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终将逝去

16、女人大致可以分为四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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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自辛与曾媛蕙相遇于一次商务旅游。她在一家银行供职,负责的业务正好与袁自辛的部门来往密切。为了构建和谐银企关系——为了多拉存款多放贷款——她的部门邀请袁自辛的部门去短途旅行。袁自辛本不喜欢这种人多嘈杂的场合,但一来他现在深怕寂寞,尤觉周末漫长难熬,便也有意识地多参加一些社交活动;二来这次旅行不需花钱,有此便宜岂可不占。

初见曾媛蕙,袁自辛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印象。从样貌来讲,曾媛蕙长相平凡。心理学研究说,人类通过视觉所获得的信息量占总量的80%左右,而当男人遇见女人的时候,这个比例可能要逼近100%。对于这个最重要的考核指标,袁自辛最多给曾媛蕙70分,而对于理想妻子的分数线,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设定到了90分,自以为他是婚姻招生的北大清华。从年龄来说,曾媛蕙不够年青。初见之时,袁自辛以为她比自己年长,日后方才知道,她其实还小了半岁——女人比男人更在乎年龄,但造物主存心恶作剧,却让女人比同龄的男人老相。袁自辛虽然没有“洛丽塔情结”,但也与大部分男人一样,希望妻子要比自己年轻四五岁。从性格来说,她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曾媛蕙负责组织这次短途旅游,安装吃住游玩购物等等,把一行团友照顾得细致周到,赢得众人交口称赞。可这种干练精明的女人却不对袁自辛的口味,他本是生存竞争的低能儿,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还自不量力地期望,他的梦中情人应该柔弱善感、满心才情,需要他去疼爱怜惜。所以,初次见面袁自辛只把曾媛蕙当作一个业务朋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业务朋友竟然把业务拓展进了他的婚姻。

中国人的旅行就是换一个地方大家继续热闹。第一天晚上没有集体节目,八九个年纪相仿的年青人就玩起了卡拉OK,袁曾二人也加入其中。男女之事总是聚会中营造气氛、点燃热情的最佳题材,有人便提议来一场银企男女对唱,而谈到人选时大家纷纷表示,机会难得,应该优先考虑单身的同事。一经清点,发现企业这里只有袁自辛这棵梧桐等凤来栖等得枝枯叶黄,而银行那边刚巧剩下曾媛蕙待字闺中几乎将闺房地板待穿。在众人的热情敦促之下,二人只得对唱了一首情歌。虽然两人的演绎几乎是将原歌重新作曲,但这微含暧昧意味的对唱却获得了当晚最热烈的掌声。有促狭者提议:“你们配合得这么好,应该庆祝一下。让他们喝一杯交杯酒,大家说好不好?”有绯闻要八卦,没有绯闻就制造绯闻来八卦。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叫好起哄。袁自辛私生活里虽然阅女无数,但在这种公众场合却羞涩腼腆,连呼“不行”。不料曾媛蕙倒落落大方地说:“喝就喝!”一边说着,一边朝袁自辛伸臂举杯。见此场景,袁自辛也不得不端起杯来,两人胳膊互穿,喝了一盏交杯酒。众人嘘声四起,好不兴奋。

待到这一波起哄冷却,曾媛蕙主动坐在袁自辛身边,向他敬酒,开玩笑似地低声问道:“你真的没有女朋友么?”

袁自辛苦笑:“真的没有。”

曾媛蕙的表情就像看到百元大钞掉在南京路上没有人捡:“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啊?”

袁自辛深感自己有义务回拍这个马屁:“你的条件更好啊,还不是没有男朋友?”

曾媛蕙羞涩一笑:“你是不是眼光太高了啊?”

“哪里,哪里。是现在的女人眼光太高了,看不上我。”

曾媛蕙笑道:“我才不相信呢。”

正在这时,一位同事发现二人在窃窃私语,便笑着拷问:“你们两个真的来电了啊?在说什么悄悄话?”

二人一笑,谈话便被打断。

旅游回来之后,曾媛蕙给袁自辛打了两三次电话,还来他公司见过一次面,名目虽然都是公事,但每次办完公务都会和他有意闲聊一番。袁自辛心泛疑惑,因为曾媛蕙的业务并不由他直接负责,他便不禁猜测,这个女人是不是弄假成真,在故意制造接近的机会,但毕竟事未坐实,他又谨慎地提醒自己,千万不可捕风捉影、自做多情。

然而没过多久,他的猜想就得到了部分证实。曾媛蕙一日发来短信,说是有客户送了四张海洋世界的门票,她已有一位女友陪伴,问袁自辛是否愿意再带上一位男友同去。见是集体活动,他的心理戒备松懈了许多,借此再深入地接触一下倒也无妨,便应承下来,并约上谭琛驰同去一游。

那天游完海洋世界、与曾媛蕙告别之后,谭琛驰笑着问袁自辛:“你感觉到了吗?”

袁自辛故意装傻:“感觉到什么?”

“我猜,曾媛蕙是看上你了。”

“说实话,我也这么猜想过,但会不会是我自作多情呢?”

“应该是八九不离十。女人嘛,一般而言,习惯于被动。对她们来说,所谓的主动,也就是制造机会让男人主动。你不能指望她们拿个喇叭高喊‘我喜欢你’。”

“那——你觉得这个女人怎么样呢?”

“真要我说?”

“当然!我们两个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嗯……女人大致可以分为四类:有的女人好看,有的女人实用,既好看又实用的几乎没有,但既不好看又不实用的倒是不计其数。曾媛蕙是属于实用型的——说实话,她的样子配不上你,但是,她应该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

“那你说,是实用重要呢,还是好看重要?”

“鞋子合不合脚,只有本人才知道。”谭琛驰顿了一顿,然后郑重地说:“但是,我要提醒你一点,在你没有拿定主意之前,千万不要和她上床。”

袁自辛苦笑道:“这还用你说。”

该如何决定与曾媛蕙的关系,袁自辛首鼠两端。得不到“好看”心有不甘,但放弃“实用”又感觉可惜。更何况,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个倒追他的女人。虽然历史上也有几位女同学曾经暗恋过他,但都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时过境迁之后他才知道。这些年来接触过的女人形形色色,却没有哪一个感觉可以娶来为妻,相比之下,曾媛蕙至少还有一份难得的坦诚和主动。他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便长叹一口气:要不,先了解了解再说吧,不用急着下结论。只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也不至于将来纠缠不清。

于是,他又和曾媛蕙约会了几次,有一两回还是他装出绅士风度,主动邀约。他追觅艳遇胆大心急,而确定恋爱关系却谨慎兮兮,好比住酒店可以随性任意,买房子却必须要深思熟虑。他在交往中刻意地回避捅破二人之间的那层薄纸,当然就更不会和她有任何身体接触。而她也同样不动声色,并未向他表白心迹、明确关系,两个人便保持着这种不明不白的交往。

呼吸之间就春节将至,又是辞旧迎新之时。袁自辛本计划回老家去看望父母,买好了除夕前一天的机票。但那天清晨肚子里突然开始翻江倒海,连轴转地上厕所。他起初还以为只是小问题,挺一挺就会过去,谁知情况越来越严重,腹泻得眼花腿软。到后来,拉到无可再拉,却开始发起烧来。家里没有体温计,他无法得知确切度数,但估计问题应该很严重,只觉得四肢酸痛、全身发抖。他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浑身不住地哆嗦,像树枝上仅存的一片枯叶在寒风中颤动。他平日在自己的肉体王国里做惯了颐指气使的皇帝,对于各个器官恪尽职守便习而不觉,体会不到“健康”这种世间最珍贵的幸福,而今“病来如山倒”,突然发现有几个器官诸侯叛乱,不禁手足无措。

疲惫昏沉之极,他便小睡了片刻,醒来后感觉有点意识模糊。他暗呼糟糕,看来这次病得不轻,不可能像感冒一样熬过去,必须得尽早去医院才行。他便想起床穿衣,可是身体软得像一缕轻烟,根本不听意志的使唤;腹泻得几乎脱水,喉咙烟熏火燎,却也无力去倒水。看来这次必须得找个人帮忙了——可是找谁呢?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谭琛驰,但他前两天就已经回老家过年去了;同事朋友,都是泛泛之交,况且他天性不喜求人,在这个喜庆忙碌的时候,又怎么好意思去打搅烦扰;至于那些艳遇的女人,当然就更不能指望。他瘫软地躺在**,盯着天花板,屋外传来喜气洋洋的新年欢歌,夹杂着零落的鞭炮声——每个人都在享受温馨团聚,只有他在孤零零地忍受病痛,今天要是死在这里,都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突然崩溃般地慌乱,犹如溺水濒死,双手不断地狂乱扑舞,只望能抓住任何一样可以依靠的东西。

自然而然地,他想到了曾媛蕙,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他便拨出了她的号码,曾媛蕙惊奇地问:“你这个时候不是该在飞机上吗?你的飞机误点了?”

袁自辛有气无力地答道:“我还在家里呢……”

曾媛蕙听出他的声音不正常,立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发烧了,好像有点严重……”

“你等一等,我马上过来!”

半个小时后门铃响起,袁自辛好像被围困的部队等到了援军,一下子士气大振,挣扎着起来开了门。曾媛蕙一摸他的额头,吓了一跳:“好烫啊,烧得很厉害,我们赶紧去医院吧。”说着便搀起他出门,袁自辛以前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现在却被她带老奶奶过马路似地搀扶着,欢场老手不禁面露羞涩,良家妇女反倒不以为意。

袁自辛的病情很简单,诊断结果是急性肠胃炎,估计是昨晚夜宵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医生开了吊针和药物。曾媛蕙去交钱递单、取药喂水,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把他照料得无微不至。两大瓶药液输入体内,袁自辛很快就退了烧,感觉终于又活了过来。

回到家后,袁自辛吃了药朦胧睡下。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见天色已黑,身体仍旧绵软无力,但肚子已经在“咕咕”直叫、恢复了饥饿的感觉,才想起来整整一天都没有吃饭。他慢慢走出卧室,却看见厨房里有灯光,原来是曾媛蕙正在做饭。她看见他,急忙走出厨房,关切笑道:“你怎么也不叫我一下呢,自己就起来了?现在感觉如何?”

“好多了。”

曾媛蕙扶他到餐桌前坐下:“饿了吧?我已经给你煮好粥了。”

袁自辛惊讶而迷惑:“煮粥?可我家里没有米啊?”——他平时从不做饭,当然也就不会备有柴米油盐。

曾媛蕙笑道:“我去超市买的呀。”说着端上热粥和咸菜,“医生说了,你这两天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否则肠胃会受不了的。”

虽然只是最简单的白粥咸菜,但袁自辛现在口淡如水、饥肠辘辘,吃来犹如珍馐,份外香浓。

曾媛蕙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笑着问:“我的手艺如何?”

袁自辛由衷赞道:“真好吃。”

曾媛蕙含羞微笑:“这次只是煮白粥,显不出我的本事,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做顿大餐。”

袁自辛这时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失声叫道:“唉呀!我想起来了,你也是今天要回老家的?”

“我本来是下午的飞机,早错过时间了。”

“唉呀!都是我害了你。那明天的机票还订得到吗?”

“明天是除夕,估计是订不到了。”曾媛蕙摇摇头,声柔情切:“再说,你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我怎么能放心走。”

“我没事的,现在已经好多了,你还是回家吧,家里人过年见不到你会难过的。”他心里盘算着要出钱给曾媛蕙买机票。

“没关系的,我已经打电话给他们,说我不回去了。”曾媛蕙温柔微笑,“你春节一个人在这里,要是有点什么事,那真的是帮把手的人都找不到啊。”

听到这句话,想起今天的惨状,袁自辛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等到情绪平伏,他才缓缓说道:“那谢谢你了。”

曾媛蕙垂眼道:“说这些做什么呢?”

当晚曾媛蕙没有回家,坚持要留下照顾他。她睡在客厅的沙发**,睡前嘱咐袁自辛:“需要什么,就尽管叫我。”

虽然与一个女人睡在同一间屋子里,袁自辛却并没有生起丝毫的肉欲,他也不清楚这是因为身体欠佳,还是对这个女人确实没有性趣。但一想到有个人睡在这屋子里,他心里就稳稳当当地安定。虽然曾媛蕙只是个普通女人,可在他这个病患的感觉中,她却仿佛具有救世主的无穷能力,一伸手就支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生命。有个人一起共担病痛苦难,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稳入眠。

第二天是除夕,袁自辛姗姗起迟,伸了个懒腰,自觉身体已经恢复大半,不由得感叹有一副正常的肠胃是多么幸福,怎么以前却从未留意。他来到客厅一看,曾媛蕙早已起床,正在忙碌打扫。她见到他后含羞一笑:“身体感觉怎么样了?”

“感觉好多了,基本没事啦。”袁自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看,麻烦你照顾我不说,还要辛苦你打扫卫生……”

“唉,这么客气做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不过啊,你这房子确实够脏的,男人跟女人真的是不一样。”

她的口气就像是母亲在教导孩子,可袁自辛却被训诫得满心温暖。他作势要去帮忙打扫,曾媛蕙连忙阻止:“你身体还没好呢,就别来添乱了。我做了早餐,你吃一点吧。”他只得乖乖地俯首听命。

袁自辛本想请曾媛蕙去餐厅吃年夜饭,但她关爱而坚定地否决:“不行的,你肠胃刚好,哪里受得了外面的大鱼大肉,更何况餐厅里的东西都不干净——你的病就是这么来的,以后你都要尽量少在外面吃饭。我去买些东西,简单做一点吧。反正就我们两个人,不用做太多的菜。”

袁自辛觉得欠她的情像高利贷一般越滚越多,不安地道谢:“那多辛苦你啊……”

曾媛蕙率朗笑道:“算命的就说我是劳碌命,不过还好,我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女人。”

曾媛蕙说“不用做太多的菜”原来只是假装谦虚,她变戏法似地做出一大桌菜肴,看得袁自辛惊讶地赞叹。她略带得意地笑道:“今天不好买菜,所以材料不够丰富。不过,就算是只有白菜,我也可以把白菜做出好几道样式呢!”她举起杯,向袁自辛祝酒:“新年快乐!”

袁自辛跟她碰杯同祝:“新年快乐!”

这是袁自辛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女人共度除夕。房子窗明几净,餐桌琳琅满目,一向冷清的厨房红火热闹,仿如荒弃的屋子恢复了人间气息。他嗅到一种尘封已久的温馨在渐渐飘漫,这温馨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遥远,让他有一种游子归乡般的恍然。他回味良久,感觉慢慢清晰,就像冲洗照片时画面在相纸上逐渐浮现——原来这种温馨就是“家”,安全、温暖、平静、稳定。屈指一算,他离开故乡将近十年,对于家的记忆已经淡漠,而今在孤独凄苦之后重温家庭之亲,他蓦然感觉无法再坚强,也不必再坚强。

一起观赏春晚的时候,袁自辛不时拿眼角余光偷瞥身边的这个女人。她一定知道他在看她,因为她莫名地呼吸急促、脸泛红霞。那一刻,袁自辛恍然感觉她也是美丽的。其实,漂不漂亮真的那么重要吗?这个女人有“家”的感觉,对于女友或者妻子来说,这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袁自辛将手在沙发上悄悄地滑动,直到两人指尖相触,她的手安静得宛如一位新娘,羞涩而喜悦地等待着被揭开头巾。他便轻轻抬腕,握住了她的手。曾媛蕙身子轻轻一颤,如释重负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