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天机

第十二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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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于政者,不能分人以事;厚于货者,不能分人以禄。

——《墨子·尚贤》

这天日暮时分,张次公一行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长安南面的一座驿站。

此处距安门仅三十余里,张次公决定一鼓作气赶到长安,根本不打算停留。可让他没料到的是,车马队刚刚经过驿站,还没走出多远,便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

有人埋伏在道路两旁的树林里,朝他们射出了数十支冷箭。

其中一支擦着张次公的鼻尖飞了过去,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跳下马背,趴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有几名军士惨叫着中箭落马。还没等张次公反应过来,最惊险的事情发生了—有十几支利箭呼啸着从各个方向射向了马车车厢。

张次公又惊又怒,吼叫着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马车。

车夫已被射杀,车厢上扎着十来支乱箭。张次公跳上马车,掀开车帘一看,许三娘已然躺倒在车厢之中,旁边的板壁上扎着几支箭—显然是从车窗中射进来的。

张次公遽然色变,一把抱起许三娘,拼命叫喊摇晃。

许三娘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仿佛已然死去,怎么摇都摇不醒。张次公慌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还好,还有呼吸,人没死!

他赶紧扶起许三娘,左看右看,却见她浑身上下完好无损,愣是没发现哪儿受了伤。

张次公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许三娘只是受了惊吓,晕厥过去而已。

当张次公在长安南面遇袭之时,青芒等三人正在长安东北面的一条官道上策马狂奔。

此处距长安尚有五六十里之遥。

青芒目视前方,神情沉郁。

远方的地平线上,暮色迷离,残阳如血。

陈谅带人冲进树林,搜索了好一阵子,可偷袭者早已逃之夭夭,半个鬼影都没见着。

突如其来的这场袭击虽然有惊无险,只死了一个马夫、伤了几名军士,却拖慢了张次公回京的步伐。

由于担心许三娘有个三长两短,令自己的整个行动功亏一篑,张次公被迫命队伍返回南边的驿站,唤醒了许三娘,又请医师前来诊治,给她开了一副安神药,然后把药熬了强行让她喝了下去。

就这样折腾了半个多时辰,见许三娘已无大碍,张次公才赶紧命令队伍重新上路。

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张次公咬牙切齿地想,倘若如此,那青芒会不会有所防备,或者畏罪潜逃了呢?

尽管怒火中烧,可张次公依然坚信,青芒这回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反败为胜了。只要走完眼前这最后的三十里路,把许三娘安全送到天子的金銮殿上,青芒便将永世不得翻身!

此时,在长安宣平门十里外的长亭处,青芒一行正与两名逆向而行的骑者迎面相遇。

青芒遥望了一眼,旋即放慢马速,然后勒住了缰绳。

朱能和侯金大为紧张,跟着驻马的同时,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别慌,自己人。”青芒淡淡道。

很快,两名骑者来到了三人跟前。

果不其然,来者正是孙泉和刘忠……

约莫亥时三刻左右,张次公的车马队终于进入安门,并直奔丞相府而去。

丞相府位于未央宫的东司马门边上,距离安门很近。只要张次公与公孙弘一会合,立刻便能叩开宫门,带着许三娘直趋天子所居的温室殿。

此时,公孙弘和张汤早已接到张次公派人用快马送来的消息,正带队等在丞相府门口。

公孙弘坐在一驾皂缯华盖的安车上,十分安详地闭目养神。

日前,他得知青芒去了河东,心中曾隐隐掠过一丝不安。因为逆子公孙庆在那儿干了太多乌七八糟的事,而青芒恰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了河东,会是别有用心吗?

尽管他也知道青芒去河东是为了寻找孟通的后人,可还是不免有些狐疑。这几日,公孙弘一直心中惴惴,总担心会出什么事。

直到此刻,他想着张次公马上就要把许三娘带到,而青芒还远在河东,这回任凭他有三头六臂也绝对没有机会再翻盘了,一颗悬了多日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公孙弘并不知道,正当他坐在安车上拨打如意算盘的时候,青芒一行五人已然策马穿过长安东北角的宣平门,正急速奔驰在尚冠后街上。

尚冠后街走到底,往左一拐便是章台街。

沿章台街由北往南走,最南端便是安门,次南端便是丞相府。

过了安门,又走了约莫半炷香工夫后,张次公的车马队便抵达了丞相府。

张次公立刻下马,就此行情况向公孙弘作了简要禀报。公孙弘瞟了一眼许三娘乘坐的那辆马车,露出欣慰的笑容,随即勖勉了张次公几句,便命两支队伍一起向东司马门进发。

此时,青芒已经奔驰在了章台街上,但距离未央宫还有一段路程。

他身后仍旧跟着朱能和侯金,而孙泉和刘忠已不知去向。

三人身下的坐骑经过这一路狂奔,明显都有些不堪负荷,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不仅此起彼伏地喷着粗重的响鼻,而且嘴里都冒出了不同程度的白沫。

青芒感觉到了马的痛苦,便用手在马鬃上轻抚了几下。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青芒柔声道,“你是好样的。”

随着话音,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滴在了马脖子上。

马似乎听懂了青芒的鼓励,昂首嘶鸣了一声,奋力把速度又提了起来。

公孙弘一行浩浩****地经过东阙,很快就来到了东司马门外。

张汤命人叩开了宫门,对守门官表示有急事要觐见皇上。守门官一看他们阵仗这么大,连丞相都来了,不禁有些惊诧,忙道:“请丞相和廷尉在此稍候片刻,待卑职去向郎中令禀报一声。”

“禀报?”张汤眉头一皱,“皇上早就授予了丞相紧急奏事之权,任何时候皆可入宫,什么时候变成要向你们郎中令禀报了?”

“张廷尉息怒。自从石渠阁失窃案之后,为了加强宫禁安全,郎中令给各道宫门都下了命令,凡是深夜入宫者,无论何人,也无论是何情由,都要事先通报……”

“大胆!”张汤沉声一喝,“照你的意思,连丞相入宫也得经过你们郎中令同意吗?”

守门官连忙俯首:“卑职不敢。”

“那就少废话,给我打开宫门!若是耽误了丞相的大事,别说你一个小小的门尉,恐怕连你们郎中令也担待不起!”

守门官无奈,只好命手下军士打开宫门。

“是何人在此高声喧哗?”

忽然,一个浑厚沉稳的声音传出。紧接着,李广带着一队侍卫走了出来。

“郎中令,”张汤仍旧坐在马上,只象征性地拱了拱手,“听说你把皇上定的规矩给改了,连丞相入宫都要向你禀报,有这回事吗?”

李广走到一丈开外站定,面无表情道:“张廷尉这话问得奇怪。本官身负宫禁安全重责,什么规矩该立,什么规矩该改,都在本官权限之内,你如此质问是何用意?莫非本郎中令要立什么规矩,还得事先征求你们廷尉寺的意见?”

“你少跟我打官腔。”张汤冷然一笑,“郎中令,你是九卿,我也是九卿,今日你若拦的是我,我倒也无话可说,可你连丞相都敢阻拦,是不是目无纲纪、以下犯上呢?你一口一个规矩,那你冒犯丞相又是哪门子规矩?”

“李某不敢冒犯丞相,但李某相信,丞相也一定不会为难卑职。”李广这话是对张汤说的,眼睛却望向那驾皂缯华盖的安车,故意提高声音道,“丞相深夜入宫,必有要事,卑职岂敢阻拦?但卑职连丞相的面都没见着,若只听凭你张廷尉几句话就把宫门打开,万一出了事,不知该由谁人担责?”

“李广,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莫非你怀疑是本廷尉假传相令吗?”张汤变了脸色,“这眼看着就快三更了,月黑风高,更深露重,而丞相年事已高,畏风惧寒,你还非逼着他下车来见你是吗?你这个郎中令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话音刚落,还没等李广答言,安车上便传出一阵温和的笑声,然后便见公孙弘步下马车,朝二人走来。李广连忙上前,与张汤同时见礼。

“郎中令,”公孙弘笑容可掬道,“你恪尽职守,执法严明,值得嘉许啊!说实话,本相方才没有下车,就是想试你一试,看你能不能秉公执法。如今看来,你果然没让本相失望。现在,本相就站在你面前了,你总不会怀疑本相也是假冒的吧?”

“卑职不敢。”李广赶紧拱手,旋即向守门官示意,命他打开宫门。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突然从东阙方向飞驰而来,迅速向众人靠近。

众人都有些诧异,赶紧回头望去。

张次公离得最近。很快,来人的身影和脸庞便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青芒!

他为何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难道他真的事先得到了消息,所以有备而来?若果如此,自己这回岂不是又要前功尽弃?!

张次公的瞳孔因极度的惊愕瞬间放大,五官也随之扭曲变形。

“把他给我拦下—”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从他的腹腔中飞出,震得在场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同时回**在这片宫前广场的上空。

陈谅得令,连忙带人一拥而上,把青芒团团围住。

此时,公孙弘和张汤也认出了青芒,不由同时一震,面面相觑。

整个广场就在这个瞬间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青芒的坐骑不停地喷着响鼻。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在了青芒身上,而青芒则平静地环视众人。

片刻之后,青芒粲然一笑,开口打破了这个怪异的宁静:“诸位这是怎么了?看这架势,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吗?在下一心替朝廷办事,刚去河东出了趟公差回来,没想到诸位却是这么迎接我的。请问有哪位,愿意出面跟秦某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想要解释,没问题。”张次公终于稳住了心神,策马晃了过来,“不过,我倒是想请教秦尉丞,你去河东出差,想必是为了墨弩的事吧?那你回来后不去跟严大夫复命,跑这儿来干什么?”

青芒面带笑容,上下打量了一番张次公:“真让人意外,阁下什么时候又荣升北军校尉了?秦某是不是该跟你道个喜?”

“道喜就免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青芒又看了众人一眼,笑了笑:“我来这儿,兴许和诸位的目的是一样的—你们来做什么,我便是来做什么。”

公孙弘和张汤闻言,再度对视了一眼,神情越发困惑。

张次公一怔:“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诸位深夜到此,若是为了入宫奏事,那我便顺道跟诸位一块儿进去,因为我也有事要面奏天子。当然,如果诸位改主意了,那我们不妨私下聊聊,暂且都别急着入宫。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青芒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故意提高了音量,以确保它们能清晰无误地送进公孙弘耳中。

公孙弘当然听清了,而且在听清的同时,心头猛然震颤了一下。

他蓦然惊觉,自己此前的担心很可能是对的—青芒此去河东,果然是别有居心!

看来,青芒很可能已经掌握了什么秘密,否则他不会如此自信从容,更不敢如此当众挑衅。现在的问题只是—公孙庆这个该死的逆子,到底有多少把柄落在了人家手上?在最坏的情况下,也就是事情万一被掀开,青芒手里掌握的东西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尽管心中惊疑不定,可公孙弘还是决定沉住气,暂不做出任何表态,且看青芒还会说些什么。眼下这个形势,让公孙弘完全始料未及,所以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主意已定,他便看都不看青芒一眼,径直走回到了安车上,“哗”的一下放下了车帘。

张汤见状,颇有些纳闷,连忙跟了过去,隔着车帘道:“丞相,青芒这小子来得正好,您别听他胡说八道,卑职这就把他拿下,免得被他跑了。”

“等等,不急。”公孙弘淡淡地抛出一句,然后便沉默了。

张汤满腹狐疑,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此时,比起公孙弘和张汤,张次公内心的惊疑程度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仅万万没料到青芒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更没料到他会说出刚才那番话。

看青芒的样子,显然是有备而来。这是不是意味着,这小子早已知悉了自己的整个行动,并且提前采取了对策?

刹那间,张次公此前一次次被青芒反败为胜的画面纷纷闪现在脑海中,而种种愤恨、屈辱、不甘也在此刻一齐涌上心头……

“青芒……”张次公强行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决定试探一下青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的小名,对吧?”

“没错。”青芒坦然自若。

“那你能不能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告诉我,你的大名叫什么?”

“张校尉为何明知故问?”青芒一笑,“朝中谁人不知,在下姓秦名穆?”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张次公狞笑了一下,突然伸手指向许三娘乘坐的那辆马车,“你可知道,那里头坐着何人?”

青芒渺渺地瞥了一眼:“何人?”

“一个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我还不妨告诉你,她的名字叫:许—三—娘。”

“哦?听张校尉说得如此神秘,令我大感好奇啊!”青芒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那何不请这位许三娘出来一见?”

“会的,会让你见的。不过,在见你之前,她得先去见皇上。”

“为何要去见皇上?”

“因为她要在皇上面前,揭露你的真实身份。”

“可皇上凭什么要信她的一面之词?皇上难道不会怀疑,你是随便找一个人来诬陷我的吗?”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张次公得意一笑,“我敢把人带到皇上面前,自然有办法让皇上相信。”

青芒看着他,眼睛微微一眯。

张次公迅速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他觉得,青芒害怕了。

此时,在距东司马门数里远的章台街上,有三骑正飞驰而来。

朱能和侯金一左一右,夹着中间一名中年男子。

街上漆黑无光,看不清此人面目。

“怎么,你害怕了?”

张次公盯着青芒,感觉方才险些坍塌的自信心正在迅速恢复。尽管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青芒手中到底握有什么筹码,可仅凭青芒这个表情,他便相信其手上的筹码肯定不足以令其翻盘。

青芒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露齿一笑:“你觉得,我该害怕吗?”

“你马上就要在皇上面前现出原形,然后脑袋落地了,难道不该害怕?”

“那就请张校尉告诉我,那位许三娘到底是什么人?她到底有什么证据,可以让我‘现出原形’?”

张次公沉吟了一下,觉得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因为青芒现在一不可能逃,二也不可能毁灭他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那个“证据”,所以就算把底牌亮给他又有何妨?

主意已定,他便策马凑到青芒跟前,狞笑道:“听好了,许三娘便是你的奶娘。她,知道你的一切!”

“说下去。”青芒眉毛一挑。

“她不仅知道你是淮南王刘安的养子,还知道,你的亲生父亲,便是被朝廷满门抄斩的逆臣、前东郡太守蒙安国!而你的原名,就叫蒙奕!”

青芒眉头紧锁,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呢?皇上凭什么相信,这些不是诬罔之辞?又凭什么相信,这个所谓的许三娘真是我的奶娘?”

“就凭……”张次公故意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略显猥琐的笑容,“你屁股上那块儿铜钱大小的胎记!你觉得,在这世上,会有几个人知道,你的私处长了那么一个东西?待会儿,若皇上命人把你的裤子一扒,你说,皇上还会怀疑许三娘的身份,以及她说的话吗?”

青芒闻言,终于微微一震,眉头拧得更紧了。

张次公看在眼里,不禁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忽然,青芒也破颜一笑。继而笑声由小到大,由低到高,与张次公的笑声缠斗在了一起。然后,两个人的笑声便同时扶摇而上,回**在广场上空。

安车上,公孙弘慢慢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露出一张充满疑惑的脸。

张汤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看了公孙弘一眼,缰绳一提就要过去,公孙弘赶紧抬手止住他,然后摇了摇头。张汤无奈,只好留在原地。

另一旁,守门官弱弱地对李广道:“郎中令,咱们……就这么陪他们等在这儿吗?”

李广瞟了瞟公孙弘和张汤,沉声道:“回宫,关门。”旋即转身,大步走进了宫门。守门官和众侍卫赶紧跟上。

少顷,宫门便徐徐关闭了。

张汤脸色一变,忙道:“丞相,这个李广也太……”

“不怪他。”公孙弘冷冷打断他,“若我所料不错,今晚这宫门……咱们也未必会进了。”

张汤大为不解:“丞相此言何意?”

公孙弘若有所思,淡淡苦笑了一下:“张廷尉,少安毋躁,静观其变吧。”

张汤越发纳闷,还想说什么,却见公孙弘又把帘子放了下来,只好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在心里骂了声娘。

“蒙奕,我真佩服你,都死到临头了,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张次公收住笑,盯着青芒道。

“那你想知道,我开心的原因吗?”青芒依旧面带笑容。

“洗耳恭听。”

青芒又笑了笑,忽然把头扭到章台街的方向。几乎同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张次公,我开心的原因,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张次公也听见了马蹄声,不由大为狐疑。

他当然知道青芒手里握着筹码,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筹码才让他如此自信。

少顷,随着马蹄声渐渐接近,有三骑从夜色里冒了出来。不过,在距众人约六丈开外的地方,他们便停了下来,不再靠近。

“张校尉,能否借一盏灯笼使使?”青芒道。

张次公想了想,示意手下把一盏灯笼递了上来。青芒接过,道:“烦请张校尉移步,随我过去见一个人。”

张次公眉头一皱,有些迟疑。

“老大,别听他的。”一旁的陈谅忙凑过来,低声道,“这小子肯定没安好心,别着了他的道儿了。”

“怎么?”青芒策马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张次公,“张校尉连走两步的胆量都没有吗?”

张次公一怒,立刻提着缰绳跟了上来。

二人走到距那三骑三丈开外,青芒勒住了缰绳。紧接着,对面一骑迎了过来,正是朱能。他跟青芒交换了一下眼色,接过灯笼,回到刚才的地方,举起灯笼往中间那名骑者脸上照去—一张令张次公绝对意想不到的熟悉的脸庞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张次公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

不可能!

这个人早就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这不是大半夜见鬼了吗?!

正当张次公万般惊骇,还想定睛再看一眼时,朱能突然把灯笼往地上一扔,然后跟侯金一左一右夹着那个人,慢慢后退,转眼消失在了黑暗中。

“张校尉,放心,那不是鬼。”青芒欣赏着张次公脸上的表情,淡淡一笑,“内史府夜宴那晚,卢协虽然挨了你一箭,不过你那一箭准头不够,离心脏还差半寸,并未致命。所以,他带伤逃了。”

刚才那张在黑暗中一闪而逝的脸,正是内史府掾史卢协!

那晚,他中箭昏迷后,没过多久,便被燃烧的钟楼上飘下来的火星烫着了脸,一下子苏醒过来。然后他摘下腰牌,挂在了不远处一名书吏的尸体上,踉踉跄跄地逃离了内史府。后来钟楼坍塌,把下面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朝廷的善后人员只能根据腰牌认人,故而判断卢协已死。

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因伤势较重,他不敢贸然逃出长安,怕死在半路上,只好连夜溜回寓所,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随后,他取出金银细软,躲进了宣平门附近陋巷的一座小院中—那是他暗中租赁、以备不时之需的地方,从不为外人所知,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后来,他化装成女子,终日深居简出。除了隔几天不得不出门抓一次药、买些食物和日常所需之外,基本足不出户。他打算等伤养得差不多了,再去淮南,设法把老婆孩子接出来,一家人从此隐姓埋名过安生日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街上被小乞丐六喜给认了出来,还被他偷偷跟踪到了藏匿的地方。

六喜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他为人乐善好施,平日里时常买些食品衣物救助街上的乞丐,所以六喜对他印象很深。尽管这回他化了装,奈何还是逃不过六喜的火眼金睛。

此外,为了防患未然,卢协还在那座小院的不远处租下了一幢三层小楼,自以为如此一来便万无一失了,即使不小心暴露了行藏,也还有机会金蝉脱壳。可他更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设下的障眼法,还是让青芒给识破了……

此刻,张次公已然呆若木鸡。

卢协居然没死,而且还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这就意味着,自己刺杀天子的罪行随时会大白于天下。就算他现在坚持把许三娘送进宫中指控青芒,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和青芒同归于尽。

怎么办?

自己肯定不能和青芒一块儿死,那到底该怎么办?

“秦尉丞……”半晌后,张次公才憋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咱俩没必要搞得两败俱伤。而今之计,你我……只能做个交易了。”

“哦?如何交易,我愿闻其详。”青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仿佛是在跟一位好友聊天。

“你杀了卢协,然后,我让许三娘改口。”

“张次公,你这么精明,干吗不去做买卖呢?”青芒呵呵一笑,“你若是有诚意,那就该是你杀了许三娘,然后,我让卢协改口……或者,我让他永远消失,保证不再出现。”

张次公意识到自己忽悠不了青芒,同时也万般无奈地意识到—这回,自己再一次输给了他,并且又一次是在即将成功的节骨眼儿上!

假如此时公孙弘和张汤不在场,他倒是可以拿许三娘交换卢协,这样虽然前功尽弃,至少自己可以保住性命。可偏偏许三娘现在是在公孙弘和张汤手上,自己怎么可能杀了她或是把她交给青芒呢?这根本办不到!

此刻,张次公真有一种万念俱灰之感。

这一生,他还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的沮丧、茫然和无力。

然而眼下的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在这儿自怨自艾了。当务之急,还是逃命要紧!

这么想着,张次公便提着缰绳悄悄后退,准备趁所有人不备立刻逃离。

“这就要走了?”青芒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跟丞相和张廷尉他们告个别吗?”

“蒙奕,你他娘的不要欺人太甚!”张次公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我要是落入刘彻之手,刘陵她也逃不掉!你不是跟她青梅竹马吗?淮南王不是对你有养育之恩吗?你难道要恩将仇报,非把他们害死不可?”

“张次公,想让我放你一条生路,也不是不行。”青芒收起笑容,目光渐渐变得冷冽,“但是你要给我记着,这是最后一次!你若是死不悔改,定要千方百计跟我作对,那么我警告你,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的手上!”

张次公铁青着脸,冷冷一笑:“蒙奕,实话告诉你,只要我张次公还活在这世上一天,你就一天也不会好过。我会跟你斗到底的,至于最后谁死在谁手上,咱们走着瞧。”说完便一拍马臀,朝着安门方向飞驰而去。

后面的陈谅见状,顿时一脸懵懂,连忙唤了他几声。可张次公却置若罔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远处的张汤见张次公突然离去,越发惊诧,顾不上向公孙弘请示,立刻带着众侍卫飞驰而来,一边命手下去追张次公,一边厉声质问青芒:“怎么回事?你跟张次公说什么了?”

“张廷尉,”青芒微然一笑,“今晚的事,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要不您跟丞相禀报一声,让卑职来跟他老人家解释?”

“笑话!”张汤重重地哼了一声,“丞相是你想见就见的吗?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身份!”

张次公虽然莫名其妙地跑了,但证人许三娘还在,所以张汤并不担心。在他看来,就算没有张次公,青芒今天也是必死无疑。

“张廷尉,卑职适才说的话您没听见吗?”青芒仍旧面带微笑,“卑职此来,本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向皇上禀报,正巧丞相在这儿,卑职就想,不妨先跟丞相禀报一下。因为卑职要说的事,与丞相干系甚大。您若是拦着不让见,万一坏了丞相的大事,卑职怕您……担待不起啊。”

张汤呵呵一笑:“你少跟本官耍花样。我也跟你说句实话,今晚,你就会成为阶下之囚!本官原本还担心你畏罪潜逃,现在可好,你主动送上门来了,也省得本官再派人去拿你。”说完,立刻对身后的侍卫大声下令:“来人,把这家伙给我拿下!”

众侍卫得令,正要一拥而上,公孙弘的安车忽然辚辚而来。同时,车上飘出公孙弘的声音:“张廷尉,你先退下,让本相和秦尉丞单独聊聊。”

张汤大为不忿,虽不敢出言顶撞,却待在原地不肯走。

很快,安车来到众人跟前。车帘慢慢掀开,公孙弘阴沉的目光直射张汤。

张汤一凛,只好带着众侍卫退到了数丈之外。

公孙弘也屏退了自己的侍卫和御者,周遭一下子清静了下来,只剩下他和青芒隔着安车的车门四面相对。

“青芒,”公孙弘缓缓开口,“在你所谓的‘禀报’之前,本相有几句话问你。”

“丞相请讲。”

“去年秋,大行令韦吉在北邙山遇刺坠崖,是你干的吧?”

“是。”

“墨者悍然行刺本相那晚,你本来也是要来刺杀本相的,对吧?”

“对。”

“你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前东郡太守蒙安国的私生子、淮南王刘安的养子—蒙奕?”

青芒从容一笑:“是。”

“既然你都承认了,那就说明,在你心目中,我、韦吉,甚至还有皇上,就都是你的杀父仇人了,对吧?”

“可以这么说。”

“如此看来,你潜入长安,目的就是为了找本相和皇上报仇,可你非但不动手,反而还在墨者行刺本相那晚,救了本相,后来又在内史府舍命救了皇上,这不是违背了你的初衷吗?”

“是的。”青芒微微苦笑,“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我也不妨跟丞相开诚布公。我的初衷,的确是想报仇,但后来……我改主意了。”

“为何?”

“因为我若是杀了皇上和丞相,天下必然大乱,最后遭殃的还是老百姓,我于心不忍。”

公孙弘一脸狐疑:“就这么简单?”

青芒淡淡一笑:“就这么简单。”

“那你就情愿把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抛之脑后?”

“若家父在天有灵,我想,他也会赞同我的。”

“可就算本相相信你说的这些,你的身份还是改变不了。”公孙弘冷冷道,“换句话说,对朝廷而言,你仍然是逆臣之后。按照大汉律法,本相还是得把你抓了,交给皇上发落。”

青芒眉毛一挑:“丞相既然想抓我,为何迟迟不动手,还单独跟我聊这么多?”

公孙弘语塞,顿了顿,道:“因为本相念在你曾救驾有功,也曾救过本相,所以……给你一个坦白自首的机会,但愿皇上能对你从宽发落。”

“丞相没说实话吧?”青芒呵呵一笑,“您不就是担心,我此次河东之行,带回了什么对你不利的消息吗?”

公孙弘闻言,意识到没必要再绕弯子了,便脸色一沉,道:“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要找皇上和本相禀报,究竟是何事?”

“想必丞相也已经猜出来了,我去河东出公差,顺道去拜访了一下二公子。”

公孙弘心中暗骂—果然是这个不争气的孽障坏了大事!

“那又如何?”公孙弘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取决于丞相打算怎么对我。”

“什么意思?”

“丞相,事到如今,您就别再装糊涂了。我的意思很简单,无非是想跟您做个交易。”

“笑话!”公孙弘仍强自镇定,“老夫乃堂堂大汉丞相,一辈子尽忠社稷、奉公守法,岂能跟你一个逆臣之后做交易?”

“丞相,你这一辈子是不是尽忠社稷、奉公守法,皇上心中自有一杆秤,世人心中也有一杆秤,对此卑职无权评说。我现在只想问您一句话,你敢保证,二公子也能事事做到尽忠社稷、奉公守法吗?”

公孙弘沉默了,半晌才道:“犬子过去是有些私行不检,不过本相已经严厉训斥过他了,他也已经改过自新了,你凭什么拿这个来要挟本相?”

“是吗?”青芒冷然一笑,“可据我所知,二公子并未改过自新,而是一直在阳奉阴违。”

“你到底想说什么?!”公孙弘终于沉不住气,发出了一声怒喝。

“二公子府上豢养了不少门客,其实就是一帮江湖术士,为首那人姓刘名福,自称‘紫阳真君’,丞相知道此人吧?”

“犬子早把那些术士都赶跑了!”

“其他人或许是赶走了,可遗憾的是,这个刘福,却一直藏在二公子府上。”

这个混账孽子,果然是阳奉阴违!

公孙弘心中咒骂,嘴上却道:“即使如此,那又如何?犬子跟那个刘福是一块儿杀人放火了?还是起兵造反了?值得你如此阴阳怪气、咄咄逼人地要挟本相?”

青芒哈哈一笑:“起兵造反倒是不至于,不过,他们在一块儿干的事,跟谋逆也差不多了。”

“住口!”公孙弘猛地一震,勃然大怒,“休要信口雌黄!你凭什么说他们谋逆了?”

青芒笑而不语,从怀中掏出一面帛书,扔进了安车中:“丞相自己看吧。”

公孙弘展开一看,帛书上赫然写着“自供状”三个字,再扫一眼落款,正是“刘福”二字。接着,帛书中的文字便一个接一个跳进了他的眼帘……公孙弘看着看着,先是怒不可遏,继而胆战心惊,看到最后,额头上已然沁满冷汗,脸色一片惨白。

“您都看见了,按刘福自述,他算过二公子的命盘,说他命宫中有真龙天子之相,一年后,必升河东太守;三年后,必可跻身九卿;五年后,丞相之位非他莫属。刘福还说,到时候他开坛作法,必可令宫车晏驾,一旦幼主即位,二公子便是当之无愧的顾命大臣,天下尽在其手!只需辅政三年,他便可废黜幼主,登基称帝!”

青芒一口气说完,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如此种种,算不算大逆不道之言?丞相最熟悉大汉律法,您说,一旦卑职把这份自供状呈给皇上,皇上会如何处置?轻者,二公子一家是不是都会脑袋落地?重者,丞相三族会不会都有性命之忧?换言之,当年家父遭遇的灭门惨祸,会不会在丞相的身上重演?现在,您还敢说绝不跟我做交易吗?”

此刻,公孙弘虽然面无人色,但内心自然不肯轻易认输。

他沉默半晌后,才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就凭这么一份来历不明的自供状,你以为,皇上会相信吗?”

青芒一笑:“反正刘福在我手上,皇上若不信这份供状,我就直接带刘福入宫,让他当着皇上的面供出一切。”

“即使如此,皇上就不会认为是你收买了刘福,蓄意诬陷犬子吗?”

“对,皇上是雄猜之主,疑心很重,这我也知道。所以,我也不敢保证皇上一定会相信刘福所言。但是,丞相就敢保证,皇上一定会对您和二公子深信不疑吗?二公子在河东干的那些事,可谓朝野皆知,想必皇上也早有耳闻。所以,倘若丞相决意要揭穿我的身份,我也别无他法,只能拼个鱼死网破。换言之,如果丞相愿意拿三族数百口人的性命,跟卑职一个人的脑袋对赌的话,我,愿意奉陪。”

公孙弘闻言,顿时双肩一塌,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他知道,青芒说的一点儿不假,对于“谋反”这种事情,天子向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退一步说,就算天子仍然信任自己,不会诛灭自己三族,可次子公孙庆及其妻儿,却注定是难逃一死的。

很显然,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局。

许久,面如死灰的公孙弘才有气无力道:“说吧,你想如何交易?”

“很简单,您把许三娘交给我,然后下一道密令,让所有知道我身世的人,全部守口如瓶;而我则让刘福永远消失,保证他再也不会来打扰您和二公子。”

公孙弘惨然一笑:“现在知道你身世的人那么多,可不光是本相和张汤他们几个……”

“这就不是卑职要操心的事了。”青芒笑着打断他,“您贵为丞相,这点儿小事,想必不难办到。”

公孙弘万般无奈,只好苦笑了一下,道:“秦尉丞,本相有一事不明,可否请你解惑?”

“丞相请讲。”

“张次公追查你的身世一事,你是如何事先得知的?”

闻听此言,青芒无声一笑,眼前立刻浮现出,从数日前到今天围绕此事所发生的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