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刚刚乔迁新居,两人决定春节就留在上海,但又感觉新婚不回老家过年有点不合情理,曾媛蕙便主动提议,不如将袁自辛父母接来上海过年,既可同享天伦之乐,又能让二老领略一下国际金融中心的风采。袁自辛一听不禁大赞老婆聪颖贤惠,曾媛蕙笑道:“那你要记着跟爸妈说,是我主动提出来这个建议的。”
袁自辛当即便与父母电话商议,二老自是欣然答应。袁自辛特别说明,接他们来上海过年是曾媛蕙的主意,尤其强调了没有接曾父曾母,但袁母只是“哦”了一声再无他话——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享有优先权。袁母的性别价值观念与时俱进、左右逢源,她做人儿媳时冲破樊篱,扫除陋习,要求男女平等,而待到为人婆婆,又回归传统,提倡男尊女卑。她既然是男方家长,便也就天经地义地“尊”过女方家长。并且,买房时袁家赞助了三万元而曾家只出了两万元,岂能有小股东的风头盖过大股东的道理。
袁父袁母初见曾媛蕙,发现她既不年青也不漂亮,第一印象的分数就给得低;后来得知婚礼只在曾媛蕙老家举办,自己以前送出去的礼金回收无望,这分数又扣掉不少。尤其是袁母,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儿子貌赛潘安、才过子建,而袁自辛年近而立也从不与家人谈及婚娶之事,后来却突传婚讯,袁母便合乎逻辑地推论,儿子这么多年独身不娶是因为眼光过高,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如今忽然速战速决,想必是遇到了一位玉人儿,结果一见曾媛蕙,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把老太太摔得鼻青脸肿。所幸这次来上海过年,二老发现曾媛蕙善于持家治业,倒也正和“生活白痴”的儿子互补,而且“现在的年青人哪里听得进去老年人的话”,也只有随他去了。袁母更是来沪不久便迅速地和曾媛蕙结成统一战线,再次印证了那句有名的政治谚语:“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而能让婆媳这对天敌也联合起来的利益便是生孩子。
许多人以为中国文化的核心是“祖先崇拜”,但若真正细究就会发现事实刚好相反,其实质乃是“子孙崇拜”。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人生”就是“生人”,而袁自辛却特立独行地反感这一价值观。他暗中观察周遭的朋友同事,一旦有了孩子,就像一头牛被套上了终生的犁杖,从此再无自由,只能在鞭挞下拖着犁杖艰辛蹒跚。哪怕就是孩子已经长大成人,都仍然还在为儿女工作、结婚、买房、生子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常常咸吃萝卜淡操心地为中国人的繁殖狂热而痛感悲悯:人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下一代的基因变异。他并不讨厌小孩,但他却深深地恐惧这种丧失自我的生活方式:难道活着就仅仅是为了繁殖?他是风流才子,岂能活得如此庸俗无趣,于是他决意绝育。
袁自辛婚前曾与曾媛蕙谈论过“丁克”的想法,她当时表示不敢苟同,但却并不与他深究争辩。在她心中,袁自辛只是个大小孩,心智尚未成熟,所以才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幼稚思想,待到他结婚稳定下来自然就会改变主意——结果事实证明她错了,袁自辛还是自愿绝种。并且,当时两人尚未结婚,为此争论岂不是因小失大——这一策略成功了,她做上了他的老婆。而且,事关家族利益,正义热心的父母亲友到时自然会站在自己这边呐喊助威——袁母的反应便证明了她的高瞻远瞩。
袁父袁母好不容易苦等到儿子成婚,本以为孙子已是囊中之物,此次来沪兴冲冲地与儿子儿媳共商繁殖大计,方才知道袁自辛竟然大逆不道地立志绝育,真真有如五雷轰顶,两颗心顿成焦炭。在二老的思想中,人生的第一目的就是为袁姓繁衍子孙。他们虽然育有四个儿女,但奈何其他三个都是不争气的女儿,生下的孙子孙女算不得袁家的人,于是,为袁家延续血脉的历史重任就只能指望袁自辛这个独苗儿子。更何况二老现在下岗在家,无事可消遣,也亟需有个小孩来打发寂寞无聊。所以袁自辛远有传种之任,近有解闷之责,岂可由着他任性胡来。于是,曾媛蕙与公公婆婆迅速地建立起统一战线,袁自辛便成了大众公敌。袁母当仁不让,挺身而出,找到儿子一番长谈,朝负隅顽抗的敌对势力发起猛烈的思想总攻。
袁母首先动之以情:“我和你爸爸在老家的时候,遇到别人家的小孩叫我们爷爷奶奶,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心里多难受、多想要一个孙子啊!亲戚朋友总是问我们,有孙子了吗?你说我们怎么回答?别人听说你没有孩子,哪个会相信是你不想生,肯定会说是你或者你老婆身体有病。你总不能让我跟你爸在老家抬不起头来吧?你也不想同事们在背后议论你吧?”
袁自辛本想说“管那些市侩的流言蜚语做什么”,话到嘴边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在街坊邻居中声名远播,江湖人称县城第一长舌,便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
袁母见他不说话,继续晓之以理:“人这一辈子图的是啥,还不就是为了子孙。你说你挣那么多钱,没有后代有什么意思呢?到时候谁来继承你的财产?没有小孩,你跟人吵架都没有底气——别人会骂你断子绝孙。相反,别人一听你有好几个孩子,都会说‘你好有福气哦’。”
袁自辛听着不耐烦:“可是我根本不喜欢小孩。”
袁母便诱之以利:“生小孩多好!你看,你现在有出息了,读了研究生,又有好工作,我和你爸在老家多有脸面。没有你,我们能来大上海?能见到这些大世面?将来你小孩肯定更能干,到时接你们去美国,你就等着享他的福吧!再说了,人老了哪个不生疮害病?到时谁来照顾你?你还不是得靠你的孩子?”
袁自辛哭笑不得:“妈,你只看到那些孝顺能干的孩子,你怎么就不提那些无能啃老的孩子呢?大姐夫家里为了分家产,父母兄弟都闹翻了脸,你说生这样一些孩子有什么意思?而且,你不知道,现在在大城市,养一个小孩有多辛苦!”
袁母一听,便安之以逸:“我知道,你怕带小孩辛苦,你放心!我和你爸现在下岗在家,整天没事可做,无聊得很啊!正好给你们带孩子。孩子生下来,你不用操一丁点儿的心!”袁母把胸口拍得像架子鼓,仿佛儿子是农场里的种猪,只管生不管养。
袁自辛感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便想用缓兵之计:“妈,我现在暂时还不想要小孩,等两年再说吧。”
“你还等?你马上就满30了,还等个什么?你在老家的那些同学,现在孩子都读书了。”袁母说着压低声音,“再说了,你能等,你老婆能等吗?她也快30岁了,现在生小孩都已经晚了,你还要等,那她还生得出来吗?你如果想等几年再生小孩,为什么不找个年青一点的结婚呢?”
袁自辛决定和曾媛蕙结婚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生小孩的问题,这句话把他问得哑口无言。他一时羞惭难当,便冷峻而断然地说道:“我不想要孩子!我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与儿子分开已近十年,袁母对他的了解却还停留在他的中学时代,听到这句语气冰硬的回答,她愣了半天,才恍然明白如今已是儿大不由娘。但她哪里甘心眼睁睁地看着袁家绝后、自己绝望,便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起身走回袁父的房间,放声大哭起来,一边痛哭一边向袁父诉苦,但音量不必要地洪亮,保证让袁自辛在隔壁房间也听得一清二楚:“唉呀……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我们的话他都不听了……呜呜……他还读了那么多书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都不知道,他的书都白念了啊……”听着母亲的哭泣声,袁自辛像受了委屈的哈巴狗,惟有无可奈何地低头叹气。
袁母的训诫揭开了一个袁自辛一直都忽视的大问题,随后的这段日子,这个问题总是萦绕于心,让他寝食难安。就好像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污渍的时候,心情坦然自若,而一旦旁人告之,顿时就坐立不安。细想起来,母亲的言语虽然粗俗,却也有几分朴素的道理,特别是曾媛蕙的年龄问题,断绝了今后反悔再育的可能性。因此,生还是不生,并没有多少可以拖延的时间。那么,生,还是不生?乍一自问,他似乎确信自己绝对抗拒繁衍。一想到孩子,他总是油然而莫名地绝望,仿佛那是人生的终结。不生小孩,似乎是他抵抗世俗的最后一道防线,这道防线如果一破,他就将被终身监禁在庸碌生活的牢狱之中。因此,他对生育有一种透心的恐惧,比当初对婚姻的恐惧还要深邃许多倍——结婚了还可以离婚,而一旦生了小孩就不可能再有解脱的办法。
可再一深究,他又感觉并不是那么坚定无疑。人无近虑,必有远忧,这种可怜的动物总是学不会无忧无虑地生活。除却袁母所说的那些理由,他最大的困惑是对未来的未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到了老迈之时,是否会追悔莫及呢?比如,自己既然敌不过孤独凄苦而选择了婚姻,难道就能与世俗对抗到底而终身不育吗?如果在以后尤其是到了晚年再悔不当初,那显然已是与事无补。他想象着自己老年孤苦伶仃的凄凉景象,甚至想起那些孤寡老人,死在家中数日之后才被邻居发现,浓厚的恐惧在他内心悄悄地弥漫开来。
在他犹豫的这段日子里,对将来未知的恐惧持续地发醇,慢慢超越了对当前丧失自我的恐惧,而后者,他安慰自己,是可以缓解的,毕竟父母还可以帮忙分担不少养育事务。因此,生个孩子,既可以满足父母的渴盼,又能化解对于未来的担忧,至于养育小孩的辛劳琐碎,既然所有人都能承受,自己也应该没有问题。这条常规的生活路线,通过了人类社会几千年历史的检验,依照它去生活,应该还是最为安全的选择。于是,不生小孩的信念原本像一枚钉子般钉在他的头脑里,如今经过几番撬拔,这枚钉子开始松动,终于有一天,它“叮当”一声脱落坠地。
袁父袁母离开上海后不久,袁自辛有一天突然对曾媛蕙说:“我们还是要个孩子吧。”
曾媛蕙心跳加速,却仍是语气镇静:“你真的决定了?”
“嗯,我决定了。”
曾媛蕙怀上孕出乎意料地顺利。本来两人才刚刚开始学习孕育知识,曾媛蕙研究排卵期颇有心得,某日感觉疑似排卵,便安排袁自辛当晚播种。两人并未对初次尝试抱有希望,不料几周后曾媛蕙发现生理周期迟迟不来,一验孕竟然已经成功受精。初次小试便一击中的,袁自辛不禁得意地自封“神射”,射戟的吕布望尘莫及,射日的后羿也要自愧不如。不过转念一想,以前浪费在安全套、马桶、纸巾里的弹药不计其数,这一发子弹只不过福星高照,摸到了头奖,而曾媛蕙每月制造的枪靶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便不由得感怀,不仅人生的过程是场偶然,人生的开端更是偶然中的偶然。
二人将捷报喜传双方家长,中国老人一听后代在繁殖后代,兴奋得就像守财奴开始征收利滚利,尤其是袁母,更是高兴得眼泪花花。同时,袁曾夫妇考虑到不仅曾媛蕙怀孕期间饮食起居需要有人照顾,将来小孩出生之后更是需要人手,而现今社会即使有钱也请不到放心的保姆,便决定接袁父袁母来上海长住。袁自辛打电话征求父母意见,二老劳碌一生,晚年清闲下来反而感觉闲得发慌,就像老囚犯不能适应自由生活,正巴不得能有这么一个继续劳碌的机会,自是欣然接受。生孩子,带孩子,孩子再生孩子,带孩子的孩子——这个难度不大的绕口令便总结了中国人的一生。
曾媛蕙如期临盆。坐在产室外等待的时候,袁自辛既焦灼又茫然。这九个月来,他一直禁不住思考,有孩子意味着什么?人到世上走一遭,总是不甘心,总是想要抓住点什么、留下点什么。可是人终有一死,抓得再紧到时也都要放开,惟有留下点什么。自己能留下什么呢?唯一能留下的,恐怕也就是这个后代。但他又不禁疑问,从严格的意义来讲,这个后代算是“我”的吗?他并不是担心曾媛蕙红杏出墙、自己替人养娃,他是在想,这个小孩有我一半的基因,那么可以说有50%是“我”的。但10代之后呢?那个后代只有自己千分之一的基因,那还能说他是“我”的后代吗?好比在大海里撒了一泡尿,难道就将整片海据为己有了吗?如果往基因之下更深入地考察,组成自己身体的分子原子,未来可能也会存在于其他生命的身体里,同样是微末裂解的存在方式,这与繁殖又有什么不同呢?
终于听到护士呼喊“曾媛蕙的家属”,他慌忙跑上前去,看到了他的孩子。初生婴儿都是大同小异的粉粉皱皱,他仔细审视这个粉嘟嘟的小人儿,这个小孩原本不存在,而现在就那么从无到有地产生,细想起来,这真是一件让人惊叹的奇迹。凝视着这个熟睡的婴儿,他胸中渐渐游**起一股天然的血肉温情,心头平静无边的暖绵馨恬,如同在雪谷里泡浴温泉,以往那些冷冰冰的理性分析都烟消云散。他拿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小家伙的脸颊,“他是我的孩子”,他对自己说,“我的孩子。”他加重了“我的”这两个字的音量。
袁父袁母见孩子腿间带把而又没有多指少孔,长舒一口气,热烈地讨论了一番他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面相是政治家还是企业家之后,袁母语重心长地对袁自辛说:“儿子啊,你的人生大事都完成了。从此以后,你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袁自辛听着,对未来的美好生活充满了期盼,那幅毫无创意却被无数广告创意反复采用的画面在他眼前油然浮现——这个千篇一律的场景代表着中国中产阶级的最高梦想:三代人对着镜头开心地微笑,背景点缀院子、房子、车子不等,好一个温馨甜美的大家庭,只恨不能让化妆师把“幸福”二字写在模特的脸上。
但袁自辛很快就悲惨地发现,老妈是误人子弟的人生导师、招摇撞骗的预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