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圈子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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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平忽然忙碌起来!对于那些曾经令他非常厌烦的酒席、应酬,他一时感觉很不适应,却又无可奈何。

这不,周四早晨刚进办公室,秘书马光然又送来一份请柬,说:“夏侯市长,市委副书记尤大国孙子百日宴,时间是周六晚上六点,地点在陶然居!”

夏侯平很不情愿地打开请柬瞟了一眼,问:“什么人送来?”

“刚才尤书记秘书亲自送来。”马光然回答。

“按照春江习俗,这种事情一般怎么处理?是包个红包还是送样礼物?我看饭就不必吃了,礼金之类就请你帮我代办一下吧。”夏侯平说。

马光然未等夏侯平把话说完,马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怎么可以呢,礼金可以不送,或者即使送了人家也未必会收,这顿饭却不能不吃。”

“这个双休天我约了要回省城,家里有点事情。”夏侯平说。

“这个周末,您还有几个活动必需参加,省城是肯定回不去了。”马光然口气大有不容商量的成分。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笑话!双休天是国家法定休息日,怎么安排是我的权利。我家里有事,回去料理一下,天经地义!再说,这些狗屁活动除了喝酒就是扯淡,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不参加又能怎样!”夏侯平越说越激动,甚至差点拍了桌子。

马光然满脸憋得通红,终于忍住没再说什么。而夏侯平也感觉刚才过于失态,稍稍平息了一下情绪,问:“你倒是给我说说,到底都有些什么活动非参加不可?”

“喏,这是周五到周日三天的日程安排。”马光然递过来一张打印好了的清单。

夏侯平接过一看,竟有半张纸,便有些吃惊,问:“这才星期四,就已经安排了这么多活动?”

日程表上,从周五晚上开始,到周日晚上结束,共有八个宴请,其中多数是私人性质,或者即便单位出面也没有多少公务内容。有些由市长储宇、常务副市长秦岭之类的更高层次领导参与,多数则由夏侯平为主出面,而且颇多重叠。

“你是什么意见?”夏侯平问。

“周五晚上两个重叠的宴请,你是主宾,可以让请客者错开时间,反正饭店安排得也靠近,你两边跑跑。周六中午一家,没有冲突;晚上两家,其中一家是秦岭市长为主,你可以请个假打声招呼,集中精力到尤大国书记这边。周日活动时间刚巧错开,基本没有冲突。我这已经是费了好大心思才调整过来。” 马光然语调低沉。

看着马光然一脸委屈,夏侯平忽然动了恻隐之心,继而不免内疚起来。

夏侯平心里十分清楚,眼下酒席、应酬忽然增加,很大程度上与自己解禁“三不”原则有很大关系。自从前些时汪乾坤谈话、野夫闲聊之后,他也认真反思了自己的作为,感觉有些做法确实欠妥。尤其那个“三不”,虽然出发点和着眼点没有问题,可具体落到自己身上,未免太不合时宜、太操之过急了。试想,自己一个新任副市长,又是从省城农业大学空降过来,在春江这一亩三分地上人生地不熟,不必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就是分管部门、下辖县区的对口官员都没认清人头身份,冷不丁就搞了个“三不”禁令,岂能不遭人孤立与忌恨!幸亏汪乾坤的及时提醒,否则等到时间久了,自己的环境愈加恶劣了,或许再想扭转过来就会非常困难。于是,他立即着手做了改变,其中两个举动迅速向外界传递信号,表明曾经公诸于众的“三不”正式解禁。

举动之一,是高长明祖母百岁大寿,他主动送了一只电动按摩器,并受邀上门喝了寿酒。在那里,他遇到春江官场上半数处级以上官员,并同其中几乎所有人碰了杯。这一举动,自他来春江半年里,乃是破天荒第一次。

举动之二,那天晚上,他与水利局几个领导在春江大酒店陪省水利厅检查组吃饭。客人走后,朱勤如吵着要找个地方打牌,夏侯平本就住在这个酒店,便招呼他们到自己宿舍,打了两局炒地皮。打牌过程中,朱勤如借助三分酒劲,以他那出了名的炮筒脾气,加上震得天响的粗大嗓门,咋唬得半个酒店都听见。夏侯平正好希望以此传递信息,也是刻意没有加以阻拦。

上述两大举动,很快便在春江官场不翼而飞,大家不难从中解读出夏侯平希望传递的信号。

令夏侯平没有想到的是,“三不”自我解禁之后,虽然孤立局面得到,可眼下这种十分频繁的应酬,还是令他内心很不舒服。这种局面,耽误宝贵时间、浪费钱物不说,对身体、心理却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于健康绝对害大于益。他生怕自己会渐渐适应及至沉湎于此,甚至像抽烟、赌博、吸毒一样染上瘾戒不掉,或者由此渗透、扩展到其它方面,使自己在恶的泥潭里越陷越深、越滑越远,那样的后果就不是一般的严重了。

有鉴于此,他才对眼前的这些应酬,包括市委副书记尤大国的请柬顿生抗拒,也才将一腔无名怨气撒向秘书马光然。

也许是感觉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夏侯平赶紧平息了一下心情,指着面前沙发缓和了声调说:“来来来,光然你请坐,我们一起来把近期日程好好捋一下,尽量安排得科学合理一些。”

马光然眼里掠过一丝惊异,表情随之松驰下来。

“光然哪,你帮助分析分析,前段时间我那个‘三不’,是不是做得真有些过分了?”

“您是让我说实话呢,还是冠冕堂皇的假话?”马光然笑问。

“当然实话实说!难道你忘记我们俩那个君子约定了?”夏侯平肯定地点点头。

“您来春江半年,当初定下那个‘三不’,出发点倒也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您初来春江,大家对您不熟悉、不摸底,您要坚持做到也不难。可时间长了,您自己感觉轻松、清闲了,最终却没落得个好结果,人家反而背后说你清高孤傲、脱离群众,甚至说您不识抬举。说实话,再有三四个月就到年底了,到时候市里几大领导班子述职,省里要来搞民主测评与推荐,这对您在领导班子中的得票和排名会有很大影响。明年秋天市委换届,之后不到半年又是政府换届,市委市府班子将面临大更替。您这个时候拒绝了一个酒席应酬,表面看得罪的是一个人,背后失去的却可能是一批票数。更何况,像尤大国这样的强势人物,身后有一大片官员跟着哪!说到底,您的那个‘三不’至少时机还不成熟。”

“可是你想,我一个排名末位的副市长,手里既不管钱物又不管人事,最近突然冒出这么多应酬,如果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夏侯平心里还是难抑不平。

“据我观察,最近应酬突然增加,除了您不再坚持那个‘三不’之外,肯定与二号江滩的论证有关。那天夜里汪乾坤书记找你谈话,第二天一早机关就传开了。您想想,最近这几年,春江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瞄着二号江滩,而敢于打此主意的人又都是些权势单位、头面人物。现在,既然大家都知道那片江滩交给您来论证,还不千方百计靠近、拉拢甚至收买您?而实现这一目标的首要途径,当然是先得吃饭喝酒联络感情喽。”马光然说。

马光然所言,与夏侯平猜测颇为吻合。

“那好,既然明知这些人是冲着二号江滩,那为什么不能拒绝?现在吃了这些图谋不良的宴席,对下一眯论证岂不造成被动?”夏侯平又问。

“扯上二号江滩,就更不能轻易拒绝了。”马光然条分缕析道:“二号江滩如此敏感、焦点,市委让您出面论证,实际上就是决定这块地的最终用途。不管最后论证结果如何,能够获得江滩开发、使用权者必然只是少数几家,多数觊觎者注定会失望。说白了,这论证终将是一桩得罪人的差事,弄不好就会遭遇多数人的围剿。现在,这些人百般设法接近、拉拢,倒不如借机稳住他们,既可彼此熟悉、了解,又能在感情上做些铺垫,将来即使要求得不到满足,也不至于弄得撕破脸皮的程度。相反,如果现在就硬生生拒绝他们,会使他们产生强烈反弹,上来就给您使绊子,令论证工作遭遇严重干扰与阻力。假如最后再不能满足他们的愿望,那么怨恨、仇隙就更大了。因此,明知道有些人是冲着二号滩而来,那也只能装聋作哑、全盘接纳,让大家都摸不着底细。”

“呵呵,看你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怎么以前没有把这种才能发挥出来呢?”夏侯平对马光然的分析心里认可,嘴上却不免夹些嘲讽。

“以前跟的那两位领导,人家只是下来走个过场,无需我想那么多。如今您总说自己是官场新兵,又给我定下门槛那么高的君子协定,我哪敢不多动脑子。再说,既然您对我有知遇之恩,至少可以说我们是在一条船上了,我即使不敢斗胆为您着想,也得为自己前途考虑吧。说白了,我如此卖力地劝您参加,也有自己的私心。万一您在春江把人得罪光了,大不了不当这个副市长,一甩手回到省城。可我留在这里就惨了,在春江还有活路吗?”马光然半是玩笑半是实话。

夏侯平觉得对方说得在情在理,便不再吱声。他再次摊开马光然递过的单子,认真审视起上面的内容,说:“今后这样的活动,你还是要先把第一关,能不参加的尽量先帮助挡掉,不要总让我成为最后一道屏障。”

马光然微笑着点头道:“夏侯市长您可有点冤枉我了,要不是我先帮您挡着,最近这个周末,您分身十次都忙不过来哩!”

“唉,我确实是上周就约了要回家,帮女儿小凡挑一款她喜欢的电脑,还要帮岳父家更换坏了的灯管、水笼头。”欧阳平说的是真话。答应女儿买电脑,已是一个月前的事。岳父岳母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身边也没有别的亲人,他这个独生女婿是唯一的劳力,修修补补的体力活儿非他莫属。

“您家里的一摊子事,我已经帮助安排了。小凡要的电脑,已经按照她的要求,在网上帮她订了。您岳父家的那点小事,由我在省城两个同学帮忙,那两个家伙是我铁哥们儿,也是做家务出体力的一把好手。”马光然不无得意。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办这些事?”这回轮到夏侯平惊讶了。

“我连这个都不能及时掌握,还能算是称职的秘书么?”马光然笑道。

夏侯平歉然一笑,算是对刚才的生硬与烦躁再作弥补。

8

马光然回到办公室,又将那张日程安排表认真浏览一遍,时间、地点、联系人等等,仔细做了标注。

刚才无端被夏侯平奚落一通,他内心虽有想法,却很快平静下来。作为秘书,能够遇上像夏侯平这样的领导,已然万幸!

细说起来,马光然跟着夏侯平做秘书,经历了一个颇有戏剧性的过程。

半年前,夏侯平履职春江副市长,按照惯例享受到一系列相应的待遇:市府八楼一间豪华套间,外边是办公室,里间是休息室,对面是秘书室,总面积将近一百平米;一辆奥迪轿车,排量2.0,裸车价格说是不超过上边的规定,其实里面的好多配置全部做过豪华更新,就连四个车胎都换了正宗进口货;食宿安排在春城大酒店小黄楼,是当年的国宾馆重新改造,全部住的外来单身官员,A单元厅级,B单元处级,每人一个组合,外观朴素,内在豪华,一应用品俱全,有专用的小门与暗道直通餐厅、停车场、游泳池、网球馆;除了市府办农村处一帮人相对固定地提供服务外,还要配备一名随侍左右的专职秘书。这些待遇,不属于法律或文件规定,专车、秘书、食宿之类甚至还有违禁令,但中国官场习惯于左右攀比或按旧例约定俗成,且又总是就高不就低,那些所谓禁令便只是虚设而已。

话说夏侯平副市就职之后,其余待遇迅速落实到位,单就一个秘书迟迟无法敲定。这也难怪,车子、宿舍、办公室之类有固定物件原样参照,唯有秘书这个大活人不好选。更何况,中国官场领导与秘书之间,虽然不似封建社会那种纯然主仆关系,却也不止岗位分工不同说得那样简单,究其实,颇有点像谈对象找伴侣,须得讲究你情我愿、气味相投、彼此合适。如此,才容易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据说,很多领导挑选秘书,委实比找恋爱对象还上心费神哩!

夏侯平接替的那个副市长,刚刚调任市人大副主任,其秘书照例跟了过去。这样一来,夏侯平就得重新物色一位秘书。市府秘书长高放是个老油条,对这位新任副市长表面相当客气,为他提供了若干选项:“夏侯市长是大知识分子,对秘书要求一定很高,给您配的秘书也不能太差劲。这样吧,您自己看着办,无论是在市府办范围内选,还是放眼整个机关大院,哪怕在下边县区挑,只要发现有合适人选,我一定协调组织人事部门,尽最大努力争取过来。”

夏侯平听了,心想,我一个新来的副市长,脚跟没站稳、屁股没坐定,先就急吼吼地大张旗鼓挑秘书,明显是在出我洋相嘛。再说,我在春江人生地不熟,你让我在再大的范围挑,又能挑出怎样的结果?当然啦,他此前虽没做到配备秘书的级别,却也做过相当于秘书的工作,看到过描写官员与秘书之间关系的小说,知道秘书之于领导的重要性。尤其自己既是官场生手,又是春江政界的新人,更需要一位好秘书作为左膀右臂。于是,他谢过高放秘书长的好意,表示不着急确定人选,更不必惊动太大范围太多人,暗中却加紧进行考察物色。

经过短短几天熟悉情况,夏侯平将市府办的人员全部筛了一遍,发现稍具文字水平、协调能力的秘书,要么已经跟了别的领导,要么正在关键岗位难以脱身,真正可供自己选择的对象少得可怜。排来排去,只有农村处的马光然相对清闲,不失为一个选项。可是,根据夏侯平的感觉,在人手紧张、人才紧缺的市府办,一个人特别惹眼地清闲,必定不具有必然性。果然,未等夏侯平主动打听,马上便有好事者找上门来,此人正是马光然曾经的顶头上司、市史志办主任杨彤。

杨彤矮小精瘦,戴一副超千度近视眼镜,一双小眼睛在层层叠叠镜片后滴溜溜转,一张嘴便露出一口烟熏黄牙。

“这个马光然,毕业于春江师范学院历史系,文字水平不错,协调能力尚可,人品也没有什么大的瑕疵,可就是有一样致命的弱点——骄傲自大、不合人缘。当年,他大学毕业后分来我们史志办,工作倒也认真负责,却因为经常当面纠正周围同事的‘常识性错误’,并且专门喜欢抬杠,几乎弄到天怨人怒的地步,让我这个主任不知为他做了多少调节工作。可惜,史志办不像其它委办局,没有下属或基层单位可以安排,好好一个安定和谐的单位,就因为这样一只刺猬弄得人际关系一团糟。”杨彤面对夏侯平倒也坦率。

“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调到市府办的呢?”夏侯平不解。

“说到这个,我也不瞒你夏侯市长。”杨彤故作神秘道:“也是机缘巧合,那年,适逢市府办公开招秘书,我们那儿一位副主任捧着一摞由马光然参与编撰的书籍、文稿,主动到市府‘荐贤’。市府办当即表示了浓厚兴趣,马光然也是求之不得。程序性笔试、面试自然不成问题。政审、考察的时候,我们内部早已形成共识,大家纷纷赞扬马光然德才兼备,乃是机关秘书的绝佳人选。等到马光然顺利进入市府办,想退人已经来不及了。哈哈哈哈!”

听到杨彤如此评述一位曾经的部属,夏侯平胃里泛起一阵酸味儿。之后,也有熟悉内情之人告诉他:马光然得罪杨彤,是因为杨想将侄女介绍给马,遭到后者婉拒方才交恶。偏偏杨彤与秘书长高放又有点亲戚关系,马光然进了市府办,先后转过几大处,一直稳定不下来。前些年,先后有两位从京城、省城下来挂职的科技副市长,秘书们都不愿意跟,高放就安排了马光然。那些领导,平时本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两年挂职期满立马拍拍屁股走路,根本不可能帮他说话。如此,他便成了秘书群里的一只孤雁,放在农村处相对赋闲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通过如此一番了解,夏侯平又寻机直接接触了几次,发觉马光然身上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说话直率有点愣。可转而一想,谁没有经历过愣头愣脑的青葱岁月呢?于是,夏侯平决定,就选马光然作秘书。

谁曾想,得知新来的副市长选了自己做秘书,马光然倒不愿意了。

“听说夏侯市长正在物色秘书。我今天来是请您高抬贵手帮个忙,不要让我做您的秘书。”马光然说话直白。

“哦,说说理由,说得让我信服了,可以如你心愿。”夏侯平大吃一惊的同时,感觉很有意思,倒也没有生气。

“难道你没有听说,我是市府办有名的二杆子、炮筒子?还有人干脆说我精神有问题,我这样的秘书谁受得了?您夏侯市长刚从省里下来,我和您也没有什么过结,我就不害您了吧。”马光然也不隐瞒,实话实说。

“既然你都知道人家怎么评价你,那就说明你还是一个聪明、清醒、智慧的人,也证明你能够改嘛。除了这个,其它还有什么理由?”夏侯平同样不绕弯子。

此前,他在打听马光然情况的过程中,也听到另外一种声音,反映马光然到了市府办这几年,其实已经非常小心谨慎,也试图改变自己,只是因为史志办主任杨彤与高放的影响力太大,才导致他有点破罐子破摔。

“我以前跟过两位挂职副市长,情况你也都知道。不知您来春江是否也是镀金性质?如果是,我又得再白搭进去两年。说实话,我是农村出身,家里很穷,父母和兄弟姐妹供我读大学不容易。我倒不是有多大野心,可既然付出了同样的心血汗水与青春年华,哪个不往好里奔呢?我不能把自己的前途混没了,对不起他们啊!”马光然眼里竟然含了热泪。

夏侯平当即心里一动。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是正常的干部流动,不是什么短期挂职。不过,跟在我后边当这个秘书,个人前途完全凭自己的成绩和表现,与我本人的好恶、进退不会有太大关系!”夏侯平说的是内心话。

马光然听夏侯平说得坦率,感觉这个新来的副市长颇有点与众不同,这才点头答应做他的秘书。

夏侯平虽然收了马光然,却也给他来了个君子约定:秘书不得利用职务便利,打着领导的旗号,进行任何损公肥私、损人利己的勾当;彼此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原则,讲真话、道实情,不得讲假话、空话以及阿谀奉承的马屁话;秘书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有权利和义务监督、提醒、警告领导的不当言行,领导不因秘书讲重讲错讲过火给予任何形式的责备与压制。

半年相处下来,两人磨合得不错,彼此感觉也算满意。

9

周六晚六点差五分,夏侯平赶到陶然居时,市委副书记尤大国已先派秘书等候在停车场,闻讯又亲自到酒店门口迎候。

“尤书记,我没来晚吧?”夏侯平与尤大国握手寒喧,强烈感受到对方传递过来的热情。

“不晚不晚,夏侯市长还提前了哩。”尤大国亲热地搂住夏侯平肩膀,相携走向包厢,“夏侯”二字咬得很重。

进门一看,夏侯平暗吃一惊。一张超大号圆桌,坐了将近二十人,由主人引领逐一握手寒暄,除尤大国亲家陈如海等个把亲眷,多数都是市级机关主官,也有些企业事业单位以及下边县(市)、区的党政负责人,其中包括市府秘书长高放、国资委主任陈万元、海北县长吴东方等要员,夏侯平分管的水利局长朱勤如也在座。看来,传说中的尤氏八大金刚,应该都到场了。

夏侯平的位置,在尤大国右首的主宾席,左首的席位坐着市府秘书长高放,其余按职务、资历、年龄顺序而坐,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夏侯平一看,当即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今天这顿饭,名义上是借了尤大国孙子的百日庆典,其实从面前席位的安排看,自己才是真正的主角。他不由暗自思忖:尤大国摆下这么大的排场,请了这么些人作陪,吃的到底是个什么名堂呢?

在春江市委班子里,尤大国可谓地地道道的地头蛇。追溯起来,他应该是这个层级领导中,最后一批从基层滚打出来的干部。

尤大国出生于春江下辖的西江县。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以优秀回乡青年的身份被推荐上大学,成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做过中学老师、小学校长,后被调到乡里担任文教委员、党委副书记、书记,接着便是教育局长、组织部长、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县长、书记,到了市里又是副市长、组织部长、市委副书记。如此由基层一级级上来,各个层次的党政官职几乎做遍,工农商学牧林副渔悉数管过,其经历可谓相当丰富。尤其是,他任过较长时间县、市两级组织部长,又做过县委书记和分管干部的市委副书记,在春江官场积累了非常雄厚的人脉基础。前几年,据说省里曾经想动他,职位有边远地区的市长,也有省里二、三档次的厅局长,算是名义上的提拔却未必重用,而他以父母年迈、妻子身体不好为由,坚持不肯离开春江,实质上是他自己根本不想离开春江这个老窝。个中原因,一是那些去处要么地区偏僻、贫困,要么位置相对干巴、清苦,除了名义上的提拔之外,骨子里并不实惠;二是从自身实际情况看,尤大国自认为能力、水平、资历、人脉都不差,与其外放异地,不如守在本地或许还能等到一个相应的位置。守株待兔虽是古今笑谈,于他却未尝不是一种选择。退一万步讲,即使永远不得提拔,像他这样根基深厚的地头蛇,不管外边来了怎样的书记、市长,谁也不会轻易忽视、得罪他,至少不会吃亏。

正是抱着如此想法,尤大国拒绝了几次异地任用的机会,一直坚守在春江官场。

四年前那次政府换届,尤大国曾动过冲击市长位置的念头。其时,储宇还没从临海调来春江,而春江原任市长已决定调任江南市委书记。尤大国自恃在政界根基不俗,试图运用上层人脉关系,以及自己在本地的地缘优势,通过考察、测评和人大代表的提名、选举程序,完成对市长位置的成功竞争。没料想,自己这边还未及动作,省委就调来储宇当了代市长,而且,上边已然觉察到下辖各市换届中可能出现的异动,又是紧急下发文件通知,又是分派督查巡视组,要求务必遵守选举纪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如此才保证了省委既定的储宇顺利当上市长,也令尤大国的企图彻底化为乌有。三年多前,原任市委书记提拔到外省工作,汪乾坤马上顶了过来,再次断了尤大国主政春江的梦想。不过,汪乾坤到任不久,省委为了平衡某种力量,还是利用原政协主席退休的机会,让尤大国顶上政协主席并保留副书记职位。这样一来,尤大国职务上解决了正厅,市委这边职权依旧,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春江官场尽人皆知,过去较长一个时期,春江市的用人大权,多数掌控在尤大国手里。那时,他先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后又担任主管党务的市委副书记,把持着春江的整个组织人事系统。后来,上边推行重要领导岗位异地任职制,市委书记、组织部长全是外来户,流动又比较频繁,他这个副书记的权力就更大,有时干脆将不太强势的书记置于傀儡位置。于是,以他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层次颇高、人员众多、权势很大的圈子。其中,又以他老家西江籍官员最为得势。前几年,曾经流传两句顺口溜:“西江话一讲,官位就看涨。”“亲不亲,西江音;用不用,西江人。”而他,虽然在公开场合将我党组织路线、干部任用原则说得头头是道,私下里却也有一句尽人皆知的口头禅:“干部这么多,用谁不是用?”

不过,汪乾坤就任春江市委书记后,马上从省里要来金鑫担任组织部长,一把手书记亲自抓干部,而且与组织部长之间形成无缝对接。加之,随着新的基层党务体制的改革,像春江一级市委专职副书记减为一人,其职能与分工不再像过去那样具体、实在,很多时候只是作为某种象征与过渡。因此,尤大国的实际权力与影响受到很大限制,明显呈下行滑落趋势。况且,随着年龄渐渐迫近红线,明年秋天党委换届在即,尤大国的副书记注定不能再当,政协主席的含金量与震慑力毕竟有限。因此,尤氏江山明显进入更替倒计时。当然啦,套用中国民间千古流传的一句俗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尤大国凭借其几十年运转的惯性,政治上依然有相当大的潜在势力。

最近一段时期,或许是感觉到权力衰减,或许为了试验各式人心,尤大国家里红白喜事不断,并且频频大操大办,就连女儿二婚也大摆宴席,把场面弄得轰轰烈烈。这次孙子的百日宴,其实已经分层级举办过多次,前后持续一个多月,其意图除了借机敛财,也有某种笼络人心、彰显势力的意思,为的是进一步突显、巩固其江湖地位。

夏侯平暗自思量:眼前这场宴请,主要目标肯定不在敛财。那么,是否与自己到任之初那次称呼风波有关呢?

半年前,夏侯平履任春江副市长不几天,省里召开一个高效农业方面的视频会议。上边会议结束后,市委市政府照例就贯彻落实情况进行部署。尤大国以市委副书记身份主持会议,夏侯平作为分管副市长,宣读一份文件。之前,夏侯平在来春江报到那天,已经与尤大国见过一面,相互点头握手,并无交谈。这次视频会议前,双方礼节性寒暄几句,算是第二次握手。夏侯平是个敏感的人,凭直觉已然感觉对方眼神、体态、语气中的不甚友善,心中不免有点戒备。

那天,会议下午三点开始,照例有点马拉松的味道,会场气氛松散慵懒,与会者听得哈欠连天。好不容易等到省里视频结束,很多人已经频频抬腕看表,这让坐在主席台上的几个市领导眉头渐紧。

轮到夏侯平出场,主持会议的尤大国宣布道:“下边,请夏市长宣读市委市政府决定。”

夏侯平愣了一下,笑着小声提示道:“对不起尤书记,我这个姓是复姓,不是姓夏,而是姓夏侯。”

夏侯平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可还是通过麦克风传到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刚刚还有些**不安的会场,马上静得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一般。

尤大国分明是听明白了,眼里掠过一丝尴尬与不快,却又稍纵即逝,马上笑着大声道:“呵呵,夏侯读起来象下河,不顺口也不太吉利。我看还是请夏副市长宣读市委市政府决定吧。”

尤大国言罢,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全场,又瞪了某些角落几眼。这时,夏侯平倍感尴尬与愤怒,却只得强忍不快,板着脸宣读完决定。自此,夏侯平在春江官场就有了两个称呼:夏侯市长,夏市长。但凡有尤大国在场,便不太有人敢称呼夏侯市长,至少不敢大声喊;即使尤大国不在场,也有一些部门负责人,照样称呼夏市长。

那次称呼风波发生后,夏侯平也做过一点调研和思考,追寻尤氏举动到底属于临时起意还是主动挑衅。经了解,尤大国对夏侯平虽无前怨却有成见,原因是他曾力荐自己的亲信、市府秘书长高放担任副市长。夏侯平的到来,尽管是省委直接决定,更是蔡书记吏治的一个部分,总归破坏了尤大国的计划,占了高放的位置。如此看来,不排除其借机戏耍夏侯平的可能,算是给这位不速之客一个下马威。此其一。其二,尤大国在春江官场呼风唤雨惯了,难免养成了一言九鼎、神圣不可侵犯的霸道作风。夏侯作为复姓,春江地界上本来就稀少,更不同于诸葛、欧阳之类,借助于诸葛亮、欧阳海等名人得到广泛普及,尤大国又是读书不多的老中专生,不谙其读法、来源自在情理之中。为此,夏侯平私下反思,如果自己当时克制一下,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开纠正,或许会让尤大国脸面上过得去些。

事情过去半年,期间并无任何沟通与化解,夏侯平在对待尤大国的态度上,并未因为称呼问题有所表露,而是保持着不远不亲不卑不亢。现在,尤大国不仅屈尊纡贵邀请赴宴,而且反复加重语气称呼夏侯市长,明显有了却前嫌主动示好之意。

10

宾主坐定,宴席开始。或许因为夏侯平这个特殊角色,或许暖场时间不甚充足,总之,初起的气氛难免有点清冷与僵硬。好在尤大国的开场白颇为热情洋溢:“今天到场的诸位,大多是与我共事多年的老朋友、老兄弟,彼此感情用句套话来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夏侯市长哩,作为这个宴席上最尊贵的客人,是省里重点培养的领导干部,以年轻实干、知识渊博、能力超强得到全市上下普遍赞誉,更让我这个老朽佩服得五体投地。夏侯市长与我尤某人相处不久,却是一见如故。今天请夏侯市长和各位来哩,借了小孙子百日这个名目,其实是大家聚一聚。来,闲话少叙,干杯!”

尤大国一席话,无疑为整个宴席定下基调。接下来,大家便鹦鹉学舌般不吝溢美之辞,倾情献出崇敬目光与马屁套话,在尤大国与夏侯平之间频繁转换。此际,众人口里的夏侯二字也是咬得音准腔正,无比准确。

说话间,酒过三巡,菜上五品,酒席桌上已是其乐融融、热气腾腾。夏侯平作为唯一的局外人、旁观者,借机领略到春江官场另一个侧面、另一种风景,也算是长了些见识。

夏侯平乃大学老师出身,久经讲台历练,观察事物善于概括提炼。对于眼前这个场景,如果一定要进行逻辑化理性概括的话,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或者再形象一点,就像一部气势宏大的音乐作品,当可分成三个声部——

第一声部:《欢乐颂》

今天这场酒,主人是尤大国,食客绝大多数是尤大国的亲信部属,又是以其孙子百日名义,欢乐、祥和、亲切、随意乃主旋律。况且,菜肴从天上飞、地上走到江里游、海里潜,无一不是稀有珍奇精品。再看那酒,白的是二十年陈极品茅台,倒在杯中黄澄澄厚笃笃,高出杯口些许却不溢出丝毫,喝在口中更是绵软细腻,回味无穷;红的是法国波尔图名贵葡萄酒,别的不谈,单看外包装和酒的颜色,便知道这酒一定是经过了杜罗河水的长途颠簸;即便那本味豆浆亦非普通货色,而是这家店里的一大特色,黄豆品种固然是拥有百年种植史的地产小豆,经由石磨人工研磨而成,其价接近豆油。于是,大家无不放开了吃喝,大可将此宴席作为一场娱乐嘉年华。

然而,谙熟中华文化者皆知,诸事但凡与官场有染或是官员在场,便无一不与政治有了瓜葛、牵连。就说面前这个场面,虽是以家庭宴席名义出现,却因为主、客身份的特殊,与普通平民百姓聚会当有很大不同,内中暗藏了许多机巧与玄妙。眼下酒未过量,大家都还清醒,这酒桌上谁该先说话、谁当后发言,哪个敬酒当起、哪个敬酒应坐,及至杯中物深浅,等等,皆有很大的学问。弄得不好,若是搞错顺序说错话,或是言语举止不妥当,就会犯了忌讳得罪人。譬如照规矩,尤大国作为主人,先要敬客人一轮以示欢迎与感谢,而且这种敬必是挨个进行。在春江,酒席桌上又有成例——敬者一饮而尽、被敬者量力而行,听上去似是民间戏言,却也早就约定俗成。若是按此办理,今天这种场面让尤大国敬完一轮,先要喝干十几杯,加起来不下五六两。照说呢,尤大国是春江官场有名的“尤一瓶”,这点酒喝下去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此事却又不能就事论事,倘若堂堂尤书记对着满桌下属,挨个儿一圈敬下来,咣咣咣连喝十几杯,大家也都眼睁睁等着主人来敬,毕竟不成体统。

于是,酒席伊始,市府秘书长高放提议:“今天尤书记请我们来,这是我们大家的荣幸。下边尤书记敬酒时,不必单个进行,也不必一饮而尽,只要意思到就行了。”

高放是尤氏八大金刚之一,他之提议,算是给尤大国解了围,既有让其少喝酒保护身体的意思,同时也使主人超脱于规矩与风俗,面子上过得去,算是送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头彩马屁。

大家热烈鼓掌,一致喝彩通过。

不料,掌声响到一半,途中竟杀出个程咬金,同为金刚之一的水利局长朱勤如呼啦一下站起来,大声道:“不妥,不妥,严重不妥!我的意见,酒是要敬的,干杯也是必须的,这个规矩绝对不能破!不过——”

人高马大的朱勤如有点轻微罗锅背,站起来就像一只长脚虾,其西江乡音与尤大国如出一辙,说起话来粗门大嗓。他这一打岔,大家都知道一定是施以欲纵故擒计,却不知是如何个纵与擒。

“你个朱大炮,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高放被朱勤如挡了话头,微有愠色,当然不会轻饶他。

“尤书记喜得贵——爱——,反正是宝贝孙子吧,喜庆程度远远超过奥运成功举办、宇宙飞船上天,这喜酒岂有不敬之理!当然啦,尤书记为了春江的跨越与腾飞日理万机,不能喝太多的酒也是事实。因此,对高秘书长的英明指示,我在表示最热烈赞成和拥护的同时,作些狗尾续貂式的微调:首先,尤书记敬酒不必站起,否则罚酒一杯;其次,尤书记敬酒不必一饮而尽,而是改由被敬者一饮而尽,你们看如何?”朱勤如自觉抖出了一个响包袱,不免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这个提议,依然博得热烈欢呼,大家一致鼓掌通过。高放却不依,说:“不如补充一条,凡是尤书记没有干杯的酒,就由朱局长代劳,谁让你是咱春江机关里大名鼎鼎的朱连发呢!”

高放话音未落,桌上早已一片喝彩叫好声。朱勤如也不推辞,说:“不就点酒嘛,行!”

尤大国笑吟吟地看着座位亲信斗嘴起哄,脸上写满了欣慰。他扭头对夏侯平耳语道:“朱勤如喝酒既可以早、中、晚三顿连着喝,又可以红、白、啤轮番上,不用说在市级机关,就是全省水利系统,也是名气不小。有时北京或省城来了能喝的客人,市里也让他出面应付哩。”

夏侯平点点头未置评论。他来春江半年多,已经领教过朱勤如的酒名。平常多数时候,他遇到这位水利局长,皆是嘴喷酒气、脸色潮红、睡眼惺忪,一只灿若熟透草莓的大鼻子,更是彰显其体内酒精严重超标。

如此,喝酒规矩既定,底下就该开怀畅饮了。

第二声部:《百媚图》

桌上诸公,皆是跟随尤大国南征北战多年的官场老将。今天这个酒席,不必看宾主座位安排,光是尤大国亲自出门迎候,以及刚才致辞时重点推出夏侯平,大家便不难揣摩出主人的意图。于是,趁着酒意尚浅、头脑清醒,舌头活动还在自如状态,先将夏侯平这个主宾好生伺候一番。

整个桌上,除了尤大国、夏侯平二位市领导,数市府秘书长高放位置最高,他开头炮理所当然。

“这杯酒,我先要敬一下我们春江政坛的未来之星,今天这个桌上最尊贵的客人夏侯市长。三层意思:一是感谢夏侯市长这半年多来的关心、指导、帮助;二是祝愿夏侯市长官途光明,前程似锦;三是希望夏侯市长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多多给予本人服务效劳的机会。至于喝法哩,我建议参照尤书记,领导量力而行,本人一饮而尽。”高放说罢,举杯与夏侯平用力一碰,酒杯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尚未消散,杯中物早已一饮而尽,嘴里砸出夸张的咝咝声,还将酒杯倒过来晃晃,以示一滴也没有剩下。

夏侯平见状,并没有按照对方所说量力而行,而是一仰脖也喝干杯中酒,同样倒过杯口表示诚意,说:“感谢高秘书长盛情,我酒量虽然不大,这杯酒还是要喝干。尤书记是春江的老领导、老前辈,我是个晚辈、新人,出力流汗的事我可以当仁不让,在喝酒问题上怎么可以与他老人家平起平坐呢?”

夏侯平这通话,说得情真意切,令人感动。直到此时,满桌人这才把悬着的心纷纷放了下来,有的长吁一口气,有的鼓掌,有的欢呼,酒席气氛随之进入更热烈、欢快、和谐的状态。

其实,此前酒席桌上的一番往来,已令夏侯平看出端倪——这桌酒宴,尤大国借了孙子百日名义,请了这么多亲信官员,似乎全是冲着自己这个特殊客人。先不论尤大国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单就其在春江官场的地位名望,能够屈尊摆下如此高规格酒席,向自己这个晚辈、新人示好,已然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官场中事,微妙之处胜如两国外交,断不可放任感情意气用事。再说,面前在场诸公,皆是尤大国的宠信之人,也多少都知道半年前那次称谓之争,他们无不希望借眼下酒席化解之,获得一个圆满结局。夏侯平自忖,自己今天的表现如何,将决定着本次宴席的成功与失败,也左右着包括主人尤大国在内桌上诸公的喜怒哀乐。因此,刚才高放敬酒时一番马屁话,并没有让夏侯平忘乎所以,而是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如此一来,既显示了自己的识相、知趣,又体现了尤大国此时此地的独一无二,还进一步调和了酒席气氛,融洽了彼此关系。

高放刚坐下,又是朱勤如紧跟而上。

“夏侯市长不仅是我们春江历史上最年轻、学历最高的市领导,而且也是全省最有发展前途的厅级干部。像我这样的土包子,能够在您这种大知识分子的直接、亲自领导下工作,真是三生有幸!来,我敬您一杯!”朱勤如不等杯子碰出声响,抢先喝干杯中酒,然后一把夺过夏侯平的杯子,大半倒进自己杯子又干了,这才亮出空杯,得意地向全桌做了一个亮相。

夏侯平喝了剩下的小半杯酒,面露微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小小的感动。他觉得,朱勤如年长自己十多岁,官场资历也比自己深很多,能够如此礼让委实不易。

海北县委副书记、县长吴东方,曾经担任过尤大国的秘书,是个话不多、内功不错的年轻人,也是八大金刚中人。按照职务、级别及其重要性,他本来应该坐在更靠近尤大国或夏侯平的地方,可开席前安排座位时,他硬是将坐席与史志办主任杨彤做了交换。那个举动,大家肯定一致解读为尊敬、礼让前辈,可夏侯平却觉得吴东方坐在对面副陪旁边,恰恰与礼节无关,而是为的便于观察主人这边动向。此举,或许是一个做了长时间秘书的职业习惯。这不,吴东方瞄准了空隙,专程从桌子对面绕过来敬酒,更加凸现其态度真诚、殷勤。

“听说夏侯市长在大学时兼带博士生,不知现在还带不带了?我以前大学读的是金融,在市委办时硕士读的工商管理,现在县里工作非常需要农业、水利方面的知识。最近我正在考虑重点加强这方面的学习与进修,还请夏侯老师能够给予指教帮助。如果我想读博,不知能否成为夏侯教授的学生?”吴东方既显摆了自身学历,又体现了谦虚好学品格。

夏侯平虽然多少听出些炫耀、卖弄的意思,却也不觉得有多刺耳。何况,放眼满桌官员,大多面露粗陋之气、口吐秽俗之语,难得有这样谈及学问之人,倒也让夏侯平感觉眼前一亮。于是,他赶紧举杯表态:“既然吴县长如此好学,那我一定尽力玉成!”

“对于夏侯市长,我陈某人别的马屁拍不上,只有一样敢说大话——”国资委主任陈万元,身材矮小却无比肥硕。他一手抚摸腆出老高的大肚皮,一手习惯性地捋捋油光瓦亮的大背头,故意卖了个关子,说:“钱!今后,凡是夏侯市长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只管给我陈某吩咐一声,多了不敢说,千儿八百万小菜一碟。咱国资委,不就是各位市领导的钱袋子、小金库嘛!”

陈万元此话一出,当即赢得喝彩一片。看得出,大家对这位掌管着巨额国资的财神爷,充满了羡慕与敬畏。

十几个人轮流上阵,诸如此类马屁与逢迎,夏侯平算是享受到此生以来最为丰盛的耳目大餐。

平心而论,无论就其人品道德,还是论及智力情商,夏侯平都不喜欢这种虚假客套的场面。尤其面对这种层次偏低的阿谀奉承,不仅一眼就能洞穿,而且内心里也极为抵触。再说,他长期在大学校园生活、工作,习惯于丁是丁卯是卯,养成了较为严谨务实的行事风格,更是很不适应眼前这一套。然而,说来真是有点奇怪,夏侯平明明知道面前这些人和自己并不真正亲近,说的完全是些违心讨好之言,可是置身这样的环境,听着这样暖心暖肺的话,加上美酒佳肴的滋润,他的内心里竟也渐渐起了变化,某种不可言喻的美好竟然于不知不觉间升腾起来。特别是刚才吴东方的那一番话,许是恰好击中了他心底某个柔软的部位,竟在瞬间勾些许冲动,一丝虚荣也在这其中滋生出来。几乎一刹那,他差点就要答应吴东方,当面褒奖、承诺、点拨些什么,只是因为矜持与理性依然占据了小小的上风,他才没有说出口。

这样的念头虽然非常短暂,却让夏平内心凛然一惊。他赶紧猛喝几口茶水,将满口酒气强力压下去,更将刚刚滋生出来的那种得意、虚荣毫不留情地打压下去。他知道,刚才那样的念头是一个不祥的兆头,甚至是极其危险的信号。面前这样的场合,以前很少碰到过,今后却可能会经常遇到,及至成为家常便饭。如果每天都置身于这种氛围,眼前总是晃动着灿烂如花的逢迎嘴脸,耳边时刻充斥着这样的奉承之声,自己还会有一贯保持的冷静、理性,还会有足够的识别力、抵抗力么?

所好的是,此时桌上热菜尚未上齐,酒也才喝到四五分,大家总体看来说的无非都是些场面话,即使肉麻一些,也过分不到哪里。

11

真正的大戏,在第三声部:《歌恩公》

酒喝到后半场,桌上的几只大菜上得差不多了,一箱六瓶装茅台只只皆空,第二箱酒正在启封。这时,酒量偏小如杨彤者早已面如泼血,端着杯子的手颤抖如中风老人;酒量颇大似高放、朱勤如们,也有了程度不同的醉意,走路有些摇晃,舌头渐趋僵硬;也有自控能力强若吴东方者,即使没有真醉,此时也要借醉遮羞,开始为下边的重头戏做些装扮掩饰。总之,此时情景完全具备了大戏开场前的氛围,整个场面已经近乎沸点前的热度。

对于主人尤大国的歌功颂德与感恩戴德,虽然不免有肉麻之嫌,却也遵从一定的潜在规则,或是按照职务大小,或是依着关系亲疏,一一粉墨登场,令人感觉嘈而不杂、闹而不乱,听上去也似品食做工精细的走油肉,肥而不腻。

如果说刚才吹捧夏侯平的那些话,是在洒醒的状态下,顺着主人尤大国的意思,多少有些虚与委蛇、表面应付的成分,那么现在面对的是主人尤大国,大家酒又都喝到八九分,就有了吐露真话、表露真情的意味,有些甚至说得情真意切、令人闻之动容了。

“尤书记,我敬你一杯,若不是你这么多年来的悉心关照,绝对没有我杨某人的今天。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你都是我们杨家的恩人,是我杨彤的再生父母!”史志办主任杨彤总在强调酒精过敏,那张猪肝一样的脸也证明其言不虚,刚才敬夏侯平时只是抿半杯红酒,可眼下敬尤大国时,硬是不顾劝阻,喝下满满一杯白酒。一张脸,在酒精刺激下不仅红得透亮,而且还挤出两行泪水。

杨彤刚才一番话的背景,夏侯平曾听秘书马光然说过。杨彤是海北人,原本是尤大国政敌、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胡丛民的部下,也是胡的亲信。杨彤与高放有点亲戚关系,后者则是尤大国阵营中人。早先,尤大国与胡丛民还未闹到势不两立境地,杨、高二人分属不同阵营,倒也相安无事。前年夏天,杨彤儿子考上公务员不久,因酒后驾驶撞死一位老人,按照法律应当判刑并开除公职。杨彤先是一心依托于胡丛民,在想尽办法皆不见效的情况下,又托高放求到尤大国门下。市委副书记的能量,毕竟大过人大副主任。尤大国运用其巨大影响力,先是令死者当地官员以金钱做通家属工作,后又让交警部门取得死者精神不正常的证明,再将杨公子的喝酒事实进行了模糊处理,一桩公案最终不了了之,杨家由此避过一场大灾。

水利局长朱勤如已然醉眼惺忪,眼见被杨彤抢了头彩心有不甘,马上趋前一步喝下杯中酒,操一口浓重的西江口音,叨叨道:“要说恩情,尤书记对我的恩情最大!嗯?你们不信?我在乡里当农技员时,尤书记是乡长吧?我当农技站长时,尤书记是书记吧?等到尤书记当了县领导,我就做了副乡长、乡长、县农办副主任、水利局长。尤书记到市里之后,我的进步就更快了,从县长助理到副县长、市水利局长。总之,尤书记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一步也没拉下过。对我而言,说尤书记情比天高海深、恩同再生父母,一点也不过分哪!”

朱勤如虽未流泪,却以连干三杯表达真诚。而且,他的一番话,马上引发酒桌上的“多米诺效应”,大家像预先约定或排练过一样,又像小学课堂上的那些蒙童,纷纷争先恐后踊跃发言,话题全部围绕尤书记如何栽培、如何扶持,表达方式也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一般,其叙述手法、抒情套路竟也大同小异。

“要说近距离感受尤书记的道德人品、学识能力,在座的没有人比我更有发言权。我在尤书记身边做秘书那几年,对我的帮助完全超过了十几年读书生涯,超过了任何一个硕士、博士学位。记得当初刚到尤书记身边,我文章写不好,说话办事不知深浅,也不懂处理人际关系,尤书记总是谆谆教诲、不厌其烦,从道德品质到工作能力,从做人到做官,没有一样不是手把手地教。那一幕幕场景,如今想来还是那样亲切、温馨、感人!”吴东方此时借助酒精的力量,也不再一副低调沉稳模样,而是一反常态地亢奋起来,说话如同吟诗。有趣的是,他本不是西江人,却因为跟在尤大国身边做过秘书的缘故,硬是练得一口地道西江口音,此时听来倍觉亲切哩。

“唉,可惜了,可惜了,我就没有这个机缘,无法在尤书记身边贴近领教。不过,我从尤书记身上学到的东西,却一辈子都消受不完!”高放显然喝高了,舌头拖不动不说,颤巍巍端起的酒杯泼得到处都是。他长期在政府系统工作,尤大国提拔到市里后则主要在党委任职,两人的交集主要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全市企业改制时同在一个工作组共事半年。其时,尤大国身为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兼任工作组长,而高放则以市府办副主任身份担任秘书、联络员,彼此合作愉快、共事融洽,形成铁杆盟友。高放能够在市府办人才济济的环境中脱颖而出,也是得益于尤大国的鼎力相助。

“在春江,我生是尤书记的人,死是尤书记的鬼!不管什么时候,谁要是敢和尤书记过不去,就是和我钱某人过不去,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人事局副局长钱长玉,此前一直没怎么开口,敬酒时也是闷声不响顾自干杯。此时突然拍案而起,呼口号一般说完一段话,竟然啪通一声倒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事后,夏侯平从马光然处得悉,此钱长玉原籍西江县人,从小随父亲在海北读书,文革期间是海北中学造反派头头,武力制伏过包括胡丛民亲戚在内的许多“牛鬼蛇神”,担任海北县“革委”常委时还是个娃娃,据说也是春江地区最年轻的县级官员。期间,被推荐上了某著名大学,毕业后分到春江地区行署宣传部。文革结束,政治上一度遭受清算与压制,被下放到机床厂。九十年代那次企业改制时,尤大国蹲点机床厂,不知缘何看中钱长玉,将之调到市人事局。同时,尤妻朱芳还介绍钱妻拜春江有名的施老专员为干女儿。不久,钱被提拔为春江市人事局副局长。据马光然反映,此公擅长匿名告状,春江官场人送绰号搅屎棍,在海北名声至坏至臭历数十年矣。

尤大国刚刚还一脸微笑,始终以慈爱、深情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场景,显得非常享受这种忆旧与吹捧。直至钱长玉这一声呼喊及其摔倒,才使他感觉不妥,脸上略显尴尬之色,当即摆手制止道:“喝多了,喝多了,都是酒话,不作数!”

目睹着酒席桌上的这一幕**,夏侯平终于知道,省委书记蔡贤达为何会在提到圈子、山头时那么愤怒,言辞那么犀利了。且看面前这帮官员,哪一个不是从基层苦苦打拼一步步上来?哪一个不是掌控着一个地方、部门,管理着成百上千、甚至更多人?哪一个在台上作报告时不是大道理一套一套?可在私下里,当他们置身于这样一个范围狭窄、单纯的圈子,面对着一个共同的精神领袖,马上便自觉剥夺了华丽的外衣,露出的是完全与其职务、经历不相配的面目。他们刚刚说出的这些话,何其幼稚、虚伪、无聊甚至无耻,可哪一个又不是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呢?!

再看看被众星拱着的市委副书记尤大国,显然极其享受并沉湎于眼前的这种氛围。夏侯平猜想,尤大国依仗在春江地盘上的苦心经营,凭借长期把持的用人大权,笼络着一批铁杆亲信,形成了一个坚固而庞大的圈子、山头,图的不就是春耕秋收、投桃报李么?今天在座的这些官员,哪个不曾沐浴过他的恩惠,哪个不该给予倾情的回报?漫说是奉献几句马屁、恭维话,就是真的赴汤蹈火也应该在所不惜!此时的尤大国,已然无需分辨面前这些人的话何为真、何为假、何为正、何为邪,他要的只是一种态度、一种气氛。那种悠然自得迷醉其中的神情,颇有电影电视里帝王面对众臣山呼万岁的感觉哩!

当然,在这期间,尤大国也没有忘记身边的夏侯平,他不时端起酒杯与之轻轻碰一下,附耳低声感叹一句:“呵呵,他们说的这些,我自己倒有些忘了,难得他们这样不忘本哦。” 或者,也善意提醒一下夏侯平:“作为一名领导干部,不论地位与能力水平多高,有时也需要这些同志的支持嘛!”

夏侯平自然懂得其中奥妙,尽量融入这种和谐氛围,不致显得生分、碍眼。何况,他也乐得通过这种情景,从旁冷静观察,获知这些人与尤大国关系的来龙去脉。他知道,自己身在春江官场,不熟悉个中情况,又如何能立身呢?

一餐饭吃下来,夏侯平虽然吃了个半饱,却对周围这些人的关系弄了个七不离八。他知道,这是一个势力很大的网络,以身边的尤大国为核心,人员几乎覆盖了整个春江的党政机关和下属县区,涉及很多要害部门。今后,自己即使不能成为这帮人的朋友,那也不能成为其敌人啊!

有道是,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尤家酒席再好,也有曲终人散时。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尤大国端起酒杯,提议道:“最后一杯酒,还是敬今天最尊贵的客人,我们的夏侯市长。今后,希望大家像支持、服从、尊重我一样,支持、服从、尊重夏侯市长!”

这杯酒,又一次把焦点投射到夏侯平身上,尽管满桌的目光早已迷离,很多人的舌头早已重若千斤,大家还是鹦鹉学舌般按照尤大国意思,向夏侯平再次表了衷心。

散席之后,尤大国拉着夏侯平的手并排走向门外,意味深长地说:“咱们一个老人,一个新人,就结成一个帮扶对子,一帮一、一对红吧。”

就在此时,尤大国的儿女亲家、春江建安集团老总陈如海快步插上来,将头挤进尤、夏二人中间,道:“亲家公,夏侯市长,我还有点小事想汇报一下。关于二号江滩的开发使用,我们建安集团已经有了成熟规划,打算在那里建造长江下游最大的家居小区,还请夏侯市长多多关照。”

尤大国不等陈如海说完,断然阻止道:“今天不谈这个!今天不谈这个!”

夏侯平正不知如何处置,恰巧此时走到大门口,碰上出来送客的陶然居店主野夫。尤大国拉住野夫,将夏侯副市长作了郑重介绍。野夫故作初识夏侯平,握手时则暗暗用了一把劲,彼此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