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天机

第十章 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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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之慎之,必为天之所欲,而去天之所恶。

——《墨子·天志》

折腾了大半夜,郦诺困乏已极,匆匆回到位于偏殿的寝室中,连衣服也懒得脱了,一下把自己扔到**,倒头便睡。

很快,她便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梦中,青芒不知何故被皇帝打入了死牢,披枷戴锁,面容憔悴。郦诺去探望他,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出来。青芒却很平静,微笑地告诉她这么做是徒劳的,因为这次皇帝已经决意置他于死地,谁也救不了,铤而走险的结果只能连累更多无辜的人。然后,青芒又劝她好好活下去,说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便没有死,因为我会住在你的心里……

旋即画面一转,青芒便被囚车押赴刑场了,而押送他的人竟然是该死的张次公!

郦诺一直在囚车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通往刑场的路仿佛没有尽头。郦诺泪流满面,一次次扑倒在尘埃中,又一次次地爬起来,直至最后精疲力竭,再也没能重新站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芒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蓦然醒来时,泪水已经打湿了半边枕头。

郦诺满心哀伤,翻身坐起。

尽管万分庆幸这只是一场梦,可一忆起梦中那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情景,她的泪水便又不可遏止地涌出了眼眶。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郦诺浑身一震。

不是因为这个声音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她,而是因为这分明是青芒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

郦诺猛然转身,然后便看见青芒正站在床边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莫非我还在梦里没醒?

她睁大了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别紧张。”青芒暖暖一笑,“我已经在窗外敲了半天了,可你睡得太沉,我只好……未经允许不请自入了,你别怪我无礼。”

话音未落,郦诺便一跃而起,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了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样。

青芒一怔,笑道:“喂,我又不会跑,抱这么紧干吗?”

“你言而无信,扔下我就跑了,我追不上,怎么追都追不上……”郦诺一开口便又哽咽了。

“这话从何说起?”青芒莫名其妙,旋即想到什么,不由失笑道,“你说的是梦里的事吧?梦你也当真?”

“你说皇帝这回决意要置你于死地,我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你,叫我不要徒劳,还让我好好活着。”郦诺仰起脸来,满腔幽怨道,“你要是不在了,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好好活?我这样孤零零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青芒一听,不禁动容,便也抱紧了她,微微苦笑道:“你放心,无论是谁想置我于死地,都没那么容易。至于皇帝,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他若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之所以没动手,是因为他认为我对朝廷还有用……”

“那你就心甘情愿被他利用?”

“你怎么知道就是他在利用我,我就没在利用他?”青芒淡淡一笑,拉着她的手在床沿坐下。

“你利用他?”郦诺不解,“你利用他什么?”

青芒沉吟了一下,道:“如你所知,我身上一半流着汉人的血,一半流着匈奴的血,我不想看到他们互相杀伐。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利用皇帝给我的官职,尽我所能,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呢?若能让这世上的仇恨和杀戮少一些,我就算被皇帝利用,又有何妨?”

“化干戈为玉帛,谈何容易?”郦诺想着什么,冷然一笑,“你不也一直在劝我,让我们墨家跟朝廷握手言和吗?可事实上,你根本说服不了我。若连我一个人你都无法改变,又怎么可能让汉朝和匈奴化干戈为玉帛?”

青芒闻言,不由苦笑:“没错,我可能到头来,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我至少可以勉力一试。倘若就此放弃,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郦诺暗自一叹。

她知道,在骨子里,青芒和她是一样的人,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不为别的,只为了各自心中的信念。即使为了信念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和她恐怕都在所不惜。

“对了,你为何这个时候入宫来找我?”郦诺这才想起来,青芒今晚来得很是突兀。

“我要出一趟远门,待会儿就走,所以来跟你说一声。”

“去哪儿?这么急?”

“河东,是铁器坊的差事。”

“你不是不想帮朝廷造墨弩吗?怎么又变这么积极了?”郦诺有些不解。

“毕竟职责在身,面儿上总得敷衍一下,否则也说不过去。”青芒淡淡道,目光却闪烁了一下。

郦诺敏锐地捕捉到了,便看着他道:“你去河东……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吧?”

“哪有什么别的目的,你想多了。”青芒笑了笑,索性把目光挪开,“我今晚来,还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今天白天,在杜门大道上,我看到了一个人……”青芒蹙眉回忆着,“那个人很奇怪,穿着胡服,戴着一副黄金面具,但是一闪即逝,看不真切……我有点怀疑,他是在跟踪你。”

“跟踪我?”郦诺有些诧异,“不会吧?长安的胡人那么多,个个奇形怪状的,也没什么稀罕,你怎么就认定那人是在跟踪我?”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直觉。总之,若没什么事,这段时间,你和公主尽量不要出宫。”

“这可由不得我。咱们那位大公主是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做的事谁能阻拦?”

青芒想了想,无奈一笑:“总之你还是要小心一些。”说着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你休息吧。”

“等等。”郦诺叫住他,“你要去河东什么地方?”

“安邑县。”

“等我一会儿。”郦诺说着,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面素帛,提笔蘸墨,飞快地写了十几个字,然后走回来,把帛书递给了青芒。“河东安邑有我赤旗的一位兄弟,姓樊名开,是当地最大的丝绸商人。你到了那儿,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他认得我的笔迹,见字如见人。”

青芒有些意外,接过帛书,迟疑了一下,还是揣进怀里,笑了笑:“如今的大汉天下,是不是走到哪儿都有你们墨家的兄弟?”

“差不多。”郦诺自矜一笑,扬了扬眉,“是不是很羡慕我们?要不,你干脆也加入我们墨家算了?”

“没必要。”青芒冷冷道。

郦诺一怔:“怎么?你瞧不起我们?”

“那倒不是。”青芒悠悠道,“我的意思是,来日我若娶了你,全天下的墨家弟兄不都得听我号令?我还需要加入吗?”

郦诺脸颊一红,一拳打在了他的胸膛上。

公孙弘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吃过早饭,刚来到书房坐下,老家丞便拿着一卷尺牍匆匆进来,禀道:“主公,二公子来信了。”

公孙弘置若罔闻,拿起案上的一册书翻看了起来,仿佛老家丞根本就不存在。

老家丞尴尬地咳了咳,凑近道:“主公,二公子说您的寿辰快到了,便派人送了好几箱礼物过来,说提前给您贺寿。”

公孙弘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却仍不说话。

老家丞等了片刻,只好又硬着头皮道:“主公,二公子派来的人还等着回话呢,您看……”

“让他滚,把那些东西也拿走,叫他回去告诉那小子,就说我从没生过他这个孽障。”公孙弘眼也不抬地冷冷道。

“主公……”老家丞长叹一声,“二公子他知道错了,上回他不是当着您的面赌咒发誓,说从此要洗心革面了吗?他毕竟是您的亲骨肉,您就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赌咒发誓?”公孙弘一声冷哼,把手上的竹简“啪”的一声扔在书案上,“他在我面前发过的誓还少吗?哪一回能做到?从他入仕的那天起,贪赃纳贿,欺男霸女,花天酒地,飞鹰走马,逛窑子,养娈童,还成天跟一帮江湖术士鬼混,简直把天底下的坏事全干遍了!皇上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早把他那个安邑县令给撸了。可这小子有半点儿自知之明吗?不但没有,他还眼巴巴地想当河东太守呢!我敢打赌,他这信里面一定又提这茬了吧?”

“呃,小的不知,您看看吧。”老家丞赶紧把尺牍递了过来。

“我不看!”公孙弘大袖一拂,满脸鄙夷之色。

老家丞无奈,只好把尺牍打开,快速地看了一遍。

“怎么样?”公孙弘冷笑道,“是不是被我言中了?”

“是,二公子是提了郡守之事……”

“我就说吧?哼!狗还能改得了吃屎?!”

“主公误会了,二公子信里面的意思是,这郡守一职,非德才兼备之人不可任之,断然不是他这种无德无才之人所敢觊觎的。他还说,从今往后,必安分守己、痛改前非,踏踏实实把这安邑县令干好,决不再辜负您和皇上对他的期望。”

公孙弘一听,颇有些意外:“他真是这么说的?”

老家丞连忙把尺牍又递了过来。

公孙弘又摆了摆手,道:“我上回叫他把那帮江湖术士悉数遣散,他做了吗?”

“有有有,这信里说了,全赶走了,一个不剩!”

“为首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一贯喜欢装神弄鬼、妖言惑众的那个,也赶跑了吗?”

“主公说的是刘福吧?”

“对,就是他。”

老家丞忽然凑近前来,压低嗓门儿道:“二公子说,他几天前便已派人,暗中把这家伙做掉了。”

公孙弘眉头一紧,眼中却露出稍许欣慰之色:“如此看来,这小子还算有点长进。”

“是啊主公,二公子还年轻,犯点儿错也是在所难免的,只要他知错能改,日后定能有所作为。”

公孙弘略为沉吟了一下,缓缓道:“叫来人回去转告庆儿,就说礼物我收下了,只要他能真心改过,我可以既往不咎。还有,若他能在这安邑县令的职位上老老实实干几年,干出点儿政绩来,不丢我这张老脸,那河东太守一职,他还是有机会的。”

“主公英明!”老家丞大喜,“小的这就下去吩咐。”

张次公一行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仅用两天便赶到了汉中郡的西城县。

青芒的奶娘名叫许三娘,家在城南的一条小街上,白墙黑瓦,三进大院,几乎是整条街上最气派的宅子。张次公一行由当地县尉带路,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这个地方。

众禁军一下马便踹开了院门,旋即**,将许三娘一家老少和下人仆佣二十几口人全押到前院跪着,唯独把许三娘一个人留在了正堂上。

许三娘年近五旬,眉目清秀,体态丰腴。此刻,她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不轻,脸色颇为苍白,但还是强自镇定,端坐榻上,分明也是见过世面之人。

张次公领着陈谅、墩子和几名禁军大摇大摆地走进正堂,径直来到了许三娘面前。

“你就是许三娘?”张次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沉声道。

“正是民妇。不知诸位军爷无缘无故强闯民宅,意欲何为?”许三娘不卑不亢道。

张次公冷然一笑:“本官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这儿,你觉得会没有缘故吗?”

“那就请军爷明言。”

“你先回答本官,二十多年前,你是不是在淮南王刘安的府上做过奶娘?”

许三娘微微一惊,迅速恢复平静,道:“民妇年轻时是做过一阵子,不过都是在本地的大户人家,从未出过汉中郡,更未听说过什么淮南王。”

“本地的大户人家?”张次公呵呵一笑,环视着这间正堂,“我看你自己就是大户人家嘛。在这西城县,有这么大一座宅子的人家怕也不多吧?本官就纳了闷儿了,你家境如此殷实,又何必去给别人家做奶娘呢?”

“军爷有所不知,民妇自幼家贫,后来的夫家也不富裕,这宅子是后来建的,并非祖上所传。”

“哦,原来如此。”张次公做出恍然之状,“那你这宅子是何时所建?”

“大概……十七八年前吧。”

“这么说,你在做奶娘之前,顶多也不过是中人之家,然后做了几年奶娘,便盖起了这座宽敞气派的大宅,是吗?”

许三娘蓦然发现自己着了对方的道儿了,只好缄默不语。

“许三娘,你今天真是让本官大开了一回眼界。”张次公接着道,“如你自己所言,你只不过是在本地的大户人家做过几年奶娘,可结果却挣下了这么大一份家业,那这钱是怎么挣的?在你们这西城县,乃至这汉中郡,有什么样的大户人家,能够花这么大价钱请一个奶娘呢?除非你做的不只是奶娘,你还给别人做了小,或者是……你偷了别人家的男人?”

此言一出,一旁的陈谅等人不由哧哧窃笑。

许三娘登时涨红了脸:“这位军爷,民妇虽然身份卑微,但一辈子恪遵礼教,谨守妇道,请军爷莫信口开河,凭空污了民妇清白。”

“你怕被人污了清白,那就给本官说实话!”张次公一声大喝,“若不是到了富可敌国的淮南王刘安府上,你怎么可能奶一个孩子便赚下一座大宅?!”

许三娘吓得一哆嗦,只好低下头去。

“赶紧回话!”陈谅接过话茬,大声逼问,“你当年是不是去了淮南国?”

许三娘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点点头。

张次公脸上浮起得意之色:“很好!现在本官问你,当年你奶的那个孩子,小名是不是叫青芒?”

许三娘心头一震,摇了摇头:“民妇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嘿!你这老东西,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陈谅冲过来就要动手,张次公把他拦住:“干什么?咱们堂堂北军,岂能对一个妇人动手?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咱们北军的名头?”

陈谅一怔:“老大,这婆娘嘴上就没一句实话,不给她点儿颜色瞧瞧,她绝不会老实。”

“陈谅,这就是你不对了。咱们这回出来办差,奉的是丞相之命,代表的是朝廷,说话办事都要按规矩来,否则岂不是给朝廷抹黑?”张次公这话是对陈谅说的,可眼睛却始终看着许三娘,“人家许三娘一辈子清清白白,也不像是干坏事的人,你凭什么对人家动手?倒是外面她那三个儿子,是不是守法良民,有没有干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恐怕就不好说了,得仔细问问才知道……”

陈谅会意,“嘿嘿”一笑,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许三娘慌忙起身,想跟出去,却被张次公拦住了。片刻后,前院便传来叱骂声、拳打脚踢声和许三娘那三个儿子的惨叫声。

许三娘又急又怒:“军爷,我们一家人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凭什么打人?”

张次公冷哼一声:“做没做过,你说了可不算。”说着便在一旁的客榻上坐了下来,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还晃起了二郎腿。

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声声惨叫,许三娘眼泪直流,犹豫了半晌,才黯然道:“求军爷高抬贵手吧,民妇当年奶的那个娃儿,的确是叫青芒。”

“很好。”张次公呵呵一笑,“那你告诉我,这孩子的大名叫什么?他的父亲是谁?”

站在一旁的墩子微微蹙眉,目光紧盯着许三娘。

“回军爷,这事民妇便一无所知了。”许三娘忙道,“我只是一个奶娘,我唯一该做的事便是把怀里的娃儿喂饱养大,其他的事,都不是我该过问的,淮南王又怎么可能跟民妇说呢?”

张次公置若罔闻,一边低头研究自己的手指甲,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墩子道:“去,跟陈谅说,外面那几个小子要是死不开口,就把他们扔到县大牢去,给我大刑伺候。”

“诺。”墩子暗自一叹,转身朝外走,脚步却走得很慢。

许三娘“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求军爷您行行好、开开恩哪,民妇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啊……”

“许三娘,本官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张次公坐直了身子,凑近她道,“我告诉你,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守口如瓶,然后眼睁睁看着你三个儿子死在大牢里,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二,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然后本官立马走人,你们一家人继续过你们的太平日子。要走哪条路,随你挑,我不逼你。”

许三娘泪流不止,面露万般纠结之色。

张次公很有耐心地等着。

这时,墩子已经走出了正堂,正大声对陈谅传话。许三娘痛苦地望着门口,眼中掠过一丝绝望,终于开口道:“好,我说,求军爷先把他们放了。”

“这就对了嘛。”张次公笑逐颜开,“早点说,你家三位公子又何必受这皮肉之苦?”说完便喊了“墩子”一声。

墩子赶紧跑回来。

“跟陈谅说,把那三位公子放了。”

墩子立刻转身,扯着嗓子把命令大声传了下去。

张次公紧紧盯着许三娘:“说吧,青芒的大名叫什么?他的父亲是谁?”

许三娘面如死灰,黯然道:“他叫蒙奕,其父是……是当年的东郡太守蒙安国。”

墩子闻言,心头猛然一震。

“好!”张次公大腿一拍,哈哈大笑,“许三娘,今天便随本官回京,然后跟我上金銮殿,你得当着皇上的面,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许三娘大惊失色,蓦然睁大了眼睛:“军爷,您方才不是答应过,只要民妇说实话,您便放过我们一家吗?”

“我又没说不放过。”张次公呵呵一笑,“只是让你去一趟京城而已。许三娘,这可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哪!你想想,天底下能有几人上得了金銮殿,又有几人能亲睹天子龙颜?”

“民妇……民妇不敢领受这个福分。”

“不领也得领,没得商量。”张次公冷冷道,“行了,起来说话吧。”

许三娘黯然起身。

“对了,”张次公忽然想到什么,瞥了门外一眼,“你那三位公子,平日做何营生?”

许三娘不解:“做……做点儿小本买卖。”

“想不想让他们做官?”

许三娘一愣,越发纳闷道:“军爷此言何意?”

“我没跟你开玩笑。”张次公正色道,“你只需回答我,想还是不想。”

“犬子若能有机会入仕,自然是光宗耀祖、求之不得之事,普天之下,谁人不想呢?”

“好,那我告诉你,这个做官的机会现在就摆在你面前,只看你能不能抓住了。”

许三娘莫名其妙,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你听着,”张次公从榻上站起,走到她面前,“到了长安的金銮殿上,皇上一定不会轻信你说的话,他很可能会问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便是青芒的奶娘?毕竟皇上有理由怀疑,你是我随便找来诬陷青芒的,所以,你必须拿出过硬的证据,才能让皇上信服。只要做到这一点,你三个儿子的前程,便包在本官身上。”

“可……可民妇哪有什么证据呀?”许三娘大为茫然。

张次公略为沉吟了一下,道:“你好好回忆一下,青芒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暗痣之类的东西?”

许三娘蹙眉,回想了片刻,忽然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他身上的确有一块儿黑色的胎记,足有铜钱大小。”

张次公大喜:“在什么部位?”

“在……在他的左臀。”

张次公一听,心头顿时掠过一阵狂喜,忍不住放声大笑。

青芒这个胎记长在如此隐私的部位,一般人绝对不可能知道,所以到时候,皇帝只要命人一查验,立刻便能证明许三娘的奶娘身份—除了奶娘,还有什么人能说出如此隐秘之事?

而只要皇帝确认了许三娘的身份,对她说的话自然就不会再怀疑了。

一想到几天后回到长安,便能让青芒死无葬身之地,张次公便兴奋得不能自已。因为搞死青芒,对他来讲足以称得上是一箭三雕的大好事:

首先,他跟青芒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对手,几乎每一回合都输了,而且几乎都是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被青芒反败为胜的,这无疑让自视甚高的张次公充满了挫败感。倘若这一回能够一击得手,他便能一雪前耻,成为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其次,张次公在仕途上奋斗多年,并且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换来北军将军的职位,却因为输给青芒,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丧失了所有,此仇他岂能不报?而这一回,只要他揭破青芒的真实身份,便是为朝廷立了一功,不仅大仇得报,肯定还能官复原职。

最后,青芒除了是张次公的对手,更是他的情敌!张次公了解刘陵,他看得出来,在刘陵心目中,自己的地位和分量远不如这个“青梅竹马”的青芒。所以,只有除掉青芒,他才有机会赢得刘陵的心。也只有如此,当刘安、刘陵父女来日成功颠覆刘彻,他张次公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新朝的“驸马爷”,一举走上人生巅峰。

想到这里,张次公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长安……

差不多在张次公抵达汉中郡的同时,青芒也带着朱能和侯金赶到了河东郡。

河东郡的郡治位于安邑县。进了县城,青芒一行便马不停蹄地直奔县廷,以朝廷特使的身份拜会了安邑县令公孙庆。

公孙庆便是公孙弘次子,也是当地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对于青芒的突然到来,公孙庆颇感意外,略为思忖了一下,便命县丞把人请去书房,然后故意不出现,足足拖延了半个时辰,才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像这种不速之客,公孙庆打心眼儿里没有好感,所以便晾他一晾,给他个下马威。但对方毕竟是拿着皇上手谕的特使,终究不能怠慢,所以把他请到比正堂私密得多的书房,以示不把他当外人,也算给足了对方面子。

宾主见礼落座后,略加寒暄,青芒便道明了来意。公孙庆一听居然是这种小事,便满口答应,命县丞负责帮青芒找寻孟通后人。青芒笑着表示感谢,然后啜了几口茶,紧接着话锋一转,道:“敢问明廷,平日公务是不是极为繁忙?”

汉代,一般尊称县令为“明廷”。

公孙庆眼睛一转,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便呵呵一笑:“身为一县父母官,事无巨细都得管,的确是忙了些,秦尉丞不会是怪在下方才来晚了吧?”

“秦某哪敢怪罪明廷。”青芒也淡淡一笑,“秦某只是有些好奇,都说丞相的二公子、公孙明廷是一位豪放旷达之人,平日处理政务总是举重若轻,所以总能空出很多时间颐养性情。不料今日一见,才知原来明廷这么忙,连接待朝廷特使都未能及时。可见,外面的传言都是不可靠的,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

公孙庆闻言,顿时脸色一沉。

你小子到底是干吗来的?这番话分明是冷嘲热讽、句句带刺啊!

“秦尉丞骂人都不带脏字,真是令人佩服。不过本官想问问你,你这回来河东,到底是来找人的,还是奉旨来查本官的?”

公孙庆从未被人如此当面讥讽,这口恶气如何吞得下?

“明廷言重了。”青芒仍旧面含笑意,“秦某当然是来找人的。不过,既然来了,也不妨顺道了解一下贵地的政风民情,一旦回朝复命,皇上问起,我也好实话实说。”

“照你这意思,这趟回去,八成是要告本官的黑状喽?”

秦穆哈哈一笑:“公孙明廷可曾干过什么坏事,才怕秦某告你黑状?若是没有,你大可问心无愧、泰然处之嘛!”

“秦穆!”公孙庆勃然作色,“你到底意欲何为,把话给我说清楚!少在这儿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本官不吃这一套!”

“既然如此,那秦某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青芒收起笑容,冷冷道,“实话告诉你,我这趟来河东,除了寻找孟通后人之外,还奉了皇上密旨,来找你问几句话。”

公孙庆一听,心里大为惊愕,一下吃不准青芒所言是真是假,只好半信半疑道:“问什么话?”

“皇上让我问问你,”青芒锐利的目光直直盯在他脸上,“跟你过从甚密的那帮江湖术士,尤其是为首那个叫刘福的,现在何处?”

闻听此言,公孙庆不禁爆出一头冷汗。

这小子果然是来者不善!

“本官是养过一些门客,不过早已遣散,不知秦尉丞何出此问?”公孙庆强自镇定道,但口气已明显软了下来。

青芒知道自己击中他的软肋了,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冷冷道:“公孙明廷,请你别搞错了,问你这话的不是我,是皇上。”

“那就请回禀皇上,我公孙庆早已将那帮门客驱逐殆尽,请皇上勿虑。”

“是吗?”青芒眉毛一挑,“那朝廷怎么有人在传,说其他术士都赶走了,但就是那个自称‘紫阳真君’的刘福,好像还藏在你府上?”

“怎么可能!”公孙庆猛地拍案而起,一脸愤然,“刘福是我头一个赶走的,是哪个混蛋乱嚼舌根子?我愿意回朝跟他当面对质!”

“明廷不必如此激动。”青芒呵呵一笑,“都说谣言止于智者,皇上是何等英明之人,岂能轻易相信这些无凭无据的传言?假如皇上真的信了,还会派我来跟你说这些吗?”

公孙庆松了一口气,这才坐回榻上,悻悻道:“既如此,那皇上究竟有何旨意?”

“皇上让我告诉你,身为朝廷命官,私下结交江湖术士,一来有悖于朝廷纲纪,二来极易招惹是非,尤其是明廷你,又是丞相家的公子,更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便会引发舆情、遭人攻讦。故此,你更需谨言慎行,如临如履。倘若执迷不悟,闹出什么祸端,那……不管是皇上还是丞相,恐怕都保不了你。”

青芒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仿佛皇帝亲临一般。

朱能和侯金站在他身后,听他把根本没影的事扯得如此有模有样,不由对视了一眼,心里不住窃笑。

公孙庆听得频频点头,一脸恳切道:“劳烦秦尉丞回禀皇上,我公孙庆一定谨遵教诲,决不辜负皇上期望。”

“嗯。”青芒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皇上也说了,若你能从此改过迁善,过去的事他可以不再追究。只是,有一点,皇上最后还是特意叮嘱了一下……”

看他说得一脸神秘,公孙庆赶紧身子前倾,全神贯注道:“皇上说什么了?”

青芒也探过身子,压低嗓门儿道:“皇上说,猫儿偷腥,只要记得把爪子缩回来,便不碍事,怕就怕,嘴巴没擦干净。”

公孙庆又是一惊:“这……皇上此言何意?”

“明廷是聪明人,皇上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公孙庆当然明白,只是没料到皇帝会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仿佛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似的,这不能不令他感到脊背发凉。

“请回禀皇上,臣……领旨。”公孙庆刻意在后面两字上加了重音。

“很好。”青芒粲然一笑,“明廷能领会皇上一片苦心,秦某也就不虚此行了。”

许三娘随张次公走出宅院的时候,几十个家人仆佣顿时一片哭天抢地,蜂拥着要上来抢人。军士们赶紧拔刀与他们对峙。

张次公不想节外生枝,便勒令军士们退下,然后尽力解释安抚。陈谅则在一旁敲边鼓,不时威胁恐吓。两人就这么一唱一和、软硬兼施,好半天才把这帮人的愤怒情绪给压了下去。

等他们把许三娘带上马车,列队准备离开之时,张次公忽然发现墩子不见了。

他大为狐疑,刚想问陈谅,便见墩子慌里慌张地从旁边的小巷里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拾掇着裤腰带。

“你小子上哪儿去了?”张次公沉声喝问。

“小的一时腹痛,便去……解了个手。”墩子满脸媚笑,点头哈腰,“让将军和弟兄们久等了,实在对不住!可人有三急,就算小的想忍……也忍不住啊。”

“你他娘的就是懒人屎尿多,赶紧上马!”陈谅吼了一句。

“是是是。”墩子又提了下裤腰带,忙不迭地翻身上马。

张次公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何异常,这才下令队伍开拔。

此时的张次公当然不知道,就在刚才,墩子已经溜到隔壁街上的一间驴马店,花了一袋铜钱,把一只锦囊交给了一个专门替人跑腿送信的马夫,命他必须在一天半之内,把锦囊送到长安,亲手交到霍去病的手上。

公孙庆像送瘟神一样忙不迭地送走了青芒,然后匆匆来到县廷后院,独自进入了一间密室。

密室无窗,只在墙壁的高处凿了一个小小的通风孔。一束阳光恰好从孔洞斜射进来,照在了一张肤色蜡黄、颧骨高耸的脸上。

此人正是刘福。

刘福在榻上闭目打坐,听到公孙庆进来的脚步声,也不睁眼,仿佛早已入定。

“先生,”公孙庆快步走上前来,一脸忧急道,“情况不妙,这回……我恐怕真得把你送走了。”

刘福如如不动,恍若未闻,半晌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微微抬起眼皮,道:“怎么了?丞相不是如我所料,相信你的话了吗?”

“这回不是家父,是皇上!”公孙庆长叹一声,然后便把青芒的来意和说的那些话转述了一遍。

刘福眉头一皱:“怎么可能?咱们这回做得如此隐秘,外面的人都以为本君已然仙去,连丞相都信了,天子怎么会怀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孙庆一脸懊丧,“兴许是哪儿走漏风声了。”

刘福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不会是姓秦的那小子在诈你吧?”

公孙庆苦笑:“他拿的皇上手谕可是货真价实的,此事岂能有诈?再说了,我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诈我干什么?这对他有何好处?”

“这小子来得蹊跷。依我看,一动不如一静,再等等看……”

“不能等了!”公孙庆急得跺脚,“皇上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说偷腥也得擦干净嘴巴,这不已经是最后通牒了吗?再等下去,你我都得玩完!”

刘福冷然一笑:“明廷,你不会是真的想杀我灭口吧?”

“天地良心,我公孙庆若有此意,天打五雷轰!”公孙庆指天发誓,激动得脸都红了,“我只是让你暂时避避风头。毕竟这儿人多眼杂,离京城又近,实在是太危险了。你得去我老家菑川躲一阵子,那儿没人认识你,这也是为了先生你的安全着想啊!”

“明廷,做大事之人,任何时候都得沉得住气。你别忘了,本君算过你的命盘,你命宫主星乃紫微、天府,这可是真龙天子之相啊!只要你不自乱阵脚,照本君说的做,一年后,你必升河东太守;三年后,必可跻身九卿;五年后,丞相之位非你莫属。到时候,我再开坛作法,不出三五年,必令今上驾崩!一旦幼主即位,你便是当之无愧的顾命大臣,天下尽在你手!只需辅政三年,你便可废黜幼主,登基称帝!然而,要做到这一切,你一步也离不开本君的辅佐。”

“先生所言,我何尝不知?”公孙庆满面愁容,“可眼下风声太紧,咱们不可不防啊……”

“也罢,既然明廷主意已定,那我也不跟你争了。”刘福冷冷打断他,“你打算让我去菑川躲多久?”

“呃,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年吧,只要风声一过,我立马派人接你回来。”

“三年五年?”刘福冷哼一声,“明廷,虽说你命宫中有帝王之相,但若无本君为你开坛作法,帮你趋吉避凶、除灾解厄,你想一年当太守、三年任九卿,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晚几年就晚几年吧。”公孙庆无奈一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得先保证安全,否则就什么都谈不上了,先生说对不对?”

刘福摇了摇头,喟然长叹。

青芒从县丞那儿拿到了孟通后人的名籍,随即婉拒了县丞要陪同他前往的提议,迅速离开了县廷。

“老大,看你方才把那个公孙庆唬得一愣一愣的,我差点没忍住笑啊。”

三人策马走在街上,朱能笑嘻嘻道。

青芒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老大,我有些好奇,公孙庆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你咋知道得那么清楚?”

“你猜猜。”青芒笑而不答。

朱能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你这个猪头就是不动脑子。”侯金在一旁道,“你也不想想,老大好歹也在丞相邸当了几个月的门尉,这些事他要是留个心眼儿,想知道又有何难?”

朱能恍然大悟,却白了侯金一眼:“就你能耐,你不说老子也想得出来。”

侯金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对青芒道:“老大,你说被你这么一逼,那什么狗屁紫阳真君肯定得露头吧?”

青芒冷然一笑:“如果你是公孙庆,你还敢再留着他吗?”

“唉,我说,”朱能忽然道,“公孙庆不会狗急跳墙,把这家伙给灭口了吧?”

“依我看,这也不是没可能。”侯金接言道。

“我是跟老大说,你少插嘴。”

“我也没跟你说。”

两人互相瞪了一眼,然后都看向青芒。

青芒眉头微蹙,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这个刘福虽说是个神棍,但也不完全是骗子,多少还是有点法力的,否则公孙庆也不会把他奉为上宾,对他言听计从。据我所知,刘福修炼的法术中,有一招特别狠,叫‘死亡诅咒’。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修炼此道的术士若死于非命,那他丧命的那个地方便会遭到诅咒,轻则大旱三年,重则水火交侵。暂且不论此说真假,总之公孙庆是不敢不信的。所以,就算他要灭口,依我看,他也绝不敢在安邑县内动手。”

“老大,你懂的东西可真多。”朱能一脸佩服道,“连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青芒想着什么,淡淡一笑:“这都是小时候在淮南国那儿听来的。淮南王豢养了不少江湖术士,什么样的神棍我没见过?”

“这么说,你小时候的记忆也都恢复了?”

青芒摇摇头:“只恢复了少许。”

“既然如此,那公孙庆肯定会把刘福送走,然后在半道上动手。”朱能道,“要不,咱们今晚就在县廷后门守着吧?刘福一露头,咱们就把他逮了。”

“就你聪明。”侯金哼了一声,“你都能想到这么干,人家公孙庆会想不到?他肯定会想办法防着咱们。”

“那咱们就跟他们干,谁怕谁啊!”

“别忘了,这可是人家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没听说过吗?”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了起来。

青芒却若有所思,缄默不语,半晌后,忽然道:“你们先回驿馆吧,我去办点儿事。”说完一夹马腹,坐骑便蹿了出去。

“老大你去哪儿?我们跟你一块儿去吧?”朱能连忙喊道。

青芒却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今夜必须把刘福送走,这事你去办。”

县廷书房中,公孙庆对县丞道。

“诺。”县丞答应着,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公孙庆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是。卑职是想说,京城来的那个姓秦的家伙,貌似温良忠厚,实则深不可测哪……”

“废话!在朝廷里混的,哪个是善茬?你到底想说什么?”

“卑职的意思是,这姓秦的表面替皇上传旨,看上去好像是为明廷好,可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心眼儿呢。”

“有屁就放。”公孙庆不耐烦道,“少跟我兜圈子。”

“是。卑职担心……这家伙使的是敲山震虎之计。”

公孙庆一惊:“你是说,姓秦的是算准了刘福还没走,所以就逼咱们把人转移,然后他再趁机把人劫走,回朝邀功?”

县丞点了点头。

公孙庆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这样,你命县尉多带一些人,今晚把驿馆给我守住,不许这个秦穆和他的人离开驿馆半步!就说是奉我的命令,专门保护特使安全,以防不测。”

“诺。”

青芒站在车来人往的街道上,注视着对面一家门脸开阔、装饰奢华的店铺。

店铺的匾额上刻着“樊记绸缎庄”五个烫金大字。

青芒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盯梢后,才缓步朝绸缎庄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