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自辛到了婚姻登记处才知道,原来在上海结婚也是要排队的。他和曾媛蕙坐着等待叫号,看到周围的男男女女成双成对,他恍然想到,地球上有几十亿人,而其中的两个竟然能从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知再到相守,这概率小得不可思议,其间得有多少的“偶然”发生,才会有今天在这里登记结婚的大结局。所以,人们为这种不可思议的小概率取了一个专用名词,叫做“缘分”。突然间,他感到一阵虚脱无力的悲哀——他的人生完全就是一场偶然,何尝由他做主。身旁的这个女人,一年前才刚刚认识,而现在居然就要和她结婚,可她明明还像是个陌生人。如果是在街上偶遇,哪怕就是迎面遇见十次,他都不会记得她的容颜,而只是因为一次集体旅行,尤其是因为一场突病,两人的轨迹就开始交汇,而现在居然就要结婚,共同生活一生……如果那次旅游有事不能参加,如果那个春节没有生病,那么一切都将会不同——完全不同。细细想来,人的一生要做出多少选择,可他在选择的时候,哪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次的选择可是一生的事啊,真的有信心吗?一生啊,整整一生……他迷惘地等求着指引,却听到叫号机报出了自己的号码。
后来的事务一如既往地由曾媛蕙包办下来,袁自辛基本上只参与非他不可的工作,比如拍摄婚纱照的模特,购买钻戒的出纳。但对于是否举办婚礼,二人却针锋相对。袁自辛向来鄙视中国婚礼,新人表面上在分享喜庆,实质里是为收缴礼金;来宾满脸堆笑、口中恭喜,心里咬牙切齿、欲哭无泪。双方浑不自知地暗中较劲,于是中国婚礼便有“婚”无“礼”,来宾要么把新郎新娘狠命地捉弄戏谑,以泄心头之恨;要么罔视新郎新娘共结连理的赌咒发誓,自顾埋头猛吃以回收成本。袁自辛的婚姻并不神圣,他却偏偏认为婚礼应该是神圣的仪式,如果是这样的恶俗闹剧,那倒不如不办。但曾媛蕙决不苟同,再恶俗的婚礼,它的公示作用也无可替代。两人一开始僵持不下,经过友好协商,最终就婚礼问题达成共识。曾媛蕙做出重大让步,同意不在上海举办婚礼,反正二人在上海的亲友都不多,也就不发“红色罚款单”去惹人生厌,到时派送喜糖即可。袁自辛也不得不屈服,答应曾媛蕙在她家乡举办婚礼。因为女儿迟迟未嫁,曾父曾母最近几年在老家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早就期盼着这一天平冤昭雪、扬眉吐气:女儿终于嫁出去了,而且嫁得很好!至于婚礼的筹备,则全由曾父曾母操办,二人只需到场露面,好比歌星专司演唱而不必负责后勤。
关于买房二人也有争议,袁自辛想买新房,认为既干净又合算。曾媛蕙则认为还是二手房更好:首先,为了上班交通方便,房子不能离双方的公司太远;其次,为了将来孩子的教育,必须要买学位房,这就决定了房子只能买在市区,而新房房源大部分都在郊外。更何况,新房还有一到两年的交房期,不如买二手房即买即住方便。她更拿出一幅上海地图,在上面列明了关注的各个楼盘,对它们的优缺点了若指掌,最奸诈的房产中介在她面前都会两腿发软。袁自辛感觉自己就是个房产白痴,无声地泄气发蔫,不敢再和老婆争辩。
经过一段时间劳神费力的看房选房,他们最后在较为中心的地段买下了一间110平米的三房两厅,总价一百多万。袁自辛当时不知天高地厚,还感觉这个价格偏高,每月还款压力太大,提议另买单价低一点或者面积小一点的房子,但曾媛蕙坚持认为,买房最好一步到位,而且市中心的房源稀缺,将来必涨无疑。随后几年的房价井喷验证了她的预言,袁自辛既深感后幸,听了老婆的话——他买房的时点正是房价的最低谷,回头来看,这个价格简直相当于半买半送;又有一些后怕——如果当时没有买房,可能后来就再也买不起;还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后悔没有多买两套。房价大涨之后,袁自辛的地位便相应大跌。每逢意见不合,曾媛蕙便会提醒他:“你又忘了当初买房的事了吗?”袁自辛倒也不得不承认,要是跟老婆比拼生存能力,只会是“巾帼让着须眉”。
拜见双方父母、举办婚礼、装修新房……一系列高强度工作接踵而来,袁自辛即使参与不多,也都身心俱疲。但总算苦尽甘来,两人赶在2005年春节前乔迁新居。现代都市犹如汪洋大海,人在其中不过是一片浮萍,微渺而漂泊。有个蜗居燕巢,就好像浮萍扎下了根,虽然还是一样的渺小,但至少漂泊感可以冲淡不少。结束操劳,住进新房,两个人都深感安定而温馨。袁自辛想起上个春节腹泻发烧的凄冷,而这个春节就已经成家买房,不禁唏嘘万千。
结婚之后,二人的不同之处在于袁自辛受到了法律的约束而曾媛蕙得到了法律的保护,相同之处则是二人都松懈了对对方的迁就而强化了对自身的爱纵。以往曾媛蕙会耐心地陪着袁自辛观赏欧洲小众电影,如今她边看边像河马一样大打呵欠,到后来两人在影视娱乐上便彻底分道扬镳,曾媛蕙自去欣赏她的港韩肥皂剧。同居初期袁自辛还偶尔会和她谈起文艺话题,说起李白、苏轼,曾媛蕙也曾受过中国语文教育的摧残,知道那是唐宋诗人,但聊到拜伦、雪莱,她就两眼发直地不知所云。有一次袁自辛惊喜地发现,她居然知道好几部张爱玲小说的名字和情节,还以为她是位“张迷”,结果却发现,她不过是看了几部张爱玲小说改编的影视。慢慢地,袁自辛再有触景伤情、睹物感怀的时刻,即使诗兴文意发作得再厉害,也对曾媛蕙三缄其口了。
虽然两人情趣迥异,倒也兼容互补。曾媛蕙对于家事很有主见,而恰好袁自辛毫不在意鸡毛蒜皮,小如窗帘应该买蓝色还是绿色、晚餐应该吃鱼还是吃鸡,大如家电的品牌、家居的布置,他尽由她全权决断。同居不久,曾媛蕙便全面彻底地掌控了衣食住行各项事务,所谓“相夫”,乃是“以夫为相”——许多中国文字都有这样隐蔽的深意。她也对袁自辛尽量迁就,他那些不沾家务、不谙世事的毛病,她都容忍消化。而且两人都是高薪白领,婚后经济更加集约,避免了贫贱夫妻的家常哀怨。因此,二人虽然缺乏浪漫**,倒也没有琐碎口角,虽是新婚燕尔,却像老夫老妻。
结婚一段日子之后,袁自辛偶然看到一位网友的QQ签名,引用的是徐志摩的那句名言——“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黯然神伤,想起读书时代也曾以此豪言为爱情立誓,然而,肉欲、孤独、病痛、无聊……这些敌人接二连三地铁骑入侵,他也就轻易地弃城投降。“灵魂伴侣”恐怕只是个神话,这世上又有几对夫妇能如赵明诚和李清照、钱钟书和杨绛那样,“赌书泼茶”地生活?对芸芸众生来说,夫妻更是一种“肉体伴侣”——不,也许初识之时两人还有兴致互享对方的身体,到后来也都渐趋淡漠,据说很多夫妻结婚五六年之后便再也没有身体接触的欲望。自己不也是如此吗?在一起不到一年,他对曾媛蕙的性趣便已衰减得若有若无。如此说来,夫妻无非就是合伙过日子的搭档,“灵魂伴侣”好比“天堂”,不过是人类臆造出来的理想。
袁自辛自觉大悟,便给那位网友发去一条消息:“你对婚姻的理解还太幼稚。”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他果然就遭到了报应——不久之后他便发现,其实他对婚姻的理解才是真的幼稚。在当时,他对婚姻的认识还停留在二人关系的层面,而很快他就绝望地发现,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关系,更是两个人的关系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