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天机

第八章 跟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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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不外己,己在所爱之中。

——《墨子·大取》

正当青芒在车马川流的街道中间愣怔之际,孙泉从长街另一头策马而来,喊了几声“师父”,才让他回过神来。

“师父,刚刚接到六喜的消息,说张次公一个时辰前进了东市的庄记杂货铺,到现在都没出来。”孙泉勒住马,喘着粗气道。

青芒冷哼一声:“这个张次公,倒是一点儿都没闲着。”

“看样子,肯定又在谋划什么。”

“现在六喜还在那儿盯着?”

“对,刘忠也在。”

“你回去告诉他们,等张次公出来,一定要把他给我盯死喽,我要知道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青芒道,“你和刘忠要保护好六喜,还有他手下那些娃儿,别让他们有什么闪失。”

“师父尽可放心。”

“你去吧,我得赶紧回西市。”青芒缰绳一提就要走。

“等等师父,六喜还说了件十分蹊跷的事,他让我一定要告诉你。”

“何事?”

“他说昨日在尚冠后街、靠近宣平门那边,见到了一个人,感觉就跟白日见鬼一般,把他吓坏了。”

听他说得既诡异又含混不清,青芒大为不解:“何人?”

孙泉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策马近前,附在青芒耳旁说了句什么。青芒一听,顿时脸色大变,脱口道:“不可能!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也跟他说不可能,可六喜这小子信誓旦旦,说他阅人无数,看人绝不走眼,况且此人还跟他打过好几回交道,绝对不会认错。”

青芒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孙泉说的这个人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尚在人世,而且大白天出现在六喜眼前?!

“师父,要不……你先去忙,我按六喜说的地儿去会会那家伙。”

“六喜知道他住的地方?”

“对,昨天六喜跟踪他了。那地儿我知道,就在宣平门附近,离这儿不远。六喜还说他一路都做了记号,不难找。”

青芒沉吟了一下,立刻掉转马头:“走!”

此人太重要了,倘若真的还活着,就必须尽快找到他,绝不能让他落入别人手中。

杜门大道最北端便是洛城门。

出了城门,行人车马渐稀,景色豁然开朗。

夷安公主和郦诺策马奔驰在黄土道上。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岭依旧披挂着一抹残雪,而道路两旁的桃树和柳树则已纷纷吐出嫩绿的新芽。

夷安公主就像刚刚飞出囚笼的鸟儿,兴奋得啊啊大叫。连生性沉稳的郦诺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跟着放肆地喊叫了几声。

“听本公主的没错吧?”夷安公主得意道,“成天待在宫里,简直活活把人闷死!”

“公主殿下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一出生就过着钟鸣鼎食、肥马轻裘的日子,怎么听上去倒像是满腹苦水似的?”郦诺道。

“我才不稀罕什么金枝玉叶!”夷安公主哼了一声,“我宁可当一个黎民黔首,也不愿生在帝王之家,一点儿都不自由!”

“那是因为公主享福享惯了,才会这么说。”郦诺淡淡一笑,“若真的去当黎民黔首,天天吃糠咽菜、辛苦劳作,您恐怕一天也过不下去。”

“说的倒也是。”夷安公主撇了撇嘴,“不瞒你说,父皇就经常说我不懂民间疾苦,不知稼穑艰辛。”

郦诺在心里冷笑了一下,道:“殿下,适才听你说了那么多皇上年轻时的趣事,属下斗胆说句不敬的话,他当初不也和你一样吗?”

“对啊,所以父皇后来时常自责呀,我就听他说过好多回了。”

“是吗?皇上也会自责?”郦诺貌似好奇,实则不无揶揄。

“我父皇也是大活人好吧?”夷安公主“扑哧”一笑,并未察觉到她的揶揄,“你以为真龙天子就不是凡人了吗?父皇常说,只要是人都会犯错,就算皇帝也在所难免,所以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错却不自知、不自省。”

郦诺听着,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道:这话固然在理,可你父皇一边反省旧错,一边又犯着新错,这样的“自知自省”又有什么意义?

这么一想,郦诺便觉得刘彻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从行动上看仍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不过刚一得出这个结论,她马上又觉得事实好像也不尽然,比如刘彻奋不顾身救护牧童的事,不就是实打实的行动吗?怎么可以说他光动嘴皮子呢?

想来想去,只能说刘彻这个人太复杂了,他身上有很多彼此矛盾的东西,很难用“好皇帝”或“坏皇帝”来概而言之。

再往深了一想,这世上每个人不都是矛盾复杂的吗?尤其是身居高位之人,每天都要面对各种纷繁复杂亟待解决的问题,又怎么可能简单得了呢?

忽然,郦诺想起了父亲。当初,面对朝廷的打压,以自己为首的墨家少壮派,想法都很简单,就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在所不惜。而父亲却一再反对这种做法。这何尝不是因为他身为墨家巨子,需要顾及和考虑的东西比自己多得多吗?

再说自己,以前全凭一腔血气之勇,一心只想着快意恩仇,可自从成为墨家准巨子后,思虑不也慢慢变得复杂起来了?即使不说凡事顾全大局,但至少也懂得三思后行了,这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所处的位子变高、身上的职责变重了呢?

进而言之,身为一个小小墨家的掌舵者,自己便时常觉得百般艰难了,那么身为皇帝的刘彻,要统治的是整个大汉天下,是这个广土众民、内忧外患的帝国,其艰难程度又岂是自己所能想象的?

可是,想到这儿,郦诺便又忍不住质问自己:难道我以前的想法和做法都错了吗?难道就因为对刘彻有了不同以往的认识和理解,我就要原谅他,从此放弃复仇吗?倘若我这么做,就算父亲的在天之灵会同意,可含恨九泉的郭旗主、倪右使、田旗主,以及那么多被朝廷冤杀的墨家弟兄,他们能答应吗?

郦诺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不知不觉已随着夷安公主驰入了一片树林中。

“哎,发什么呆呢?叫你几遍都不应。”夷安公主早已持弓在手,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搜寻着猎物。

“殿下,咱们转一转就回宫吧,冬天还没过去呢,您上哪儿找猎物去?”

“本公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岂能空手而回?”夷安公主大为不悦。

“那您说怎么办?”郦诺苦笑,“走兽们都在窝里睡觉呢,难不成要一个窝一个窝找过去,然后跟它们说:喂喂,大伙儿都醒醒,公主殿下驾到,赶紧起来挨她一箭吧?”

夷安公主闻言,虽然心里不爽,但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就这么一阵大笑,蓦然惊动了栖息在周围大树上的各种鸟儿。眼看数十上百只鹞子、青鹰、山雀冲天而起,乌压压地四散飞奔,夷安公主大喜过望,高声叫道:“走兽没醒,飞禽倒是醒了,快追!”说着拍马便追了过去。郦诺摇头笑笑,紧随其后。

此刻,在她们身后不远处,那两个胡人像鬼魅一样在树丛中一闪而逝……

宣平门位于长安的东北角,附近多为普通民宅,大户人家甚少。

青芒和孙泉按照六喜所说的地址来到了一条陋巷。

一进巷口,孙泉便在右边墙根的一块儿砖头上,找到了六喜刻下的一个箭头记号。接着,每隔一丈左右便有一个小箭头。两人在幽深曲折的巷子里约莫走了一盏茶工夫,一路循着记号,终于来到了一座破旧低矮的宅院前。

院门边大约一尺来高的一块儿墙砖上,刻了一个三角形。

青芒和孙泉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就是这了!

突然,院子里传出一阵凶狠的狗叫声,还有铁链被来回扯动的叮当乱响声。孙泉恼怒,拔刀出鞘,抬脚就要去踹院门。青芒忽然止住了他,淡淡道:“别踹了,人不在里面。”

孙泉一愣:“师父都没进去,怎么知道里头有没有人?”

“不必进去。”青芒眯起眼睛,迅速环顾四周,“这破宅院只是个障眼法。他肯定躲在附近,绝对不是这儿。”

孙泉大惑不解,茫然四顾:“那……那他能躲在哪儿?”

“躲在一个听得见狗吠,还看得见咱们,但离这儿又足够远的地方。”青芒一边说,犀利的目光一边四处扫视着。

忽然,他的视线落在了某个地方。

那是十几丈外的一幢三层小楼,鹤立鸡群地兀立在这片平民区中。

青芒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夷安公主一路追着那些鸟儿,把箭囊里的数十支箭都射光了,好不容易才射下一只鹞子。没想到,鹞子掉下来的时候却卡在了一根树枝的末梢上。树枝离地约有四丈来高,夷安公主只能站在树底下干瞪眼。

“咋办呢芷若?这可是本公主今天唯一的战利品。”夷安公主发愁道。

“还能咋办?”一旁的郦诺叹了口气,“自然是属下替您办喽。”

“哈哈!”夷安公主大喜,“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快点儿快点儿!”

郦诺苦笑了一下,从马上立起,足尖在马鞍上用力一点,人便蹿上了一根一丈多高的树枝,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爬。

此刻,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一支利箭已经搭上弓弦,悄悄瞄准了郦诺。

持弓者,正是那个一路跟踪她们的面具人。

与此同时,面具人的同伴也已张弓搭箭,瞄准了夷安公主的后背。

夷安公主和郦诺一心只顾着挂在树上的那个“战利品”,压根儿没意识到来自身后的巨大危险。

面具人的眸光中迸射出仇恨的火焰,郦诺的身影就倒映在这可怕的火焰之中,仿佛在被烈焰焚烧。

但不知为何,面具人持弓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这样的颤抖既像是激烈的情绪所致,又像是隐隐有一丝犹疑。

郦诺终于攀到了那根挂着鹞子的树枝下方,正尽力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抓鹞子。

此时,面具人持弓的手已经慢慢停止了颤抖,利箭的箭镞非常稳定地指向郦诺,而扣着弓弦的扳指也准备松开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面具人的视线中。

霍去病!

他策马来到夷安公主身边,看了公主一眼,然后抬头看着郦诺,唇角浮起一抹揶揄的浅笑。他身后不远处,跟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禁军骑兵。

面具人眼中的火焰迅速熄灭,手中的弓箭也随之垂落下来。一旁的同伴见状,也无奈地放下了弓箭。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夷安公主被霍去病无声的讥笑惹恼了。

“殿下出宫不是来打猎的吗?”霍去病仍旧面含揶揄,“怎么变成上树掏鸟窝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掏鸟窝了?那上面明明是被我射下来的鸟儿好不好?”

“是吗?”霍去病故意睁大眼睛,“对哦,是只鹞子。可这畜生也太不识趣了,明明被公主殿下射了个对穿,还赖在树上不肯下来。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殿下射艺不精,把箭全射光了,结果一只猎物都没射中呢。”

“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夷安公主越发羞恼,“本公主打多少猎物关你什么事?你偷偷摸摸跟到这儿来干吗?我看不识趣的不是树上那只鹞子,而是你霍去病吧?”

“殿下若不找我借甲胄,或许我就不管这闲事了。”霍去病淡淡道,“可现在借殿下甲胄的人是我,万一殿下有什么闪失,皇上怪罪于我,让我如何交代?”

“这你就多虑了。”夷安公主不耐烦道,“光天化日之下,京畿首善之区,本公主能有什么闪失?”

“这可不好说。”霍去病环视周遭一眼,煞有介事道,“此处林木茂密,人烟稀少,最适合干暗杀绑架的勾当了。依我看,这边上指不定就躲着一两个杀手呢。”

“杀手?!”夷安公主一惊,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不远处的面具人赶紧把身子一缩,躲回了树干后,然后跟同伴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充满了失望与懊恼之色。

面具人沉吟了一下,给了同伴一个眼色。

两人立刻伏低身子,迅速蹿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旋即消失不见。

这时,郦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抓到了那只挂在树上的鹞子。夷安公主大喜,不禁连连鼓掌。郦诺朝她笑了笑,把鹞子扔了下来。

夷安公主赶紧伸手去接。

郦诺踩在三丈多高的一根树枝上,正准备转身往回走,不料却一脚踩到了滑溜溜的青苔,顿时失去平衡,身子一歪,整个人从树上直直坠下。

夷安公主刚接住鹞子,见状慌忙撒手,同时发出一声尖叫,拉起缰绳急急避开……

巷道中,一个头戴帷帽、面遮轻纱的女子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

她手捂心口,脚步踉跄,看上去似乎身上有伤。

她的身后就是那幢精致的三层小楼,前面不远则是巷子口,与一条摊贩云集的小街相通。街上人来人往,颇为拥挤。

眼看巷口马上就到了,女子不由加快了脚步。

一旦出了巷子,汇入前面的人流,她就会像一滴水融入江河,瞬间难觅踪影。可是,就在她即将走出巷口的一刹那,一个男子突然闪出,挡住了她的去路。

“往哪儿跑?”孙泉一脸冷笑,“你那雕虫小技的障眼法,骗骗黄口小儿还行,岂能骗过我师父?”

女子浑身一震,赶紧往回跑。可还没跑出几步,她下意识一抬头,身子便顿住了。

青芒正背着双手站在不远处那幢小楼的走廊上,似乎在悠然自得地远眺风景,少顷才转过头来,露齿一笑:“你找的这地方还真不错!闹中取静,视野开阔,没多远便是宣平门,要开溜也容易。只是,房租一定不便宜吧?”

女子颓丧地垂下了头。

有风吹来,撩起了她的一角面纱。

这个“女子”的下巴上居然有一圈青黑之色,显然是没剃干净的胡须!

眼看郦诺失足坠下,霍去病脸色大变,立刻纵身跃起,一个兔起鹘落就到了树下,旋即张开双臂准备接住她。

不料,郦诺并不像树下的二人这么惊慌。她在下落过程中接连抓了几下树枝,极大地减缓了下坠之势,然后双手又紧紧抓住了离地不过一丈来高的一根树枝,最后**了一**才稳稳落地,有惊无险地站在了霍去病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郦诺连忙礼貌一笑:“多谢霍骠姚出手相助。”

霍去病扑了个空,大为尴尬,只好干咳两声,做了几下伸展动作。

然而,霍去病在情急之下对郦诺流露出的这份紧张和关切,却已被夷安公主尽收眼底,也让她蓦然觉得有些异乎寻常。

夷安公主跳下马来,对郦诺道:“你没事吧?”

郦诺拍打着沾在头上身上的树叶,摇头笑笑:“没事。”

夷安公主转过头来,斜睨着霍去病:“喂,本公主的少使掉下来,你好像比本公主还紧张啊!”

“任何一个人掉下来,我都会紧张。”霍去病又咳了一声,“这是人的自然反应,请殿下不要多想。”

“是我多想吗?”夷安公主用探究的目光在二人之间瞟来瞟去,“瞧你刚才那奋不顾身的架势,就算树底下是刀山火海你也会冲过来吧?”

“殿下说对了。”霍去病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只要有人在我面前发生危险,我都会义无反顾,不管这个人是谁。”

“那如果这个人是我呢?”

霍去病一怔,忙道:“任何人我都会救,更何况公主?”

“你迟疑了。”夷安公主盯着他的眼睛,冷然一笑,“方才若是本公主从树上掉下来,你这么一迟疑,我肯定就没命了,不是吗?”

“殿下做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霍去病迎着她的目光,“我方才迟疑是因为我没想到殿下会这么问,非为其他。”

眼看他们又要掐起来了,郦诺连忙往二人中间一站,笑着对夷安公主道:“殿下,您如果还没尽兴,咱们就到山那边再转转,反正现在有霍骠姚保护,也不怕……”

“本公主没兴致了。”夷安公主冷冷打断她,“要转你们去转,反正他更在乎的人是你!”说完扭头就走,气冲冲地跳上马背,马鞭狠狠一抽,坐骑立刻像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那些禁军骑兵赶紧策马跟上。

郦诺和霍去病对视了一眼,目光随即各自弹开。

然后,两人沉默着各自转身,背对背走向各自的坐骑。一抹相同的苦笑,不约而同地掠过他们的嘴角。

一驾马车停在巷口。

那个男扮女装的男子被捆绑着扔在车厢里,嘴里塞着布,呜呜连声。青芒和孙泉站在车旁。

“师父,我很好奇,您是怎么知道这家伙使了障眼法的?”孙泉问。

青芒淡淡一笑:“这家伙身上带着伤,行动不便,你看出来了吧?”

“这我知道啊。”

“那假如你是他,独自一人躲在那破屋里养伤,唯一的护卫便是那条大黄狗,你会给狗拴上链子吗?”

“我不会。”孙泉大摇其头,“养狗就是要看家护院的,干吗拴着它?万一有人来抓我,那狗还能扑上去挡一挡,拴着不就等于没用了吗?”

“所以,他居然把狗拴了起来,这就说明他没打算让狗看家护院,而只是作为警报之用。对吧?”

“对。”

“可那破宅院那么小,一旦有人来抓,就算狗及时发出警报,他一个身上带伤、行动不便的人怎么逃?不必多人围捕,只需一两个像你这种身手的人,就足以把他手到擒来,那他养那条狗还有什么意义?这明显不合常理。由此我便怀疑,这家伙很可能没住在那破宅院里,而是躲在一个既听得见狗吠、看得见咱们,离那儿又足够远的地方—就是那座三层小楼。这样一来,只要有可疑之人靠近宅院,那狗便会发出警报,然后这家伙就在小楼上从容观察,根据情势决定要不要逃。如此才能进退自如,这才是他把狗拴起来的用意所在。”

孙泉恍然大悟:“那就是说,这家伙每次出门回来,都是故意先进那破宅院,让人以为他住在那儿,其实他随后便从后门偷偷溜出来,躲到那三层小楼去了?”

“没错,这是防止被人跟踪、掩盖行藏的最好办法。”

青芒匆匆回到西市工场,刚一进门,便有人通知他立刻去严助值房。青芒心中冷笑。他知道,自己一大早儿便溜了出去,严助肯定又要找他麻烦。

一进值房,青芒有些意外,因为霍去病也坐在里面。瞧他和严助的脸色,好像是专门等着要一块儿收拾他的。

“霍骠姚?”青芒满面笑容,“您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啊!”

霍去病阴着脸,不回话。

“秦尉丞,”严助冷冷地接过话茬,“霍骠姚是代表北军,也是代表皇上来的,想知道咱们仿造墨弩的进度。可惜,咱们至今成功仿造的部件还不足三成。依这进度,恐怕三个月都未必完成,更别说一个月了。所以,霍骠姚很替你我担心哪!”

“霍骠姚不必担心。”青芒呵呵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实在完不成,到时候我提头去见皇上便是。”

严助脸色一沉:“秦尉丞,这可不是儿戏!你我掉脑袋事小,耽误朝廷的北征事大!瞧你成天漫不经心的样子,还三天两头往外跑,是不是把皇上的嘱托都抛之脑后了?”

“严大夫,你这怎么说话呢?”青芒也变了脸色,“工程进度缓慢,咱们大伙儿都有责任,而且最主要的责任人是你!你凭什么把屎盆子往我一个人头上扣?我是经常出门没错,可我哪一趟出门不是去办公事?你说话得凭良心啊!”

严助语塞,想了想,秦穆的确每次出门都有理由,尽管理由五花八门,可你还真不能说哪一次与公事无关。怔了半晌,才道:“之前的,咱们就不提了,我就问你,你今日出去了大半天,又是干什么去了?”

青芒不答反问:“咱们这几日是不是卡在钩心的那个小机键上了?每回进行受力测试,机键的那个尖角都会崩断或开裂?”

严助一怔:“那又如何?”

“如何?”青芒冷哼一声,“敢问严大夫,你这几日跟工匠们天天闷在这里,找到应对之法了吗?”

严助答不上来,只好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莫非你解决了?”

青芒笑而不答,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瓶子,朝严助和霍去病晃了晃,“啪”的一声放在严助面前的书案上。

“这是何物?”严助不解。

“这里面装着龙之血、凤之髓,还有麒麟膏脂。”青芒笑嘻嘻道。

严助和霍去病同时愣住了,面面相觑。

“秦穆,你还有没有正经的?”严助勃然作色,“你要是这么喜欢玩,敢不敢现在就跟我入宫,到皇上面前也玩一把?”

“严大夫少安毋躁。”青芒却心平气和,笑意依然,“我方才那么说,只是想让文辞更雅驯一些,别无他意。实话说吧,这瓶子里装的是马尿、鸡血和牛油。马尿和鸡血好弄,就是这牛骨头熬油比较麻烦,费了些工夫。”

霍去病闻言,不由嫌恶地皱了皱眉。

“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严助十分纳闷。

“这你就不懂了吧?”青芒笑着冲他眨眨眼,“这三样东西混合起来,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淬火剂。以此淬炼铁件,可收外硬内韧之效,使其不易断裂,不信你马上叫人拿去试试。”

看着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严助顿时半信半疑:“你如何得知,这些东西可以做淬火剂?”

“严大夫忘了?前几日我不是刚买回两卷《天工要术》吗?那书里头写的呀,这可是绝世秘方啊!”

严助恍然,赶紧对霍去病说了句什么,然后拿起案上的瓶子,也不再跟青芒多说半句,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

“对了严大夫,”青芒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道,“这法子若是好使,那两卷书的钱你可得还我,不能让我又出钱又出力啊。”

“你玩够了没有?阿檀那!”一直沉默的霍去病终于开口道。

青芒收起脸上的笑意,回头看着他:“霍去病,你老提这茬就没意思了,咱俩真的就不能好好做朋友吗?”

“想跟我做朋友,你就别玩花样。”

“我玩什么花样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霍去病冷笑:“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该怎么做,你自个儿去掂量,我也不跟你多费口舌。”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霍去病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石渠阁失窃案,是不是你干的?”

青芒心中一震,脸上却淡淡一笑:“霍去病,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

“你觉得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

“看来霍骠姚最近的消息不太灵通啊,此案朝廷早就有了结论,是田贵监守自盗,幕后主使是诸侯,你凭什么赖我头上?”

“那是李蔡说的,你以为我会信?”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阿檀那,我有一种直觉,天机图一定不在石渠阁了,它现在要么在你手上,要么……就在仇芷若手上。我猜得对吧?”

青芒心中又是一震,表面却仍不动声色:“霍去病,你要是有证据,随时可以去向皇上告发;要是没有,就请免开尊口。”

霍去病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来日方长。我相信,你和仇芷若的狐狸尾巴,迟早会露出来,我有的是耐心。”

说完,霍去病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青芒无声苦笑,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刚想离开,严助忽然带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工匠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秦尉丞,这回你可立功了。”严助大喜道,“那淬火剂一加进去,情况果然改观,铁件的韧性立马增强了,但是还不够,估计是配比有问题。你现在赶紧翻翻书,把那三样东西的准确配比告诉老陈,让他去大量配制。”

“配比?什么配比?”青芒装傻道,“我就是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全掺在一块儿了,没按什么配比来啊。”

严助一愣:“那《天工要术》怎么说?难不成那里头也没讲配比?”

青芒哭丧着脸:“严大夫有所不知,我那个下卷,是个断简,只写到这三样东西,至于配比什么的,兴许是脱落了,压根儿没瞧见呀!”

严助如遭当头一棒,顿时和工匠老陈面面相觑。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章台街上红袖招摇,脂粉飘香。

一驾马车从北边缓缓驶来,后面跟着几名骑马的随从。很快,车马停在了琼琚阁的门口,从马车上下来两名男子,为首之人是张次公,后面是个商贾装扮的中年人。

见来了客人,一大群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立刻围了上去。几名随从赶紧上前,不客气地赶开了她们,然后拥着张次公和那个商人快步走进了琼琚阁。

大街斜对面,六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闪身躲进了暗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琼琚阁的大门……

琼琚阁二楼最大的一个雅间中,张次公和那个商人分案而坐,案上摆满了美酒佳肴,下面有四名体态婀娜的舞姬正翩翩起舞,旁边坐着一群卖力伴奏的乐师。

张次公笑容满面,频频举杯向商人敬酒,显得十分殷勤。可那商人却颇为矜持,只是不咸不淡地敷衍着,酒没怎么喝,连菜都没动几筷子。张次公看在眼里,淡淡一笑,趁着一曲终了,便将那些舞姬乐师都打发了。

房间顿时沉寂了下来。

“庄兄,方才那几个,可是眼下琼琚阁最当红的舞姬,不过好像还是入不了兄台的法眼啊。”张次公笑道,“要不……咱换个地儿?”

“张将军,恕我直言,你今日在我铺子里待了半天,现在又把我拉到这来,想必一定是有事要谈。咱们就别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此人正是东市庄记杂货铺的掌柜庄文。

“哈哈,庄兄就是爽快!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朝廷卫尉丞,秦穆。”

“我不认识这个人。”庄文不假思索道。

“庄兄不必急着回答。”张次公呵呵一笑,“我说秦穆你可能没印象,但我要说他的小名,你肯定就想起来了。”

“我连此人的大名都不认得,何况小名?”

“庄兄别忙着下结论,听一听也无妨嘛。此人小名青芒,青色之青,麦芒之芒。”张次公注视着庄文的表情,“庄兄是淮南王手底下的老人了,不会连王爷的养子都不认识吧?”

庄文脸色微微一变,却仍强自镇定道:“什么养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据我所知,这个小名青芒的家伙自幼被王爷收养,跟咱们的翁主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而且我还知道,如今他们二人相认了,翁主私底下没少跟他见面。”张次公料定庄文知道一切,便不理会他的否认,自顾自道,“庄兄,不知你有没有意识到,翁主这么做,是把她自己置于险境,也是把淮南王和咱们所有人置于险境啊!”

庄文的眼皮跳了一跳,并不作声。

张次公暗自冷笑,接着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在想,翁主精明强干,足智多谋,且城府甚深,做事一向稳当,绝不至于着了别人的道儿。可是庄兄,你得往深了想想,翁主再怎么厉害,毕竟是一介女流,难免有感情用事之时。如今她肩负淮南王的重托,身上担着匡扶天下的大业,也担着咱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若一着不慎,那就是满盘皆输啊!更何况,咱们之前的行动刚刚失利,朝廷正在全力追查,这种时候更应慎之又慎,岂容咱们行差踏错?”

庄文眉头深锁,却依旧沉默。

张次公一声长叹:“庄兄,你可知道,那天在内史府冒死替刘彻挡箭、令咱们的行动功亏一篑之人是谁?”

庄文蓦然抬起目光:“莫非……就是你说的这个秦穆?”

张次公冷哼一声:“除了他还能有谁!”

庄文一听,脸色越发难看。

“庄兄,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何急于要打听这个人了吧?”张次公察言观色,继续加码,“这小子对朝廷可是忠心耿耿,而且现在又是刘彻跟前的红人,你说,他跟翁主交往会安什么好心吗?万一翁主受了他的蛊惑,一不留神泄露了咱们的计划,后果岂堪设想?”

“张将军,你说的这些,固然不无道理。”庄文终于开口道,“但你凭什么认为,翁主接近这个秦穆,就一定是感情用事呢?难道翁主不可以是为了策反他,才故意跟他交往吗?”

“对,以翁主的心计,我也不敢说没有这个可能。但我担心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假如青芒这小子将计就计,假意接受翁主的策反,然后打入咱们内部,摸清咱们的全盘计划,最后再把咱们一锅端了呢?”

庄文一惊,脸颊不由抽搐了一下。

“庄兄啊,淮南王之所以把你派到长安来辅弼翁主,不正是因为翁主还年轻,王爷终究放心不下吗?倘若你明明知道翁主处境危险,却又不闻不问,也不采取任何防患措施,那暂且不说出什么大事,即使只是出一点儿小小的纰漏,王爷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你可别忘了,你自己虽在长安,但你的一家老小可全在淮南哪!”

张次公的最后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庄文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他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叹了口气:“将军所虑甚是,我回头便劝劝翁主,休与那小子再有来往。”

“庄兄啊庄兄,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张次公摇头苦笑,“你觉得翁主会听你的劝吗?就算翁主肯听,可要是青芒那小子包藏祸心,仍旧缠着翁主不放呢?”

“那……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庄文咽了口唾沫,“我明天就派人把这小子宰了!”

“宰了?你以为这个青芒是那么好宰的吗?”张次公大声冷笑,“别人我不知道,这小子的身手我最清楚了。放眼整个长安,除了霍去病,绝对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就算你把手底下最精干的人全派出去,恐怕也奈何不了他。万一再被他抓住一两个活口,岂不是弄巧成拙,引火烧身?”

庄文哑然良久,半晌才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次公矜持一笑:“要弄死他,其实很简单,根本没必要脏了咱们自己的手。”

“你的意思是……借刀?”

张次公点点头。

“借谁的刀?”

张次公看着他,狞笑了一下,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刘彻。”

庄文当即恍然:“你是打算把他的身世抖搂给朝廷?”

绕了这么一大圈,费了这么多口舌,张次公终于诱使庄文道出了“身世”二字,心中不禁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就要看庄兄愿不愿意如实相告了,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说,那我也没有办法。”

庄文苦笑了一下:“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一旦把青芒的身世抖搂出去,朝廷就有借口对付王爷了。”

“此话怎讲?”

“青芒的生父……不是一般人。”

不出所料,青芒身上果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张次公强抑着内心的狂喜,沉声问道:“那你说,他的生父是谁?”

庄文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张将军,不是我有意要隐瞒,而是此事非同小可,你容我……再仔细斟酌斟酌。”

张次公一听,心中顿如猫抓一般奇痒难耐,恨不得马上撬开庄文的嘴。“庄兄,你无非是担心朝廷借此对付王爷,可你怎么就不想想,刘彻若真要对王爷动手,他会找不到借口吗?如今四方诸侯,尤其是淮南王跟朝廷的矛盾,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刘彻之所以到现在还按兵不动,是因为他没有借口吗?错!是因为他还没摸清朝中到底藏着多少诸侯的内线,所以才想放长线钓大鱼。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张次公冷冷打断他,“恕我直言,你现在最应该担心的,不是朝廷有没有借口对付王爷,而是你自己和一家老小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眼下的事情明摆着,青芒这小子一日不除,翁主便一日有受他蛊惑的危险。你如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恐怕还没等到朝廷对王爷动手,王爷就先拿你开刀了。到时候,你庄氏满门恐将无遗类矣!”

庄文额头上冷汗涔涔,一脸焦灼惊惧之色,嘴唇嚅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开口。

张次公又斜睨了他一眼,霍然起身,喟然长叹道:“也罢,既然你如此为难,那我就不勉强你了。我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大步朝门口走去。

就在张次公的手搭上门闩的一刹那,庄文终于低声说出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张次公没听清,赶紧转过身来。

“蒙安国……”庄文喃喃道,“青芒的生父,是原东郡太守……蒙安国。”

张次公浑身一震。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只是万万没料到青芒竟然是此人的儿子!

一阵兴奋的战栗从他的心头翻腾而起,瞬间传遍了全身。

青芒,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