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天机

第十一章 父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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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之君子,贫而谓之富则怒,无义而谓之有义则喜,岂不悖哉!

——《墨子·耕柱》

夜阑人静,安邑县廷的后门处一片漆黑。

约莫三更时分,一驾马车悄悄驶来,停在了门外。县丞从车上跳下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快步走到门前,有节奏地拍了拍门。

很快,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十几名军士提着灯笼、牵着马鱼贯而出,最后走出来的是公孙庆和刘福。

“先生,你一路保重,恕我不能远送了。”公孙庆拱拱手,表情伤感。

刘福叹了口气:“明廷,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日后若是遇上什么难处,本君也帮不了你了。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赠,还望明廷谨记。”

“先生请讲。”

“只有四个字:潜龙勿用。”

“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凡事谨小慎微,不可轻举妄动?”

刘福点点头:“恕我直言,明廷这几年行事过于招摇,难免遭人嫉恨馋毁,所以只有这四个字,才是你的安身保命之符。”

“多谢先生。”公孙庆拱手一揖,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我记下了,请先生勿虑。”

刘福仰望夜空,怔然片刻,然后苦笑了一下,快步朝马车走去。

公孙庆转头对县丞道:“这一路,你要好好保护真君,若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

“诺。”

两人对视了一眼,县丞匆匆离开。

与此同时,在离县廷不远处的驿馆庭院内,朱能和侯金正与当地县尉和一队军士对峙。

“姓高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吧?”朱能指着县尉的鼻子骂,“堂堂朝廷特使你也敢软禁,你肩膀上扛了几个脑袋?”

“右都侯误会了。”高县尉苦着脸道,“卑职是奉公孙县令之命,专门来保护秦特使及诸位安全的。”

“你们安邑县的治安就那么差吗?”朱能眼睛一斜,“还得你专门来保护?”

“右都侯有所不知。卑职接到情报,近日有不少匈奴的探子在本地活动,另外还有一帮墨家凶徒,也没少在本县出没。万一他们探知特使下榻在此,欲图加害……”

“省省吧高县尉。”侯金冷笑着打断他,“假如这两帮人真的出现,就凭你们这帮酒囊饭袋,保护得了我们吗?恐怕我们得反过来保护你们吧?”

高县尉顿时语塞。

朱能哈哈大笑:“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自个儿,信不信我老朱一个人就能把你们全干翻了?”

对面的军士们面面相觑,个个心中不忿,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高县尉也只能强忍怒气,勉强笑道:“二位都侯所言极是,我等确实没什么能耐。不过,职责所在,即使今晚都死在这儿,我们也不敢离开半步。”

“呦呵,说了半天,你全当老子放屁是吧?”朱能大怒,“唰”的一声拔出佩刀。

对面军士们也纷纷拔刀,严阵以待。

“朱能,不要为难人家高县尉。”一个声音蓦然传出,然后便见青芒背着双手、气定神闲地从房间里踱了出来,缓缓走到双方中间。

高县尉连忙拱手见礼。

“这是怎么了?”青芒微笑着环视众人,“人家匈奴和墨者还没杀过来,咱们自家人就先动起刀子了?”说着冷冷地扫了朱能一眼。

朱能只好收刀入鞘。

高县尉见状,也连忙命手下们把刀都收起来。

“朱能、侯金,人家公孙县令和高县尉也是一片好意,怕咱们有危险,这才不辞辛劳来保护咱们。你们可倒好,非但不领情,还想跟人家动手?这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了?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

朱能和侯金赶紧俯首,诺诺连声。

青芒这才转脸看着高县尉,笑笑道:“那今晚就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这是卑职分内之责。”高县尉暗暗松了口气。

“对了高县尉,既然本官和两个属下现在都出不了驿馆了,那有件小事,能否请你帮个忙?”

“秦尉丞尽管吩咐。”

“长夜漫漫,无以排遣,有劳高县尉去买些酒菜,送到我们房间里来。不知可否?”

高县尉本来还担心他是想提什么要求,没想到却是要喝酒,不禁如释重负,忙道:“秦尉丞放心,卑职这就让人去办。”

“那就多谢了。”青芒满面笑容。

朱能和侯金不由对视了一眼,都闹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县丞一行从东北门出了安邑县,一路朝东疾行。

约莫一个时辰后,车队便离开了安邑县境。四周山野寂寂,荒无人烟,偶有一两只夜鸟从头顶掠过,扔下一串凄厉的鸣叫。

县丞东张西望,似在寻觅什么。

忽然,车内传出了刘福的声音:“停车。”

车子停了下来。

县丞忙掉转马头,走到车前:“先生何事?”

刘福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捂着肚子道:“腹中不适,我得去解个手。”

县丞一怔,连忙下马:“这月黑风高的,可得小心,我陪先生去吧。”说着便招呼了两名军士,提着灯笼陪刘福往道旁走去。

道旁有一片树林。众人刚走进林中,刘福便忽然笑道:“都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今夜,似乎就是这种不祥之天啊!”

县丞一惊,连忙左看右看:“先生,这荒郊野岭、乌漆墨黑的,本来就瘆得慌,咱就别自己吓自己了,行吗?”

刘福“呵呵”一笑,没再说什么。

少顷,众人来到一棵粗大苍劲的栎树下,刘福道:“就在这儿吧。”说着便绕到树后。县丞抬脚紧跟。刘福脸色一沉:“你跟这么紧干吗?我又不会跑喽。”

“先生勿怪。”县丞忙赔笑道,“明廷吩咐过了,小的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您,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小的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你也不能让本君当着你们的面脱裤子吧?”刘福不悦道。

“那不能,那不能。”县丞嘿嘿笑着,赶紧带着两名军士走开了几步。

少顷,树后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解裤子的声音。紧接着,便听刘福讥诮道:“喂,我解的可是大手,你们若不介意,可以靠得再近一点儿。”

县丞等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下,只好又站开了一些。

很快,刘福的哼哼声便传了过来,同时伴随着一阵不可描述的味道。县丞等人忙不迭地捂住口鼻,逃也似的跑到了三丈开外。

刘福的哼哼声响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消停下去。

县丞等了片刻,探头喊道:“先生,你好了吧?”

四下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县丞一惊,慌忙带着两名军士跑了过去。到栎树后一看,刘福早已不见踪影。

“这狗日的!”县丞大怒,下意识地原地转了一圈,一不留神,“啪叽”一声,一脚踩在了刘福刚拉的那坨屎上。

旁边的一名军士见状,忍不住掩嘴窃笑。

县丞抬起那只沾满了大便的鞋,狠狠踹在了对方肚子上,咆哮道:“把弟兄们都给老子叫过来,赶紧搜!抓住刘福那狗日的,给我就地格杀!”

公孙庆给他的命令,根本不是把刘福送到什么老家菑川,而是离开安邑县境后,便伺机将刘福干掉。

可他万万没料到,刘福这老狐狸早就看穿了公孙庆的伎俩。

驿馆房间中,好酒好菜摆满了整个食案,青芒正埋着头大快朵颐。

朱能和侯金却满腹狐疑,手拿着筷子怔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又吃又喝。

“你们愣着干吗?人家公孙县令请客,又不要你们自己花钱,替谁省呢?”青芒腮帮子鼓鼓的,口齿不清道。

“不是……我说老大,他们明摆着是把咱们困住,好让那个刘福跑路,咱们难道就这么干坐着,让他们得逞啊?”朱能一脸困惑道。

“那你说呢?和他们干仗?把事情闹大了,回朝如何解释?”青芒把嘴里的菜咽下,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酒,“你别忘了,咱们这趟可是假传圣旨,打着皇上的旗号来找公孙庆麻烦的,真要闹到皇上那儿去,你说我该如何收场?”

朱能语塞。

“老大,你下午说去办事,是不是……找帮手去了?”侯金终于猜到了青芒如此气定神闲的原因。

“喝酒喝酒,好久没喝得这么痛快了。”青芒一笑,端起酒杯,“来,难得一回清闲,咱们今天一醉方休。”

朱能恍然大悟,夹起一大口羊肉塞进嘴里,笑嘻嘻地端起酒杯……

县丞命所有手下散开搜索,自己也带着两名军士在林子里四处搜寻,可转悠了半天,愣是一个鬼影也没看见。

“真他娘的邪门儿了,这老家伙还能上天遁地不成?”县丞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自言自语道。

身后的两名军士也都是一脸懊丧。

就在这时,两条黑影忽然从他们头顶的树梢上飞掠而下,紧接着便是两道刀光闪过,两名军士哼都没哼便栽倒在地。

县丞听见动静,慌忙转身。

第三条黑影无声地落在他的身后,一把长刀从他的喉咙上轻轻划过。

鲜血喷出,县丞软软倒地。

与此同时,在林子里搜索的其他军士,也都一一遭遇了相同的命运。

刘福一路向北狂奔,终于逃出了林子,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想害……老子,你们……还嫩了点儿。”

刘福气喘吁吁,埋头疾走,不料竟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他惊叫了一声,急退数步,定睛一看,眼前竟然是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如铁塔般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刘福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你……你是何人?!”

黑衣人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之后,才缓缓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墨者樊开是也。”

“墨者?”刘福吞了口唾沫,“我跟你们墨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故挡我去路?”

“别慌,我不杀你。”

“那你想干什么?”

“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这你就不必问了。”

刘福又惊又疑,见对方虽然看上去高大彪悍,但毕竟只是一个人,便偷偷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强自镇定道:“你不把话说清楚,老子凭什么跟你走?”

“就凭你现在在我手里,插翅难飞。”

刘福冷哼一声,握紧了匕首,一副准备拼命的架势。

忽然,他听见身后好像有什么动静,赶紧扭头,却见好几条黑影鬼魅般从树林中冒了出来,快步朝他逼近。

“把你手里的玩意儿扔了。”樊开淡淡道,“瞧你拿刀的样子,就像个娘儿们,我都替你害臊。”

刘福绝望了。手一松,匕首“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青芒被一阵拍门声叫醒的时候,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户铺满了整个房间。

他翻身下床,感觉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昨晚还是有些放纵了。青芒想,虽然早有布局,一切尽在掌握,但凡事总有变数,像昨晚这样喝到酩酊大醉,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或许就误了大事了。

今后还是要引以为戒,就算胜券在握也不能麻痹大意。

打开门,朱能那张红扑扑的胖脸看上去比外面的阳光还要灿烂。

“老大,樊开送来口信,事成了!”朱能眉飞色舞。

青芒淡淡一笑,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筹码有了,接下来,就是要拼回京的速度了。

这天早上,墩子雇佣的那名马夫十万火急地赶到长安,把信送到了北军军营。然后,守门军士又立刻将信送到了霍去病手上。

霍去病正在校场上操练士兵,拆开锦囊,展开帛书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众士卒操练到一半,见他突然愣在那儿,没了口令,只好停了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都皮痒了是吧?给老子动起来!”霍去病一声大吼,“重复刚才那些动作,自己喊口令,一个时辰后,自行解散!”

喊完,霍去病把锦囊往怀里一塞,一阵风似的朝马厩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便策马冲出了军营,如同离弦之箭直奔未央宫。

漪兰殿前的练武场上,郦诺正在教夷安公主练习剑法。

霍去病突然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把两人和边上的宦官宫女都吓了一跳。

策马近前,霍去病未等坐骑止步便纵身跳下,一个箭步冲到郦诺和夷安公主面前,喘着粗气道:“仇少使,借一步说话。”

郦诺顿时愣住了,未及反应过来,夷安公主便眼睛一瞪,抢着道:“霍去病,你什么意思?跟疯了似的骑着马就冲过来,你把本公主的漪兰殿当你们北军军营啊?”

话一出口,她才蓦然惊觉自己下意识又对霍去病“凶”了。

“对不起殿下,”霍去病也知自己行为不妥,歉然道,“我真的有急事找仇少使,故而唐突,还望殿下原宥。”

“什么事急成这样?还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夷安公主虽然还是不悦,但口气明显缓了下来。

“殿下,”郦诺赶紧接言,“要不你先把刚才那几个招式再练练,属下去去就来?”

夷安公主努力压抑着心头的怒气,频频告诉自己要温柔,要和声细语,不要任性,不要耍公主脾气……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战胜了自己,遂勉强一笑,道:“好吧,看这家伙急成这样,兴许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你们去吧,本公主自己练就行。”

见她忽然间性子大改,好似换了一个人,霍去病颇有几分诧异。

“走吧霍骠姚。”郦诺道。

霍去病回过神来,用陌生的目光看了夷安公主一眼,才跟郦诺一块儿走了开去。

这个眼神立刻被夷安公主捕捉到了。

看来,对男人果然要温柔,只有温柔才是俘获男人的最好办法。她心中大喜,不由越发感激郦诺几天前的那番劝解和开导。

“霍骠姚有何急事找我?”

二人来到大殿后面一条僻静的长廊,郦诺问道。

霍去病把目光投向别处,沉沉一叹:“出事了,秦穆他……大祸临头了。”

郦诺猝然一惊:“大祸临头?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

“是张次公。这小子把秦……把青芒过去的身世全弄清了。”霍去病神色黯然,“他去汉中,找到了青芒小时候的奶娘,足以证明,青芒是淮南王刘安的养子……”

郦诺一听,不觉有些困惑:“可这又怎样?淮南王虽然跟朝廷貌合神离,但毕竟没有公开反叛,就算青芒是他的养子,朝廷就能因此治青芒的罪吗?”

“当然不只如此。”霍去病苦笑了一下,“张次公还查出了青芒的生父。”

“生父?”郦诺愕然。

青芒是淮南王养子一事,其实她早就知道,但她并不知道青芒的生父是谁。据她所知,青芒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否则怎么从不告诉她呢?

“那青芒的生父是谁?”郦诺赶紧问道。

“前东郡太守,蒙安国。你可能不知道,蒙安国此人是被朝廷满门抄斩的逆臣……”

“你说什么?!”郦诺浑身一震,瞬间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

蒙安国!

这三个字在她心中就是血海深仇的代名词,青芒的生父怎么可能是他?!

搞错了,肯定是霍去病搞错了!

郦诺听见自己在心里高声呼喊—这绝对不是事实,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我知道你肯定会很震惊,其实我方才得知的时候也不敢相信。”霍去病以为她是惊讶于“逆臣”二字,忙道,“不过,据我接到的情报,张次公在汉中调查的结果正是如此。青芒的父亲的确是蒙安国,他的本名叫蒙奕……”

“不可能,我不相信……”

郦诺拼命摇头,整张脸刹那间失去了血色,并且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仿佛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霍去病不由眉头一皱。

尽管郦诺的惊愕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惊愕到如此程度,还是过于反常了。

“你为什么不信?”霍去病用探询和狐疑的目光看着她,“你是不是知道蒙安国这个人?或者说,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郦诺闻言,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极力想要控制自己,找个合适的理由掩饰过去,无奈整个人早已方寸大乱,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霍去病观察着她的神色,脑子也急剧运转了起来。

他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化名“仇芷若”的女子,绝不只是因为得知青芒的生父是逆臣而替他担心。她如此反常的神态和举止足以表明:蒙安国这个人,与她肯定有着某种微妙而重大的联系,否则她绝不会表现得如此失态。

那么,她和蒙安国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尽管眼下不可能有答案,可出于直觉,霍去病相信,弄清了这个问题,很可能也就弄清了这个“仇芷若”的真实身份!

“霍骠姚,”郦诺终于定了定心神,道,“若我所料不错,此时此刻,张次公一定带着那个奶娘走在回京的路上,准备入朝指证青芒了吧?”

“对。”霍去病面色沉郁,“我估计,最早今晚,最迟明日,他们就到了。”

“那咱们怎么办?”郦诺焦急道。

“咱们?”霍去病不由冷然一笑,“你别搞错了,我是我,你们是你们。”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为何如此着急?”

“我……”霍去病一时语塞。

郦诺知道,霍去病只是嘴上不肯承认,其实心里时刻记挂着她和青芒的安危。不过眼下可不是去理会这个的时候,便道:“好吧,那我就请霍骠姚帮忙出个主意,形势如此危急,青芒该如何应对?”

霍去病摇头苦笑:“你别问我。不要说我没有对策,就算有,我也不可能背着朝廷去帮他。依我看,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一劫了。除非……”

“除非什么?”

霍去病忽然不说话了。他眉头紧锁,似乎在内心纠结着什么,片刻后,才用一种故作平淡的口吻道:“除非,有人即刻出发,去河东给他通风报信,让他……赶紧逃命。”

郦诺当即会意:“多谢霍骠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必谢我。”霍去病又恢复了冷漠之色,“我什么都没说。”

郦诺点点头:“好吧,那我先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

郦诺止步。

霍去病背起双手,把目光投向远处:“我劝你,此次出宫,就别再回来了,有多远……走多远。”

郦诺闻言,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她知道,霍去病的意思是让她跟青芒一道远走高飞。倘若在今天之前,碰上这种突**况,她可能真的会下决心放弃复仇,跟着青芒一起远走天涯,可现在……青芒却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之子,郦诺又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跟他在一起?

不要说让他们从此在一起生活,郦诺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青芒了。

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她可能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他是他,我是我,凭什么他出了事我就不要回来?”郦诺脱口道。

霍去病一愣,大为诧异道:“仇芷若,你什么意思?你难道还不明白,你眼下的处境跟青芒一样危险吗?如今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你们过从甚密?他出了事,你能逃得了干系?更何况,你本来便身负墨者嫌疑,张次公一心要置你于死地,若是青芒一走了之,你却留了下来,你说他能放过你吗?”

郦诺的心全乱了,一时怔怔不语。

霍去病猛然大步走到她面前,冷冷地审视着她:“另外,我不明白,你和青芒不是两情相悦吗?难道大难临头就要各自飞了?还有,我更不明白的是,你为何这么想留在未央宫?你别告诉我你喜欢这里的荣华富贵,喜欢和夷安公主在一起,这些都不是理由!回答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郦诺苦笑了一下,抬头看着他:“请问霍骠姚,你这是在审问我吗?”

“除非你能给我合理的解释,否则我还真想审审你。我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还有你进入未央宫的真正目的!”

“我不过是木匠人家出身的一介草民,值得霍骠姚花这么大心思研究吗?”

“别装了,我知道,这只是你的伪装身份。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张次公对你的指控并没有错,你—很可能真的是墨者!”

郦诺冷然一笑,忽然把双手一伸:“既如此,那就请霍骠姚把我铐起来,送廷尉寺吧。”

“我要是想抓你,你还能活到今天吗?”霍去病苦笑,把脸转了开去,“但你别忘了,我不抓你,不等于别人不想。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霍去病便擦着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朝长廊的一头走去。

郦诺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才迈着沉重的步履朝另一头走去。

两人就这样背对背,各自走远……

郦诺策马从长安的东北门宣平门狂奔而出,把两侧路人吓得纷纷躲闪。

她知道,自己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河东,把消息告诉青芒,让他赶紧逃,逃得远远的。然而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她却一片茫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事情摊开,告诉青芒,她和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因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们之间,已然裂开了一道天堑—一道今生今世都无法跨越的天堑。

驰出城门后,行人渐稀,郦诺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潸然而下。

此时的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痛苦中,丝毫没有察觉,从她驰出未央宫的那一刻起,便有两个身穿胡服的人策马跟上了她,并一路尾随。

为首那人,脸上戴着一副黄金面具。

青芒搞定了“筹码”后,立刻动身返回长安。

三人疾驰了一个昼夜,在黄河边上稍事休整了一下,吃了点儿东西,便渡过黄河,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终于在这天正午来到了一处名叫东仓的村镇。

此处距长安已不到百里,若不停歇,快马加鞭,日暮时分便可回到长安。然而,经过这一路疯狂奔驰,朱能明显已经吃不消了,在马上东倒西歪,好几次险些摔下马背。

青芒不忍,便在东仓的一家酒肆停下吃饭,让人和马都歇歇脚,补充体力。

饭菜刚端上案头,朱能便一头趴在案上狼吞虎咽了起来。青芒和侯金对视了一眼,摇头苦笑。

“慢点儿吃,小心噎着。”侯金忍不住道,“又没人跟你抢。”

朱能不语,只白了侯金一眼,便又埋头猛吃。

青芒拿起饭刚扒了两口,一个骑马的身影忽然从店门口疾驰而过。起初青芒并未在意,因为那纯粹只是一闪而逝的影子,且只是无意中被他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而已。他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没看清。

但是,也许人真的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就在青芒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的同时,郦诺的身影便忽然跃入了他的脑海。

是的,就在此刻,青芒竟毫无来由地想到了郦诺。然后他把碗一放,一个箭步就蹿到了店门口。

外面的黄土道是这座村镇东西向唯一的主干道,街道上车来人往,尘土飞扬。

方才那个一闪而逝的影子早已不知所踪。

青芒有些怅然。

然后他就在心里笑自己莫名其妙—郦诺人在未央宫,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跑到这儿来?你想什么呢?!

郦诺一口气赶到东仓的时候,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她原本想再忍一忍,等今夜赶到黄河岸边的时候再停下来吃饭休息,可饿得实在是头昏眼花,连身下的坐骑可能也累坏了,一直焦躁地喷着响鼻以示抗议。

无奈,郦诺只好随便找了路旁的一家饮食铺,把马拴在铺子旁,然后进店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吃完陡觉精神爽利了许多。

付完账,走出店铺,郦诺一下子愣住了—方才她亲手拴在木桩上的马,竟然不见了踪影!

郦诺慌忙跑回店里,拽住伙计追问。伙计冷冷甩开她的手,说他们只提供地方给客人拴马,却没有义务照看马匹,丢了不能赖他们。郦诺又气又急,知道跟他们理论无益,只好冲到大街上,万般焦急地左右张望。

她出宫时走得急,身上只带了数十枚铜钱,住店吃饭还够用,可根本不够她再买一匹马,甚至连雇都雇不起。

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回自己的马,她就只能去偷或者去抢别人的马了。

正焦灼之际,隔壁的一个老妇忽然走过来,说刚才看见一个胡人牵走了她的马,然后骑着就往斜对面的一条巷子里去了。

郦诺又惊又喜,赶紧谢过老妇,飞也似的冲进了对面的巷子。

巷子又直又长,一眼便可望见一个胡人正骑着她的马走在前面。兴许是马认生,不停地摇鬃撅腚,那个胡人驾驭不了,所以根本跑不快。

“站住!”郦诺拔刀出鞘,一声大吼,快步追了上去。

胡人一惊,连忙狠拍了几下马臀。可马仿佛认得郦诺的声音,非但不走,反而突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胡人一不留神,从马上摔了下来,回头一看,郦诺已经追到近前,只好扔下马,一溜烟儿跑了。

既然坐骑已失而复得,郦诺便也不去追赶那贼了。她摸了摸马鬃,由衷地夸奖了它几句,正欲翻身上马,忽然听见附近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呻吟声。

郦诺大为好奇,牵着马循声往前走,拐过一个墙角,却见一个年轻女子躺在墙根处,弓着身子,像是发了急病似的不停呻吟。

女子穿着汉人衣裳,背对着她,身体不时抽搐,看样子应该病得不轻。

郦诺赶紧跑过去,在她身后蹲了下来,柔声道:“姑娘,你怎么了?要不要扶你起来?”

女子停止了呻吟,猛地转过头来。

一副黄金面具蓦然映入了郦诺的眼帘。

黄金面具?!

郦诺脑中立刻回想起青芒临行那晚叮嘱过她的话。

可是,还没等她做出反应,面具人已闪电般出手,一把尖刀狠狠向她刺来。

郦诺毕竟武功过人,纵然事发仓促,还是敏捷地侧过身子,躲过了这一刀,同时飞快地伸出右手,一把扯下了对方的面具。

一张令人难以想象的无比怪异的脸庞就这样出现在了郦诺眼前。

这张脸的左半边是令人惊叹的绝美容颜,连郦诺都自叹弗如;右半边则是半张皮肉焦黑、虬结扭曲、令人恐惧又令人嫌恶的脸。

郦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她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既不敢相信绝世的美貌和极度的丑陋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更无法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所有人都认为早已被大火烧死的荼蘼居次!

“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荼蘼居次阴森森地笑了一下。

郦诺此刻终于回过神来,遽然起身,急退数步,同时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然而,她一心只提防眼前的荼蘼居次,却没料到方才那个“盗马”的胡人—侍女朵颜已经悄无声息摸到了她的身后。

“呼”地一下,一根木棒狠狠砸在了郦诺的后脑勺上。

她倒了下去。

在丧失意识之前,郦诺看见荼蘼居次又笑了一下。

这张笑容是那样诡异,就像是一朵洁白娇艳的荼蘼花开在了烈焰熊熊的地狱中……

青芒和朱能、侯金重新上路的时候,有一驾马车刚好与他们擦肩而过。

马车中坐着荼蘼居次、朵颜和昏迷不醒的郦诺。

双方交错而过时,郦诺和青芒的最近距离不超过五尺。

然而这五尺,却形同天渊、不啻霄壤。

直到双方背对背走出很远,青芒才不由自主地勒住缰绳,渺渺回眸,望向长街的那一头。远处车马川流、人群熙攘,看上去就是一条繁忙普通的街道,并无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老大,你看什么呢?”朱能问道。

青芒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回头,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他只是感觉,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就像一条冰冷的蛇一样,不知从何处爬了过来,正悄悄盘踞在他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