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尤大国那个王八蛋,除了造谣中伤就是挑拨离间,搞阴谋诡计他算是天下第一!”
早晨八点半,夏侯平刚刚坐进车里,车子还没有启动,耳边就响起胡丛民愤怒的叫骂声。
夏侯平不由一愣。他笑而不语,只是悄悄伸出右手,在胡丛民左膀上用力握了握,既是做了回应,也避免了语言表述,同时传递了一条重要信息:车上还有司机,谨防隔墙有耳。
胡丛民知道夏侯平的意思,说:“驾驶员是我亲外甥,自己人,嘴巴严着哩,不碍事。”
夏侯平一时无语,只好听任胡丛民继续发泄。
“关于尤大国拉你吃饭那件事,有人说了不少闲话,甚至还闹到网络上。我知道,尤大国那帮人最近一直在背后造谣,说是我指使人干的。其实,背地里使阴招下毒手的勾当,绝非我胡某人作派!事关你老弟声誉的事,我更加不可能染指。我倒是觉得,弄不好就是尤大国一帮人贼喊捉贼哩。”胡丛民说罢,紧紧握住夏侯平的手。
夏侯平听了,不由大惊。胡丛民刚才一席话,说得如此诚恳,明显不像假装,说明吃饭风波有可能与他无关。可贼喊捉贼一说,他倒真头一回听到,而且此前从来也没有想过。
“贼喊捉贼?什么意思?”夏侯平明知故问。
“是啊,夏侯老弟你想啊,自从你来春江任职以来,他在背后使了多少绊子想出你洋相?现在突然想拉你了,一两顿饭、三五句好话就能解决问题?可是,他指使人在网上这么一传播,自然就逼你进入他的圈子、山头了,你横竖都是他阵营中的一分子了。与此同时,他又趁机嫁祸于我胡丛民,挑拨我和你之间良好的关系,损害我的名声和威信。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夏侯平听到这里,更加不便表态了。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却被胡丛民的分析震住了。这样的分析虽然牵强,甚至不免流于荒诞,可并非百分之百地绝无可能。所谓存在即合理,反之亦然,只要稍具合理性者不亦一样可能存在?既然眼下胡丛民能够分析到了,难道尤大国就不会想到并做到?万一真是这样的情况,那这个春江官场的水该有多深多浑哪!
夏侯平不敢也不想继续追问下去了。于是,他试图赶紧将话题转移到此次赴海北的督查上。
临近国庆,正是第三季度收尾时节,由于全球经济不景气的拖累,春江的各项指标不怎么令人满意,完成全年任务压力陡然增大。因此,为了抓好最后一季度的冲刺,市里拟组织一次综合性大督查,意在促动地方党委政府进一步上紧发条,向着全年目标发起总攻。市人大常委会常务副主任胡丛民与与夏侯平一个组,分在海北县,两人分任督查组正副组长,随行还有水利局长朱勤如等一帮处、科级部门干部。
夏侯平原本分在西江县那个组,却被胡丛民点名调了过来。
春江官场尽人皆知,尤大国与胡丛民乃是一对争斗多年的冤家宿敌。那次尤大国宴席酿成风波,很多人猜测幕后作祟者非胡丛民莫属,尤大国话里有话也是此意。
对于那场风波,夏侯平本来无意多想到底谁是幕后黑手。那次风波主要指向是尤大国,自己只是被动波及。况且,做惯了学问的人,习惯于充足事实与严谨证明,缺乏根据的凭空猜测非其所长,亦非其所愿。不过,禁不住很多人众口一词,难免三人市虎。加之风波之后,向来急功好义的胡丛民,竟然一反常态保持沉默,似也有点蹊跷。不过,刚才胡丛民这一番叫骂,倒是令夏侯平消除了一些怀疑。
回顾任职春江大半年,夏侯平与胡丛民接触虽然不多,却也多少知道些他的情况,更直接感受过他的关心,应当说初步印象不错。
比较起来,胡丛民与尤大国年龄、资历基本相仿,同样是春江本地官员中的一位强势人物。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胡丛民参加文革后首次高考,读了两年制中专的春江农校,毕业后回到公社担任农技员。当尤大国在西江从乡镇到县一路高歌猛进时,胡丛民也几乎一着不让地同步上升,只是前者偏重于文教、组织,后者着重于农业、经济。等两人同时晋升到市里,先是分别主管农业、文教的副市长;接着都进了市委常委班子,一个做组织部长、一个是市委秘书长;后来又都提为副书记,还是一个主抓农业、经济,一个主管组织、文教。在此期间,两个年富力强、始终处于平行线上齐头并进的同僚,因为出身、学历、脾性、资格、声望等等方面的相近,以及官场上竞争的特别激烈,不免会产生各种交集与碰撞。这种碰撞,有时会产生良性激励、磨砺,发出夺人眼目的奇丽光彩;有时也会彼此消磨、抵触,造成令人惨不忍睹的伤害,如同当年的三国各路英雄,以及西楚霸王与汉朝高祖之辈,终以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相结局。
胡丛民与尤大国的竞争,显然属于后一种。
前几年,出于减少党委领导职数、提高党委工作效能的考量,上自省市自治区,下至基层乡镇、街道,悉数减少了党委副书记职数。除政府主官兼任之外,原有的数名专职副书记减为一人。其时,春江市委三名专职副书记中,一人恰好到龄退居二线,胡丛民与尤大国两位只能二选一。据春江官场多数人士私下评说,按照两人当时的条件,年龄、资历、学历之类原本不相上下,从能力水平、实际政绩到民间评价、声望,胡丛民似乎要压过尤大国稍许。其中主要原因,当是胡丛民为人更耿直、阳光一些,而尤大国则相对内敛、权谋一些,后者利用权力笼络了众多亲信的同时,无形中也令另一些人人心存妒忌、不满、甚至愤恨。官场上的两雄相争,自然是拳脚并举、刚柔兼施,十八般武艺、三十六套家什、七十二种变化几乎无所不用其极。那段时期,从京城高层到省、市相关部门,针对两个人的匿名告状信简直如同雪片一般,无不欲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在这方面,尤大国本就多谋善虑、颇有心计,加上又是组织部长出身,在省里组织系统有些关系,周围铁杆亲信基础更为雄厚。尤其是他老家兼发迹地西江籍一帮官员,如市府秘书长高放、水利局长朱勤如等,更是充当了马前卒角色。而胡丛民自然也不甘落后,他的根基是在春江第一大县海北,周围也不乏摇旗呐喊、冲锋陷阵之辈。最终火拼的结果,尤大国留任,胡丛民只好到人大担任担常务副主任,两人分出了胜负,也落下等同生死的巨大怨仇。近年来,尤大国利用副书记的职务优势,先是试图竞争市长不成,后是图谋书记一职失败,其中既有省委统一考量这一外因,也有胡丛民紧咬不放这一内因。汪乾坤空降春江后,省里安排尤大国兼任政协主席,解决正厅职级聊作安慰。同时,汪乾坤作为人大主任,主动让出兼任的人大党组书记,也解决了胡丛民的正厅职级。至此,胡、尤二人又站在同一平台,算是再次平手。
在五十七岁的胡丛民面前,三十八岁的夏侯平是个名符其实的晚辈。细说起来,两个人能够像现在这样,成为颇为投缘的忘年之交,完全是因为副书记尤大国这个特殊媒介。前边说过,夏侯平初到春江没几天,因为称呼问题曾与尤大国结下梁子,此事迅速传得满城皆知。为此,胡丛民不仅当晚就给夏侯平打来安慰电话,而且亲自找到市委书记汪乾坤表示不满,成为第一个公开为之鸣不平的官员。同时,胡丛民还告诉夏侯平一条内幕信息:按照程序,夏侯平的副市长任职,经省委建议后需进入市人大常委会正式表决。表决之前,胡丛民发现人大常委中有些异常,主要是有人对省里再三下派干部有看法,说是不利于调动春江干部的积极性。胡丛民经过调查,发现此股异常风源就在尤大国那儿,因为后者一直极力推荐其亲信、市府秘书长高放担任副市长。对此,胡丛民在报告市委书记汪乾坤并得到授权后,主动在人大常委中做了些解释与说服工作,结果投票时居然还是有五票反对、三票弃权。三十九票对八票,最终虽未能阻止夏侯平任职,却也超出了正常情状。
有了上述一番交往,胡丛民与夏侯平之间关系快速热络起来。对于胡丛民雪中送炭式的关心,夏侯平没有理由拒绝。
胡丛民作为春江官场老人,之所以屡屡向这位新来的副市长示好,主要意图便是针对尤大国这个冤家对头。这么多年来,他在同尤大国的争斗中虽算不上多么落败,可几处关节点上自己还是慢了半拍。特别是眼前,尤大国一边主政市政协,一边还不肯撒手市委副书记大权,依然四处插手。相形之下,自己则只能在人大这边实施有限监督。他知道,随着地方党委、政府换届的日益临近,像尤大国这种权力、欲望极强之人,绝不会坐等副书记村桂冠自然旁落,从而乖乖退居徒有虚名的政协主席位置。最近一段时间,尤氏一面大力推荐、安插亲信,试图继续扩大其圈子、强化其山头,一边则积极拉拢过去的骑墙派、乃至反对派,做出一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架势,其用心是化解、缩小对立面,防止自己退出权力核心之后遭到报复与反击。今年初,市府空出一个副市长位置,尤大国当即上窜下跳紧急活动,意在让其干将高放接任,再让另一干将、水利局长朱勤如接替秘书长之位。幸好自己这边信息灵通,几封措辞激烈的人民来信一番散发,引起省委蔡书记的注意,这才从省里派来夏侯平担任副市长。夏侯平初来到春江,胡丛民判断此人资历单纯,上边又有省委蔡书记撑腰,当是今后春江官场的中坚力量。尤其令他惊喜的是,夏侯平刚一到任,先有人大常委投票事件,后有主席台上制造的称呼风波,这就为做出一篇精彩文章提供了足够素材,反尤阵营中天然增加一员大将。不过,胡丛民也担忧,按照尤大国的老谋深算,化解与拉拢夏侯平这样一个对立面,当是小菜一碟。尤其是一个月前汪乾坤找夏侯平谈了话,将二号江滩的事交与其论证,胡丛民感觉振奋的同时,更是时刻担忧并提防尤大国插手其中。因为他知道,尤大国挂念那片江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若非那边有高长明、高长海两兄弟守着,自己在人大常委会这边紧紧盯着,也许早就让尤氏得逞了。因此,利用这次督查的机会,专门拉了夏侯平同行海北,也是借机给这个年轻的外来副市长敲敲警钟,同时在尤大国后背再踹上几脚!
19
春江市区到海北县城,大约六七十公里,不足一小时车程。
车行途中,关系此行督查的话题很快聊完,胡丛民显然还有另外题目要讨论。
“怎么样,最近还是埋头那块江滩的论证?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这个老朽帮忙,尽管直说不必客气!” 胡丛民善于言谈,语气强势。
“目前正在抓紧做前期准备,等有了具体眉目,肯定少不了向胡主任请示汇报!”夏侯平并不希望在二号江滩上过多纠缠。
事实上,距离汪乾坤谈话交办已经过去一个月,论证的前期准备工作做了一些,主要是看材料、听汇报、勘察现场,接下来便是确定论证方案、组建专家团队,及至正式进入论证程序。按照夏侯平的设想,争取用三个月左右时间完成论证,赶紧确定那块滩涂如何使用,以便赶在明年夏季洪峰之前着手施工,同时加固或重新修筑江堤。据有关预测,由于世界性气候变化异常,加上长江上游生态破坏严重,近年长江洪峰不太规律,不知何时就有大水来袭。春江沿线,别的地方都没有问题,只有这块江滩相对薄弱。而且,此地正对春江主城区,万一出现意外便是灾难性后果。夏侯平作为春江主管农、水的副市长,深知其中利害,丝毫不敢大意。
不过,对于这块江滩的论证,正如当初预料那样,他已经感觉到强大的外部压力。这些压力,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进一步加大。当然,这些话他不便也不想同胡丛民多说。
胡丛民见夏侯平不愿多谈江滩,并不罢休,干脆把话挑明,说:“绝对不能让尤大国这样的野心家插手那片江滩!绝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我知道,他自己想把持江滩的话语权,他亲家陈如海想染指江滩的开发权,算盘打得也太如意了!哼!”
胡丛民声音虽低,却咬牙切齿,眼里冒出不可遏制的怒火。
“夏侯市长,要知道尤大国这个人有多坏,你只要随便找个人问一下就知道了。他这个人哪,怎么说呢?唉,阴险、狡诈、损人利己,甚至损人不利己,任何贬义词用在他身上都不过分。那块江滩若是让他插手了,不知会借机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趁机捞取多少民脂民膏哩!”胡丛民顾自滔滔不绝。
夏侯平又一次握了握胡丛民的胳膊,笑了笑。虽说车子上只有三个人,前边驾车者又是胡丛民的亲外甥,可他还是感觉少说为妙。这一握,用力程度、停留时间又比前次更甚,其中明显多了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尤大国这样的阴谋家,凭借在春江手腕辣、关系广,又仗着上边有几个人撑腰,边到处都要伸手插手,谁的账都不买,谁的蛋都敢捣,省里主要领导对他观感不佳,多数干部群众也不买他的账。你倒是真的要百倍警惕,千万不能上当受骗被其利用哦!”胡丛民继续控诉。
夏侯平还是未置可否。他觉得,哪怕就是得罪胡丛民,也绝不能就此话题轻易接腔。
“这次拉你老弟到海北,是想让你到我出生、工作过的地方看看,感受一下基层生活,熟悉下边的情况。同时哩,利用这三四天的时间,介绍你认识一些人,也许今后民主测评或党委、政府换届时对你有些用处。别小看海北这地方,可是赫赫有名的革命老区,战争年代出过很多仁人志士,解放后也是春江地区出将军、高官最多的地方,说是藏龙卧虎一点也不为过。我是老喽,革命前途已经到头,在政坛上没几天蹦达的了。而你老弟,年纪轻,文化水平高,上边又有大领导罩着,仕途上本就一片光明,若是能够在下边建立厚实的人脉基础,前程更是不可限量哪!” 胡丛民终于转换话题。
夏侯平马上表态:“谢谢胡主任!我初来乍到,确实人生地不熟,还望老大哥多多指点,多多关照!”
说话间,到了海北。县委副书记、县长吴东方率领几大班子成员,在海北之星大酒店前列队欢迎。
根据市委市府统一部署,这次督查虽带有很强的阶段性与目的性,内容却包括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精神文明、社会治安、生态环境、班子建设等诸方面,其结果分别折算分值排名列序,作为全年考核表彰的重要依据。今后一年多,春江地、县(市)两级党委和政府均陆续换届,正是人事调整的高峰与关键期,排名先后对于当政者日后提拔重用作用不小。因此,海北县委县府对这次督查相当重视,接待时安排了最好的准五星大酒店——海北之星,胡丛民、夏侯平住宿带有桑拿房的套间,朱勤如等处级官员是带棋牌室、会客厅的单间,一般工作人员也是标准单间。
本来,海北是春江人口第一大县,也是经济发展相对迟缓、潜力较大的县份,平时由市委书记汪乾坤亲自挂钩联系。这次督查,胡丛民以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任身份挂帅,以示对该县的重视。同时,胡丛民乃海北籍人士,又曾长期在海北担任党政领导,对于此地情况了如指掌,由他出面多少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也算是给足其面子。
夏侯平此行海北,既想进一步接触了解胡丛民,又希望借机熟悉基层、认识下边的干部,同时也顺带了一点私事:寻找并看望大学同学庄一明。
按照计划和要求,督查组先要听取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情况汇报,对面上概况有个大体了解。接着,由水利局长朱勤如等几个处职官员,分别带领几个工作小组,深入到对应的机关、企事业单位、乡镇、村居作详细查访。胡丛民、夏侯平作为正副组长,不参与下边的分组活动,着重了解面上情况。
海北县委书记缪强曾担任过市委农办主任,乃是跟随胡丛民多年的老部下,前些时腰严重扭伤,眼下正在春江市区的家里卧床静养,县里一摊工作由县长吴东方负责,重大事项缪强电话遥控。前边介绍过,吴东方曾经做过尤大国秘书,是外界盛传的尤氏八大金刚之一,将近一个月前与夏侯平同桌参加过尤家宴请。这两个人搭档,自然不乏好戏。
吴东方作为县里的当家人,对于胡丛民、夏侯平挂帅到来,热情之外不免有点诚惶诚恐。胡丛民回到家乡这一重要根据地,既有鱼回大海、雁归蓝天的畅快,却又解不开吴东方与尤大国关系特殊这一疙瘩,表面上便有点拿腔拿调端着架子。等到上午简单听了面上情况汇报,中午吃罢接风酒宴,胡丛民吩咐吴东方:“你们几个县领导尽管忙你们的,不要管我和夏侯市长了。我们随便转转,找些人聊聊,有事时再通知你们。”
吴东方听了,先是一愣,甚至下意识地向夏侯平投来征询、求救的目光,继之很快镇静下来,说:“好的,一切听从胡书记、夏侯市长的吩咐,我让县委两办主任随时待命,听从调遣。”
夏侯平注意到,自从早晨进到海北县境,这里的大官小员对于胡丛民仍然称呼书记,而不是主任。包括眼前的吴东方,也是口口声声称胡书记,并且在说到书记一词时,特别显得字正腔圆,似在着重强调什么。胡丛民丝毫也不推辞、纠正。夏侯平揣度,对胡丛民称呼书记,无非有两层含意——胡丛民曾经在海北担任过县委书记,也做过春江市委副书记;现任职务里最高的是春江市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书记一职,于胡丛民具有怀旧、尊重双层含意。这种称呼,在中国现行官场体制中绝非可以随意的小事。
甩开县里吴东方一班人,胡丛民拉着夏侯平一边走回房间休息,一边与之悄然耳语:“这次下来,你听我安排、随我行动,咱们乐得自由自在,不需要他们这些尾巴吊着,也不跟他们的指挥棒转。咱们先结结实实睡一觉,你看如何?”
“一切行动听胡主任指挥!”夏侯平答。
回到房间还没坐下,床头电话就响了,接过一听,里面是吴东方压低的声音:“夏侯市长,我是东方。有件事不知是否能拜托一下?”
夏侯平说:“吴县长有话尽管讲。”
“有些情况哩,我不说你也知道。眼下缪强书记病休,让我负责全面,委实如履薄冰不堪重任。这次督查的重要性您比我清楚。胡书记是海北老领导,对家乡情况熟悉,要求与期望也高。在这几天的检查中,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这个小弟没能考虑得到的,能否拜托您适当提醒一下,也好让我及时弥补?”吴东方显然经过认真斟酌,话说一半却不完全点破。
夏侯平并不深究,痛快道:“哦,就这点小事?吴县长请放心,有情况我会注意并及时通报。”
谁知这边电话刚刚放下,住在隔壁的胡丛民马上跟来电话,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吴东方一定给你打电话求援了。他一定以为我会因为尤大国的关系,给他这个主持工作的县长小鞋穿。哈哈哈哈!”
夏侯平攥着电话,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想,胡丛民这个查询电话,一定不是凭猜测打来,最大可能是吴东方身边有其亲信耳目随时传达信息。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海北官场的局势就太微妙、复杂了,这同眼下那些惊心动魄的碟战大剧有何异样?
“夏侯老弟,安心睡你的觉,不理他!下午起床后,我领你拜访一位传奇老人。”胡丛民语气颇有点神秘感。
20
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夏侯平感觉舒服极了,脑子里一片澄明透彻。来春江工作大半年,除了有时双休天回省城家里能够睡个懒觉,像这样睡到自然醒的机会,已经非常稀少了。回想当初在农大,虽说每天睡眠时间也不多,却很少有缺觉、嗜睡的感觉。
起床后,夏侯平洗了脸,吃了几片桌上的水果,然后穿好衣服,敲开胡丛民房间。
胡丛民领着夏侯平,也不用汽车与向导,晃晃悠悠步行出宾馆,穿行在人来车往的海北街头。
时值初秋季节,气温宜人,微风轻拂。看得出,胡丛民对海北县城的道路很熟悉,也很享受这里的景象与气息。
穿行了大概三四条巷道,说话间就进了一处大门虚掩着的四合院。
这座四合院,房屋底子依然是那种陈年古董,外层框架却经过了改造装新,门檐高耸,照壁直立,正厅、厢房、院落、花圃皆错落有致。很显然,这是近年海北旧城改造的成果,也是其申报历史文化名城与旅游名城的基本骨架。如此院落,即使是在小小县城,其价值也绝对超过一座豪华别墅。
听到胡丛民叫门,早有一对中年男女迎出来。两个人,年龄皆在四十五岁上下,看衣着举止就知道并非普通百姓。他们并不称胡丛民职务,而是分别称二姨哥、大表姐夫。
进得客厅,只见朝向大门摆放的宽大藤椅上,一位九十岁上下、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长者,艰难地挪了一下肥胖的身子,举手向客人打个揖,嘴里含糊不清说了句什么。旁边的中年女子马上翻译:“爸爸说腿脚不好,失礼了。”
“表舅不必客气,夏侯市长是自家兄弟。” 胡丛民赶紧上前一步,象征性扶老人坐稳妥了,转身对夏侯平说:“老人中风好几次,说话不太清楚,头脑却非常管用。”
夏侯平马上趋前,握了握老人满是筋骨的手,含笑点头问候:“老人家好!”
老人握住夏侯平,用力大声说了一个长句,翻译过来即:“自家兄弟就好,古语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宾主按照次序坐下来,茶水、点心、水果次第端上。胡丛民这才郑重介绍主人。原来,老人是他岳母的亲表兄,按照辈分称呼表舅。中年男女是一对夫妇,女子是老人的小女儿,乃县里总工会的主席;男人姓顾,是县检察院的副检察长,其母亲与胡丛民母亲是堂姊妹,从小叫惯了姨哥,故而与妻子称呼有别。
“呵呵,县城很小,论起来难免沾亲带故。开个县委全会或领导干部会议,差不多半数的人都沾亲带故。”马主席性格爽直,快人快语。
胡丛民介绍完了主人,又将夏侯平的情况详细介绍一番,这才转而隆重推出老人的另一重身份。
老人姓马,乃海北本地土著,上世纪四十年代加入新四军,参加过著名的反清乡斗争、渡江战役和解放上海,解放后脱下军装回到故乡,一生做官,却从来也没离开过故土。在长达近半个世纪的从政生涯中,老人几乎做遍海北县各个大区的区长、区委书记,担任过县里工业、农村、交通、商业等诸多实业局的局长,副县长经历横跨文革前后十几年,最后定格在县长任上离休。老人兄弟姐妹三个,当年相互感召一起参加新四军,其中二人光荣牺牲,唯其一人幸存。老人的老伴早已去世,五个儿女都在海北、春江及下属县(市)从政,其中一个是海北县人大副主任,一个是江东市委副书记,两个在春江市级机关分任商检局长、安全局副局长,眼前的小女儿夫妇住家照顾老人生活。
夏侯平听了情况介绍,不由对老人肃然起敬。他知道,像马老这样经历的老干部,大多经过血与火的生死考验,又付出过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牺牲,才得以幸存下来。按照他的资历,若非在海北这种弹丸之地,而是在京城、省城、哪怕就是春江,其官位、权力一定比现在大很多。
“别看表舅貌不惊人,当年在海北跺跺脚,全县就要地动山摇哩,哪像现在的一些干部,年纪轻轻凭关系上来,老百姓根本不熟悉、不买账!”胡丛民感叹道。
“哦,对了,上午吴县长已经派人来过,送了些水果、食品、补品之类,还包了个红包,说是代表表姐夫过来慰问老爷子哩。”马主席这时忽然提到吴东方,不知是无意想起,还是受到刚才胡丛民话的启发。
“好像我老爷子那边也去过了,也是同样的说法、同样的礼物。吴县长还说,明天他也希望参加老爷子的八十八岁生日宴会。”顾副检察长说。
“明天的宴会不是家宴吗?不必惊动很多人嘛!”胡丛民眉头不由紧了紧。
胡丛民这一说,顾副检察长立马局促起来,赶紧朝妻子望了一眼。马主席心领神会,笑道:“吴县长也不能算是外人,他来海北工作这两年,对我们两家还算客气,讲话办事也把表姐夫你尊在前边。再说,马上县里党委、政府也要换届了,咱们这么两大家子人哪!”
正当马主席说在兴头上,胡丛民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动作幅度虽然小且隐蔽,还是让夏侯平用眼睛余光捉住了。恰好这时他电话响了,于是赶紧借故接电话退到室外。
“夏侯市长,找到庄一民的电话号码了,是现在报给您记一下,还是用短信发到您手机上?”海北县委办主任在电话那边问。
“谢谢!发短信吧。” 夏侯平回答。
等到夏侯平接了电话回到屋里,胡丛同也正在接电话,而且看得出是很重要的一个电话。
胡丛民嗯嗯呀呀大半天才收了电话,对夏侯平说:“市里刚刚接到省委通知,有中央重要首长明天一早路过春江,蔡贤达书记亲自陪同,汪乾坤同志让我一定要回去参加接待。看来我晚上得返回市区,明天下午再来海北。”
“胡书记放心回去,我在这儿盯着,保证不出纰漏。”夏侯平笑道。
其实,关于中央首长来春江的事,夏侯平两天前就知道了。这位曾任N省委书记多年的首长,先在西邻S省陪同某外国政要参观,然后赴上海参加一个全国性会议,途中经过N省有几个小时停留休息时间。据说,沿途各市得此信息后,皆施展出浑身解数,或是从省里两办那边下手,或是直接向蔡书记请缨,有的甚至将招呼打到京城,千方百计争得首长哪怕是小憩片刻,为此一直未能确定行程。现在,省里安排首长来春江,足见蔡书记对汪乾坤的看重。按说,像这样高规格的接待,上有京城、省城若干要员围绕,市里有市委、市府两大主帅陪同,地方上一般官员,漫说是近前交谈、握手、照相、同席吃饭,就是听清说话、看清面容恐怕都不太容易。可是,地方官场上事大多注重形式而非内容。何况,当今公众的知情权,主要通过报纸、电视等新闻媒体来实现。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形,普通百姓哪里会在乎现场真实情况如何。此次接待,除市委书记汪乾坤、市长储宇外,尤大国一定会以市委副书记、政协主席身份参与。在春江,只要有了尤大国出场的事情,胡丛民必然不甘落后、锱铢必较,岂有不连夜赶回参加的道理!
返回宾馆的路上,胡丛民对夏侯平说:“明天早晨你可以睡个懒觉。明天晚上哩,是我姨父的八十八岁生日,我邀请你一道出席。我这可是把你当作家里人哟!”
夏侯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21
晚上,趁着胡丛民赶回春江,夏侯平决定插空看望同学庄一民。
庄一明现任海北县农业技术推广站长,家就在县城西南侧,距离夏侯平所住宾馆大概十五分钟车程。
八点半,夏侯平拨通电话并自报姓名,庄一明那边丝毫也没有预料中的惊喜,甚至听不出十多年前的那种亲近。平淡,沉闷,寻常,令夏侯平在电话这边近乎接不上话茬,却又有某种说不明白的酸楚。
“你家在哪里?现在有空吗?”夏侯平硬着头皮问。
“我家在城郊,不太容易找。要不,明天我到宾馆来看你?”庄一明那边明显有些犹豫。
“老同学,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客人吧?费了这么大劲找到你,想到你家和你叙叙旧,你总不至于拒绝吧?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我要见到你,就在你家里。你把地点发到我手机上,我一会儿就到!”夏侯平不由分说,挂了电话。他不希望庄一明来宾馆,是不愿让对方局促尴尬。同时,他也想借此机会察看一下老同学的生存状态。
不一会儿,庄一明发来住址。
上了出租车,夏侯平将地址告诉了司机。途中,夏侯平特地买了一只精美果篮,几盒老年保健品,外加一坛海北老黄酒、一包臭豆腐干。
当年在省农业大学读本科时,夏侯平与庄一明同班、同寝室。四年时间里,两个同是来自农村、家境贫困的同学,学习一样努力刻苦且成绩优异,也因为具有同样诚实朴素的品性,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毕业时,庄一明原本也有机会直升本校研究生,或者留在省城找份不错的工作,可他却坚持要求回到海北老家,原因只有一个——家里实在在穷了,他需要离家近一些,争取能够在当地混上一官半职,早点帮助家里翻身。回想同学那几年,每当寒暑假开学返校,宿舍里几个人都要带些本地特产,大家围坐一起共同分享。庄一明比夏侯平家庭还要贫困,平时省吃俭用很少沾荤腥,放假回校时一坛黄酒、一包臭豆腐干,照例会将宿舍里的几个同学喝得东倒西歪。夏侯平读大学前几乎从不沾酒,如今一斤白酒的海量,便是从庄一民的黄酒开始起步。
车子在一座陈旧的居民小区前停下。夏侯平付了车费,踏着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进到里面,在残缺且暗淡的路灯光里辨认楼号与门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海北县城霓虹如炽、广厦林立,其城乡结合处竟然有如此残破的小区,而且当年省农大的高材生庄一明就置身其间!
暗淡的灯光下,迎门而立一位说不上年龄的男子,胖胖的身材,脸上有不少皱纹,目光显得混沌,脑门上的头发谢了大半。夏侯平目光越过人头,继续搜寻熟悉的面孔。不想,男人开口了,问:“夏侯市长是在找庄一明吗?在下就是!”说着,便是一阵熟悉的哈哈大笑。
从那一连串笑声中,夏侯平终于捕捉住当年的同学庄一明。两个分别了十几年的同学,拥抱中尽情而无声地表达着心底的万千感慨,泪水沾湿了对方的衣裳。
房子是顶层,两室一厅结构,装潢简单且年岁不小,不多的几件家具,电视机还是那种老式样,冰箱的嗡嗡声震动着四壁,屋子里挤满了床铺。庄一明逐个介绍家人:年过九十、瘫痪十年的爷爷,七十岁的母亲,担任小学老师的妻子,正在读小学四年级的十岁女儿。庄一明十岁时父亲去世,是爷爷帮助母亲将他们兄弟姐妹四个拉扯成人。除他读了大学进了城,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全是普通农民。
“毕业这么多年,你也不同我联系,向别的同学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怎么回事?”夏侯平问得小心翼翼。
“情况你都看到了,我家里这样的状况,哪里还有精力、心思和你们联系?再说,你又是出国读研、又是到校外挂职,我也不愿意打扰你。”庄一明说了实话。
“你毕业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工作?”夏侯平问。
“唉!说来话长。”庄一明说:“刚毕业那会儿,人事局看了我的档案,中意我在学校的表现与成绩,提出三个分配方案征求我的意见:一是分在县委办农村科,熟悉并适应一年左右,然后跟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做秘书;二是到县农业局机关,从事与所学专业相关的工作;三是到下边乡镇农技站,锻炼一段时期视情再作安排。当时,我心里主要想着家里那一摊子,希望能够通过最直接的方式,在近距离上照顾家庭,同时也是因为年轻血气方刚,感觉只要自己肯努力,一定可以打拼上来。因此,几乎未加权衡就提出,愿意到基层乡镇,但附带了一个条件——回到自己老家那个乡。
“分到乡农技站后,我除了帮助母亲照应家庭,集中全部精力在工作上,从自己所学的农田水利、土地植保,到自学的蚕桑、牲畜养殖与病虫害防治,几乎成为乡里农副业方面的万事通。不多久,就被提拔为乡农技站长,在全县算是年纪最轻一位。在中国,农业的基层地位本不低,每个层级都有相应的主管领导。按照惯例和常情,像我这样的农技站长,不消两三年就会提为副乡长或副书记,主抓一乡农业,然后再乡长、书记、县农业主管部门领导、直至副县长、县委副书记,等等。可是,我在农技站长位置上一呆就是五年,几次与副乡长职位擦肩而过,本乡干部群众甚至联名向县里提出抗议,最终仍然没有解决。其中原由,是上边没人帮助讲话,乡里每空缺一个副乡长,马上就有各种后台、背景强硬的人顶替。对此,不仅我本人失望,县农业局领导也很气愤。万般无奈之下,农业局将我调来县里,在推广站做了个相当于股级干部的站长。呵呵,现在你是市长,我是站长,云泥之差哩!”
夏侯平无言以对。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变化很大?过得特别窝囊?呵呵,不要说你,连我都有点瞧不起自己。有时候拿出当年在学校时的合影,回想起同学少年、挥斥方遒的那些往事,难免也会暗然神伤。所幸的是,这几年我在老家村里包了二百亩地,与哥哥姐姐们共同种植反季节蔬菜,我做技术指导,他们具体操作。经营情况还不错,哥哥姐姐们都已经基本脱贫致富了,我只能后富一步了。”庄一明的风趣令夏侯平渐渐找到了当年的些许感觉,心中稍有释然。
“那你这些年从来没想过要同我们这些才同学联系?”夏侯平紧紧拉着庄一明的手。
“怎么可能没有想过呢?”庄一明告诉夏侯平:“你来春江大半年,几次想和你联系,想想又算了。起初听到名字觉得不像,感觉你是学者型的人,做学问没问题,做官不擅长也未必有兴趣。后来看到电视新闻和报纸上的照片、简历,知道是你。你来春江,海北这边反映比较强烈,因为胡丛民是海北人,他同尤大国斗得厉害,你做了副市长,市府秘书长高放就没戏了,等于给了姓尤的一记闷棍。最近对你的传闻又多了,有说你是某高官的女婿,也有说你是省委蔡书记的学生,还说你父亲是亿万富翁,我一听就乐了。你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
“上边那点破事,下边怎么全知道?”夏侯平有点好奇。
“嗨,现在是网络时代,信息流动迅速,很多事情大道不通就走小道呗!不过,这也是社会发展、时代进步的标志呀。” 庄一明谈锋渐健。
“你现在才四十岁,就甘心目前的现状?”夏侯平语意关切。
“不甘心又怎样?局里将我从乡里调到县城,原本也是想把我用起来,希望更好地发挥我的作用。近几年,局里几次调整班子需要补充副局长,每次民主测评我的得票都最高,年年评比也是优秀,论能力、水平你也是知道的,可结果还是没戏。你不知道,县里官位本来就有限,任何一个有点权力的职位都有很多人盯着。如果没有过硬的后台,根本不可能轮到你。尤其在海北这种地方,以顾、马两大姓氏为核心的家族势力非常强大,稍许好些的位置得先让他们的人挑。副科级以上的职位,就得有县委常委做后台。没有背景的人即使再优秀,顶多也就干到股级。你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假如是你又能如何?” 庄一明反问。
“现在不是讲究什么民主推荐、测评、公开考试吗?”夏侯平不解。
“那也只是自欺欺人做做样子。像组织、人事、财政之类的重要岗位,根本不可能拿到桌面上选拔,光是豪门暗中瓜分还不够哩。所谓考试、测评,从出题目、定标准到统计分数、名次,光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结果,整个过程全部不见阳光,其实还是他们的人私下把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年轻公务员千方百计与顾、马两大豪门联姻,甚至哪怕认个干亲也行。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事,哪里会有什么官做呢?”庄一明说得平淡,夏侯平却听出一身冷汗。
两个男人在客厅聊天时,庄一明妻子在背后批改学生作业,不时帮他们添加茶水。小女儿则在里间做功课,乖巧得如一只小猫。另一房间里,庄妈妈刚刚服侍爷爷洗脚睡下。看得出来,这个并不富裕的普通人家,虽然居住拥挤逼仄,却充满了宁静、平和、温馨。
聊到后来,家人陆续睡下,他们两个关上门在客厅喝酒。
两个老同学,就着一坛黄酒、一包臭豆腐干,把酒重温当年豪情,竟然聊到凌晨两点。其时,窗外已是一片寂静。等到一坛黄酒见底,两人竟然都有了些醉意,夏侯平下楼的脚步也有些踉跄。
“一定记得来找我!” 夏侯平反复叮嘱庄一明。
22
早晨还是早早醒了。胡丛民不在,夏侯平这一天不免清闲下来。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何不借此机会到下边走走,看看海北农村基层的情况。
吃早饭的时候,遇到前来服务的县府办主任,夏侯平交代:“帮我弄辆车下去跑跑。”
早餐之后,车子来了,竟是县长吴东方亲自驾驶的海北2号牌照车,上边还坐了朱勤如。
“夏侯市长,听说你想看看海北的农村基层情况,我今天正好有空,如果有兴趣,不如我带你转几个地方,或许可以看到更真实的东西。”吴东方说。
夏侯平一听,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再看看旁边朱勤如的暧昧神态,也不便拒绝,于是只好回应:“好啊,那就跑呗!”
车子中速行驶,不大会儿就进驶入一条乡村公路。
“东方,你们缪书记的腰怎么受伤的?什么样的伤,需要到市区休息?”朱勤如问。
“嗨,谁知道呀。他自己说是在办公室上下楼时扭伤的,可有人说是在某个居民小区受的伤,那个小区里住着县接待办的主任。”吴东方回答时,频频通过后视镜观察夏侯平。
“哦,就是那个年轻漂亮又离婚了的女主任?听说她前夫离婚时,扬言要公开检举过缪强霸占他老婆哩。”朱勤如说。
夏侯平知道他们聊天的意思,感觉像吞了苍蝇一般。他不便插嘴,却又不宜一直沉默不语,此时正好窗外经过一片广阔的农田,便问:“这就是你们搞的万顷良田工程?”
吴东方闻言,顺势将车子停到路边,说:“既然夏侯市长问起,那就下来看看吧。”
三人下了车,就在田头转悠起来。展现在眼前的大片农田,足有两三千亩,东西长达数公里。一眼望去,几乎见不到边,原本零星散落在田间的民居,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前边三百来米处,立着几排崭新楼房,那便是农民集中居住区。
“这些农田怎么有的种了庄稼,有的什么也没种?”夏侯平不解。
“唉,这个说来话长。”吴东方叹息一声,说:“这片万亩良田工程,是缪强亲自抓的点,大家背后叫做一号工程。前年建成后,由拥有这些土地的农民以土地入股,当地镇、村两级帮助贷款投资建大棚,承包给外省一个老板种植所谓无糖西瓜,说是比种粮食效益高十倍以上,农民收益也相当可观。第一年,那个老板种植的西瓜果然获得大丰收,整车整车的西瓜全部拉到上海、省城、春江的大酒店赚了大钱。可是去年收获之后,农民的土地分红一分没拿,建大棚的贷款也没还,老板却不见了踪影,直到动用警力追查才知道是个冒名的骗子。如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抓到骗子,我们这边光是投资的大棚和农民土地租金就好几千万元。更令人气愤的是,不知骗子施用了什么魔术,种过西瓜的地里今年就再也长不出庄稼。你现在看到的黄土地,就是洒了种子没长出苗。要不是县财政拿钱垫给了农民,早就闹出大事了。”
夏侯平走到地里,抓起一把土嗅了嗅,说:“如果不是化肥的问题,那就可能是用了什么来历不明的除草剂。要不,我让省农大派个人来帮你们分析一下?”
吴东方抱拳向夏侯平作个揖,道:“谢谢夏侯市长好意!派人来恐怕先不着急。这块地的事,缪强还一直捂着不让说。要是你突然派人来了,他一定以为是我向领导告了状,他老人家赏的小鞋我可穿不起哪。”
“呵呵,还不至于这样吧。你一个县长都这样,那下边的人怎么办?”夏侯平感觉奇怪。
这时,朱勤如上来插话,道:“海北的情况确实是这样。缪强虽然不是海北本地人,却因为长期在胡丛民身边工作,两人走得很近,关系非常铁。当年,胡丛民在市委副书记任上,将缪强推荐到海北担任县委书记,就是让他到自己的根据地来站岗,巩固后方阵地。缪强在海北这几年,仗着胡丛民作后台老板,又有马、顾两大家族的强力支撑,很快成为这方土地上的土皇帝。他这个县委书记,除了视胡丛民为太上皇,别的人根本不在眼下。不要说是东方这个县长,就是尤大国书记他也不买账。这次市里检查组下来,他说是腰伤在春江城里休养,其实就是没把你夏侯市长放在眼里,是对你的不尊重!”
听了朱勤如一番话,夏侯平不免感觉好笑。他想,缪强在市区休养装病,说是冷落自己这个副市长,那又如何解释他对胡丛民的顺从呢?看来这个朱勤如,除了喝酒、吹牛、拍马屁,脑子里还真是少点智慧。
“缪强同志搞这个万顷良田工程,用意应该还是农村增收、农民富裕,提高农业产业化、规模化程度,被骗应该也是意外事件嘛。”夏侯平公道评说。
“夏侯市长,既然你说到这个,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吴东方问。
“嗨,你看你个吴东方,夏侯市长又不是外人,你怕什么!你不记得上次尤大国书记请客,曾经吩咐我们几个人,今后遇事要多向夏侯市长汇报、请示,千万不要把他当外人吗?”不等夏侯回答,朱勤如马上接腔。
“既然这样,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吴东方看到夏侯平也是鼓励的表情,说:“缪强搞这片万顷良田工程,嘴上说是为了农业现代化,缩小城乡差距,可说白了是存有私心,说得不客气是在算计农民。”
“哦?”夏侯平一惊。
“最近两年,中央对土地控制得非常严,这对县级政府是个要命的着子。像我们海北这样的地方,每年可以使用的土地计划少得可怜,可实际需求却远远大于供给。尤其是近几年,为了赶紧捞取政绩提拔到市里,缪强出面引进了几个土地需求量很大的项目,却苦于没有土地计划。无奈之下,他就通过搞万顷良田工程,先将农民强行集中居住起来,再把腾出来的农民宅基地转移为工业或商业用地。光是面前这块地,就涉及到两千多户农民,腾出几千亩土地哩。可是,农民集中居住之后,不种田不养殖禽畜,基本生活失去保障,就业、养老、医保等很多问题也没真正落实,后遗症大着哩!”吴东方说。
“这些事情,你们两个党政主官不商量?你们不开常委会讨论?”夏侯平这下着实吃惊不小。
“当然也商量,也开常委会讨论。可是在海北这种地方,缪强拥有一言九鼎的权威,我一个年轻县长说话根本就不起作用。很多时候,不如干脆沉默或跟着他转。”吴东方直言不讳。
“这些情况你没同尤书记汇报?他不知道海北的这些事?”夏侯平问。
“知道又有什么?就是汪书记、储市长他们知道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里是胡丛民的天下,马、顾两大家族根基很深,哪里有外人插手的份儿?”吴东方回答。
“自从缪强主政海北后,市里也派过两任县长,但都呆不长,工作也无法开展。现在东方在这儿能呆满两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朱勤如补充。
“你没想过离开?”夏侯平不明白,凭吴东方与尤大国的亲密关系,应该可以脱离此地另谋位置。
“想过,也提过很多次。你说在海北这地方工作,多说一句话不行,说错一句话更不行,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周围人之间都有哪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很多事情,特别是逢到搬动人、处理人的时候,真正是动一发牵全身,干脆无从下手。即使是完全可以依据法律、规章、制度处置的事情,只要当事人有后台,马上就能动用关系化解掉。这个海北县长,我早就不想干了。可尤书记明确告诉我,三五年不可能离开,而且还要想办法站稳脚跟,准备在海北长期战斗。唉,难哪!我在这里当个县长,简直是在油锅里煎、火堆上烤!”吴东方无奈道。
说话间,到了农民集中居住小区。夏侯平在小区里转了一圈,道路、绿化倒还差强人意,门前晾晒的破衣烂衫却也不少,几个闲逛老人气色、神态并不丰润。
看到最里面一栋底层人家门开着,夏侯平顾自走了进去。
这一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五口之家。门口迎客者是七十二岁的男主人老薛,这个家中唯一的健全人。旁边凳子上坐着老薛的妻子,自幼患了先天性小儿麻痹症,一生不能站立。肮脏不堪的一张大**,还挤着两儿一女,同样都遗传了母亲的疾病,其中一儿一女头露在棉絮外,瘦得就像两具骷髅,简直不像样子。
环顾四周,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除了锅齐碗不齐的几样厨具,连一只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他们几个就整天这样躺着?”夏侯平问。
“只能这样躺着,有时候也勉强下来走走。几十年已经习惯了。”老薛回答。
“你们的生活来源呢?”夏侯平又问。
“我自己以前种几亩田,现在集中居住了靠政府补贴、救济,另外再捡点垃圾,吃饭也够了。”老薛结巴道。
置身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夏侯平忽然感觉眼热鼻酸。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将身上所带的几百块钱全掏出来交给老薛,然后便匆匆离开。
出门时,他在心里记下门牌:集贤新村5幢101。
23
晚六时,胡丛民按时从市区返回海北,夏侯平也早就到了宾馆。
从胡丛民满面春风中看得出,他此行一定有所收获。
果然,胡丛民刚落座,就兴致勃勃地向夏侯平通报,他这次参与接待中央老领导和省委蔡书记,风头绝对盖过尤大国。
“老领导亲自一一握手,招呼所有陪同人员照相,尤大国恰好此时上了厕所,没有赶上。你可能不知道,老尤生活浪漫,身体某些部位亏空太多,前列腺障碍很厉害,偏偏这个时候内急。还有,蔡书记同市里几个主要领导握手时,没用汪乾坤书记介绍,居然一下叫出了我的名字,而尤大国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你不知道,最后送老领导和蔡书记出了市境,其他人喜气洋洋,只有老尤一张脸像霜打的茄子,估计今晚回去会整夜睡不着喽。哈哈哈哈!”胡丛民开心得像个孩子。
说话间,那边来了催促电话。胡丛民顾不上喝口茶水,拉起夏侯平,说:“走,赴宴去!”
两人还是步行,不消一刻钟行程就到了。
顾府也是一座老式四合院,感觉像是解放前的建筑,想必原本属于当地豪绅之类拥有。之前,夏侯平已经从胡丛民、吴东方等人那儿知道,今天这位八十八岁的寿星,也不是个简单之人,整个海北县城乡,无人不知这位顾老书记哩。
顾老书记祖籍安徽,当年与马老县长在新四军里是战友,两人并肩参加了诸多战役且同时幸存下来,解放初又共同在海北县参与新政权。马老是海北本地人,通过他的牵线搭桥,顾老娶了海北当地的老婆,就是胡丛民母亲的堂妹,据说是当时名响半个县的大美人。两人当初随部队转战大江南北,整天在枪林弹雨中穿行,玩笑中许下儿女亲家。结婚生子后,两家果然结为亲家——顾家长女嫁了马家长子,早在省城落户;马家小女儿嫁了顾家小儿子,就是昨晚见过的顾副检察长、工会马主席。这一来,书记、县长两家亲上加亲,在尚无亲眷回避一说的上个世纪,也算是当地政坛与民间一桩美谈。
入得门来,偌大的客厅里摆满花篮、喜幛、灯笼、寿桃,墙面一幅巨大的寿字前,端坐身着大红中式对襟装的老寿翁。写着胡丛民、夏侯平名字的贺喜花篮,放在老人身后条几最醒目处。此前,县长吴东方已经先来一步,代表县委县府并以缪强和他本人名义,办妥花篮礼物之类。
在众多贺喜花篮中,夏侯平一眼瞟见一个熟悉的名字:高长明。疑惑间,胡丛民笑道:“不错,就是你手下的农业局长高长明,他是顾家的远房亲戚,辈份上晚我一辈,应当喊我表叔哩!”
顾老书记年纪虽与马老县长相仿,身体、精神状态却明显好很多,面容红润,神情爽朗,耳聪目明且十分健谈。
胡丛民趋前叫过姨父,又将夏侯平身份、学历、经历、年龄等等作了隆重介绍。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还请夏侯市长今后对海北的工作多批评多指导哦!”老人毕竟终生从政,说话要言不繁、大方得体,完全符合前海北县委书记的身份。
接下来,胡丛民逐一介绍在场的顾家子女,不仅颇费了一番口舌,还让夏侯平听得颇为吃力,一时如同听相声绕口令,以似在魔幻迷宫里穿行。
顾家儿女共七人,除嫁到省城的大女儿,其余也皆在海北或周围县、市,且从政做官者居多。其中,有上文中提到的副检察长儿子、总工会主席媳妇,还有县纪委副书记、县委研究室主任、公安局政委、法院纪委书记、卫生局长、财政局副局长,等等,几乎覆盖了这个县的党政群团机关,没有一个是清水衙门,也没有一个是无职无权之辈。同时,这些儿媳、女婿的父母亦非平常人家,大多非官即商、非富即贵,故而又滋生出若干或官或商或是某个领域的专家型人物,比如二儿媳的娘家是从医世家,光是县城几大医院的院长、副院长、骨干科室主任,就有十几位与之沾亲带故。此外,顾老书记的妻子是本地大姓人家,其嫡亲与房族里的兄弟姊妹、姨表亲戚又不计其数,因为有了县委书记这棵大树作阴庇,多数都在各行各业有个一官半职,其中尤以姨侄胡丛民最为出息,顶不济者也是中学校长、县报副总编、防疫站长之类。
三四十个人介绍过去,又分别握手寒暄,夏侯平不禁在心里感叹:这个庞大且豪华的阵容,哪里是家庭聚会,分明就是一个层级众多的三级干部会嘛。由此可知,庄一民所言不虚!
转眼间,四张大圆桌已在客厅和东西两侧房间摆好,酒菜上齐,厨师与服务人员皆是身着制服、举止有度,显然是从哪个宾馆临时召来。
“开席!”顾老一声令下。
寿星自然在主桌主席坐下,是当仁不让的主人。左右两侧,分别是夏侯平、胡丛民、吴东方及几个尚在海北官位上的子女。
照例是放了鞭炮,吃了蛋糕,念了包括马老县长等人写来的贺辞,大家和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曲子唱了生日歌,寿宴按照当地风俗热闹开席。
杯中酒斟满,第一个节目是给寿星敬酒。老人还算开明,提出胡丛民、夏侯平、吴东方不必客气,子女后辈以家庭为单位表示一下,尽量简化程式,以年轻人彼此交流愉快为主。
按照顾老书记的提议,敬酒程式很快结束,寿星便退到旁边的沙发上喝茶休息,将桌上主持的任务移交给姨侄胡丛民。
胡丛民拉夏侯平坐近,彼此碰过一杯干了,颇为得意地问:“呵呵,这么多人的场合,是不是感觉有点乱?”
“哪里哪里,一点不乱,人多热闹,力量也大嘛!”夏侯平嘴里说着,心里仍然诧异着。他感觉,如此一个庞大家族,占据着区区海北这么多的官位,掌握着这样丰富的行政资源,该给家族之外的人怎样的压迫感、孤立感。难怪像吴东方这样的空降干部,会有无所适从的莫名恐惧。
“海北地方小,又是中国政权的最基层单位,难免会有盘根错节的亲缘关系。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海北的经济社会发展,丝毫也离不开这些子弟兵的支撑与奉献。而且,你别看这些人多数在海北工作,他们的好多同学、同事、亲戚、朋友都在春江市区和周围各县,辐射力大着哩。今后,有了这批人的帮衬,你夏侯老弟在春江的工作就好做多了。”胡丛民有意压低声音,意在不让吴东方听到。
夏侯平点头笑笑,没有说什么。他用眼睛余光看到,吴东方正在与桌上的顾家子弟推杯换盏,不时勾肩搭背作亲热状。不知情者,还以为他也是这个家族的一员哩。不知什么原因,夏侯平对面前的这餐饭,忽然有了某种焦躁与厌烦。
桌上酒菜相当丰盛,当地知名特产应有尽有,燕鲍参翅之类更是以极其夸张的方式堆满桌面。只不过,敬酒的人川流不息列队等候,喝了酒还要听一大堆以套近乎为主要目标的恭维话,夏侯平屁股很久都无法落座,满桌的佳肴也无福趁热消受。再看看身边,胡丛民也早就被敬酒者层层包围。
好不容易逮住一波敬酒间隙,夏侯平赶紧端起一杯茶突围出来,坐到顾老书记身边的沙发上,与老人拉起家常。
“今天晚上在家里吃饭,凡是在海北的后辈都过来了。不是我顾某吓唬你,每人哪怕敬你半杯酒,都够你应付一阵子。哈哈!”老人不无自豪地对夏侯平说。
“是的,我已经感受到了,还是你老人家有福!儿孙满堂!”夏侯平感叹。
“很多人都说一家人挤在海北一个地方不好,其实他们不懂。你看这样多好,大家在一起相互帮衬,肉最终烂在自家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老人看着面前济济一堂的热闹场景,显然具有极大的满足感。
夏侯平笑笑,立马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老人。他觉得,面前这位从小参加革命的老人,骨子里还是未能脱俗,难免些许封建残余。可一转念,不免感觉自己太欠厚道——人家顾老书记说这番心里话,是没拿你当外人。你眼下吃了人家的酒菜,却不领受人家对你的信任,未免有点不够厚道。
“唉,现在千好万好就是有一样不好,你看这七七八八的人多才热闹,毛主席也说人多力量大嘛。可计划生育政策一来,每个家庭都独生子女了,哪里还会有这种阵势?一对夫妻一个小孩,将来就是做再大的官,出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对一个家族来说也是独木难成林,孤单哪!” 老人继续感叹,毫不掩饰内心的遗憾。
这时,东边房间的桌子上,一位十岁左右的孙子辈小孩正在表演节目,是他竞选班长时的演说词。小家伙虎头虎脑长得非常可爱,看得出也相当聪明,整个演说充满了大人气,用的全是官场述语,俨然一位党政要员正在发表施政纲领。很快,一厅两房中的四张桌子全部静下来,大家都被小孩的演讲吸引,又都在最后报以热烈掌声与祝福,宴会随之又一次进入**。
这边,老人不无忧虑地对夏侯平说:“你看我们家的小孩,主要就是遗传了领导与管理才能。做官从政是他们的专长。他们从小就有这么强的组织才能,除了做官还能做什么呢?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优生政策没有真正体现。像我们这样的家庭,遗传基因这样优秀,怎么就不可以多生几个呢?”
顾老书记此言既出,夏侯平惊得手里的杯子差点掉落。他从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两朵闪闪发光的泪花,想必老人此时此际果真是动了真情。
夏侯平轻轻拍了拍老人苍老的手臂,算是安慰。
沉默良久,顾老书记似乎从失落情绪中缓了过来。他拉过夏侯平的手,很风趣地向他挤挤眼,显出一副顽童本色,故意用很低的声音问:“你是省里下来的干部,既然今天进了咱们家,以后就不能说两家话,相互要多走动走动喽!”
夏侯平点点头,匆匆喝干杯中茶,重又回到酒席桌上。
胡丛民赶紧从人群中突围出来,拉着夏侯平的手问:“今天这个场面让你感觉不太适应吧?”
“不!这次跟着胡主任跑这一趟海北,收获实在太大了!”夏侯平回答得近乎抢白,却又有点答非所问。
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个回答确乎发自内心。此次 跟随胡丛民跑这趟海北,所见所闻实在太过丰富多彩、太过生动形象了。此前,他一个蜗居大学校园的书生,哪里见识过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场景啊!而这些,若非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绝对无法从书本、影视上获得!由此可见,生活、实践才是人生真正和最好的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