苦受你这般奚落?”
“你以为血性就是逞匹夫之勇吗?”刘陵直直盯着他,目光像一把尖刀,“我说的血性,是屡仆屡起,是屡败屡战,是韩信**受辱而不坠青云之志,是勾践卧薪尝胆而常怀复国之心,岂是你这种受几句奚落便暴跳如雷、吃一场败仗便惶惶不可终日的草包和懦夫!”
张次公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片刻后才回过味来—原来刘陵不是真心想奚落他,而是在用激将之法敲打他。
“对不起陵儿,我……我是有些沉不住气,可我这不是替咱们的大业着急吗?”张次公赶紧坐了回去,“若不是一颗忠心向着你和王爷,我岂会如此焦灼?”
“焦灼有用吗?”刘陵白了他一眼,缓了缓口气,“最近御史府缇骑四出,满城都是查案的密探,风声这么紧,你还天天吵着要跟我见面,这是不是愚蠢?我今天来见你,身上担着多大的风险你不知道吗?”
“风声是紧了点儿,这我当然知道。”张次公挠了挠头,“可你不是把锅甩给墨家了吗?朝廷未必能查到咱们头上。”
“让墨家背锅只是缓兵之计,以李蔡的手段,查到咱们是迟早的事。”刘陵神情凝重。
“那就让他去查吧,反正一时半会儿还动不了咱们。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所以才急着见你。”
“什么事?”
“墨弩落到了朝廷手上,我担心……刘彻会派人仿造。”
刘陵冷然一笑:“还真让你说对了。”
张次公一惊:“你听到风声了?”
“不是风声,是确凿无疑的情报。刘彻今早在温室殿御书房亲自下的旨。”
“御书房?”张次公思忖了一下,“看来,那个‘渔夫’能耐不小啊,不但能打探到如此机密的情报,还能这么及时给送出来。”
刘陵凌厉地扫了他一眼,不接茬。
张次公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那,刘彻把这活儿交给谁了?”
“两个人,一个是中大夫严助,还有一个……是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张次公蹙眉想了想,旋即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难道是秦穆?”
刘陵不语。
“他娘的,怎么哪儿哪儿都有这小子!”张次公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这说明人家有本事,所以刘彻才瞧得上眼啊。”刘陵一笑,“你在这儿捶胸顿足又有何用?”
张次公重重冷哼一声:“他现在蹦得越欢,恐怕会死得越快!”
刘陵目光一凛:“什么意思?”
“你以为刘彻看上他,单纯是因为他有才干吗?”
“那还能因为什么?”
“你难道没听说,秦穆不是纯种汉人,而是汉匈混血的杂种?”
“汉匈混血?!”刘陵有些惊愕。她只听青芒说过十五岁之后去了匈奴,却万万没料到他竟然是汉匈混血。
见刘陵神色有异,张次公忽然想到什么,缓缓道:“陵儿,你好像……对秦穆这个人特别感兴趣?”
“别打岔。”刘陵迅速恢复了冷漠的表情,“秦穆是纯汉人也好,是汉匈混血也罢,跟刘彻的任命又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刘彻此人向来疑心甚重,他对一个汉匈混血的杂种怎么可能真正信任?依我看,刘彻让秦穆仿造墨弩,其实就是在考验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忠于朝廷。换句话说,倘若秦穆顾念他的匈奴族人,怕汉军以此利器杀光匈奴人,因而在仿造墨弩的过程中动什么手脚,刘彻必然察觉,到时候秦穆不是必死无疑了吗?”
刘陵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次公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忽然道:“陵儿,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希望你跟我说实话。”
“不必问了。”刘陵看穿了他的心思,“我跟秦穆没有丝毫关系。”
“是吗?”张次公盯着她,冷然一笑,“那半个月前的那天晚上,他为何会鬼鬼祟祟地跑到这儿来见你?”
张次公那天在客栈后院撞见一个黑影,当时便觉得背影很熟悉,看上去很像秦穆,此刻又观察刘陵的反应,便足以认定—那个黑影正是秦穆无疑!
只是让张次公满腹狐疑的是:秦穆和刘陵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刘陵要对此讳莫如深?
“我是不是该称呼你仇少使?”
青芒走到郦诺面前站定,上下打量着她,眼中的惊愕之色仍未褪去。
“在这里,你当然要这么称呼。”郦诺淡淡一笑,“就像我应该称呼你秦尉丞一样。”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也跟我一样,不幸沦落为‘朝廷鹰犬’了?”青芒也笑了起来,语带揶揄。
“我是被逼的,纯属无奈,不像你当得那么起劲。”郦诺反唇相讥,“听说你在生辰宴上舍身救主,还受了伤,皇帝有没有重重赏你?”
青芒苦笑了一下:“咱俩虽未久别,却也算是重逢,这缘分如此难得,就不要互相挖苦了吧?”
“不是你先挖苦我的吗?”
“好好,怪我失言,给你赔罪。”青芒煞有介事地作了一揖,“主要是在这儿遇上你,太让我震惊了,跟做梦一样。我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你摇身一变就成了未央宫漪兰殿的少使?”
郦诺不无自嘲地一笑:“我也觉得像是在做梦。”说着,转身朝道旁那片栽满梅花树的园囿走了过去。
青芒紧随其后。
郦诺一边走一边慢慢讲述了起来。当听到夷安公主强行认她做师傅时,青芒不由哑然失笑,心想自己还真得感谢这位刁蛮公主,否则郦诺现在已然远走天涯了,又怎么可能在未央宫中与自己重逢?
紧接着,青芒听郦诺讲到屠三刀的尸体上居然文着“墨者永生”的四个红字,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天子会那么确定那把连弩是墨家之物!
“如此看来,这伙儿刺客分明是蓄意栽赃给墨家。”青芒道。
“没错,只是我想不明白,什么人会这么干。”
青芒蹙眉思忖,心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个答案,可眼下还不便把这个猜测告诉郦诺。
“有个事我想问你,你们墨家是不是有一种非常厉害的连弩,可以连续击发十支弩箭,还可以快速更换箭匣?”青芒问。
“我从没听说过。”郦诺一脸茫然,“你为何这么问?”
“因为那伙儿刺客当晚所持的武器便是此物,所以才会对禁军造成那么大的杀伤力。而现在朝廷认定,此物应是墨子所造,他们称之为—墨弩。”
“墨弩?”郦诺大为诧异,“不可能,若是我们墨家的东西,我岂会不知道?”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可能。天机图的事,你之前不也一无所知吗?”
郦诺一怔,想了想道:“若果真如你所说,那我们墨家的东西又怎会落入那伙儿刺客之手?”
“这正是咱们要弄清楚的事。”青芒若有所思,“若能破解这个谜团,进而便能查清这帮人的身份,以及他们背后的主使之人了。”
“你有线索吗?”
青芒微一迟疑,赶紧摇头:“目前还没有。”
郦诺看着他:“那你怎么查?”
“据我所知,御史府正在追查此案,应该会有线索,我想办法打探一下。”青芒撒了个谎。他要追查的线索当然是在刘陵那儿。
郦诺想着什么,忽然道:“你觉得,当务之急是查这个所谓的墨弩吗?”
青芒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郦诺想说天机图的事,只好随口敷衍道:“你不这么认为?”
“别装了,你知道我想说什么。”郦诺的口气冷了下来,“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能办到?”
“石渠阁防卫森严,要进去殊为不易,况且目前也还不知天机图具体藏在何处。”青芒叹了口气,“所以,至少得先弄清它藏在什么地方,才有把握行动。”
郦诺观察着他的表情,冷哼一声:“你是在敷衍我吧?”
“哪能呢?”青芒笑了笑,“你放心,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一定会信守承诺,完璧归赵。”
郦诺不答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道:“我看出来了,你根本没有真心想过帮我取回天机图。对吧,秦尉丞?”
她在最后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青芒暗暗叫苦,却仍面带笑容道:“这就是你多心了,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天机图是你们墨家的,我迟早要把它……”
“别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郦诺冷冷打断他,“你担心天机图一旦回到我手中,其中的秘密再被我掌握的话,我们墨家便会以此对付朝廷和皇帝。而这正是你这位忠于朝廷、一心护主的卫尉丞不愿看到的,对吧?”
既然已被看穿,也就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青芒苦笑了一下,道:“说实话,在我看来,就算你们破解了天机图的密码,掌握了什么杀人利器,恐怕还是斗不过朝廷,最后只能赔上更多人的性命。在这点上,我的看法和盘古一样。所以,我不愿看到你们墨家和朝廷再斗下去,更不想看到你出什么事……”
青芒说着,脑中蓦然浮现出梦中的那个场景—郦诺被皇帝刺中心脏,躺倒在血泊中,而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毫无能为力。
虽然只是一个梦,但青芒所感受到的悲怆和痛苦却是那么真切和鲜明!所以,无论做什么,也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都不能让这个梦境成真。
“既如此,那你我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郦诺的语气冷若冰霜,“剩下的事,我自己做,只希望你别挡道。”
“你想干什么?”青芒眉头一蹙,“你上回不是跟我说过,你决定接受盘古的建议,打算放弃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郦诺冷笑,“之前是因为朝廷一直怀疑我,我处境危险,留在长安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离开。可现在不同了,上天既然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鬼使神差地成了公主的师傅、漪兰殿少使,还光明正大地住进了未央宫,我凭什么不好好利用?我觉得这就是天意,是我爹和郭旗主的在天之灵在庇佑我,让我替他们报仇!”
青芒摇头苦笑:“你爹在世的时候便不赞成与朝廷开战,所以才费尽心机让樊左使带着天机图隐匿起来……”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郦诺根本不知道这事。
“你说什么?!”
郦诺一脸惊诧地看着他。
“张次公,我警告你,好奇心太强,对你没好处!”
客栈房间中,刘陵目光凛冽地盯着张次公。
这么说几乎就等于默认了,张次公越发困惑于他们二人的关系,同时也越发嫉恨青芒,便讪讪一笑,道:“听你这话的意思,那天来的人果然是他了?看来,这小子跟翁主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刘陵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抓起案上的一只铜酒壶扔了过去。张次公一声痛叫,用手捂住额角,鲜血从他的指缝冒了出来。
“痛吗?”刘陵嫣然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巾扔在了案上。
看着眼前这副既妩媚又恶毒的笑容,张次公在心里拼命咒骂,抢过丝巾捂在伤口上,嘴里恨恨道:“不痛的那是死人!”
“痛就对了,痛才能长记性。”刘陵冷笑着站起身来。
张次公一怔,忙道:“你干吗?这就要走了?”
“不然呢?”刘陵眉毛一挑,“本翁主还要留在这儿过夜不成?”
“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没有下一步。”
“你说什么?”张次公以为自己没听清。
“我说,没有下一步。”刘陵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张次公猛地跳了起来,也顾不上痛了,瞪大眼睛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杀刘彻了?咱们的大业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刘陵冷哼一声:“我刘陵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吗?”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既然你没本事杀刘彻,那我就找一个有本事的人来干。至于你嘛……”刘陵笑靥嫣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胸脯,“回家好好将养,没事别到处乱窜,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找你。”
“你是不是想把我甩了?”张次公怒了,扔掉丝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刘陵盯着他的眼睛:“张次公,我劝你冷静一点儿,别把本翁主对你的耐心消耗殆尽。”
张次公一向凶悍,从来没怕过什么人,可偏偏在刘陵面前总是狠不起来。所以此刻,尽管刘陵语气平缓,但在张次公听来,却分明比声嘶力竭的咆哮更有震慑力。
僵持片刻后,张次公终于无奈地松开了手。
几道带血的指痕印在了刘陵白皙的手腕上。
“陵儿,我对你和王爷一向忠心耿耿,这回更是把脑袋绑在了裤腰带上。虽说功败垂成,但我已经尽力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你岂能丝毫不念旧情,说甩就把我甩了呢?”
“我若是不念旧,你还能站在这儿跟我说话吗?”刘陵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血痕,“你知道的东西那么多,让你消失岂不是更省事?”
张次公苦笑了一下:“这么说,我还得谢你不杀之恩喽?”
“谢就不必了,你只要安分一点儿,别给我惹麻烦就行。”
“怎样才叫安分?”
“我刚才已经说了。”
“照你这意思,我后半生就该老老实实当一介庶民,什么都别想了是吗?”
“那倒也不至于。”刘陵又是一笑,用衣袖轻轻擦去手腕上的血痕,“让你回家将养是为你好,让你养精蓄锐。你毕竟是北军将军,关键时刻,总会有你的用武之地的。到时候,你若能将功补过,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那你之前答应的还算数吗?”
“当然,只要你别再让我失望。该给你的荣华富贵,一样都不会少。”
“我要的,不只是荣华富贵。”张次公忽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那你还想要什么?”刘陵装糊涂。
“我要什么,你很清楚。”
“张次公,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刘陵的目光又冷了下来,“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得有点自知之明。”
“我算是听明白了。”张次公悻悻道,“你不就是觉得,那个姓秦的比我更有本事吗?想必那天夜里,他摸进这个房间,也让你见识了他作为男人的本事了吧?”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记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了他的脸上。
左脸颊火辣辣的疼。张次公恼羞成怒,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然而这个动作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根本不敢把刀抽出来。
刘陵死死地瞪着他,同时朝他逼了过来。张次公只能尴尬后退,然后一步步被她逼到了墙边。
紧接着,一口唾沫啐到了他的脸上。
“张次公,你真让我恶心!”
扔下这句话,刘陵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旋即“砰”的一声重重带上了房门。
张次公抹了把脸上的唾沫和鲜血,愣怔了半晌,突然发出一声吼,抽出长刀狠狠劈在身旁的一张木俎上。
木俎的一角被齐齐砍断,翻着跟斗飞向了半空……
“你说什么?樊左使带着天机图离开是我爹的安排?”
宫中园囿,郦诺难以置信地看着青芒。
事已至此,青芒也无法再隐瞒了,便把当日在终南山上从北冥那儿听到的事和盘托出。
郦诺恍然。
想到父亲,她的眼眶不禁一红。
“你爹之所以让樊左使带着天机图秘密转移,就是怕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壮派铤而走险,令墨家遭受更大的打击。”青芒轻声道,“这是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你别怪他。更何况,以暴制暴只能催生更多的杀戮和仇恨,你们墨家的宗旨不就是‘兼爱’‘非攻’吗?”
“别跟我扯什么‘兼爱’‘非攻’的大道理!”郦诺抹了抹眼睛,恨恨道,“我爹一辈子信奉墨子之道,一而再、再而三地隐忍退让,可结果呢?还不是遭了朝廷的毒手?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只有奋起反抗、以暴制暴才不会任人宰割吗?!”
青芒语塞。
他蓦然想起了昨夜梦中的少年蒙奕—他的倔强、血性和仇恨之心,与此刻的郦诺简直如出一辙。
可蒙奕不就是另一个自己吗?
就此而言,青芒刚才的说辞与其说是在说服郦诺,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然而可笑的是,他既说服不了郦诺,也说服不了自己。
“你若要跟我讲大道理,那也无妨。《礼记?曲礼》中有句话:‘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前面还有一句,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郦诺一脸讥嘲地看着他。
青芒苦笑,一声长叹道:“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亏你还没忘。”郦诺冷笑,“那请你告诉我,倘若我听从你的劝告,置父亲的血海深仇于不顾,那我岂不是成了违背礼制的不孝之子?”
青芒回答不出来。
这句诘问对他自己同样适用,也正是他此刻心中最大的煎熬。
见他黯然不语,郦诺也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了,遂决然转身,缓缓离开。
自从入宫后,她每天都在盼着跟青芒见面,没想到现在真的见面了,两人的立场却完全是针尖对麦芒。
其实郦诺也是想跟他好好说话的,奈何青芒暧昧不明的立场令她失望至极,加上他冒死营救皇帝的行为,更令她无法接受。所以,结果就只能这样了。
郦诺步履沉重地渐渐走远,她的身影在周遭巨大宫殿的映衬下显得渺小而孤单。
青芒目送她远去,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满心无奈地转身离开。
二人身后,那些原本在风中恣意飞舞的花瓣已然零落一地。
在距离这片园囿约莫十丈开外的地方,有两三间低矮的杂物房。
此刻,一双眸子正在其中一间杂物房的窗户后面冷冷地窥伺着。从这里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见青芒和郦诺方才所站之处。没有人知道,这双森寒的眸子已经在这里窥伺了多久……
御史府书房,李蔡端坐案前,正凝神阅读一册竹简。
“惟贤,案子查得如何了?可有进展?”
汲黯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人未至声先到。
“这就是个死案。”李蔡头也不抬,淡淡道,“我自忖无能,正寻思着把案子移交给廷尉寺呢。”
“你就这么想害我?”汲黯笑了笑,一屁股在书案边坐下,“那你索性把我绑了交给张汤得了,岂不是更省心?”
“别以为我不想。”李蔡白了他一眼,“案子发生在你内史府,门吏姚政、掾史卢协可都是你府上的人,还有那些个所谓的屠户,不也是给你们内史府送货的?要我说,真把你拿下也没什么不对。”
“听你这口气,还是查出点儿东西了嘛。”汲黯仍旧笑道,“屠三刀那伙儿人究竟什么来头?”
“一个月前才潜入京师的。”李蔡把案上的那册竹简往汲黯面前一推,“花费重金盘下了尚冠前街最大的一家肉铺,伪装成屠户,通过姚政、卢协二人一直在给你们内史府送肉,其实等的就是你的生辰宴。”
汲黯拿起竹简看着,眉头一蹙:“全部查无此人?”
李蔡叹了口气:“屠三刀和那帮手下,其名籍、符传等,凡是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全部是伪造的,更别提什么家世背景了。我的人最近四处奔波,转了一大圈回来,结果都是这四个字—查无此人。”
“这帮家伙皆为死士,查不出真实身份也在意料之中。”汲黯道,“可姚、卢二人可是我那儿在册的属吏,从他们身上肯定能查到线索吧?”
“你以为我没查吗?”李蔡没好气道,“这姓姚的就是个绝户!父母早亡,妻子几年前病故,他也没续弦,膝下无儿无女,连朋友都没几个,天生就是块儿作奸犯科的料,出了事谁都不连累。”
汲黯苦笑:“那卢协呢?总不能也是绝户吧?”
“我说你这官是怎么当的?你自己的属下什么情况你都不清楚吗?”
“内史府大大小小几百号官吏,要真把他们祖宗十八代全弄清楚,那我就啥正事也别干了。”汲黯不服道,“再说了,查人祖宗、挖人老底不是你们御史府干的事吗?这事我可不拿手。”
“听你这意思,你汲内史就是干正事的,我李蔡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是吗?”
汲黯撇撇嘴:“我可没这么说。”
“可我听你那话,怎么像是在骂人呢?”
“行了行了,有牢骚跟皇上发去,你跟我倒苦水也没用。”汲黯嘿嘿一笑,“快说说,卢协是个啥情况?”
李蔡又白了他一眼,才慢条斯理道:“卢协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一家七口都在老家河东,不过三年前就举家搬迁了,没人知道这一家老小究竟去了哪儿。”
“那就查他的行踪,看卢协经常出入什么地方,跟何人来往。”
“我已经让杜周去查了。根据初步掌握的情况,这家伙深居简出,来往的人也不多,日子过得寡淡如水,跟姚政如出一辙,目前也没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汲黯沉声一叹:“如此看来,这帮墨者还真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啊!就跟前几回一样,把屁股擦得一干二净,什么线索都不给你留下。”
“你真的相信,这回也是墨者干的?”李蔡斜睨着他。
“屠三刀都把墨家的口号文到身上去了,还能有假?”
“纹几个字又有何难?”李蔡冷哼一声,“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容易的栽赃手段吗?”
汲黯蹙眉:“不是墨家,难道是匈奴不成?”
“你觉得像吗?”李蔡不答反问。
汲黯略微思忖,蓦然一惊:“你的意思是……诸侯?!”
李蔡冷笑不答,忽然换了个话题:“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那天毫无来由地,突然就把仇芷若认作义女,到底是什么心思?”
汲黯一怔,旋即笑道:“我能有什么心思?不就是公主喜欢仇姑娘,我便顺水推舟、成人之美而已吗?”
“你以为你这么一推,仇芷若就可以洗刷墨者嫌疑,而你便可一劳永逸,从此再也不怕公孙弘、张汤抓你小辫子了,是吗?”
“知我者,惟贤也。”汲黯得意一笑。
“长孺兄啊长孺兄!”李蔡摇头叹气,“我真不知道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该骂你自作聪明。”
“什么意思?”汲黯不解。
李蔡直视着他:“如果仇芷若真是清白的,那倒也罢了。可万一她真有什么秘密身份,且包藏祸心、图谋不轨,那你把她送进未央宫,岂不是引狼入室,把皇上置于万般危险之地?”
“这就是你多虑了,仇芷若岂能有什么秘密身份?这不就是公孙弘和张汤想搞我才找的借口吗?”
李蔡冷哼一声:“好,即使如你所言,可你想过没有,虽说仇芷若眼下成了公主的师傅、漪兰殿少使,可终究是不谙宫廷规矩的一介民女,身上的江湖习性一时半会儿怕也改不了,万一哪天行差踏错,得罪了公主,或者不讨公主喜欢了,那么公孙弘、张汤会不会趁机借题发挥,把事闹大?到时候,非但仇芷若罪责难逃,恐怕连你这个‘义父’也别想置身事外。换言之,你把她送进宫里,其结果很可能是害了她,更是害了你自己!”
汲黯闻言,心中有些惊疑,却仍强作镇定道:“你这未免太危言耸听了吧?一个小女子,能犯什么大错?”
李蔡摇头苦笑:“也罢,既然你如此自信,那就算我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吧!”
汲黯刚想再说什么,一名书吏匆匆来到门口,躬身道:“启禀大夫,陈御史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让他进来。”李蔡坐直了身子,收起案上的竹简。
“哪个陈御史?”汲黯忙问,“是不是与刺杀案有关?”
“是别的案子。”
汲黯闻言,知道自己不便再待下去了,只好起身告辞。刚要朝门口走去,李蔡忽然叫住他,朝另一边的侧门努努嘴,示意他走那儿。
“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吧?”汲黯不以为然,“你跟我交往还要避人耳目?”
李蔡淡淡一笑:“谨言慎行,终归不是坏事。”
汲黯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从侧门出来后,汲黯拐了个弯,穿过一条回廊,本来径直往前走便可出御史府,可他蓦然动了个念头,心下生出好奇,便原路退了回来,然后趁着四下无人,躲到了离书房正门不太远的一座假山后。
过了片刻,一个穿着便服、宽肩厚背的魁梧身影便从御史府后门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汲黯探出头去,定睛一看,顿时有些惊诧—
此人哪是什么“陈御史”,分明是李蔡的堂兄、郎中令李广!
汲黯不禁满腹狐疑:自家堂兄弟日常往来,居然要假冒身份,还要走府院后门,甚至还怕自己撞见,这也太反常了吧?李蔡究竟在搞什么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