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终将逝去

7、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字体:16+-

吴铭晋一见袁自辛便连忙致歉,请他在罗汉**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查出来那个发信人是谁了吗?”

“没有。”

“听上去就好像邮件在和你捉迷藏,当你想去追踪它的时候——不论是用哪种方式——它就会自动消失?”

“似乎是这样子。”

“这倒真是有点神奇……”

“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对我不利的事情,我对他的戒备心也慢慢地放松了。相反,他提出的那个问题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

“活着是为了什么?”

“对。在他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我是隐隐约约感觉自己的生活好像缺少了一点什么,但并不明确。收到邮件之后,我有一种猛然惊醒的感觉,就像在高速公路上盲目狂飙,突然有人问我,你的目的地是什么,而我才发觉,我只顾着加速,却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其实,一个人既然活着,却从来没有想过活着是为了什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那这样过一辈子是不是很荒唐?”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所以我才想着向你请教——或许发信人也是这个意思?”

“你还是先说说你的答案吧。”

“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每个人对这个问题都有答案的——既然活着,总有一种人生观在指导他,只不过,大部分人没有进行反省和总结而已。”

袁自辛思索片刻:“嗯……确实如此。仔细想来,我形成的其实是这么一种人生观:从我有记忆开始,父母、老师以及社会其他各种各样的言传身教,都是教导我要好好读书。好好读书为的是什么呢?为了考上好大学。考上好大学为的是什么呢?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找到好工作又为的是什么呢?用我老家的话来说,就是为了脱掉草鞋、穿上皮鞋。”

吴铭晋见袁自辛停了下来,便问:“那穿上皮鞋之后呢?”

袁自辛静默了几秒钟:“从来没有人讲过之后该怎么办。或许,就像童话里说的,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换句话说,人生的目的就是要有钱,然后就可以有房子、车子、女人、孩子等等?”

“嗯……其实说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记得小的时候,我母亲曾经指着街上的一个乞丐对我说,如果不好好读书,将来就要跟他一样去讨饭。而前不久,我在路上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指着一部宝马教育她的小孩,只有学到本事,将来才能开上这样的豪车。两个母亲教育的形式不同,实质却一样。”

“这便是现代人的价值观——活着就是为了钱。”吴铭晋轻叹一声,“世人总以为,我现在不幸福,那是因为我没有钱,只要我有了钱,我就会幸福。这是物质主义营造的价值观骗局,其实有钱不一定幸福,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一个人有少量的钱不能幸福,那么,他就算有再多的钱也同样不能幸福。心理学家曾经做过一项研究,他们跟踪调查了那些获得巨奖的人,研究他们在得奖前后的心理变化,结果发现,在得奖初期都有强烈的幸福感,但这种感觉会迅速地衰减,一般来说,一年左右幸福感就会跌落到获奖前的水平。”

袁自辛暗想,你有那么多钱,当然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便反驳道:“有了钱就能提高生活品质,这不就是幸福吗?如果实现了财务自由,不就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吗?”

吴铭晋微笑着问道:“你喜欢做的事是什么?”

“……”袁自辛刚才谈到钱的好处时气壮河山,仿佛他发了财必将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然而这个问题却把他呛得哑口无言,他想起来,孟茹露也曾问过自己“梦想是什么”,当时一样的回答不出。

吴铭晋见他语塞,也不追问,却轻轻摇头:“财务自由……多少钱算是财务自由?我见过很多的有钱人,他们财务充裕,却更不自由。如果你认为达到了一个预期目标,然后便可以停留在那里享受幸福,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的意思是说,幸福就像赶驴人在驴嘴前挂了一串胡萝卜,驴子以为再向前走两步就可以吃到它,但实际上永远也不可能吃到嘴里?”

“可以这么说。因为随着前一个目标的实现,人的欲望会相应地膨胀,甚至是加速度地膨胀。”

“照你这么说……人是永远都不可能幸福的了?”

吴铭晋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你回忆一下你这三十多年的人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是什么时候?”

袁自辛认真地想了一想,缓缓答道:“其实回想起来,中学和大学时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你那时有钱吗?”

“当然没有,我那时穷得叮当响,就连买根鸡腿都要做一番思想斗争。其实……这一点我以前也发现了,认真想一想,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要说物质条件,我现在比学生时代不知要好出多少倍,但为什么却没有那时快乐呢?”

吴铭晋隔空指了指袁自辛的胸膛:“你的物质条件变好了,但这里却出了问题。”

“你指……我的心出了问题?”

“幸福本来就是一种主观感受,你的物质条件比以前更好,幸福感却降低了,所以问题的根源当然是在你的心上。”

“那就是说,如果要实现幸福,不应该朝物质的方向去努力,而应该转向精神的方向?”

“至少对你而言应该如此,因为你的物质已经足够丰富,不要指望更多的物质可以解决你精神上的问题。”

袁自辛思考着如何在精神上达到幸福,但毫无头绪,便请教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如何从精神上实现幸福呢?”

“我需要提醒你一下,你最初的问题是‘活着是为了什么?’,而不是如何达到幸福。你现在这样问,其实已经假设了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追求幸福,并且——这个目的是可以实现的。”

“嗯……那能不能说一说你的答案呢?”

“在我看来,生命不是考试,它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答案。”

袁自辛半是迷惑、半是失望,他原以为吴铭晋有现成的答案,谁知道却没有拷贝的捷径。

“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吴铭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如果你想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要用心去找,而不要用脑去找。”

“你是说……不要依靠理性?”

吴铭晋微笑颔首:“根据我的经验,像你这种读书多的人,容易迷信理性。但理性只能提供‘手段’,却无法提供‘目的’。比如,理性可以教会你关于核能的知识,但它却不能告诉你,该用核能来杀人还是来发电。前一次我跟你说过,当思考永恒与无限的时候,理性的帮助有限,而在追寻目的和意义的过程中,理性的作用就更小了。”

袁自辛心内嘀咕:“其实你读的书比我多得多。”口中问道:“那是不是该在宗教里去寻找?”

“宗教的好处之一就是,它提供了某种答案。”

“比如说——信佛?”袁自辛想起吴铭晋最喜欢的宗教是佛教。

“非也,非也。”吴铭晋正色道,“第一,谁说佛陀就一定正确呢?你必须要自己独立思考,甚至,你完全可以自创一种宗教。第二,‘信佛’这种说法容易引起歧义,因为‘信’这个字常常让人联想起信仰某个神祇或者偶像,而真正的佛教中并没有这些东西。”

“嗯……我对宗教几乎一无所知,还以为佛教就是拜如来、拜观音,这方面我会开始去学习了解。……不过,有时我也在想,如果根本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会不会活得更加轻松快乐呢?我看绝大部分人就是这么活着的。”

“你知道吗?人和动物有一个重大的区别,就是人类会从更长的时间跨度来思考问题,从而获得了深谋远虑的能力。例如,远古人类为了在未来得到更多的食物,他们不仅放弃了在当下吃掉种子的快乐,相反,还承受着耕作的辛劳。但动物不具有这样的能力,它们‘考虑’的时间尺度只能用秒或分钟来衡量。”

“这是不是有点类似经济学上的时间价值、跨期选择?比如,现在的一百元和一年后的一百元,二者的价值并不相同?”

“不,我讲的重点不是价值随着时间迁移而产生的变化,而是当一个人以不同的时间尺度来思考问题的时候,他的价值观所发生的变化。比如,当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觉得玩具就是生活的重心;长大一点,他又认为读书、考试至关重要;青年时代,他认定‘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而进入中年,他又意识到金钱和权力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这些都是因为时间流逝而产生的观念变迁。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思考的时间跨度足够长的话,比如以永恒的角度来评判世间万物,你现在觉得重要的东西,其实也就相当于儿时的一个玩具?”

“可是,这种深谋远虑也有极限啊。人总是要死的,一般人想的都是把自己这几十年安排妥当也就够了,又何必‘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从这个角度来看,为什么还要去思考永恒和意义呢?”

“这便是中国文化所特有的现世主义。但是你想一想,人类最初只能考虑未来的几天、几月,后来发展到能思考未来几年,乃至几十年、几百年,正是这种能力的不断提升让人类远远超越了其他物种。所以,如果把这种能力再拓展、乃至拓展到永恒,你怎么就能断定没有意义呢?”

袁自辛笑道:“我想绝大部分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人都死了,后来发生的事情与我何关?像路易十五说的,‘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佛教、印度教相信轮回,基督教、犹太教则认为灵魂不死。如果这些教义是真的,那么,眼光只局限在目前这一世,不就太狭隘和荒唐了吗?”

“但这些……”袁自辛本想说“但这些只是迷信”,转念之间感觉如此措词有失礼数,便改口道:“但这些都无法证实。”

“不能证实不等于不存在。比如,在人类发现电磁波之前,难道电磁波就不存在了吗?”

“……”

吴铭晋也没等他回答,便继续说道:“其实,要不要思考永恒和意义,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说到这里,吴铭晋停下来,盯着袁自辛,缓慢而郑重地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从小在心里就有这么一种想法:你不属于这个凡俗的尘世,你绝对不要过上和其他人一样的平庸生活。对——吗——?”

袁自辛一抬眼,望见吴铭晋双目直视着自己,眼神像阳光般透彻魂灵,照得他内心蓦然明亮。袁自辛一时呆如泥塑,心里仿佛有座埋藏千年的古墓被发掘出来,回忆与潜意识中的青铜古瓷重见天日。他默愣许久方才断断续续地喃喃答道:“是的……从少年时代开始,我心底里的确有这种想法。我还记得,当时我看见周围成年人那种柴米油盐的碌碌生活,心里就暗暗地恐惧,生怕自己的人生也会这样度过,于是就感觉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引导着我去寻找另一条道路,虽然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不过,这些年少幼稚的想法只是隐隐约约,并不明显清晰。而且……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不再抱有这种思想。按通常的说法……是变‘成熟’了吧?”

“成熟?世人所谓的‘成熟’,倒不如说是‘庸俗’。你知道施韦泽吗?”

“……不知道。”袁自辛心中却想,现代女人择偶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要求男人“成熟”,如此说来,女人还是最爱庸俗的男人。

“施韦泽是个德国人,他精通很多领域,既是哲学家,也是神学家、演奏家,还是个医生。他对‘成熟’如此评述:‘成熟’对我来说始终有些令人害怕,我本能地防止自己成为人们通常所理解的‘成熟的人’。”

“哦?那他是如何生活的?”

“他本来可以在欧洲舒适而荣耀地过完一生,但为了服务世人,他三十八岁的时候去非洲建立了一家丛林诊所,为非洲人看病,直到他九十岁逝世。”

“那他是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哦!其实我想,许多人在年少轻狂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梦想,只不过绝大部分人后来都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能力去实现它。”

吴铭晋微微摇头:“其实意愿远比能力更重要。去非洲做志愿者需要什么超常的能力吗?世人只不过拿能力做借口,而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袁自辛突然意识到吴铭晋的语气与神秘邮件非常相似,一言一语直透心底,便问:“你怎么这么肯定,我就有超脱尘俗的意愿呢?”

吴铭晋再次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上班、结婚、生孩子,这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到了这一步,他们就什么都不再想了。但是,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些特别的人,在他们的躯壳之中有一样东西,不管叫它‘心’也好,‘灵魂’也好,还是‘阿特曼’也好,有了这样东西,这些人就不会满足于世俗琐屑,就会去思考永恒与意义。尽管这样活着,他们要承受广漠而深切的孤独,要吞咽虚无和绝望的痛苦,但他们控制不住自己——不论这是因为业报因果,因为神的安排,还是因为进化过程中的偶然性——他们必须这么活着。”

“难道……我有这样东西?”

“我想,至少那位发信人认为你有。”吴铭晋微微一笑,“你一直都在功利主义和现世主义的世界中生活,即使有,它可能也沉睡了。也许,那封邮件就是为了唤醒它吧。”

听到“功利主义”四个字,袁自辛从人生玄谈中惊醒,想起了“芜州石化”,便欲探究清楚吴铭晋的投资本领到底如何:“你觉得思考这些问题,对于生活和事业,比如对于你的投资,有没有帮助呢?”

“如果按功利主义的标准来看,思考这些问题当然不可能带来什么物质上的好处。甚至可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就我个人经历来讲,这对于投资还是颇有助益。”

“哦?那你的投资方法是什么呢?”袁自辛好奇不已。

“一套投资体系是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讲清楚的,简而言之,我的体系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做到‘心无染着’。”

“什么?染着?”

“污染的‘染’,着色的‘着’。简单地说,就是身在股市内,心在股市外。”

“手中有股,心中无股?”袁自辛不禁笑道,“我还以为在中国股市赚钱的人,都是依靠内幕消息呢。”

吴铭晋也笑道:“内幕消息也要看你怎么利用。”

袁自辛见时间渐晚,估计那个问题也再问不出新的答案,便准备告辞,吴铭晋却突然问道:“你想不想查一查那封邮件是谁发来的呢?”

袁自辛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有一个朋友,他对计算机安全很有研究,国家安全局都曾请他做过顾问。如果你想追查的话,我可以问他能不能帮个忙。”

“如果他肯帮忙,那当然好了。”

吴铭晋当即便接通那位朋友的电话,将神秘邮件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几句对话之后,他问袁自辛:“他说可以帮你查,问你有没有QQ?”

“有。”

吴铭晋向朋友复述了袁自辛的QQ号,然后通知袁自辛:“你今晚八点上QQ,他会上线等你的。他的网名叫荣格,你就叫他荣格好了。”

“荣格?”

“荣格是个心理学家的名字。”

袁自辛忍俊不禁:“他是个电脑高手,为什么却取个心理学家的名字?”

“他除了精通计算机,对心理学也颇有研究。他常说,人脑比电脑更让他着迷。”

“好的,那我今晚与他联系。”袁自辛感激不尽,“吴大哥,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不必客气。那个发信人既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也好奇他究竟是谁。并且,我是个闲人,能和志趣相投的朋友聊聊天,乃是一大乐事。”

听到吴铭晋说与自己“志趣相投”,袁自辛受宠若惊,急忙恭谦应道:“吴大哥,我要是能有你修养的十分之一,我就非常满足了。”当然,袁自辛想有的不仅仅是吴铭晋修养的十分之一,更是他资产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