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圈子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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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夏侯平做梦也没有想到,事隔不过三四天,尤大国家的一餐饭,竟然演变成一桩闻名遐迩的所谓“事件”。

“事件”开始只是在机关里少数人悄悄议论。最先听到外边议论者,是秘书马光然。

“那天尤大国书记家吃饭的事,最近机关里好多人在议论,说得还挺热闹。”马光然神色庄重。

“哦?都说了些什么?怎么个热闹法呢?”夏侯平起初并未在意。

“除了重弹尤大国借机敛财、拉帮结派、笼络人心这些老调外,这次主要是把你扯了进来。说尤大国摆下这么大阵容陪你,是想把你拉进他的山头;还说尤大国请客是表象,实质上是为亲家陈如海拉关系,真正意图是帮其拿到二号江滩。”马光然也只能说个大概。

“知道消息源从哪儿来吗?”夏侯平问。

“我是早晨接您上班时,司机老方路上告诉我的。要不,我让他打听一下?”马光然说。

“别!千万别!”夏侯平一再制止。他知道,司机老方虽然老实,可接触的大多是领导司机,让他打听难免坏事。再说,这种事情人家议论几句,即使有违事实,那也不过说说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

没曾想,有关这方面的议论当夜即变成文字,出现在一家名为“茶余饭后”的网络论坛上,并立即引发大量跟帖快速散发开来。

据说,“茶余饭后”由京城一帮春江籍自由职业者开办,谈论、转发的大多是与家乡有关之事,在春江当地和异乡游子中影响很大,与春江政界也有若即若离的联系。

夏侯平接到马光然报告,立即下床打开电脑点击论坛,一行大标题赫然跳出:《春江市某政要拉山头摆鸿门宴图谋不轨》。帖子主要内容如下:

上周六晚,春江市某知名政要Y借给孙子举办生日宴之名,于某酒店大摆宴席,光是名牌烟酒就消费掉数万元,山珍海味更是应有尽有,疑是公款消费。出席对象除政要亲信之外,还特别邀请了刚刚到任不久的某年轻副市长X。政要此次宴请,除通过吃喝笼络人心、显示权威,据说主要是向副市长摆阔炫耀兼暗中施压,企图将其拉入山头。另外,春江市准备对一块逾二千亩的江滩实施开发利用,目前正全权委托X副市长牵头论证,而政要亲家正是春江知名建筑大亨,觊觎江滩久矣,此时摆下豪华饭局,明显有逼副市长就范之意。总之,宴请的背后,完全是一次充满了阴谋诡计的鸿门宴,居心显然不良!

帖子发出短短三四个小时,跟帖、评论、转发者已经超过三百,很快逼近头条位置。跟帖者非“赞”即“顶”,评论更是呈一边倒态势——

官官相护,官官相通,没一个好东西!

再好的官进了春江这只污水缸,出来时也是一身臭气!

听说,还有人在酒席上向政要和副市长大呼万岁哩!

拉帮结派,山头立林,党同伐异,春江传统!

……

这中间,不排除有些骂人脏话、政治敏感词被自动屏蔽。否则,条目会更多,内容也更加不堪入目。

夏侯平感觉事情没有原先想象的那样简单,自己很可能一不小心卷入了某个漩涡中心。可是,网络世界无边无际,只要不触犯法律,人人都有在上边发言、议论的自由。何况,人家没有指名道姓,说的事情又并非完全捏造,能奈之何?

夏侯平首次碰到这种麻烦事,不知对何人讲,几乎一夜无眠。

躺在**,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冤屈。当初在大学,虽说是清苦一些,仕途上也没有什么大的发展,可生活、工作环境何其轻松自由,做学问的天地何其广阔!自从下到春江做了副市长,他本想按照省委蔡书记的要求,尽量做到远离是非陋俗,即使不能改变周围环境,至少先要保全好自己。可是半年的实践却得到一顶骄傲自大的帽子,最终不得不实行暂时的退让、屈服,以适应、顺从环境。这次尤大国家的宴席,他完全是以超脱心态勉强应付,内心别扭、痛苦也只有自己明白,到末了还是落得这种不堪结局。看来,做个理想中的清官、好官、明白官并不容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到春江来做这个副市长。设想一下,假如半年前不曾离开学校,哪里会有眼下这么多的烦恼与纠结?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人盯住你的一举一动?什么狗屁酒席、应酬,统统见鬼去吧!

第二天晨六时,市委常委、秘书长方智达打来电话,问:“尤书记家的那顿饭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传言满天飞,连网上都出来了。那些帖子汪乾坤书记夜里也看了,他倒没说太多什么话,只是让我侧面了解一下情况。不过,这件事任其蔓延,恐怕对你夏侯老弟的形象有些影响哪!”

对于方智达这个电话,夏侯平不敢怠慢。他知道,方智达身为市委常委、秘书长,是市委书记汪乾坤身边的核心幕僚,由他出面将真相转告汪书记,最好不过了。于是,他把吃饭前后过程,包括何时何人以何种方式邀请,宴席桌上哪些人参加、哪些人讲话,甚至连敬酒顺序、说话时的表情神态,等等,不分巨细均做了详尽介绍。

“方秘书长,这件事是否需要我向汪书记当面汇报,或者向市委写个书面报告之类?” 夏侯平问。

“事情不过如此,当面汇报或书面报告我看不必了。你放心,我会向汪乾坤书记转述,代你做个说明。”方智达态度明确。

市委政法委常务副书记何林,上班时在大门口遇到,专门叫住夏侯平,问:“夏侯市长,你参加尤大国书记家宴请的事,居然弄出这样的动静,有些说法完全属于恶意诽谤。你看,是否需要我这边让公安上运用一点手段,将幕后造谣者揪出来,还公众一个事实真相?”

何林是一位部队转业干部,参与破获过省城一桩特大走私案,是全国公安战线二级英模,从公安局副局长任上提拔为政法委常务副书记。目前,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癌症晚期,何林主持日常工作,将来顶缺的可能极大。平时,何林为人低调、不事张扬,似乎同所有人都若即若离、不亲不疏,与夏侯平更是少有直接联络。此时,何林出面关心,也算难得。

夏侯平赶紧回应道:“谢谢何书记关心!吃饭的事情原本简单,幸好是尤书记家的私宴,又有那么多人在场见证。现在,既然有人关注到了,对宴请动机及当时情景提出疑惑,这也不是什么坏事。领导干部接受群众监督,自在情理之中。至于监督者是谁,动机如何,就不必深追了。”

夏侯平生怕话说得不到位,或许会引起对方误解与尴尬,马上转移话题,破例对何林主持下的政法委工作,说了一番恭维话。

进了办公室,尤大国电话跟了进来,声音明显有点沙哑,道:“夏侯老弟,抱歉哪!本来也没多想,就是请你吃顿饭,表达一下同事、朋友、老大哥的心意,哪曾想竟给你弄出这么些闲话。事情哩,也就这么大个事情,闹腾一阵子就过去了。这种事,我尤某人遭遇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背后哩,我也知道是什么人在搞鬼,无非还是个别老对头,自己不甘退到闲职,眼热我在市委这边占个位置。唉,不多说了,这里就算老哥向你赔礼了!”

尤大国说着,声音竟有点哽咽。

夏侯平赶紧劝慰,说:“尤书记言重了,这事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咱们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心里没鬼,随便外界怎么议论。这件事,也算是让我这个官场新兵,多了些经历。”

事情过去两天,果真如尤大国说的那样,闹腾一阵子便渐渐平息,机关里少有议论,网上也有了更多新的话题,尤家请客一事不再有人关注。

晚上,夏侯平在春城大酒店饭后漫步,绿地深处正好碰到也在散步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金鑫。同是省里下来的干部,金鑫与夏侯平住在一幢楼上,关系颇为亲密。

“怎么样,经历过前几天的吃饭风波,夏侯老弟有怎样的感想?”金鑫笑问。

“嗨,别提了。本来就是平平常常一顿饭,谁知竟吃出那样大的麻烦。幸好那天我喝酒不多,头脑还算清醒,没有多说什么话,也没多搭别人的话茬。否则,我身上长满嘴也说不清哪!不过,要说感想,还真是有两点:其一,春江官场比外边传闻和我原先想象的还要复杂,很多关系很多人,远不得近不得、惹不起还躲不起。其二,我现在真是有点迷茫,你远离酒席、应酬吧,人家说你骄傲自大;你赴了饭局、端了酒杯吧,人家又往你身上泼帮派、圈子的脏水。从今往后,这交际应酬到底应该参加还是不参加?”夏侯平吐露真言。

“哈哈哈哈!置身事外当看客、求清静固然不可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只是有一点,吃饭的对象、时间、地点、场合等等,确实需要慎重选择,该吃的饭还是要吃嘛!”

金鑫赶紧将夏侯平拉到更为僻静处,低声且神秘道:“我比你年长几岁,也比你早来春江两年,这里的人际关系确实很复杂,有些水很深很浑,千万不能跟着往深里趟。你和同是省里空降干部,又同是关翔部长信任的人,今后有什么事我俩多通气多商量。两个臭皮匠,顶得上大半诸葛亮哦。”

夏侯平点头道:“还请金部长多指点多帮助。”

说话时,金鑫手机恰好响了,他一边看电话来电显示,一边向夏侯平挥手告别,说:“还是回到大部队中来吧!凡是我参加的饭局,保你吃了无事。”

13

周四晚,夏侯平正在房间里看材料,满脑子都是关于二号江滩的历史演变、生产经营,以及周边区域的水文、地质情况,头昏脑胀之际来了手机短信,发信者乃春江市盐务局长陈益兵:

“奉金大部长指示,空降兵集结!时间:周六下午两点。目标:江南盐务局培训中心。主题:参观考察依法治盐,构建和谐盐务。盐贩子陈。”

夏侯平看到短信,笑了。什么狗屁空降兵集结号,还真把自己当正规军了!

笑归笑,还是看了日程表,周六上午一个会议,中午一个陪同吃饭的工作接待,周日下午党政联席会,周六下午和晚上倒正好空着。最近呢,又是全市秋收秋种,又是防洪排涝,加上二号江滩调研等等一堆事情,当真是忙得焦头烂额身心俱疲,倒是需要放松一下。可转念一想,那边尤大国家吃饭风波刚刚平息,这边又无非是吃饭喝酒,可经不起再惹出什么麻烦。于是,马上回复短信给陈益兵:“谢谢邀请,我这次就不参加了,祝你们玩得愉快!”

不一会儿,短信又来:“那怎么行!本次活动就是为夏侯大市长压惊,你是主角,岂能缺席!”

陈益兵短信之后,金鑫短信立马追来:“此活动属于公私兼顾,既是利用双休天娱乐放松,也确有考察性质,地点放在市外,又是小范围,安全系数颇高。我周六下午有会,可能晚些出发。你先随他们几个过去,尽情放松为盼。”

金鑫态度如此明确,夏侯平便不好再推辞。

“恭敬不如从命!”夏侯平短信答应陈益兵,却又叮嘱两个字:“保密!”

这里,倒要专门说起这支所谓的空降兵,他们其实是从省里下到春江工作的一批市、处级领导干部。

近些年,随着干部管理制度的科学化,各级干部上下左右异地交流日趋常态,尤其是地方党政主要领导异地任用早成定例,组织、纪检、公安、检察、法院等热点位置换岗也渐渐形成制度。在N省,自从蔡贤达书记履任以来,着眼于打破各种关系网,交流力度更是空前之大,市县级党政班子异地任职的比例逐年加重。在这些异地交流干部中,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地区之间横向流动,一种是上下之间纵向流动。在春江,前者如市长储宇、纪委书记杨达成及公、检、法部门领导,皆是由其他兄弟地市转调过来。后者像市委书记汪乾坤、组织部长金鑫及夏侯平等,还有像供电、邮政、海关、税务、银行、盐务、烟草等条管单位的主要负责人,则是从省城下派。也有极少数直接从京城国家机关下来,像马光然以前跟过的一位副市长便是。对于从京、省城下派者,地方上通常称之空降干部,春江市盐务局局长陈益兵之流,则不无游戏地自称空降兵是也。

古今中外但凡人群聚集之处,必按不同性质划分为诸种利益集群。这种集群,有的可能基于同乡、同学、同事之类的“硬件”,有的则是围绕共同情趣、喜好之类的“软件”;有的着眼于眼前暂时利益的驱动,有的则以长远、根本利益作支撑。像上述以尤大国为中心的集群,一部分是借助西江这个特殊区域、乡音为媒介,一部分结合了权力的相互利用与攀附,相互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依附关系。中国古代,孔圣人门下七十二贤徒,就是以师承为轴心的著名利益集群。宋朝抗倭望族岳家军、杨家将,则是以血缘、家庭为纽带的命运共同体。到了清朝,在满族铁腕统治与极端排斥的恶劣环境中,也还形成了以曾国藩、左宗棠与李鸿章、袁世凯分别领衔的湘、淮汉官集团。即使远在大洋彼岸、号称民主之最的美利坚,历任总统上台之后,同样喜欢将某些要害职位,相授于旧部、乡党或是耶鲁、普林斯顿之类母校校友,图的也是说话顺耳、用人顺手、办事顺心。

像汪乾坤、金鑫、夏侯平这类领导干部,皆是省委蔡书记施行吏治新政后下派到地方,作为省里重点培养的青年才俊,任前曾得到多重警告,不得介入地方上的复杂关系。因此,他们来到春江后,大多谨言慎行、小心处事,尽量远离各种利益与是非圈子。尤其夏侯平这种书生气十足的官场新人,一度甚至不惜矫枉过正,连一些正常饭局都加以拒绝。组织部长金鑫虽说表面亲和,却是外圆内方、诚府颇深,十句话里没有一个字触及实质,多数无关紧要的应酬只喝一杯酒点个卯便告退场,春江官场人称“金一杯”。别看夏侯平、金鑫们整天穿梭忙碌于人群,周围并不缺乏阿谀喧嚣之声,可他们毕竟脱离了生活多年的省城,面临着一个共同的问题:孤单、寂寞、缺朋友。

盐务局长陈益兵这样的条管部门官员,除了与夏侯平、金鑫们面临着同样困境,可能还要遭受排挤与打压,处境或许更为困难。

人在孤单、寂寞之时,必求同声相求、同气相和,否则何来上帝断肋造人之说呢?更为重要的一点,陈益兵这批人身处官场多年,非常谙熟当今官场的种种奥秘,知道关系、运动、协作之于升迁的极端重要性,哪里有深居简出、孤家寡人能够形成气候的道理?当然,他们这些部门负责人,所处位置与夏侯平、金鑫们又有不同。他们周围虽然也不乏巴结逢迎者,却多是具有利益相求的企业老板之类,信奉一手施权、一手送钱的**裸交易,绝少能够成为知己朋友,于仕途前程而言直接帮助不大。本地官场中人,与他们分属不同任用体系,相当于井水不犯河水性质,很少愿意在他们这儿浪费精力与表情。这一来,他们只好惺惺相惜,自然而然形成一个独特的群体。开始时,可能局限于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消磨时光,渐渐就抱作一团成为资源共享的利益共同体。人在江湖彼此帮衬,大家都深谙一个篱笆三根桩的道理。这种聚合,颇符合中国古代“远交近攻”的道理,就像平行运转的行星,不大可能有交叉与碰撞,因而也就无需彼此设防。

在春江,按说最大的空降官员应该是市委书记汪乾坤,可他身份地位特殊,无人敢将他划入某个集群,更别说邀他参与聚会了。现任党政班子里的空降干部,除副市长夏侯平这个新来者,数市委常委、组织部长金鑫官职最大。此人原是省委组织部的处长,又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关翔的亲信,本就主管这些条管部门,两年多前空降春江。按照条主管、块协管原则,像陈益兵们的提拔任用,地方组织部依然至关重要。因此,金鑫自然成为这帮空降干部的核心。

夏侯平加盟这支所谓的空降部队,完全是因为金鑫的缘故。或者再深追一层,则是因为关翔一句话。

大半年前夏侯平赴任春江那天,关翔亲自由省城护送上任,还并肩坐在同一辆车上。途中闲聊时,两人很快通过乡音认了同乡。其实,关翔是临海人,与储宇同籍,而夏侯平则是海西人,彼此老家相距虽然不算远,却分属两个不同的地级市,根本谈不上什么同乡。可是,关副部长说“我们是老乡”也有理由——他们的口音完全相同,这在语音相当混杂的N省,比同乡更为难得。于是,两人一路用家乡话交流,气氛相当融洽。期间,关翔似乎无意问了一句:“蔡书记对你很熟悉?”夏侯平听了,本想含糊一下,可是想想不妥,万一让对方误会了,真有什么事请他转呈,那岂不糟了。于是,赶紧声明:“不熟,我跟蔡书记真的不熟。”岂料,组织部官员听话往往喜欢反其道而解之,这边夏侯平越是声明不熟,那位关副部长越是不肯相信,他对夏侯平笑笑:“年纪轻轻,政治上是应该成熟一些,像你这样将来一定大有前途!好,好,下去好好干,有什么事随时和我说,我和省委副秘书长樊小刚是你的指定联系人,也是你的坚强后盾嘛!”

那天送到春江,开了交接、介绍的专门会议,晚上自然有一桌丰盛宴请。酒席桌上,关副部长趁着闹哄哄间隙,悄悄将夏侯平与金鑫拉到一起,说:“今后,你们两个要多联系多沟通。小金早来春江两年,情况熟悉,有些事情要多帮衬夏侯副市长。”当时,三人当场碰了杯,关翔有托付之意,金鑫则心领神会,夏侯平就此被拉进一只看不见的圈子。

按照通常情形,空降干部定期有个聚会,一般每个月举行一次,几大部门负责人轮流做东。

像盐、税、电、烟之类的条管部门,大多是国家重点控制、专营的经济要害,有的还兼具行政管理与企业经营双重角色,拥有相当大行政管理与经济支配权,可谓肥得流油。陈益兵们手握重权,别说吃喝玩乐些许小费用,就是再大的支出也不在话下,根本无需在酒席桌上炫财耀富暗中比试。因此,他们的聚会大多安排在单位内部食堂、招待所或定点饭店,最多拉到下边县里吃点特色菜,图的是气氛热闹、环境安宁。像周六这种安排到市外的情况,还是首次。

夏侯平对这帮空兵及其聚会的态度,颇为矛盾。一方面,孤身在外、人地生疏,频频袭来的孤独感令他也很难受。为此,他希望有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放松一下,有几个彼此身份差距不大的同龄人说说话。环顾周围,除了那个江边陶然居的野夫,这帮空降干部便是最好的人选。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因为与这帮人厮混过于密切,或者因为频繁参与这样的聚会,误入甚至深陷某种灰色人际关系的泥潭。初来春江那会儿,他本以为这批空降干部,年纪轻,学历高,有活力,大多在省里机关历练多年,身上又充满了向上向前奔的一股劲儿,应该比较容易相处并结为知己同道。可两次接触相处下来,却令他有些警觉与失望。他发觉,这些从省里空降的领导干部,或许是在省里大机关工作过,或许是希望早些结束空降生活回归省城,竟比自己这个同龄人要“成熟”“实际”很多。一个貌似随意、平常的聚会,要么热衷于打听、传播官场小道消息,要么喜欢追逐权势、热点人物,表现出对权力、后台、背景之类不加掩饰的偏好,功利色彩、市侩气息相当浓重。因此,夏侯平参加过两次聚会之后,便借口工作忙渐渐疏离,不再参加这种拉扯不清的活动。半个多月前,汪乾坤谈话警告之后,夏侯平高调放弃 “三不”,近来酒席、应酬不断,原本也打算回归空降兵例行聚会。两天前,金鑫说的回到大部队中来,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没料到,陈益兵的召唤电话这么快就来了。

聚会来得如此突然,陈益兵之又后又有金鑫紧盯,这让习惯于逆向思维的夏侯平多少有点迷惑。

不过,既然有金鑫这样的“大个子”在前边顶着,又放在一江之隔的江南市盐务局,想必安全上没有问题。

再说,最近这些日子,外边应酬骤然频繁,尤家吃饭风波骚扰他也确实感觉疲劳,放松一下未尝不可。

14

周六下午一点半,陈益兵的黑色加长凯迪拉克准时停到酒店后门,夏侯平悄没声地上了车。

没带专职驾驶员,税务局长吴勇亲自驾车。烟草公司经理宋朝阳占着副驾驶。后面两排座,前排留给夏侯平,后排坐着陈益兵和盐务局办公室主任顾小萍。

顾小萍号称全省盐务系统一枝花,吴勇、宋朝阳们戏称之盐花儿,与陈益兵乃是半公开的情人关系。

“还有谁?”夏侯平问。

“没了,就我们几个。今天是小范围。”陈益兵回答。

范围确实够小。按照夏侯平的印象,诸如此类的聚会,往常总要坐满一两桌,包括银行、通信、保险、电业几大行业的巨头,凡是空降干部多数都会参加。

车子开动,大家简单寒暄一番,便开始拿顾小萍取笑。

顾小萍年近四十,长相还算端庄秀美,只是过了女人最具风韵的年龄,眉目间难掩几许沧桑。

“你们两个在后边不嫌挤吧?”吴勇手握方向盘,眼睛不时瞟向后视镜,陈益兵与顾小萍的上半身正在镜中央。

“挤不挤关你屁事,你个猪头小队长,安心开好你的车吧!”顾小萍本就不是省油的灯。她骂吴勇猪头小队长,正好戳到了对方身材矮胖的短处。说着,她竟故意贴紧了陈益兵,完全无视前排的夏侯平。

“唉,还是嫌咱老吴身材小,可小虽小性能好。别看陈益兵人高马大,功夫不行。”吴勇不恼,依旧笑嘻嘻回应。

刚一上车,夏侯平还有点局外人的陌生感。现在经这么一闹腾,距离渐渐缩小一些,甚至增加了不少亲近感。

吴勇平稳地操持着方向盘,车子以不急不徐的中速穿行于春江市区的那些红绿灯间。

关于顾小萍与陈益兵的话题,随着大家一阵哄笑暂告一段落,再说下去就有些无趣了。

“吴局长,最近有没有跟你舅舅联系?他老人家还好吧?”宋朝阳率先改换话题。

“还好,还好。前几天我还给家里打过电话,是舅妈接的,正好舅舅也在家,顺便聊了几句家常。他最近好像正带一个经贸代表团,在西欧访问哩。”吴勇听到宋朝阳发问,马上连珠炮似地一通应答,好像生怕回答慢了,对方就会抢了话头。

“不错,昨天我看电视,调到你舅舅那个省的卫视,正在播晚间新闻,恰好就是你舅舅在德国大众访问的镜头,还是那么风度翩翩哟!”陈益兵说。

也许是看到夏侯平一直没有接腔,吴勇马上用目光瞄了旁边的宋朝阳一眼,后者马上反应过来,转身解释道:“吴局长的舅舅原来是江南市的市委书记,后来提拔到北方做了副省长、常务副省长、省委副书记,现在是省长。据说中央对他很看重,下一步可能要有更重要的任用,说不定某一天就会进入最高层哩!”

“这个可能性极大!吴勇舅舅在正省部级领导中,绝对属于年纪轻、学历高、经历丰富、政绩显著,再往上进一步理所当然!”陈益兵赶紧帮腔。

吴勇听陈、宋二位越说越玄乎,又见夏侯平反应不怎么热烈,感觉有点挂不住,打岔道:“夏侯市长别听他们瞎吹,我舅舅在北方工作挺好,上不上去无所谓。”

“嘁!可笑!”这时,一直没有开腔的顾小萍忽然笑出声来,说:“一个省长在哪里工作,是否提拔,好与不好,有无所谓,你们几个**级干部操得着心吗?”

这一说,夏侯平差点笑出来,心想,这个顾小萍倒是心直口快。不过,他还是随声应付道:“哦,原来吴局长还有这么个了不起的舅舅,不简单!”

其实,在此之前,关于吴勇舅舅的事情,夏侯平已经听过多次,每次也都是面前这几个人提及,照例唱双簧说相声般有问有答。而且,夏侯平还通过另外的渠道得知,吴勇与那位远在北方的省长,并非嫡亲舅甥关系,而是隔了好多代的远房,几乎八秆子打不着。吴勇如此张扬这种关系,只是应了春江当地一句老话:门前扣的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门前拴的老母猪,骨肉至亲也不是亲!

“吴勇舅舅与我们北京烟草高层头头是中央党校的同学,关系很铁哩!”宋朝阳转过身来,颇为神秘地对夏侯平说。

“这种级别的领导,无论在哪里都能说得到话。前些年我在省盐务局做办公室主任时,每次总局的领导到了省里,都千方百计要和书记、省长见面,图的就是熟悉之后彼此有所照应嘛。”陈益兵听了宋朝阳的话,也倾身前来向夏侯平解释。

夏侯平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官场总是相通的嘛。”

这时,汽车正行进在高速上,吴勇闻言明显踩了一下油门,提高声调说:“如果夏侯市长有空,下次我舅舅回来时,一定安排你们见个面,认识一下。”

夏侯平再次点头,说:“好,好。”

不知不觉间,春江到江南几十公里路程,只用了四十多分钟就到了。

下了高速出口,江南市盐务局的丁局长,带着年轻貌美的女秘书小谢早就等候在收费处。

大家下了车,由陈益兵引荐,彼此握手寒暄,算是认识了。

江南盐务局的丁局长,年龄五十出头的样子,却对年轻很多的陈益兵特别热情、客气,甚至颇有敬畏之意。不过,小谢秘书对丁局长倒是温顺体贴,当着大家面竟然帮助正衣领、捋头发,两人目光对视时更难掩暧昧之色。

简单寒暄之后,江南局的豪华奔驰在前引导,吴勇驾车随后。

“唉,还是盐务局福利好啊,真他妈令人羡慕啊!”宋朝阳突然大发感慨。

吴勇不解,问:“什么福利,让你这么大呼小叫?”

“你们烟草、税务福利一点也不比盐务局差呀!”陈益兵也不解。

夏侯平从宋朝阳坏坏的笑容里,其实已经明白其意。果然,宋朝阳阴阳怪气道:“一个春江陈大局长,一个江南丁老局长,人人家里扔一个,怀里抱一个,我们烟草能有这样好的福利?”

这一说,车里又是一通闹腾。

夏侯平感觉刚入江南境,如此背后议论主人不太礼貌,马上转了议题,问:“陈局长,你们盐务局怎么都是这么豪华的车辆?”

陈益兵笑而不语,倒是吴勇抢先应答:“按照规定,盐务局用车与党政机关一样,自有相应标准限制。可是,盐务局下属若干仓储和加工、销售点,打交道的对象更是从生产到包装清一色的企业,这辆林肯就是从一家包装材料厂借来。说是借,其实根本没打算还,平时的保险、修理费用还得对方掏。估计江南局的这辆奔驰也是同样路数,不信等会一问便知。”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们几个局长的车子,要么是奥迪A6,要么是高排量丰田,哪辆不超标,又有哪辆是属于税务局名下?”宋朝阳责问吴勇道。

“呵呵,宋大经理平时用的帕萨特1.8,倒是符合要求了,可是双休天往返省城,或是跑更远长途,恐怕都会换上进口凌志、宝马吧,你以为我们不懂啊。”顾小萍这时也参与进来。

夏侯平听得出,除了顾小萍外,其他几个表面相互挤兑,实质带有炫耀的性质。于是,他只好不作掺和,而是继续转换话题问陈益兵:“江南局这个丁局长,年龄好像不小了?”

“是的,已经五十一岁,整整比我大了十岁。他在江南局工作十年,是全省市级局的元老,现在一门心思想回省局,只要弄个副调研员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省局的局长对他不满意,主要是告他经济和生活作风问题的来信多。我在省局做办公室主任时,一直帮他在局长面前讲话,现在仍然做着工作哪。”陈益兵并不隐瞒。

夏侯平“哦”了一声,心想,同样级别的市局局长,难怪人家会迎到高速出口,态度那样谦恭。

车子进了江南境,一直在沿江公路上行驶,不多会儿便拐进一处院落,门牌上一行金色大字:江南盐务局培训中心,落款竟是全省最有名的书法家。旁边,还有几块铜牌匾,分别写着“N省盐务干部培训基地”“江南盐务局党校”“江南盐务局行政干部学院”。

15

下了车,丁局长问陈益兵:“益兵老弟,怎么安排?按照原定计划,先请领导视察,然后炒地皮。”

陈益兵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夏侯平。

“客随主便。”夏侯平说。

“那就先在外边看看再上楼吧。”丁局长说罢,做了个请的姿势。

“对了,我有个情况要向夏侯市长汇报一下,本来他们江南局要请市里领导来陪同,向金鑫部长报告之后,金部长说今天是双休天,就不必那么多礼节了。”陈益兵又在夏侯平耳旁低声道:“人多了不自由。”

这一点正合夏侯平心意,说:“这样最好。”

初秋时节,太阳虽说有点烤人,可江边的风已然有了些许普凉意,一行人在树阴下缓步漫行,倒也惬意。这所盐务培训中心濒临长江南岸,面积足有三四百亩,除了一幢十八层高的船帆式主楼,其余皆是别墅式古典小型建筑,一律粉墙绿瓦、曲径通幽,间有人造湖面,配以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其设计之考究、环境之优美、设施之豪华,简直就是一座精美的仿古园林。表面看,这是一所校园式培训中心,主要功能当是干部进修、教书育人,可听了丁局长介绍方知,其中多数建筑皆与课堂无关,而是集吃、住、玩于一体的娱乐休闲场所。尤其那几栋贵宾楼,里面的服务员专门送到省城知名酒店培训过,厨师更是远从京、沪、穗甚至外国使领馆挖来,旁边配有游泳、健身设施,其档次远比一般五星级宾馆酒店高级。

“这座培训中心虽然不公开对外营业,可上至省局和江南市的党政领导,下到兄弟友邻部门负责人,包括江南市委市府的重大接待,很多都选择这里,市区的国宾馆也搞不过我们哩。”丁局长很得意。

沿着培训中心内道走了一圈,算是对其大致格局有了认识。最后,大家在一座造型别致的六角亭上立住。

这座亭子,如同一个瞭望哨,临江而建,悬于滔滔江水之上,令脚下的哗哗涛声更显声势。透过如洗碧空与灿烂阳光,隔江远远望去,对岸春江市区的沿江景色尽收眼底。目之所及,高楼、塔吊、码头林立,其繁华与气派程度倒也不逊于江南这边。再细细察看,只是有一处豁口,从这边看上去虽然不大,却像人的整齐门牙缺掉一颗,令人感觉颇为扎眼且不舒服。夏侯平知道,那个豁口处,正是那块二号江滩。

或许是生怕大家看不清,不知什么时候,陈益兵手上竟然拿了一只高倍军用望远镜。

陈益兵的望远镜,很快引起大家的兴趣。不一会儿,望远镜便在每个人手里转了一遍,有的看到远处大型货轮劈波斩浪,有的瞄向江上船帆点点、飞鸟竞翔,有的寻找对岸本单位附近的标志物,还有的则将江北整个扫描了一遍。

夏侯平中学时物理光学成绩不错,考大学时曾经想过相关专业。后来虽然读了农学,却依然对光学器具心有所念,尤其喜欢摆弄和收藏各种望远镜。他接过望远镜,说:“嗯,不错,真是好东西!”

夏侯平这么一说,大家立刻围拢上来,听他继续讲解:“你们看,这上边的军徽、编号,说明这是正宗前苏联产军品。这种镜片采用复合全消色差片,镀了淡紫色增透膜,使用的是高级棱镜材料,虽然只有十倍率,却有60毫米的超大口径,因此图像才非常清晰。更为宝贵的是,外壳上刻的这一串流畅手写俄文,显然是某个使用者所专有。由此判断,这只望远镜至少应该是二战时期的产品。”

夏侯平又一次举起望远镜,像一位将军一样挺立在江岸,不时熟练调节着各种旋钮。镜头里,最多定格的当然还是那块江滩,其荒凉景象委实与周围环境反差太大,更与江南这边形成强烈对比。

放下望远镜,夏侯平问:“陈局长,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望远镜?”

陈益兵说:“这是我几年前到俄罗斯考察,在圣彼得堡一处文物市场看到,卖主是一位酗酒的中年人,据说他爷爷是一位退休军人,曾经做过某位元帅的警卫,还说这是元帅用过的哩。”

“那一定价值很高啰?”吴勇问。

“价值高不高我不知道,反正当时我是用两瓶茅台酒交换而来,因为那个人当时酒瘾上来,我当时正好拎着两瓶酒找中餐馆吃饭。”

“夏侯市长真是博学,连这个都精通。”宋朝阳一脸钦佩。

“既然夏侯市长这么内行,那你陈益兵还玩什么劲?宝马赠英雄,还不快点送给人家夏侯专家!”吴勇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

陈益兵闻言,马上将望远镜递到夏侯平手里,说:“这还用得着你来做好人,必须的!再说,不就是两瓶酒换来的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夏侯平伸出的右手没有接望远镜,而是在陈益兵肩头轻轻拍了拍,说:“对待好东西如赏花,闻其香观其美未必一定折了拿回家。何况,古人有训,君子不夺人所爱呢!”

陈益兵并不介意,收起望远镜交给顾小萍,道:“那就先收着吧。”

参观完了,进到办公楼上的接待室,早有热气腾腾的茶水和时鲜水果伺候。大家一边喝茶吃水果一边看录像,主题是关于江南市盐务工作的情况介绍,其中很重要的一块内容就是这个培训中心。

看了录像,大家方知刚才丁局长的一番介绍并非吹牛。这个培训中心建成三四年来,光是京城、省里来过的省部级领导就有十几位,最高级别达到副总理、副委员长档次,几位退休前政要甚至在此留下墨宝,赞扬这里是“江南温馨之家”“宾至如归”等等。看得出来,江南市里的党政领导,确是常将此作为接待、应酬、政务活动的场所。

一段录像看下来,陈益兵、吴勇、宋朝阳几个竟然羡慕得满脸放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一样。夏侯平从他们几个人的目光里,隐隐看出点东西。当然,至于这点东西到底是什么,一时还无法说得清楚。

接下来的节目是娱乐。

丁局长领着一行人通过地下通道,三转两绕来到江边一幢独立别墅,其三面绿树掩映、一面濒临江面,里头早就摆好扑克牌、麻将,旁边还有台球、乒乓球、健身器具。

陈益兵问:“夏侯市长选择什么娱乐项目?”

“老规矩,炒地皮。” 夏侯平回答。

丁局长连忙示意谢秘书,说:“领导们先玩,正好我们过去安排一下晚餐。”

几个人坐下来,夏侯平与宋朝阳对门,陈益兵与吴勇对门,顾小萍挨在夏侯平与陈益兵中间,说:“我来为几个领导倒茶。”

夏侯平原本不会打牌,到了春江才学会炒地皮、斗地主之类。凭他的智商,要么不学,一旦真学起来,那就学什么精什么。不过,他平时除了饭前等人、饭后醒酒,或者双休天实在疲劳与无聊,一般很少参与牌局,主要是怕浪费时间,也不想因此被人议论,更不希望由牌局误入其它什么迷局。

打牌的时候,除了夏侯平、宋朝阳之外,其余几个人话都不少,尤其吴勇嘴最贫。谁出了大王,他说是汪乾坤,小王则是储宇,顺手甩出一张小二子,则会加上自己的名字。于是,几个人就跟着起哄排序,哪张牌相当于市里哪一级、哪一位领导。排到夏侯平,相当于老K梅花。

接下来,牌桌上便闹成一片,就像那年春节联欢晚会上黄宏与候耀文演的小品,那是一摞名片变成一副牌,一级管一级、一环扣一环,透视出当时整个中国社会的生态链。面前的牌局,则变成了春江官场的一张拼图,谁管谁、谁惧谁也是一目了然。

趁着一局终了洗牌的功夫,宋朝阳似乎漫不经心拈起一张大王和小二,说:“别看咱们2 呀3呀之类的牌小,上边又有若干尖儿呀王呀之类大家伙管着,可一旦小的们抱起团来凑成炸弹,任凭多大的王也得完蛋!”

一席话,震惊一桌人,不论说者是否有心,反正听者似乎都意会到双关之音。所幸大家都是聪明人,化解尴尬的能力均属一流,很快又就牌说牌,不再旁顾。

16

六点差十分,组织部长金鑫匆匆赶来,说:“恐怕要抓紧开饭,我饭后要回趟省城,明天上午有个接待,下午再回市里参加党政联席会。”

牌桌上几个听了,马上歇手。

晚餐安排在一幢别墅的底层,是一个可分可合的大套间。

按照金鑫对陈益兵的交代,江南盐务局果然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丁局长和谢秘书两个忙前忙后,这样大家吃、喝、玩、聊起来就不受拘束。在这方面,金鑫倒不像官场上的一般官员,凡事都要讲个排场与形式,不论公干还是私访定要对等接待,似乎不这样就显不出级别档次。他的这种作派,或许与其长期在组织部门工作有关。根据夏侯平观察,在他接触的组织部门官员中,包括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关翔在内,基本都是相似作派与套路——说话藏头掖尾,行事谨小慎微,看起来不免流于神秘甚至鬼祟,却总比吆吆喝喝、锣鼓喧天要稳妥。两者相较,夏侯平这样的学者型官员,倒更认同关翔、金鑫们的作派。

桌上依然以春江来的几个人最为喧闹,尤其陈益兵干脆反客为主,加上吴勇天性话唠,桌上局面基本由他们二位掌控,两人如相声捧、逗般喧闹。江南局的丁局长和谢秘书则成了配角。

晚餐酒菜品质不俗,却以一副宠辱不惊的面目出现——菜是高档原料,配以家常做法。这就颇似时下某些名牌皮包、衣裳,外表皱巴巴粗拉拉,售价动辄数千上万元。一只其貌不扬的清蒸狮子头,用当地特别豢养的仔猪里脊佐以阳澄湖蟹黄,还掺有深海辽参等名贵材料,入口即化,鲜嫩异常。一条筷子般长、三寸宽许的清蒸长江鲥鱼,别看家常烧法外表普通,却是几近绝迹的珍品,春江餐桌上已经很少见到。酒的品种,也是中外兼有、红白皆备,光是两瓶三十年前的法国路易十三,一看便知来源与价格绝非平常。

夏侯平注意到,陈益兵在安排座位的时候,虽然一再声明随意,可等到大家坐定下来,却完全是按照宾主、职务坐得有条不紊,包括两位女士,顾小萍贴了金鑫,谢秘书傍着夏侯平,看似有点不经意,其实皆是经过深思熟虑。这就像刚才打牌,从大小到花色,哪张牌放在哪个位置,何种牌型相互制约,完全都有约定俗成的一定之规。

斟白酒时,一向颇有酒量的金鑫先用手捂住杯口,说:“最近感冒初愈,遵医嘱不适宜喝酒,今晚喝点啤酒吧。”

丁局长赶紧上来接过酒瓶,也是遭到婉拒,只好将求援的目光瞄向陈益兵。陈益兵无奈,把酒交到顾小萍手上,说:“看来只有上美人计了”。

顾小萍接过酒瓶,也不多话,先在自己面前杯子里咕噜咕噜倒满,然后将温柔目光盯紧了金鑫。

金鑫摇头笑笑,只好缴械。不过,他这一喝就没有止住,感冒、医嘱之类很快烟消云散。不多会儿功夫,两大杯白酒见了底。

杯上有好酒,身边伴美人,如果再有一干人的阿谀与逢迎,那更似往干柴烈火上浇了酒精。到这时,任你再是组织部门久炼成精的角色,其真实面貌本来性情皆难免暴露无遗。

眼下,金鑫就面临着这样即将暴发的临界点。

按说,金鑫也是有些酒量的,平常一斤白酒根本不在话下。有时即使脸红了,眼神迷离了,舌头僵硬了,可只要周围有更高职级的领导,或者人色稍偏于庞杂,他一般都会控制得住,绝无明显失言与失态。

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同。金鑫才喝了六两白酒,脸色、眼神、舌头都还没到那个程度,话却开始密起来,而且基本不容别人插嘴,其兴奋实所罕见。

“陈益兵同志,今天你可得好好喝几杯酒!”金鑫斜睨着陈益兵,目光中写满神秘。

陈益兵马上端起酒杯,双手举过头顶,伸上来轻轻触碰了一下金鑫的杯沿,然后一饮而尽,说:“我知道,这杯必须喝!”

“说说理由!”金鑫明显是故意卖个关子。

“当年金部长在省委组织部当处长时,正好管着我们盐务局。要不是您和关翔部长当初一句话,就没有我们局长今天的位置。没有局长现在的位置,也就没有我陈益兵的今天!”陈益兵说话像绕口令。

“不错!不过,我得纠正一点,没有你先跟我认识,我也就不可能和你们局长成为哥们儿。算你小子运气好,正好与我小舅子同学。”金鑫也不隐瞒。

丁局长一听,马上端起酒杯,恭恭敬敬走到金鑫面前,朝佛般深鞠一躬,道:“尊敬的金部长,容我代表我们省局领导敬您一杯!另外,还请金部长在省局领导面前帮我美言几句。兄弟我来基层十多年,家在省城,两地分居,多有不便,苦不堪言哪!”

陈益兵马上朝丁局长使个眼色,说:“这事我向金部长汇报过了,你放心。”

这时,谢秘书娉娉婷婷站起身,一只手搭到金鑫后腰,一张小嘴娇柔得令人陶醉,说:“既然为了我们丁局长的事,我也敬部长一杯。”

金鑫拍拍谢秘书娇嫩粉脸,表示领情。

这一轮酒喝过,金鑫又点烟草公司经理宋朝阳的将,问:“最近省里公司是否要配备一个副经理?你们系统里自己报了一个人选,被省委组织部打了回票?”

宋朝阳一听,表情瞬间大变,好半天才缓过神,反问:“前天发生的事情,金部长知道了?”

“呵呵,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我在省里可有内线哦。”金鑫继续道:“你们省公司党委推荐的这个人,同你们老大私人关系太过密切,你们老大上边关系没摆平,左右关系没疏通,就直不愣登捅上去,这可是干部提拔任用的大忌!不过,这事还有疏通的余地嘛!”

宋朝阳赶紧自斟一杯,咕咚喝干,代表省里公司检讨道:“都是那些下边办事的人经验不足。这事还请金部长帮忙,一定帮我们在省里组织部做做工作。你知道,我们省公司报上去的那个人——”

“这个当然不消说!”金鑫挥手做了个球场暂停动作,顾自补充道:“那个经理助理和你宋朝阳一样,都是你们老大的亲信。他先上去了,才可能帮你腾出位置嘛。”

宋朝阳脸一红,马上结结实实喝了一杯。

吴勇是个明白人,不等金鑫点名,抢先斟满酒杯,将敬酒动作表演作负荆请罪状。

金鑫只是一副莫测高深的微笑,看着吴勇自斟自饮,并不言语。

这倒难为了吴勇,亮出喝干的酒杯,满脸冤屈模样,说:“这下该轮到我了吧,请部长大人批评!今天我算是看出来了,金部长批评哪个,就一定会有好事落到哪个头上。”

金鑫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吴勇,还知道请求批评呀。我问你,最近是否给远在北方的省长舅舅打过电话,帮助省局某个领导的提拔当过说客?结果,被你舅舅电话里臭骂一通,说客没有当成,还被弄了个约法三章。”

“天哪,金部长,你真是神了!这个怎么会被你掌握?我可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哪!”吴勇惊得快要跳起来。

“就你做的那点事,哪一桩能瞒得过我金某的耳目!”金鑫得意道。

整个酒席桌上,只有夏侯平是个真正的局外人,始终旁观着金鑫与陈益兵、宋朝阳、吴勇几个人的表演。在此过程中,夏侯平多少也咂摸出些名堂,长了很多见识。金鑫作为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平常给人的印象总是深藏不露,特别当着普通下属的面更是惜言如金。现在借着几份酒劲,也只有在这些条管部门的空降干部面前,才露出如此真性情。可见,官场上何时露、何时藏、何处曲、何处直,其时机与分寸拿捏皆有讲究。当然啦,金鑫来自省委组织部,上层信息渠道灵通,又有深厚的人脉基础,也知道从哪个角度切入能够触动这些人的兴奋点。他刚才这一番评点,既反映出自己信息、关系资源丰富的一面,又体现出对面前几个空降干部的关心,因此便赢得大家的拥戴,及至成为这个群体的核心。夏侯平也看得出来,刚才金鑫这一番表演,三分醉意七分故意,分明是借酒作秀。这样的功夫,真是值得自己这个官场新人好好学习效仿!

看金鑫酒喝得七不离八,话也说得有点累了,桌上几个人渐渐丢开他,重新捉对厮杀。

金鑫见状,悄悄拉了夏侯平到旁边说话。

“怎么样,这下遇到难题了吧?汪书记把二号江滩论证的事交给你,压力不小吧?”金鑫问。

“唉,真是一言难尽。那块江滩,看来真是一块烫手山芋哪!”夏侯平叹息。

“既然接了,就只能认真做好做实。汪书记做事,如同高手下棋,向来走一步时已经想到后边三五步。想必他把此事交给你办,有他更为深远的考虑。论证进行到哪一步了?”金鑫关切问。

“刚刚起步,还没有头绪。”夏侯平不想这种场合多谈此事。

金鑫感觉到夏侯平态度,也不再问追问,转而手指正在闹酒的一帮人,说:“这些人同春江政界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省里多少也有点后台,是一支可以充分利用的力量,同他们走得近些没有问题!”

17

晚饭之后,安排了唱歌跳舞。

歌舞厅是在另外一幢专门别墅。包厢里,除了洋酒、啤酒、饮料、水果、点心外,早有几个亮丽时尚的妙龄女子恭候。她们自称是当地旅游学校的学生,从言谈举止上看素质不俗,果然不像普通歌厅里的坐台女。

丁局长安顿好客人,不知何时带着谢秘书悄然退出,意在让春江一帮人放开娱乐。

陈益兵有顾小萍盯着,不劳别人惦记。

女子们很快一一对应找好服务对象,大家点歌的点歌,喝酒的喝酒,纷纷捉对忙碌开了。

夏侯平身边的女孩,抹胸纱裙,披肩长发,身材高挑,皓齿稍露便现出两只浅浅酒窝,既不畏缩拘谨,也不轻浮浅薄,坐姿仪容、言谈话语倒也把握有度。显然,这位由陈益兵亲自选定的女孩,应是早有考察与准备。可是,看着女子目光中呈现出的那股忧郁,夏侯平不禁心痛了一下。这眼神,与自己外甥女小玲何其相像,而小玲自幼残疾,至今未曾离开轮椅与双拐。

说了几句闲话,那边陈益兵、宋朝阳、吴勇三个点歌的点歌,跳舞的跳舞,成双成对已经粘成一体。

对于歌舞声色场所,夏侯平素无好感,更加少有涉足。这倒并非完全出于道德自律,主要还是性格使然。就脾气习性而言,他喜静厌闹,不太习惯于此类场所的喧嚣脂粉之气。想当年挂职家乡海西担任副县长,某次与县里几个同僚出差深圳,下了飞机第一晚便有海西籍老板做东请客,也是吃饭之后唱歌跳舞。那时,他名义上是个副县长,却是从学校初入社会,对于官场极其陌生。在KTV包厢里,主人找来的歌厅女子衣着**,言行轻佻,一双手频频在他身上肆意探摸,遭到他厉声呵斥并因此愤然扬长而去。此举,不仅当场得罪了做东老板及同行官员,而且成为海西官场一大笑话。正因为此,他的挂职之行几乎以失败告终。

如今,毕竟时过境迁,自己在官场也有了些历练,像这种歌舞娱乐、逢场作戏的勾当,他已经不再感觉怪异了。

夏侯平这边同女子喝茶聊天,旁边几个男人忙得不亦乐乎。烟草公司经理宋朝阳搂着女孩唱歌,一曲《无言的结局》倒也唱得声情并茂,可那只不拿麦克风的手,却在女孩的胸脯里肆意蛇行。税务局长吴勇抱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女孩跳舞,专挑光线阴暗处钻,为着掩饰伸向女孩大腿的那只咸猪手。陈益兵一个劲说喝多了,眼睛呈半闭状,说话也含糊不清,可还是同顾小萍频频接吻搂抱。

大家忙乎一阵,发现夏侯平这边颇冷清,便起哄帮他点歌。他不便推迟,就点了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前边用中文,后边唱俄文。在场的人都不懂俄语,除了目瞪口呆自然说不出别的什么。其实,他的外语专长是英语和德语,俄语是在澳洲留学时向一位俄罗斯同学学了一点。他在学校长期做过团委干部,唱歌之类不算陌生,凭借出色的音准、吐字与一副浑厚男中音,应付眼前这种歌厅足矣。一曲终了,博得掌声一片,大家起哄:“再来一首!”可是,任凭陈益兵们喊得山响,他断不肯再唱。

中途,照例有迪斯科乐大作,陈益兵们拉着女孩们狂扭起来。夏侯平借口音乐太响,将身边女孩交给舞池后,便独自端起一杯茶,躲到外间休息室的沙发上求清静。

今天晚上,夏侯平喝了四两左右茅台,半斤洋酒,还有两瓶啤酒,按说距离酒量上限还有些距离。可是,也许是茅台陈藏时间太久的缘故,喝在嘴里醇厚异常,酒精含量明显不再是原来的指标。如此,他便感觉有点头重脚轻,身心不免有些燥热。此时,他斜躺在沙发上,既是避开包厢里的喧嚣,吸纳些许清凉、洁净空气,也是借浓茶醒酒。另外,他也越来越看清楚,今天这个活动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有某种目的与预谋,万一真的醉酒失控,弄不好会生出麻烦。

正当夏侯平神思恍惚之际,税务局长吴勇端着酒杯、打着酒嗝找来,说:“我们只顾了自己快活,却把领导扔在这儿独享寂寞,罪过罪过!”

夏侯平也不起身,笑道:“你们快活你们的,我正好找个地方醒酒,今天有点过量了。”

“就你今天喝这点也叫过量?嘁,别人的量我不知道,你夏侯市长的量我完全清楚。别看你喝酒脸红,可白酒一斤根本不在话下。听说你当年在农大做学生时,就是男生宿舍楼上有名的酒圣哩。”

这话倒也不假。当年做学生时,遇到国庆、五一之类短假期,宿舍楼上总有些不肯回家的穷学生,自娱自乐搞聚餐,一碟花生米、一包猪头肉,外加塑料桶打来的散装酒,穷开心之余不免相互比拼,夏侯平以酒量大、酒品好荣获酒圣称号。想及此,他忽然想起当年舍友庄一明,乃是春江辖内海北县人氏,毕业时回了老家却失去联系多年,等有机会一定找到他把酒叙旧。

“夏侯市长,我吴勇是个直性子,喜欢快言快语。你看马上要过国庆和中秋节了,领导需要点什么东西,尽管开口。你放心,不论名烟名酒或者购物卡之类,哪怕就是实打实的硬通货,你只要吩咐一声,我保证随时送到,而且一定办得滴水不漏。”吴勇的嘴里呼出的酒气直逼夏侯平颈部。

“谢谢吴局长,我不需要什么,这些过节的东西家里有准备,再说现在过节也简单。”夏侯平稍作避让。

“嗨,你误会啦,我不是说要送给你自家用,而是留着你到上边打点。现在这种社会,少不了要到上边多走动哦!”吴勇咕咚一声喝干杯中酒,打了个巨响嗝儿。

“呵呵,那更不需要,我上边也没有什么人要打点哪。”夏侯平说。

“唉,你领导这样说可就见外了,是拿兄弟我不当自家人了。你说你,不谈过去帮助过你的那些恩人,就说现在做了春江副市长,前边的路还长,从推荐、扶持你的老领导,到将来派得上用场的现任官员,什么分管副省长、副秘书长、组织部长等等,省里多少环节需要打点?”吴勇再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是省委蔡书记的人,可蔡书记那儿你也得打点哪,就是他本人不要,那他的亲属、秘书、司机,你不也得表示表示?逢年过节,人情往来,再正常不过了。这么多需要打点的地方,你自己才拿几个工资,哪里负担得起?我吴勇和你真人不说假话,金鑫部长每年光是从我这儿拿的就有这个数,其他几个兄弟也没少贡献哩。”

吴勇伸出五个指头晃了几晃。夏侯平不明白,他这个动作,是代表五万呢还是十五万,或者更多?

夏侯平内心暗暗惊讶。这时,他才有点明白,这个特殊群体原来还有这样的功能,难怪金鑫如此热心参与又极力笼络。

“可是我借了你们的东西,将来拿什么还呢?”夏侯平有意逗乐。

“嗨,还谈什么还不还哪!等到你将来做更大领导了,我们这帮兄弟不全得跟你沾光?古人还说苟富贵勿相忘哩,何况我们是新时代的共产党人,讲究的是团结互助嘛!”吴勇显然有点词不达意。

夏侯平正在踌躇是否离开,恰好陪吴勇的那个女孩寻了出来。夏侯平示意女孩将吴勇扶进去,自己则打算踱出包厢出去吹吹风。不想刚刚站起准备转身,就被一双手重又按回沙发。回头一看,却是宋朝阳。

“夏侯市长请坐,机会难得,正好我向您汇报一下思想。”宋朝阳也有醉意。

夏侯平除了农业水利一块,并不分管其它经济部门,与烟草之类更少接触,同宋朝阳只是私下聚会偶有交往。条管部门几位空降干部中,数宋朝阳言谈优雅、举止内敛,夏侯平对他印象也最好。

两人坐下,先是东拉西扯些烟草业务,无非一个叫苦连天、一个稍加赞赏,皆是官话套话而已。无奈,夏侯平本非口吐莲花之辈,宋朝阳亦非能言善谈之人,不多几句,两人便陷于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朝阳似乎忽然想起,又好像没话找话,说:“吴勇他们几个,在省里背景很深、活动能量很大哩!”

“哦?”夏侯平不解。

宋朝阳身体往前倾了倾,说:“吴勇舅舅虽然在北方做省长,可当年是从本省提拔出去,又身居这样的高位,在我们省里和北京高层都有不小的影响力。现在省里很多干部提拔,都通过他打招呼,相当管用。陈益兵这小子,做过省局局长秘书、办公室主任,同省委组织部关翔部长、储宇市长是老乡,相互走动密切,到处都吃得开。”

听着宋朝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夏侯平一言未发。他原本以为,宋朝阳接着会说到自己的后台背景如何深厚强势。可最终,宋朝阳并没再说什么,而是如释重负般轻叹一声,起身而去。看来,他此行纯粹只是履行某种程序,完成某个环节的任务,目标达到即可。

夏侯平至此愈益发现,今天这几个人的举动确乎怪异。他甚至隐隐感到,就像那出著名的荆轲刺秦大戏,随着剧情的深入与发展,越来越接近图穷匕见的**了。

怀着某种期待与莫名的兴奋,夏侯平悄悄步出别墅来到江边。北望夜色中的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依稀可见,那片豁牙般的江滩则完全沉没在一片黑暗中。

迎着江风站了才几分钟,夏侯平就感觉身后走来了一个人。他不必回头便知,来人定是盐务局长陈益兵。

“这么暗的天色,夏侯市长在这儿看到什么好风景?”陈益兵问。

“呵呵,是否看到好风景,就看你有无慧眼了。”夏侯平答非所问,却语意深长。

“夏侯市长,有个事情我想单独请示一下,不知是否合适?”陈益兵并不纠缠于风景。

“你我不必客气,有话直说。”夏侯平心跳竟莫名加快。

“春江盐务的历史想必夏侯市长也知道,自唐宋以来就是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主要集散地与中转站。拥有这样光辉的历史,做大做强春江盐务义不容辞!我们盐务局哩,受到江南这边培训中心的启发, 一直想在江边找块地,也想搞一个类似的教育培训基地。省局领导也帮我们考察很久,初步选中了对面那块二号江滩。我们也明白,那块地如果给我们盐务一家确是大了些,正好税务、烟草两家也有意愿联合搞。别看我们几家在春江不太起眼,可手里都有一定的实力,在省里主管部门也能说上话,资金实力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我们的想法哩,只要市里把那块地划拨给我们几家,完全有可能在那里搞出一流的地标性建筑,既美化了春江市的临江风景,把江南这边压下去,又可打造成春江的重要政务接待场所,你们这些领导有了好的活动阵地,上边领导来了也好安排。”陈益兵显然沉浸在美好蓝图里了。

夏侯平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次的聚会如此突然、如此神秘,专门拉到这隔水相望的江南。他料想,自从汪乾坤交待自己论证那片江滩以来,这几个人一定经过了精心谋划,而且金鑫很可能知道此事。他甚至怀疑,今天金鑫民主迟到早退,也许都是早就做好的一个局。

他感觉面前江上的雾气越来越更重,渐至什么也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