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号江滩上打起来了!
一时间,钢锹铁铲横飞,骂爹咒娘声此起彼伏,数十人踩踏腾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其情形可谓壮观惨烈。
打架事件发生时,双方并没有马上报警,而是第一时间叫了增援部队,使得参与打架者由起初八九人迅速增加到三四十人。等到场面不可收拾时,这才分别打了110报警、120急救电话。当十几辆警车、七八辆急救车从几个不同方向赶往现场时,沿途市民从来没看到如此盛况,都以为正在拍摄警匪大战题材的电视剧哩。警察和急救人员到了一看,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荒凉的江滩上,数十条躯体横七竖八躺成一片,有人头破血流,有人昏倒在地,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痛苦呻吟。
经医护人员现场察看辨别,11名外伤明显且伤势较重者被送往医院急救;27人虽无明显外伤,却自称不同部位剧烈疼痛,也由救护车带回检查;双方高调出示的血衣、凶器,则统统由警察带回检验。
“夏侯市长,不得了啦,江滩上快打出人命了!”夏侯平接到农业局长高长明电话时,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
“怎么回事?慢慢说。”夏侯平惊问。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反正是一帮建筑工人硬要往江滩倾倒垃圾,江滩办主任高长海和几个职工上前制止,反而遭到对方二十多人殴打,当场打伤我们多人。现在,高长海他们正被送到医院急救。”高长明情绪很激动。
这边电话通着,桌上手机又响,夏侯平嘱咐高长明:“赶紧弄明情况及时报告,一定要首先抢救伤员,控制事态发展。”
搁下高长明电话,再接手机,话筒里火气大得声如炸雷:“夏侯市长大人啊,你要为我们民营企业做主哪!江滩管理处那帮混蛋,把我的职工打伤,现在我的人生死不明哪!”
夏侯平听了半天,感觉声音有点熟悉,却没听出是谁,遂问:“请问,你是哪位?”
“哦哦哦,看我光顾着急,忘记自报家门了。夏侯市长,我是陈如海,建安集团的陈如海,尤大国书记的儿女亲家哪!”陈如海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常态。
“哦,是陈总。事情我也是刚刚得知,既然是你的工人,那就请你先帮助做做工作,救人第一、稳定第一,有什么情况等调查清楚了再说!”夏侯平说罢,径自挂了电话。
接了两通电话,想着下边应该做点什么,秘书马光然匆匆推门进来,说:“赶紧的,储宇市长现在去医院看望伤员,请你一起参加。晚上九点,汪乾坤书记召开紧急碰头会专题研究。”
夏侯平不敢停顿,马上收拾了公文包、手机,跟着马光然下楼。
到了楼下,市里唯一的那辆应急指挥大巴车已经发动待命。这辆专门用于处理紧急事件的指挥车,配置了一流通讯设备,可以实时与公安网络连接,掌控全市所有监控画面,指挥到基层派出所一级。
不多会儿,市委秘书长方智达、市府秘书长高放、市政法委副书记何林、农业局长高长明以及相关委办局的负责人,陆续奉命赶来。
市行政中心距离第一人民医院虽只有两三公里,却要横穿老城区最繁华地段,光是红绿灯就得穿越十几个,路上至少得花半个小时。
车子开动,储宇朝夏侯平点了点头,说:“利用路上这段时间,先请有关方面将掌握到的初步情况通报一下。哪个先说?”
“我先来吧。”何林打开笔记本,说:“下午三点十五分,春江建筑安装集团一辆卡车装载五名工人,向二号江滩西南角倾倒垃圾,同时准备围起一道铁丝网。这时,江滩管理处主任高长海得到信息,带着三名职工赶来制止,双方由口角发展到拉扯,然后就动手打架。在这过程中,双方都有人受了点伤,双方也都打电话召来援兵。最终,建安集团由一名部门经理带队,总人数达到二十人,江滩处有十八人,累计参与打架三十八人。我们公安机关接到报警后,立即启动防暴二级预案,共有十一辆警车、三十二名警员到达现场,最短用时十五分钟,最长也不超过二十五分钟。由于我们出警及时,处警——”
储宇抬手打断何林,问:“谁先动手?有无预谋?组织指挥、为首骨干哪些人?”
何林愣了一下,说:“这个正在调查中,目前还不清楚。”
“那就抓紧弄清!”储宇也不客气。
“卫生局怎么没来人?医院情况怎样?”储宇抬头环视一圈,问。
“卫生局领导这时正在医院组织救治伤员。”高放刚才正好同医院那边通了电话,马上对着墨迹未干的记录,汇报受伤人员接诊情况:“伤情较重的十一名伤者,三人脑外伤,两人不同程度骨折或骨裂,六人皮外伤,全部在第一时间进行了急诊处理。其余二十七人,虽然没有明显外伤,却都自称头、胸、腹部疼痛,有的眼花耳鸣、恶心呕吐,也都分别住院作进一步观察与检查。目前,卫生局成立了抢救治疗领导小组,一院辟出专门病区,抽调各科最好的专家,由院长书记亲自参与接诊治疗,确保所有入院人员得到及时有效的处置。”
“高长明,你有什么说说?”储宇问。
高长明望着夏侯平,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据我初步得到的汇报,江滩管理处职工是在制止乱堆乱倒垃圾、保护国家财产不受损害的情况下,遭到不法之徒辱骂并殴打。当然啦,即使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的职工也应该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另外,在农业局管理的江滩上出现这样的事情,我这个局长负有领导责任。”
“事实还没搞清楚,瞎下什么结论!”储宇瞪了高长明一眼。
这时,车到医院门口,储宇吩咐说:“我们来医院,先分头看望伤员,稳定伤者和家属情绪。农业局重点安抚好江滩管理处职工,建设局负责做好建安集团方面的工作,结论性的意见一律不讲,一切等待最终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大楼内,专门辟出二楼东边一半安置打架伤者。十一名受伤较重人员,住进急救设备齐全的单人病房。二十七名待观察、检查人员,分别安排在几间双人或三人病房,多数正在进行心电图、CT、B超、X光等方面的检查。为了确保不再出现新的冲突,同时不致出现串供,各方人员相对集中在一个区域,每个受伤、待查人员分别配备了专门的护士与警员。楼梯口,公安人员拉了警戒线,派了专人站岗。警戒线外,密密麻麻围着一群人,其中多数是打架受伤者家属,骂声哭声混合在一起,显得闹哄哄乱糟糟。
看到市里领导过来,除了那些躺在**不能动弹者,其余人皆一哄而上,人群里有人大声嚷嚷:“储市长,夏侯副市长,我们在江边帮国家守江滩,维护的是国家财产,竟然遭到这样的毒打,你们要帮我们职工做主啊!”
另一方马上有人反驳:“胡说!完全是胡说!领导啊,我们正常向江滩倒垃圾,是响应政府号召保护城市环境,维护城市形象,完全应该受到表扬和保护哪!”
这时,市委秘书长方智达站出来,大声说:“今天江滩上发生的事情,市里正在抓紧组织调查,尽快拿出实事求是的结论。现在,储宇市长、夏侯平副市长,以及机关有关部门负责同志,专程来看望伤员,指导救治。请大家保持冷静,克制情绪,协助做好稳定工作。”
储宇、方智达、夏侯平分头到各病房看望伤者,向医护人员了解救治情况,顺便听取了卫生局、医院领导的汇报,停留大约十几分钟时间,便匆匆离开。
吃过晚饭,市委召集紧急会议,除了傍晚到医院那些领导,多了些参与接警、救治的公安和医疗部门负责人。
会议由汪乾坤亲自主持:“我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具体情况,未经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今晚这个会,主要是看看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同时商量下边一步怎么办。”
“目前,我们这边最大的困难是真实情况不太容易弄清楚,而且取证相当难。这个事情发生得比较突然,现场相当混乱,地点又在偏僻的江滩,除了参与打架的双方当事者,周围既无电子监控,又没有目击证人。而且,参与人员多数是农民工,文化程度不高,头脑比较简单,复原事实的能力相当差。”何林首先发言。
“伤者治疗也有问题,有些伤势较重者情况还不稳定,而很多伤势不明显的人又不肯配合,加上一些家属的吵闹,影响了医院的救治环境。春江建安方面有位名叫陆小二的伤者,颅骨破裂,颅内有血肿,目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现在看来情况相当不乐观。按照专家意见,这位病人应早些实施手术,可伤者家属提出,不先确定并法办责任人绝不签字。”卫生局长说。
接下来,大家纷纷说了一大堆意见,无非是涉事部门推卸责任、强调困难,主管机关打哈哈、推太极生怕惹火烧身。
“我来说点意见吧。”储宇实在看不下去,说:“现在的当务之急,除了救治伤者,就是抓紧调查,一定要在最短时间查明事实,弄清真相,最后处理才有依据。在事实调查清楚之前,一切道听途说或凭空猜测都不足为信。我的意见,马上以市委市府名义,组织一个权威、高效的调查组,迅速开展全面调查。”
“我同意储宇同志的意见。”汪乾坤点头道:“这个调查一定要独立、客观、公正,真实可信度高。为此,我和储宇同志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夏侯平同志挂帅,政法、卫生等几个相关部门参与,涉事单位及主管部门积极配合。希望在最短时间拿出调查结论,提出处理意见。”
夏侯平对这个决定并不意外。他早有预感,发生在二号江滩上的这个打架事件,必然会落在自己身上,其理由很简单:
此事发生地在二号江滩,而自己恰好正在着手组织江滩的论证;斗殴一方是农业局下属的江滩管理处,直接归属自己管辖;事发直接原因是向江滩倾倒垃圾,眼前涉及的是江滩正常管理,未来则潜藏着对江滩使用与归属权的争夺。所有这些因素,无不与自己有关。表面看,江滩打架事发偶然,其实背后一定是有利益集团或重要人物在作祟甚至指使。因此,只有这事水落石出了,才能更好地为下一步论证铺平道路。
25
夏侯平挂帅的调查组连夜成立,政法委常务副书记何林任副组长,分别从公安局、检察院、监察局、卫生局、建设局等单位抽调了专门人员参与,并当即召开了专案会议。
“现在就抓紧时间找人谈话,尽快固定口供、收集证据!”何林经验丰富,知道事情复杂,也生怕夜长梦多。
“重要参与者与目击者,要多次、反复询问,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不漏录任何一句话。”夏侯平虽不精通办案,也从未处置过此类突发事件,内心却也有了打算。
等到专案会议结束,夏侯平这才发现,一直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从晚六点至眼下凌晨一点,期间已有二十几个未接电话,其中胡丛民三个、尤大国四个、陈益兵六个、高长明两个,还有若干不知来路。如此多的电话所为何事,不难猜到八九分。于是,他决定择主要几位回打过去,以示礼貌。
“夏侯老弟啊,白天江滩上这件事,可不是简单的堆放垃圾、打架斗殴那么简单哪!那个陈如海手下一帮匪徒,之所以气焰如此嚣张,胆敢公然殴打江滩管理人员,完全是有尤大国背后撑腰嘛!我早就说过,尤大国对二号江滩一直虎视眈眈、贼心不死,这件事就是最好的证明。相信老弟你会秉公处理,有困难我们人大一定大力支持你!” 胡丛民电话接通时,旁边还有人在说话,且声音颇为嘈杂。
夏侯平不敢多话,只说:“我一定认真负责对待这件事,请胡主任早些休息吧。”
尤大国的电话响了两声,就急不可待地接了,而且声音焦急:“夏侯市长哪,你看这件事闹的!我今天知道情况后,严厉批评了陈如海和我儿子,不就倒点垃圾嘛,春江市这么大的地方哪里不好倒,非要倒在那片是非之地上!可他们说都是手下人干的,具体情况事前他们也不知道。而且,据说九龙集团在那儿也有块垃圾场,不仅得到农业局和江滩管理处默认,而且还给有关人交了费用。另外,那个高长海与高长明是兄弟,与胡丛民又是亲戚关系,难怪出手那么狠,敢把人往死里打嘛!”
“情况正在调查,请尤书记放心,会给当事者和公众一个公正结论!”夏侯平同样不便说太多。
来电最多的陈益兵,与此事应无干涉,按说不该凑什么热闹。可是,电话拨过去,陈益兵一番话,却让夏侯平大吃一惊:
“受伤最重的那个陆小二,还是建安集团员工,而是我们盐务局的一名临时工,平时在仓库扩建工地做些沟通联络与后勤服务。他下午是跟着建安集团几个人到现场看热闹,结果被江滩管理处一方误打致伤。不过,事前我完全不知情。你看现在——”
“行了!”夏侯平打断陈益兵,厉声道:“到底什么情况,你现在必须实话实说!”
“唉,也怪我一时糊涂,现在怎敢向你隐瞒实情!你知道,我本来有意参与二号江滩开发,私下里也同建安集团谈过合作意向。这次春江建安帮我们扩建仓库,那个姓谢的项目经理出面来谈时,说是受集团陈总和尤副总的指示来和我商量一件事,不如像九龙集团那样,在二号江滩找块地方堆放建筑垃圾,也算是占地为王形成既定事实,为日后争取那块地加重筹码。没想到,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胡闹!”
陈益兵还想说什么,夏侯平这边气得撂了电话。
弄了半天,这个打架事件果然既不孤立,亦非突如其来,而是早有预谋筹划,更与江滩争夺紧紧相联。眼下,明着是一帮农民工打架斗殴,暗中却是胡丛民、尤大国两大政治对手斗争的延伸;表面看只有江滩管理处与建安集团两家,实质上却涉及到九龙集团、盐务局等多个利益群体。自己这边,江滩论证一事刚刚理出些头绪,具体论证程序还未实质性启动,可背后那些人的撕扯争斗已然热火朝天。看来自己这个排名末位的副市长,注定了将要充当冲锋陷阵的敢死队角色。眼下,既然再次被汪乾坤、储宇推到前台,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不过,他还是暗暗告诫自己:凡事动脑筋、靠智慧,力求取胜却不作无谓牺牲。
中午,事情仅仅过去十几小时,所有材料、证据基本采集完毕,光是谈话笔录就堆了一尺多高,打架工具、伤者衣物摊了半间房。
夏侯平与何林分头加紧看材料、听汇报,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很快有了轮廓:早在今年五月,也就是四个月前,春江建安集团下属建筑二公司曾向江滩偷偷倾倒过建筑垃圾,被江滩管理处发现后制止。当时,建安集团一个姓李的工头和高长海吵了几句。
李工头提出:“江滩另一端,早在几年前就有九龙集团倾倒垃圾在先,不仅占了整百亩的地盘,而且还拉上铁丝网围成专用垃圾场,你们怎么不管?”高长海回答:“九龙集团是春江第一纳税大户,对春江贡献大,再说,他们在江滩倒垃圾有领导打过招呼,我们也没办法。”吵过几句,也就罢了。最近,二公司承接了春江盐务局仓库扩建工程,产生了大量建筑垃圾无法处理。前几天,先是建安集团的尤副总——也就是集团老总陈如海女婿、尤大国的儿子——打电话给农业局长高长明,后来盐务局长陈益兵也找到高长海,提出向江滩倒垃圾的事,均遭到婉拒并耐心解释。谁知,昨天下午建安集团五个工人带着一车垃圾直奔江滩倾倒,同时携带铁丝网准备强行圈地。高长海听说后带着三名职工前去制止。哪里知道,双方由吵骂渐至动手,直至发生流血事件。
对此基本过程,双方表述大体一致。事实模糊与争议之处,主要有三点:
其一,事情起因谁负主要责任各不相让。江滩方面自认按章管理、维护国家财产,建安集团则指责对方不公正在先,明显欺人太甚。
其二,哪一方先动手各执一词。双方均言之凿凿指认对手先动粗,自己一方只是正当防卫。
其三,在双方受伤人数基本相当、其他伤者皆无大碍的情况下,只有建安集团这方的陆小二伤势最重,是否有生命危险尚不能确定。对于陆小二受伤的直接加害者,建安集团一方十几人悉数指认了高长海,而江滩管理处方面十多人则完全否认,有人甚至说陆小二是被己方人误伤。
实质上,夏侯平也看得出,前边两点争议并无紧要,最后一条才事关重大。无论昏迷中的陆小二是死是活,其伤情足以够得上刑事立案,若是锁定高长海所为,最终必然面临牢狱之灾,名誉地位皆会化为乌有!
眼看面临困局,或许更因背后受到莫名压力,身为专案副组长的何林已然有了畏难之意,讲话不免吞吞吐吐闪烁其辞。负责办案的那些骨干组员,随之明显懈怠下来,不肯主动找事做。
无奈之下,夏侯平决定亲自上阵。
江滩管理处主任高长海,是打架人群里唯一的在编国家干部,自始至终参与其事。颇为不幸的是,他头上被打出一条长约十余厘米的口子,缝了十多针,左小臂骨折,伤势仅次于陆小二。
在医院病房里,夏侯平亲自找高长海谈话。
“你是一名党员领导干部,担任江滩管理处主任多年,相信你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件。今天我来和你谈,是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安心养伤,尽快恢复健康回到工作岗位,同时把现场情况如实说清楚。”夏侯平坐在高长海床边,马光然手持录音笔倚在床头。
高长海脸缠绷带,胳膊打了夹板,眼里噙着泪花,很久才克制住情绪,道:“夏侯市长,我知道自己这次犯了错误,可我敢以党性人格担保,这次骂人打人都是他们在先。他们绝对是预有准备,而我们则是出于保护国家财产,完全是被动的正当防卫。你想想,吵了不过三五句,那帮人动手就打,打架工具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而且,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对方又有十几个人赶来增援,其中带队那名谢经理指挥得很有章法。至于我本人,只是上前制止斗殴并保护自家职工,手里根本就没有工具,更谈不上打伤对方什么人。”
夏侯平听了高长海叙述,又简单问了几个细节,便退了出来。
离开医院,夏侯平又打电话给陈如海,提出要找打架现场建安集团的负责人谈谈。等回到市府,建安集团参与打架的李工头和谢经理已等在门口。
“就在我前面两米远的地方,高长海一铁锹拍在陆小二头上,后者当场倒地,血流如注,不省人事。”李工头讲得绘声绘色。
“高长海拿着铁锹,一阵乱舞,木质把柄正中陆小二脑门!包括我自己在内,我们这边至少有五六个人看得很清楚!”谢经理说得更为具体,甚至当场拿起墙角扫帚做示范。
“当时高长海与陆小二分别处于什么位置?”夏侯平问了李工头、谢经理同样的问题。
“他们都冲在最前边!”李、谢二人回答完全一致。
夏侯平亲自问了,也有了自己的初步判断,终究要凭事实和证据才能定案。可是,现在连政法委副书记何林都退缩了,到哪里能找到最明确有力的证据呢?
忽然间,夏侯平处于束手无策、孤立无援境地。
果然不出所料,貌似偶然、简单的一桩打架事件,牵扯到的却是几大利益集团,不仅春江官场尤、胡两大对立面夹杂其中,而且事涉春江最大民营企业九龙集团,甚至连原本八杆子也打不着的盐务局都掺和进来。现在,各方诸侯都纷纷跳到前台公然相互叫板,也给夏侯平造成巨大压力。不过他想也罢,既然已经置身事中,该事的迟早要来,晚来还不如早来。眼下,线索再少,困难再大,矛盾再复杂,也一定要尽快理出个头绪来,否则就会给论证造成严重阻碍。同样的道理,只要这件事调查清楚、处理到位了,或许就能在一堆乱麻中理出头绪,剪除掉一些碍碍碰碰的枝节,或许会有利于论证工作的顺利开展。同时,这也是自己这个新任副市长入职春江以来第一次公开亮剑试锋,成败与否将决定着今后在春江官场能否立得住、行得稳、走得远。
如此一想,夏侯平心里反倒冷静平和下来。
26
正当夏侯平纠结于江滩打架毫无头绪之际,省里来了紧急会议通知,主题是防洪抗洪工作再部署,时间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地点在新落成的省会议中心。
他想,不如利用开会这个机会避走省城,先晾一晾打架事件这块烫手山芋,冷一冷屁股后边这帮人,再思考一下如何对策,同时也清静下来喘口气。
现在的会议,为了提高效率减少浪费,一般都采用视频形式。这个防洪抗洪会议,据说省长要亲自参加并讲话,这才改成现场。会议只有大半天,结束后马上就得回来传达贯彻,他决定当晚提。
前返回省城,在家里住一夜。当然,如果能借机同黄小嫣见一面,那就再好不过了。
晚上从春江出发时,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女儿小凡欢喜得连声高呼好爸爸,惹得旁边的杜娟连声呵斥:“瞎闹什么,还不赶紧练琴!”
掐指算来,夏侯平已经一个半月没能回家了。想不到,自从做了这个春江副市长,如今同妻子女儿见个面竟然成了奢侈。
按理说哩,逢到双休天,妻子杜娟也可以带小凡来春江,交通非常方便,这边生活条件也不错,一家三口每周都可以团聚。可是,客观而言,杜娟似乎天生就是个工作狂,对自己职业有股执着的热爱,找她看病的领导和熟人也多,扎在医院里的时间就特别长,双休天经常要到医院加班。而主观上,她出身省城家境优裕,从小个性就强,自己又是高级知识分子兼牙科专家,骨子里便不太愿意跟着丈夫跑来跑去,好像依附于男人似的。再加上,女儿小凡课程繁重,除正常学校学业外,杜娟额外帮她报了钢琴、美术、外语、跳舞等好几项校外课程,主要是考虑将来竞争激烈,艺多不压身,如此双休天基本排满,哪还跑得出来!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杜娟有个隐性却致命的毛病——洁癖,对于自家床铺之外,一律有恐惧性过敏反应,逢到必须离家在外住宿,非得带全床单、枕巾之类,偶尔跟夏侯平回农村老家,更是连被褥都得带齐。因此,每每看到汪乾坤、金鑫们的夫人前来春江探亲,夏侯平心中无不充满羡慕与遗憾。
晚间路上车少,车行不满三个小时就到了家门口,马光然与司机老方另寻宾馆住宿。夏侯平进门时,刚刚洗澡上床的小凡还是不顾妈妈,扑到爸爸怀里,父女两个又是亲又是掐闹了个不亦乐乎。
“快点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哩。”杜娟催促。
“明天早晨,我要爸爸送我上学!”小凡撒娇道。
夏侯平回答:“那是必须的!”
赶紧洗了澡上床,夫妻俩说了些闲话,夏侯平便有点迫不及待,一手关灯,一手揽过妻子。不料,杜娟一把轻轻推开,笑道:“对不起,你回来的日子不巧,今天大姨妈来访。”
夏侯平听了,不免懊恼,同时不由对妻子生出些歉意,还是搂着妻子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吃了早饭,坐着杜娟的那辆红色马六,送女儿小凡上学。一路上,父女俩照例又说又闹,令夏侯平无比开心放松。他想,如此简单平常的快乐,原先每天拥有时并不感觉多么难得,如今一家人分隔数百里,好久才能见上一面,这才发现竟如此珍贵。这一来,不由联想到春江那边一摊啰嗦事,自己这个副市长做得值还是不值?
一路丢下女儿,辞别妻子,赶到会议召开地才发现,这家刚刚落成的会议中心,竟然就在团省委旁边。夏侯平心里一动——正好,中途抽空见黄小嫣一面,说说最近郁积心底的迷惑与烦恼。
夏侯平有个习惯,无论碰到特别大的好事,还是每当遇到迷惑、困难,总是希望要找个人诉说倾吐一番,倒也不是无计可施求助什么,而是借以释放兴奋、缓解紧张情绪。于是,面临特别重要关口的时候,他就会在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将所有熟人、朋友筛一遍,看看谁是最为合适的倾诉对象。说来有点奇怪,自从两年前党校读书班同学一场,黄小嫣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尤其是任职春江之后,遇到官场人事之类敏感话题,她更是最为重要的人选,其位置甚至远远高于朋友野夫与秘书马光然。
记得两年前,两人起初是以党校同学相认识,继以共同的读书爱好结为朋友,后来便成为共同话题广泛的知音。在夏侯平眼里,黄小嫣并不以沉鱼落雁的外貌吸引人,而是以知识丰富、兴趣广泛、智慧聪颖、谈吐不俗显得与众不同。在她身上,高雅娴淑体现在一举手一投足间,华贵大气全凭一言一谈自然流露,善解人意也只渗透在条分缕析的道理中。他与她的交流,涉及读书、工作、思想、生活,独独避开家庭与感情。那种无拘无束,那种自由畅快,令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当然,他也能从黄小嫣的目光神色、言谈话语间,感觉出对方的愉快与欣喜。他希望并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点越来越越迷恋、依赖这种感觉,却又有点隐隐地担忧、害怕这种感觉的滋长。于是,他暗暗提醒自己必须克制,绝不可任其泛滥误伤了对方。对于黄小嫣这样真诚的朋友、纯洁的友谊,他之珍视爱惜非同一般。
会议开始,议程简单且明确:上午先由厅长讲话,包括春江在内的四个单位交流发言,都有现成的书面材料,时间相对固定,十一点四十五分结束。十二点吃饭,照例是工作性质的自助餐,中午安排了房间午休,下午两点继续开会,主管副省长做工作部署,省长作重要指示。这么算来,中午连吃饭带午休有两个小时的空档,完全可以约黄小嫣见面聊聊。
进了会场,手机一律静音。夏侯平一边听发言、看材料,一边在桌子下边默发短信:“现在省会议中心,中午十二点至两点空,能否见面?”
“OK!地点?”黄小嫣很快回信。
“我随便。你定。”夏侯平确实不知何处妥当。
“你那儿人多嘈杂。要不,我们各自解决午饭,然后你来我办公室,中午我这儿清静。”黄小嫣想得细致且周到。
“一言为定!”
夏侯平干脆关了手机,专注于下边的大会发言。
中午散会,他几乎第一个冲进餐厅,操起食盘胡乱选了几样菜点,挑了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三下五除二狼吞虎咽。这时,他头也不敢乱抬,生怕让什么熟人看见给缠住。
餐毕,十分钟的路程进了团省委,说好组织部黄部长约见,门卫便指了路径放行。
一幢十层大楼,夏侯平曾经在此挂职一年,在此进出过无数次了。
黄小嫣的部长办公室,位于顶层最西边,果然相当僻静。
彼此虽然认识两年了,可夏侯平还是第一次来黄小嫣办公室。
团省委是个厅级单位,长期蜗居在这幢民国时期的旧楼里办公,条件不是一般的差。像黄小嫣这样正处职级的部长,办公室只有不足十平方米,家具摆设显然都是多年前置办。这样的状况,不必说是下边市、县的同级机关,就是同多数乡镇甚至级别更低的基层单位相比,都是天壤之别。
不过,拥挤归拥挤,陈旧归陈旧,黄小嫣的办公室却收拾得非常整洁温馨。
出于礼貌与习惯,夏侯平先围着办公桌绕行一圈,参观主人的书画、花草、书橱。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墙上一幅字,与夏侯平办公室里内容完全一样。不同的是,面前这幅是魏碑体,夏侯平那儿是狂草。
窗台上一盆剑兰,也是夏侯平喜爱的花草,从宿舍、办公室到家里都有不止一盆。
“呵呵,有意思。”夏侯平笑道。
“哦?什么情况?”黄小嫣问。
夏侯平欲言又止,赶紧转到书橱前。
黄小嫣书橱里的书满满当当,一看便知全是喜爱与常读之书,而非一般官员纯属半点门面。
夏侯平的一本论文集,也在其中。
他从中抽出有自己亲笔签名的书,自嘲道:“就这种破书,你也看?”
“看啊!白天在办公室没事时看,夜里回家睡不着也看。”黄小嫣戏言。
“睡不着时看了是不是特别能催眠?”夏侯平笑问。
“别看你这书写的是专业,却能反映出一个人读书的范围、思考的领域、见解的深浅。这种书其实最能折射人的个性与内心。”黄小嫣说得认真。
巡视一圈,夏侯平按照主人手势,在两张对面相向的沙发上落座。面前茶几上,绿茶、水果早就预备妥当。
“怎么样,你那个江滩论证进行得如何?”黄小嫣问。
“嗨,别提那块破江滩了,论证还没正式起步,两帮人却先在那儿打起来了,差点闹出人命哩。” 夏侯平便简明扼要将江滩那一堆麻烦事说了。
“呵呵,市里一定又把打架的事交给你了。”黄小嫣笑道。
“咦,你怎么知道?”夏侯平好奇。
“这还用说!这种背景复杂的麻烦事,除了交给你这样的新人,其他哪个还愿意染指?再说,你本就接手了江滩论证,推给你来收拾残局,场面上也说得过去呀。”黄小嫣转而安慰道:“不过,这种事情虽然麻烦复杂,却也有一桩好处:只要你沉下身子调查研究,扎实、公正地处理好了,也非常有利于你打开局面、树立威信,说不定就会成就你在春江的政治与社会地位。官场上很多事情,都是双刃剑,也都具有多面性,所谓机遇与挑战共存,其实不是空话套话,而是充满了哲理的格言。”
夏侯平听了频频点头。黄小嫣此言,他自己也曾经作过如是分析。现在听她这么说了,心里立即感觉踏实不少。
“这么说来,你最近工作压力特别大吧?”黄小嫣递过茶几上的草莓盆子,目光里充满关切。
夏侯平拈起一粒草莓放进嘴里,感触道:“刚开始到春江那阵子,如果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会感觉不知所措,压力一定特别大。痛苦的是,你作为一名副市长,所谓市四大班子成员,面对的多数是下属,却不能、也不敢流露出半点迟疑、痛苦、纠结之色,时时得告诫、强迫自己不动声色,镇定自若。暗地里,特别是夜深人静独自回到宿舍,有时真是恨不能痛哭一场。当然啦,现在看到听到的多了,亲身经历到的也多了,渐渐就觉得好了很多。不过,每当面对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环境,尤其是面对你抢我夺的权力纷争,自己有时还是感觉疲劳与厌倦,真想做个‘ 无论魏晋不知有汉’的桃花园中人。”
“人生貌似会有多项选择,其实却不容你作过多选择,更多情况是单行线、不归路。特别是从了政做了官,有时就像古代决斗场上的最后一击,只允许成功不允许失败!”黄小嫣说罢,突然放低声音自语道:“唉,不知当初是对还是错?”
夏侯平没听清,正待追问,黄小嫣早已转换了话题,说:“算啦,别想太多了。你现在初入官场,很多事需要有个摸索过程。也许等到一两年过后,你会将这种折磨转变成享受哩。”
这时,夏侯平设置的手机闹钟响起。他又得赴会了。
27
陆小二的伤情急转直下,深度昏迷,颅内出血点增多,血肿部位扩大,手术风险与难度骤然加大!
这个陆小二,本是盐务局招的临时工,安徽黄山人,包括父母在内的十几个亲属,闻讯从老家赶来先是吃住在盐务局,后被陈益兵派人强行劝离。不知何时,又被建安集团收拢过去,除父母守在医院,其余亲属每天到市委市府门前举旗请愿,强烈要求“依法严惩打人凶手高长海”!随着陆小二伤情恶化,更是令请愿示威增添了浓重悲情色彩。
与此同时,建安集团故意对外模糊陆小二的所在单位,主动以受害方单位的名义,分别给市委、市府及纪检、政法机关写信,敦促将凶手高长海绳之以法。尤大国甚至以市委副书记、政协主席的双重身份,建议检察院、法院提前介入。
那天参与打架的建安集团另外十几个人,共同在一张打印的证明材料上签上姓名,摁了鲜血指纹,一致公开指认高长海指挥职工先动手,并亲手将陆小二打成重伤。
高长海这一方也没闲着。
江滩管理处组织一帮职工,聚集市委市府门前,同样要求主持公道,申张正义,还全体守滩管滩人一个清白。
农业局以组织名义出具紧急报告,要求彻查建安集团一方诬告陷害,甚至公开为高长海等人请功。
高长海亲属不惜动用海北籍在省城、京城、上海等地的关系,包括马老县长、顾老书记两大家族的社会网络,从上层与外围向春江施加巨大压力,要求严惩打伤高长海的凶手,同时揪出幕后支持者。
胡丛民受尤大国举动的启发,也动用人大监督权,警告公检法机关一定要以事实依据,切勿违法办案。
深夜,汪乾坤将夏侯平专门找到宿舍,亲自泡了保存多年的云南普洱,问:“今天没有别人,你给我一个准信,这件事真相如何,你心中到底有底没有?”
“有!我心中早有结论,只是还在寻找能够完全印证的铁证。这个事情,必须办成铁案,让大家都无话可说。”夏侯平态度肯定。
“好,好,好!”汪乾坤一连三声好,又问:“能否说来听听?”
“当然!”夏侯平说:“现有证据里,至少没有一样能够证明,陆小二的受伤是由高长海造成。而所有指认高长海伤人的证词,全部来自建安集团一方,且自相矛盾处颇多。”
夏侯平在大学工作多年,长期从事教学与学术研究,养成了凡事认真细致的习惯,非常注重思维逻辑的严密性,任何结论都力求完善严谨的论证,而不是通过主观推断与猜测轻易得来。多年学术训练下来,面对任何浩繁复杂、头绪纷乱的文字材料,只要经过他的眼睛与大脑过滤一遍,不仅能马上化繁为简、化乱为明,理出清晰的条理纹路,而且还善于从中找出破绽与矛盾之处。
“前些天专案人员取证时,我特意让他们反复、多次询问同一当事人,并将每次谈话都记录得尽可能详细。后来,我又亲自找高长海和建安集团参与打架的两个负责人分别谈话,特别询问了几个细节。通过阅读材料,我把所有打架工具全部排列分类,对号入座归到具体人手上,并要求对工具上的血迹、指纹进行取样鉴定,目前基本排除高长海持有凶器的说法,也没找到致伤陆小二的工具。另外,建安集团两个工地负责人,具体参与了打架的全过程,也自称是高长海打伤陆小二的直接目击者。可是,他们两个在我面前说的证词自相矛盾,一个说是铁揪头,一个说是铁锹柄。由此我基本可以认定,陆小二受伤不太可能是高长海所为,至少仅凭目前证据无法认定。但是,我们还是需要有充分的第一手证据,因此我希望再给我些时间,一来让各方面情绪再冷一冷,二来让我再设法找到直接证据。”
汪乾坤听了,兴奋得站起,说:“行!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想不到,你一个学农业出身的副市长,竟然还懂得破案,真是可惜你这点才能了。哈哈哈哈!”
夏侯平看到汪乾坤紧锁的眉头渐又舒展,知道他最近面临的压力同样巨大,心想自己这边务必抓紧时间,设法另辟蹊径,争取早日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从汪乾坤那里回到办公室,马光然还在等他。
夏侯平进来,问:“快十二点了,还不回去睡觉?”
“刚刚回去,半路又返回来了。”马光然回答。
“有什么新情况?”夏侯平问。
“新情况倒没有,想到一条新路径,不知能否试试?”马光然说:“老是由公安上几个人,像大海捞针一样四处寻访目击证人,好像不是办法。通过广播、电视、报纸、网络悬赏目击者,也未必能找得到。我最近看到一条新闻,说是北边临海市的海边滩涂上,有好多不法分子悄悄用汽枪打鸟,受到集中查处。事实上,二号江滩偷猎偷捕现象一直不曾绝迹,打架时保不准就有这种人在旁边看到,可是现在他也不敢主动出来作证。您说——”
“妙!绝妙!”夏侯平差点跳起来。
他想了一下,补充道:“除了偷猎偷捕者,还可能有来江滩谈恋爱、搞婚外情的人,还可能有摄影、美术爱好者,等等。我们的视野不妨再放大一些。但是,我们要设法通过非常规渠道,甚至是特殊手段,尽可能秘密地找到有用的人和线索。”
第二天一早,夏侯平召来何林及专案组里几个公安上的骨干,首先划定几条进出江滩的主要道路,然后调集打架当天这些路段的监控录像,将所有可能进出江滩的人员逐一固定辩认,确定身份后打印出包括照片在内的详细个人信息。
“严格保密,提高效率,要以最快的速度汇总到指挥部来!”夏侯平反复强调。
“谁违反纪律或工作不到位,我就摘谁的警徽肩章!”何林最近有点回避打架事件,对于夏侯平的安排表面还是相当支持。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
当天晚上下班前,一堆打印得清清楚楚的个人信息资料,整齐地码放到夏侯平面前。一看编号,竟有五百多份。还有相当部分正在审核对照,准备陆续打印出来。
夏侯平与马光然在机关食堂草草吃了饭,回来悄悄关上办公室门,着手对那堆资料进行过堂,看看能否侥幸获得哪怕是一丁点儿有用信息。
这边夏侯平刚刚跑了趟卫生间,还没动手,旁边沙发上的马光然竟兴奋大叫一声:“哦,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马光然手里拿着一张登记表,内容如下:
姓名:何宝祥。年龄:62岁。职业:春江晚报社退休记者,省摄影家协会理事。进出江滩时间:下午14时至16时30分。进出交通工具:电瓶车。
从监控录像打印下来的照片显示,何宝祥身背一只硕大摄影专用包,车后绑着三角架。
“您昨晚说到摄影爱好者时,我脑子里马上就闪出何宝祥的身影。这个人是我岳父家的一位邻居,前年才从春江晚报社退休,专门喜欢鸟类摄影,还是个鸟类保护者,近年长期在江边跟踪拍摄候鸟。江滩三点钟打架,他进出的时间恰好有机会目睹。”马光然越说越兴奋。
“这倒是个好的切入点。即使他没有直接目击,也有可能在江滩遇到别的什么目击者,同样能够提供有用线索。”夏侯平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件事不能简单莽撞,一定要思考周密。你想想,现在事情闹成这样,如果哪个目击者站出来说出真相,不是得罪这边就是得罪那边,弄不好两边同时得罪,谁吃得消!”
“要不,我先让岳父他们出个面,试探一下老人的反应?或者我设法找到老人的子女、亲朋之类,从旁边先做点工作?”马光然问。
“不行!像他这样有身份的人,惊动的人越多麻烦越大。”夏侯平断然拒绝,问:“何宝祥家几口人?”
“平时老两口单独居住,儿女不在身边。前天我到岳父家,听说他老伴最近到上海女儿家看外孙去了,好像就他一个人在家。”马光然回答。
“行,只要家里人不多就好。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夏侯平从办公室拿了两盒茶叶,示意马光然带上。
两人出了市府大院,并未让司机老方出车,而是步行一段,顺手拦了辆出租车,先在马光然岳父家相反方向停车,然后再拦一辆车送到目的地附近。如此诡异举动,无非是担忧受到什么人监视,免得给何宝祥老人添麻烦。
悄悄敲开何宝祥家门,果然只有他一人在家。
“夏侯市长,是您!”何宝祥熟悉马光然,自然也从媒体上认识了夏侯平。
何宝祥招呼客人坐下,泡了茶水,递过香烟,眼睛里明显有了不安神色。
夏侯平坐下,稍稍问了些老人家庭情况、退休生活,聊了点摄影方面的信息,马上便直奔主题:“何老师,我们今天哩,是专门为江滩上打架那件事而来。您是新闻界的老前辈,一生从事新闻工作,向来以申张正义、主持公道闻名春江。现在,打架事件的调查遇到点困难,亟需知道情况的人出来说明真相,不知您是否能帮我们——”
夏侯平说罢,有意不把话点透,而是转身起立参观周围墙上的摄影作品。他知道,与这种自视甚高的知识分子对话,既不能绕太多弯子,又不可太过咄咄逼人,否则皆易伤其自尊。刚才之所以突然决定来访,是因为马光然说何宝祥家里人少,知情范围越小越利于打消其顾虑。上来就开门见山,是想以诚恳直率打动对方。而现在有意留点空隙,则令对方有了一个缓冲。
沉默了大约足有五六分钟,何宝祥终于开口:“不瞒夏侯市长您说,最近看到新闻媒体上征询目击证人的启事,我也非常矛盾纠结,既想说出真相,又怕引火烧身。刚才你们一进门,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既然您市长亲自上门,又说得这么坦诚,加上马秘书岳父是我的老邻居,我就没有道理再隐瞒下去。但是,我有个请求,就是不要公开我的身份,也不要给我发什么奖金。”
“你放心,我们一定做到!”夏侯平态度明朗。
原来,那天何宝祥午饭后来到江滩,准备追踪拍摄一群罕见的水鸟。当时,用了最好的佳能EOS5D2型机,架了三角架,装了广角长镜头。江滩刚开始争吵时,惊飞水鸟令何宝林甚为恼火,远远转过相机镜头朝这边一瞄,看到两伙人正手舞足蹈越靠越近,似乎即将暴发冲突。于是,他将相机调到视频拍摄功能,坐山观虎斗,将整个打架过程全部悄悄拍了下来。
拍摄之后,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江滩,即使对家人也未吐露一个字。
28
从何宝祥家拿到相机内存卡,赶回市府大楼时已是晚上十点。夏侯平与马光然路上商量,准备先到办公室仔细研究一下拍摄内容,然后复制成几份各自分头保存,防止出现损坏、遗失甚至被盗,确保万无一失。
走廊上,遇到市长储宇往外走,半途忽然回头叫住夏侯平,说:“哦,对了,你来我办公室说件事。”
夏侯平跟在储宇后头,进到最东头的8001。
储宇办公室与副市长们一样,外间公务接待与日常办公,里面一间休息室,配有淋浴设备与抽水马桶。唯一不同之处,是多了一间小型会议室。
平时,夏侯平一般很少横向串门,包括向储宇请示汇报工作,也大多通过电话。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年轻副市长,刚从学校到地方任职,面临的是全新领域、全新岗位,理应多与同僚接触交流,尤其勤向储宇这样的主管领导学习请教。可是,人未到职,春江官场关系复杂的传闻先令他有所警惕,尤其对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种种山头更是深为忌惮。为此,他给自己定了不过问、不介入、不得罪的“三不”原则,与所有人相处都保持相当距离。加上,作为排名末位的政府副市长,夏侯平分管农业、林业、水利、渔业、气象、地震等部门,比之工业、三外、城建、财经、交通之类,相对要边缘化一些。因此,他单独到储宇办公室见面的机会就不是很多,对这里的陌生气场似乎也有点不太适应。
“江滩打架那件事办得怎样了?”储宇问。
“应该快有结果了吧。”夏侯平还没看何宝祥拍摄的视频,回答时尽量留有余地。
“打架事件涉及面广,矛盾集中,调查要过细,证据要充分,最后处理更要慎重!”储宇说得很原则。
“我会遵照储市长指示,认真把握好分寸!”夏侯平凭直觉,储宇眼下找他并非要谈打架事件。
“最近气色这么好,是不是王八吃多了,有些营养过剩啊?哈哈!”储宇问完,却忍不住先笑了。
“什么王八?”夏侯平不知是被问懵了,还是被笑懵了,反正一时没反应过来。
“来,看看这个吧。”储宇从桌子上递过来一张纸。
原来是一份揭发材料,打印在一张A4纸上,文字不长,错别字不少,大概内容如下:
从今年6月开始,也就是3个多月前,市府办工作人员马光然,以副市长夏侯平秘书的身份,通过江滩管理处主任高长海,私下白拿滩上养殖的野生甲鱼,平均每天超过一只。至今,累计从江滩拿走野生甲鱼100多只,价值高达两万余元。据知情人士透露,马光然从江滩管理处拿走的甲鱼,说是给副市长夏侯平做宵夜、补身体,也有可能自己谋利。江滩管理处主任高长海,身为农业局长高长明的堂弟,仗着与市人大副主任胡丛民的亲戚关系,平时在江滩横行霸道、为所欲为。这次为了达到个人升官发财的目的,不顾有关公共财物管理规定,拿国家财产拍马屁,专门捕捞品种好、质量优、重量适中的上等甲鱼,供马光然挑选。对于这种做法,广大干部职工十分气愤,强烈要求有关领导严肃处理!
材料抬头是“尊敬的市领导”,最后落款是“江滩管理处部分干部职工”,邮寄时间是昨天中午十一点,寄到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邮寄材料的信封上,有市府秘书长高放的签名。显然,材料是经高放呈送给储宇。
今天距离打架事件恰好一周,此时收到这样一封举报信,显然两者之间不无联系。可是,信上所写内容如此明确仔细,已然成为一件独立事件,看来无法回避。
夏侯平看了材料正等待说话,储宇大手一挥,道:“这事我知道纯粹是胡扯蛋,你肯定不会吃什么王八宵夜,也不可能让马光然到江滩白拿那东西。但是,既然有这么个来信,那就可能有点什么情况,无风不起浪嘛。不管是什么个情况,你把这事大概了解一下,毕竟人家郑重其事把材料呈送到我面前嘛。现在那块江滩相当敏感,你不仅负责论证工作,而且正在处理打架事件,还是要提醒一下有关同志,凡事得谨慎一些哪!”
夏侯平听得出,储宇最后这一句,其实是借马光然说自己。不过,他对储宇如此处理方式,还是感觉满意与佩服。他收起材料,真诚道:
“储市长放心,事情弄清楚了,我马上向你汇报!”
回到办公室,马光然已经将视频卡复制下来,分别存到三只移动硬盘上。打开试看了一下,拍摄效果相当不错,打架场景清清楚楚。
“整个过程恐怕有一个多小时,我们现在就开始从头看?”马光然问。
夏侯平口袋里揣着那张举报材料,心里正郁闷纠结着,说:“算了,反正东西到手跑不掉,现在全部锁进保险柜不看了。今天晚饭没怎么吃饱,走,到外边找个清静的西餐店,吃点宵夜。”
马光然感觉有点奇怪,却又不便深究,只好赶紧锁了门在前头引路。
市府位于新城区中心,对面不远就是一条商业街。此时,虽是夜里十点,街上行人仍然不少。
两人选了一家装修典雅、客人少些的昼夜营业咖餐厅,挑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小包厢,分别点了牛排套餐和餐后咖啡。付款时,夏侯平拦住马光然,说:“平时一些小钱上你花得多,我也没有及时和你结算,今天一定不要争,我买单!”
牛排很快上来,肉质尚可,五六分熟,味道还算地道。吃的时候,自然会东拉西扯些家常闲话,无非是些佐餐的笑料。
夏侯平有个习惯,是从父母那儿继承下来——天大的事情,吃饭时不谈,一切等肚子饱了再说。记得小时候,不论哪个子女犯了错误,打也好骂也罢,绝对不在饿肚子状态下执行。有了女儿小凡之后,每当杜娟临到饭时唠叨,夏侯平必加制止,为此夫妻俩没少争执。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一杯咖啡在手,夏侯平似乎漫不经心问:“光然啊,最近家里是不是有谁病了?”
“啊!您怎么知道?”马光然手里咖啡杯抖了一下,随即眼含泪水,说:“我大姐患了胃癌。”
“哦,怎么没听你说起?什么时候的事?情况严重吗?”夏侯平放下咖啡,神色凝重。
“今年五月才发现,那时正好有人向省里告状,说您骄傲自满、脱离群众。看到您情绪不太好,我就没向您汇报。大姐的癌症虽然是早期,却因为肿瘤部位敏感,不宜手术,只好保守治疗,现在情况还不错。”马光然控制不住眼泪直流。
夏侯平心里酸酸的,好久没有说话。他知道,马光然与自己一样,出身农村,家境贫寒,好不容易培养一个成了材,定然倾注了全家所有亲人的心血。他猜想,马光然或许真是从江滩拿了甲鱼,给病中的大姐滋补身体,才遭到人家举报。
“夏侯市长,您今天忽然不看那个视频,还同我到这儿来吃宵夜,又突然问到家里谁生病,一定有什么事情吧?”马光然是个聪明人,已然猜到有事。
夏侯平想了想,还是掏出那张举报材料,递给马光然,说:“不论真实情况怎样,我都不会怪你。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共同解决,好吗?”
马光然看过举报材料,突然满脸涨得通红,浑身剧烈抖动起来,乃至两只手几乎拿不住一张纸。他用近乎怒吼的语调,说:“无耻!造谣!实在是无耻的诽谤!”
夏侯平赶紧竖起右手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姿势,意在让马光然不要激动,控制情绪。
马光然发泄得差不多了,渐渐平静下来,将实情一五一十说给夏侯平。
原来,自从大姐被查出胃癌,马光然全家顿时陷入巨大的惊慌与痛苦之中。除了四处寻医问药,也按照农村流行的做法,弄些民间偏方姑且一试。家里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种偏方,需配甲鱼鲜血作药引子,而且最好是野生甲鱼。说实话,最近几年生态状况不比从前,弄只野生甲鱼实非易事,马光然想起江滩管理处那些池中之物,
虽然不是正宗野生,毕竟比菜场上购买的地道许多。于是,跑到高长海那儿说明情况,自然小事一桩。
马光然在市级机关工作多年,曾经吃过亏受过折,跟随夏侯平以来更是懂得谨慎之重要。他知道,江滩管理处那些甲鱼,拿到市场上完全是以纯野生面目出现,价格较之一般鱼塘出产高出数倍,可谓相当昂贵。大姐所需要,不过一盅血而已,若是全价支付,平均三两天一只,哪里能够负担得起呢!所幸,他有个大学同班同学,家里开了专营江鲜的饭馆,正好需要这种野生甲鱼。情况一说,对方爽快答应,甲鱼从江滩按市场价买来,放了鲜血无偿送给马光然,鱼肉完整归饭店做菜卖给客人。如此,江滩管理处、同学家饭店、马光然大姐三方各得其所,皆无丝毫损失,实在是功德无量善事一桩!
“三个多月以来,大概总共向江滩购买了三十来只甲鱼,全部是当场秤重、核价、记账,最后由同学家的饭店同江滩按月结算。这件事,高长海和他手下的会计完全可以证明,饭店和江滩也有账目。不信,您可以亲自调查。”马光然说得非常明确。
夏侯平完全相信马光然的话,却也不会轻易放过公开澄清事实的机会。
他知道,马光然从江滩弄甲鱼血,早在几个月前就已发生,而眼下突然出现这封举报信,完全是因为一周前的打架事件。举报者的用意,无非冲着自己这个专案组长。目前事件调查处于关键时期,或许有人想把一潭污泥浊水搅得更浑。联想到自来春江任职大半年,起初是状告自己骄傲不合群,前些时发生了尤大国家的宴席风波,这次又发生了甲鱼事件,看来春江官场确有人很看得起自己这个外乡客。不过话也说回来,这帮人对于自己还算手下留情,可谓有推有拉、亦攻亦防,似是警告吓唬为主。回想最近自接手二号江滩论证以来,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深不可测的泥沼,时常需要提防不知由何而来的中伤。现在看来,二号江滩论证也好,牵头处置江滩打架事件也罢,只要自己与那块江滩尚有关联,此类攻讦与麻烦就不会根绝。但是,既然此时出现了这封举报信,他倒反而坦然了一些,感觉该来的不过如此。于是,他打算先把打架事件放一放,何宝祥的视频也不着急公开,而是赶紧将甲鱼风波做个了结。否则,此事未得查实澄清,而是急吼吼先抖出打架事件真相,极易让躲在背后的人钻了空子,会给处置打架事件平添麻烦。
当着马光然的面,夏侯平给储宇打了电话,建议由市府秘书长高放牵头,立即组成调查组查证甲鱼事件,形成完备的调查报告向社会公开。
储宇本不想弄出太大动静,禁不住夏侯平坚持,只好同意。
29
那边高放着手调查甲鱼一事,夏侯平这边反倒落得一时清闲。
又是连续开了一整天会议,主席台坐得屁股生疼,晚上陪了两个饭局感觉只混了个半饱,于是,马上给野夫打了电话,约定弄几个小菜,还在逍遥阁见面。
到了陶然居,野夫已在逍遥阁备好酒菜:一扎鲜啤,四只小冷碟,一盘红烧杂鱼。
马光然看到只有两副餐具,知道这里没有他的份儿,便领着司机老方到别处休息,留下野夫陪夏侯平边吃边聊。
“最近好像很疲惫?眼袋都出来了,显然没有休息好,而且心事重重。能说来分享?”野夫问。
“唉,别提了,事情一桩接一桩,没有一桩不是麻烦,也没有一桩令人省心。你说,能不心事重重?”夏侯平反问并叹道:“真的非常羡慕你们这种信道信佛的高人,内心清明,四大皆空,唯我道存,唯我佛在,其余去他娘的蛋!”
“哈哈哈哈!”野夫大笑,道:“夏侯兄此言差矣!你以为信道信佛之人个个都修炼到家,人人皆能做到清明虚空、六根清净?既说至此,不妨给你讲个故事轻松消遣一下,如何?”
夏侯平咕咚饮下杯中酒,作洗耳恭听状。
他知道,野夫讲故事,不喜欢从网络、报纸上找,也不转述那些手机短信滥发的大路货,基本立足点是在春江本地,故事情节真实与否姑且不论,至少地点姓名从不凭空杜撰,而且一般皆有很强的独家性。
“你们大院里有个处长,你可能不太熟悉,比我小两岁,也算是我当年的一位诗友。想当初,此人由大学中文系分到机关,自恃有点聪明与文采,也曾雄心勃勃豪情满怀。可是,等到我十年前从作协机关出来,跑来这江边破道观寻求精神安慰,他在机关里也已碰得头破血流心灰意懒。其实哩,他之碰壁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太过自恋自爱自高自大,既不想低下身段吹牛拍马,又看不得领导重用别人。于是,他便提出与我一起辞职,也到道观来随我遁世修炼。我一想,这怎么行呢?我之辞职虽然确有出世的念头,但主要还是受到失恋打击,另外也厌恶了作协机关毫无生气的工作,以及文人们相互倾轧的不堪嘴脸。再说,我对道教与老庄确有些研究,也是发自内心喜爱。而他,完全没到我这样的状态,也远远未及我的境界,岂能凭一时激愤就丢掉饭碗?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野夫有个习惯,讲到关节点上,往往喜欢卖个关子,这与他当年读多了金庸武侠小说或许不无关系。
夏侯平不言,只顾吃菜喝酒,静听他自说自话。
“后来,这位仁兄虽然没有辞职,却一头钻进佛学研究起佛教,打算一心向佛寻求精神上的解脱与清静。这之后几年,我们之间一直疏于联系,彼此之间只有很少几次接触。但每次碰面,不论是在什么场合,人多还是人少,他总是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非常虔诚地道一声‘阿弥陀佛’。偶尔交谈几句,他也常常三句话不离我佛,甚至主动向我灌输佛学理论,劝导我做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释迦牟尼弟子。我当时心想,他这样内心向佛也好,至少自己少了烦恼、多了清静,春江官场上或许可以少一名贪官污吏。谁知,此人最近两年忽然鸿运当道、官途通畅,由一名普通科员噔噔噔连升几级,现在已经做到局里最有权势的处长,而且还有可能继续上升。呵呵,有意思吧?”野夫又卖关子。
“哦?难道他不再信佛了?”夏侯平终于按捺不住。
“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信得更虔诚了!前几天,这位处长来我这里吃饭,当然是人家请他的客。酒足饭饱之后,他带着点醉态来找我聊天。我问他是否还在信佛,他一本正经回答我说,信!当然信!现在甚至比以前更信了!接着,他很神秘地告诉我,最近两年之所以官运亨通,完全得益于对佛教的深层次参悟,甚至可以说是悟透了其中精髓,这才从中获益巨大。他告诉我,通过信佛参佛悟出一个道理:佛之所以能普渡众生,是因为佛乃太阳的化身,人之所以信佛,是因为佛能给予人能量与光明,从而逢凶化吉万事顺遂。说到底,人相信佛与佛显示灵,皆是能量的转换过程。悟透这个道理,他联想到自己逢迎巴结领导,给上司请客送礼,无非与敬佛信佛一样,自己付出了一定能量,却也同时从领导那儿得到承诺、肯定甚至提拔,回报的同样是能量。因此,他现在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能从佛那儿找到理论根据,不仅不再反感、拒绝,而且乐此不疲,虔诚得很哩!”野夫的故事,很少以这样沉闷的结局来收尾。
“天哪!我佛如来若是在天有眼,知道凡间竟有人如此解读他辛苦创立的神圣教义,岂不气得吐血加晕厥!”夏侯平咂摸半天,还是没能弄明白,这位虔诚的佛教徒所持到底是个怎样的理论,其内在逻辑关系又在哪里。
“不过,这事虽然听着可笑,却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很多东西未必一定要用常理来解释与推论,正如西方哲学家的那句至理名言——存在即合理,或许更印证了老子《道德经》里的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野夫三句话不离他的老庄。
“是啊,很多东西确实无法用常态常理来解释哩。”夏侯平深以为然。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吃喝,眼见得面前酒菜消耗殆尽,野夫便令人撤了酒菜碗筷,换上新泡的茶水。
“咦,说了这么多说,怎么不问与你有关之事?”野夫奇怪。
“最近我这方面事多,你这里消息灵通,肯定知道不少情况。一来不想听那些烦心事,二来哩,我不问你也会主动说的。对不对?” 夏侯平面露得意神色。
“呵呵,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哪。”野夫笑问:“信息确实不少,你想听哪个方面?”
“不妨都说来听听。”夏侯平说。
“江滩论证一事,目前正在紧锣密鼓进行,说了怕干扰你思考与决断。打架事件调查处理正当关节点,同样不说为好。说说已经过去了的一件事,尤大国家请客风波,如何?”野夫问。
“好,你说。”夏侯平点头。
“你自己认为,那件事应该是什么人干的?什么出发点?”野夫问。
“说不清楚。表面看一目了然,仔细分析却又似是而非。”夏侯平将自己分析到的各种可能都说了,甚至还提到胡丛民的那个“贼喊捉贼”论,笑道:“我看没那么复杂可怕吧?”
“我看凡事倒宁可想复杂一些。尤大国家那次请客,原本范围不大,参与人色也不复杂,怎么就那么快泄露出去,而且做了那样大一篇文章,其中颇多蹊跷。很多事情,常常不是表面呈现或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官场权谋,涉及到各种利益、权力、山头、帮派,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明里是人,暗里是鬼。古代那些纵横家、谋士,像三国时的诸葛亮,汉朝的张良、陈平,无一不是这方面的高手,施放烟幕、离间挑拨无所不用其极,多少自视聪明者最终都难逃受骗上当的陷阱。”野夫侃侃而谈。
“这个我也考虑过。有时之所以不往深处想,并非头脑简单,而是不太想把事情考虑得太复杂。”夏侯平点头。
“我知道你也读过不少中国历史,包括那些古代兵书。很多所谓的政治家、军事家、战略家其实并不神秘,他们之所以成功,就是善于从历史中汲收营养。包括战争打仗,最终拼的其实不是什么刀枪剑戟,而完全是政治、权谋、智慧,这与做官行政颇多相通之处。你初涉政界,还是熟悉这些官场权谋之术,至少知道如何对付、破解它们。”野夫道。
“唉,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这些话也只有你会和我说,而我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如此坦率真实且无所顾忌。我进入官场时间不长,确实很多方面不得要领,事实上我也不想弄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现在看来,既然身在其中了,不弄明白还真不行哩!”夏侯平叹道。
“马光然的那个王八风波,调查进展如何了?”野夫问。
“哦?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夏侯平很惊讶。
“这个不奇怪。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春江官商两界的事,不管多么隐秘如何保密,只要知情者超过两人,保证当天就能传到我这儿。而且我还知道,你有意让高放调查此事,同时暂时搁下江滩打架一事,似乎有将某些人一军的意图。”野夫颇为得意。
“呵呵,我真是服了,你这里简直就是克格勃老巢嘛!当然啦,我要让春江官场上有些人知道,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哩。唉!”夏侯平叹道。
“你更要让他们知道,夏侯平副市长开始懂得怎么做官啦!哈哈!”野夫大笑。
“哦?何以这么说?”夏侯平不解。
“还记得我们上次讨论过关于圈子的话题么?”野夫反问。
“当然记得。”夏侯平点头。
“如今经历了这些事情,我觉得你对官场上的一些东西,尤其圈子、山头之类,感受没有先前那么强烈了。而且,你已经开始尝试适应、接受或者说是趋利避害。”野夫再问。
“嗯,你说得不错。对于春江官场层层叠叠的复杂圈子,我是感受越来越真切,却未必像先前那样强烈。确实如你所说,这些圈子倒也未必多么可怕。回想最近出现的这一系列事件,包括尤家宴席风波、江滩打架、眼前的甲鱼事件等等,无一不与圈子有关。可以说,身在官场,周围圈子无处不在;你不找圈子,不等于圈子不主动找你;你越是抗拒圈子,各种圈子就会越发起劲纠缠你。在很多情况下,你努力挣脱了一个圈子,却不小心一脚踩进了另一个圈子。或者,你以为没有圈子一定会自由自在、天马行空,可事实恰恰证明,那样的结果反而会让你成为孤家寡人,处处举步维艰。说到底,你还是得承认圈子的客观存在,适应它的百般干扰纠缠;同时,要认清其本来面目,懂得周旋、回避甚至驾驶之术,用你的话说就是摸清迷宫走向与出口,以免迷失自己。当然啦,感受归感受,实践归实践,真要做到这一步还有很长路要走哩。”夏侯平并不隐瞒内心想法。
“你能够说服自己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此处有掌声!”野夫用力鼓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