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上次尝试“转发”会触发邮件消失,于是,袁自辛寻思着另辟蹊径去记录邮件的踪迹——不如用截屏的方法把它保存下来。于是,他盯着屏幕,按下键盘上的截屏键,但就在他触键的一瞬间,屏幕忽地一闪,邮件再次消失无踪。他尝试着去粘贴画面,查看是否捕捉到了邮件的拷屏,结果只得到一张普通的截图,根本没有邮件的踪迹。
袁自辛丢开鼠标,茫然思忖。邮件上写着吴铭晋的名字,难道他就是发信人?从动机来分析,他倒是颇有嫌疑——他曾说过“你不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你的心现在被蒙蔽了而已。我想,总有一天,你会觉醒的。”但细节上还是有很多难以解释的疑点。首先,那次与吴铭晋只交换了手机号码,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电子邮件。当然,如果稍下工夫,查到电邮地址也并非难事。其次,第二封邮件写着孟茹露的名字,这证明发信人知道自己认识孟茹露,但在柬埔寨的时候尚未与她相遇,吴铭晋又怎么可能未卜先知?除非他一直在监视自己。
不过,最大的疑点乃是方式与风格:如果吴铭晋真是发信人,他为什么要如此隐晦?他完全可以直接跟自己坦然沟通啊?而且,尽管相交不深,也可以感觉到吴铭晋是坦**磊落之人,难以想象他会是迷局的幕后主使。
袁自辛推敲良久得不出结论,转念一想,从柬埔寨回来已有两月,一直没有联系过吴铭晋,何妨按照邮件的指示,给他打个电话。但是,在电话里说些什么呢?他思量再三,最后决定直言相告,把神秘邮件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吴铭晋。因为假如吴铭晋真是发信人,自己王顾左右而言他,就相当于光着屁股的国王在骗子面前装模做样地欣赏新衣;而如果吴铭晋不是发信人,这位智者也许可以帮助自己找到答案——不论是发信人身份的答案,还是那个“活着是为了什么?”的答案。
于是,接通电话,寒暄两句之后,他将神秘邮件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吴铭晋沉吟道:“这件事情很有意思……”没等袁自辛说话,他又继续说道:“但我可以告诉你,邮件不是我发的。我不知道你的邮件地址,我也没有黑客的技术水平。而且,怪力乱神也不是我的风格。对了,你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你认识我呢?”
“没有。”
“奇怪……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邮件上写着你的名字,你觉得会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会不会是他认为,你知道答案呢?”
“嗯……不敢当。”
“那……你知道答案吗?”
“一言难尽。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见面聊一聊。”
“那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袁自辛听吴铭晋的口气似有解答,心头像划燃了一根火柴,蓦然光亮。
“真不巧,我一般都很闲,但这几天晚上却刚好没空。要不,下个周末如何?”
离下个周末还有整整一周,袁自辛迫不及待:“那明天白天呢?”
“也真不巧,我炒股盯盘的时间并不多,但明天却需要看盘。”
袁自辛正暗暗失望,不料吴铭晋又道:“不过,股市下午三点就收市了。从三点到五点,我都有空的。”
“那就明天下午三点见?”
“好的。时间不多,我也不爱外出,就麻烦你来我家里一趟吧。”
吴铭晋住在一幢普通的公寓楼里,袁自辛一进他家便立即发现他的房子与平常人家大不一样——简洁,极度的简洁——寻常的“简洁”是修剪枝叶,而他的“简洁”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树干。客厅里只有一张木制的中式家具,既有几分像床又有几分像沙发,上面摆着一张小茶几——袁自辛后来才知道这个家具叫“罗汉床”。除此之外,客厅中空无一物。墙面粉刷得雪白,但没有悬挂任何字画装饰。唯一稍显奢侈的,便是地上铺设的实木地板,看上去似乎材质考究。客厅的面积并不小,由于只放着一张罗汉床,便显得空旷寂寥,闻不到一丝人居气息,仿佛这房子是刚刚装修完毕而尚未入住。
吴铭晋见袁自辛满脸讶异,便善解人意地问道:“要不要先参观一下我的房子?”袁自辛正求之不得,自然答好。
整套房间大约有130平米,分为三室两厅。首先来到卧室,袁自辛一看,暗想这其实不用参观,因为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架五斗柜之外,别无他物,与客厅一样的空素风格。
然而第二个房间更让袁自辛吃惊,它只差一个蒲团就达到了“家徒四壁”——除了屋子中间放着一块蒲团之外,整个房间空**如洗。袁自辛忍不住纳闷地问:“吴大哥,你是正在搬家吗?”
吴铭晋哈哈笑道:“很多朋友第一次来的时候都这么问我,其实,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
“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我打坐的房间。”
袁自辛暗暗吐舌,感慨道:“吴大哥,你的房间可真简朴啊!”
“道家说得好,‘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吴铭晋见袁自辛两眼发直,知道刚才那句话他没有听懂,只得再翻译成白话文:“对我来说,不必要的物品所带来的烦恼远远多于它所带来的快乐。”
然后两人来到最后一个房间,未进门口就看见卷帙密布的书墙照眼而来,便知这是书房。袁自辛进屋后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屋子面积最大,整整三面墙从顶到底、密密麻麻全是书。屋子中间是一张写字台,摆放着台灯、电脑、文具等等,还有如今已经罕见的毛笔。袁自辛心想,前几间房子简陋得可怕,这一间却又丰繁得惊人,那三面书墙真有浩如烟海的气势,看来吴铭晋把买家具家电的钱都买作了书。
袁自辛正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惊讶震撼,吴铭晋手机响起,他接听道:“老张。”听了一两句话后,转头对袁自辛说:“不好意思,我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要到隔壁房间接一下,你先在这里看会书吧。”
袁自辛点头道:“没事,你先接电话吧。”
吴铭晋便走进隔壁的打坐屋,关上了房门。
袁自辛一边猜想着吴铭晋接的是什么电话,如此神秘兮兮,一边向书柜走去,计划随便找本书来消磨时光。路过书桌时,他无意间瞥见电脑屏幕的画面,顿生好奇——那似乎是股票交易软件。凑近一看,没错,的确是股票交易软件,而且界面正好停在资产查询表,上面的数字显示总资产有……三亿多元!袁自辛大吃一惊,眨眨眼睛又把数字位数仔细地数了一遍,没错,整整九位数,总资产三亿两千多万元,其中股票有两亿八千万,另剩现金四千多万。
袁自辛惊讶得半天都合不拢嘴。刚刚参观完吴铭晋的陋室,还以为他是清寒之士,虽然初见之时也曾推想“吴总”身家不菲,却怎么也没有预料到他竟然资产过亿。——三亿多元啊!人类的心理常常吊诡地矛盾,比如他们彼此之间越是亲密,妒忌反而越是强烈。比尔·盖茨富可敌国,大众却没有闲情逸致去羡慕嫉妒;然而如果亲戚朋友同事邻居中了彩票,却会心如刀剐。袁自辛也见过一些更有钱的人,但只是远远地观瞻,谈不上交际,因此总感觉遥不可及。而吴铭晋——这个与自己吃过饭、聊过天的人,就是一位活生生的亿万富翁!按自己二十五万的年薪,即使不吃不喝,要攒够一亿元,也需要四百年,相当于从明末清初攒到现在;而要达到吴铭晋这样的资产规模,更是要苦熬一千三百年,相当于从唐朝开始存钱一直存到今天。袁自辛刚过而立便已有房有车、有妻有子,本来平日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而经过这一番数学计算、历史推演,却突然间心情低落,自怨自怜。
就在他悲叹的同时,一个念头如闪电划过黑夜,瞬间亮彻脑海:吴铭晋是专业投资人士,他的资产规模也证明他的炒股水平绝非寻常,如果查一查他的交易记录,就能知道他买的是什么股票……
袁自辛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这辈子干过的最大坏事就是儿时在女生文具盒里偷放了一条毛毛虫,这个偷窥的念头一起,他不禁浑身一个激凌。他立在电脑前,看着那长长一串的九位数字,静想了十几秒钟,巨额财富的冲击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道德的束缚,轻松得仿如大象挣脱蜘蛛网。他也迅速地找到了理由,安抚悸动不安的良心:“我绝不告诉其他人,这样就不会对吴铭晋造成任何损害。”
袁自辛深吸一口气,往书房门口一看,空**无人,再仔细地听了听,悄无声息。他忍住砰砰心跳,颤抖着拿起鼠标,调出吴铭晋最近半年的交易记录,发现他主要是在买进,卖出很少,但买进的股票并无特别,基本上都是一些一线蓝筹股——通俗地说,他买的都是白马而非黑马。
交易记录非常多,袁自辛翻了几页之后暗骂自己愚蠢——查太久以前的记录对于现在来说有什么价值。于是,他重新查询了最近一个月的交易情况,很快就发现了规律:从本月中旬开始,吴铭晋一直在陆陆续续地不断买进,而且买入的只有一只股票——“芜州石化”。他买入的笔数很多,但每笔的金额并不大,估计是为了避免引起股价大幅上扬。翻到末尾,发现就在今天他都还在不断买入,他昨天说“我炒股盯盘的时间并不多,但明天却需要看盘”,原来就是为了买进“芜州石化”。袁自辛返回到资产查询菜单,发现他已经买入了一千多万股,市值大约有两千五百万元。
显然,“芜州石化”就是那隐藏在沙砾中的金子!他赶紧记下股票的代码和简称,然后把交易软件恢复到最初的画面,再往门口一看,幸好依旧无影无声,可心跳还是快得仿佛刚刚跑完百米冲刺。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再想一想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直到确认万无一失,方才慢慢平静下来。
于是,他将注意力重新移回那三面书墙,吴铭晋这个初中肄业却又似乎无所不知的奇人,他读的都是些什么书?但一派眼花缭乱地看来,却并没有发现什么规律。显然,吴铭晋并没有按照图书馆那套规范,把书籍分门别类地整饬归放,《心理学原理》旁边是《量子力学原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挨着《历史研究》,《纯粹理性批判》又跟《物种起源》放在一起。袁自辛在大学时还算是个文学青年,又拿到了一张印着“硕士学位”、盖着钢印的硬纸片,向来自诩腹有诗书,他把琳琅满目的书名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发现按照他的阅读经历与知识水平,可以把吴铭晋的书分为三类:
第一类他听说过书名但从没有真正看过,这一类占比大概有10%,主要是一些宗教经典,比如《金刚经》、《道德经》、《圣经》等等,这类书的共同特征是知道的人很多、读过的人很少。另外便是一些经济学名著,比如《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等等——因为他是经济学硕士,所以听说过书名,但他对这些书的了解仅限于教材中提炼的“内容摘要”、“中心思想”、“评价与批判”等等二手口香糖,却并没有真正阅读过原著,反正也能考试过关,何必浪费时间。
第二类他听说过书名并且真正读过,占比也大约为10%,主要是一些文学类书籍,比如《诗经》、《红楼梦》、《西游记》、《罪与罚》等等。
第三类的书名都闻所未闻,当然也就更不可能看过,这一类占比最高,估计接近80%。此类书籍之中,一部分凭借书名可以大致看出来属于哪一类领域,比如《杂阿含经》、《维摩诘经》等等,虽然没有听说过,但猜得到应该是佛教经书。但有些书名则完全不知所云,比如《金枝》、《薄伽梵歌》、《中阴得度》、《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等等。
伫立仰视这卷帧浩繁的书墙,袁自辛感觉与吴铭晋在知识上的差距和在资产上的差距一样遥远,脆弱的心灵再遭重创。他不禁怀疑,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涉猎这么多的知识领域,而且似乎每一领域都还钻研颇深,比如那几本经济学书籍都不是入门教材而是经典名著。吴铭晋会不会像一些暴发户那样,囤积书籍来装点门面呢?这满满三墙的书虽然价值不菲,但对于一个亿万富翁来说,也就相当于个装饰品。会不会这些书他其实根本没有读过呢?
于是,袁自辛随手抽出一本《经济分析史》,尽管他完全没有读过这本书,却自以为能以专业人士的眼光来评判吴铭晋的经济学水平。翻至正文第一页,见空白处写着一句眉批:“经济分析史,大致是从粗糙的准确发展到精确的错误之历史。不考虑‘自反馈’与‘自适应’的经济学只能是黑板经济学。”袁自辛学过的经济学教材中从未出现过“自反馈”与“自适应”这两个术语,所以他没能明白这句批语的含义,但却明白了另外两件事情:第一,吴铭晋并非买而不读;第二,他没有资格来评判吴铭晋的经济学水平。
一时兴起,他又抽出一本《相对论的意义》,不去读爱因斯坦的文字,却专找吴铭晋的批注,发现一页空白处写着:“物理世界没有绝对时间与绝对空间,这再一次印证了‘缘起性空’。但人类却经常企图去建立一个绝对的基准,这是常识的错觉和追求恒定的本能在作祟,比如人类往往会把‘价值’当作经济世界里的以太。”前一句话他看得云山雾罩,不知所云;后一句话他能明白个大概意思,却又不知那个关键词“以太”是何意义。
正在这时,袁自辛听到隔壁房间开门的声音,想必是吴铭晋已经讲完电话。做了亏心事的人格外敏感,他便想最好不要呆在书房里为妙,免得吴铭晋发现他偷看过交易记录,就放好书,迎出客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