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二日中午,落日酒楼。李遥一身轻衫,独自登上二楼,走进了雅阁。
掀帘进入,雅阁内已经摆好了酒菜,傅轻鸿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正在向外面观望。看到李遥进来,他起身相迎:“李首领来了,请坐。”
李遥见阁中只有一人,便问:“你的同伴呢?”
傅轻鸿笑着道:“他们还有事要办,就不来了。”
李遥又道:“九烟呢?她不是说也要来吗?”
傅轻鸿道:“哦,她本来是要来的,但是旧伤突然发作,痛得直不起腰来,刚刚又吃了药,正在沉睡呢,我就没有打扰她。”
李遥“哦”了一声,满腹狐疑地坐了下来。
傅轻鸿为他面前的杯中斟了酒,然后举杯道:“这次来甘凉,蒙李首领照顾,帮了不少忙,这一杯我敬李首领。”
李遥举着杯,却没有喝下,看到傅轻鸿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道:“傅先生,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请我来,好像不单单是告别,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傅轻鸿笑了笑:“既然李首领看出来了,咱们就开门见山。”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是你杀了安西王吧?”
李遥先是怔了一下,随及笑了笑,点头道:“我知道这事瞒不过你。不错,是我动的手。”
“你为什么要杀他?”
“自从袁笳鸣死后,陆辟蹊对江湖的势力心生警觉,打算逐步消除我们这些帮会,而龙骧战队则首当其冲,所以我若不动手,也许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安西王给吃掉。”
“是这个原因吗?”傅轻鸿摇了摇头,“我觉得李首领没有说实话。”
“那你说说看,还能是什么原因?”
“你要为父报仇,也为了大凉国民而复仇。”
李遥神色一变,但马上便恢复常态:“傅先生,开什么玩笑?”
傅轻鸿盯着他,缓缓地道:“我不是信口开河,你的真实身份是西凉太子,你父亲便是当年的西凉国王。”
李遥的神色依旧淡定:“我怎么会是西凉太子呢?西凉太子是丁伦,这事他的妻子田宝儿已经亲口告诉你了,你莫非是忘了。”
“田宝儿是说过他的丈夫丁伦是太子,但是她说了谎话。田宝儿第一次与你见面,是那天晚上在凉州城我盗出《夜宴图》,她要夺我手中画,被你阻拦。
“她和你对了一掌,马上便察觉到你使用的掌力是潜龙暗劲,与他的丈夫同出一门,所以她非常惊讶,因为她知道能使出这种掌力的人除了他的丈夫,只有凉国太子。
“而她过去的身份是当年凉国刑部侍郎之女,身为西凉国重臣的后代,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和责任保护太子身份。所以当我问她,丁伦是不是凉国太子时,她说是。事实上她说了假话。”
李遥道:“我的师傅是青城派的龙山道长,他这一生只收了我一个徒弟,我不明白,丁伦怎么可能也会潜龙暗劲?”
傅轻鸿道:“龙山道长名义上只有你这一个徒弟,其实他还有一个弟子,只不过少有人知罢了。这个弟子也是他的私生子,就是丁伦。
“龙山道长把丁伦寄养在妹妹那里,而他的妹夫便是大隆兴的掌柜丁成。丁成因为身体原因,膝下无子,便把龙山道长的儿子当作自己的亲儿子抚养,而龙山道长也是定期前来甘凉传授他儿子的武功,所以他其实有两个弟子。
“丁伦也知道自己有一个身份为凉国太子的师兄,却从未见过面,田宝儿是丁伦的妻子,自然也听说了这事,所以她一见你使出潜龙暗劲,便知道你就是丁伦的师兄,也就是西凉太子。”
李遥问:“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贾六。”
“都是无凭无据的无稽之谈,证明不了什么。”李遥仍很镇定地笑了笑:“如果我是凉国太子,曾经的凉国旧臣,包括铁将军,怎么会不认得我呢?”
“只因你十几岁便外出学武,始终未归,而你练的潜龙暗劲能影响到生长发育,改变容貌。所以你长大成人后,与年少时已经判若两人,他们已经认不出你了。”
“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
“我还知道,在这甘凉地区本来是有一人认得你。”
“他是谁?”
“程苏。”
“是你那个会绘画的朋友吗?我怎么会认识他?”
“他是国师之子,而你是皇子。小时候他是你的伴读,你俩在一起成长,一同学习玩耍。长大后你外出学武,他则跟着父亲学画,你竟然说不认得他。”傅轻鸿冷笑一声。
李遥低头不语。
傅轻鸿接着道:“袁笳鸣早就知道程苏是陈安明的后代,因为程苏的存在没有影响到他的安危,并且他觉得程苏可能成为将来利用的一个棋子,所以在传音石事件发生之前他并没有去动程苏。
“而在传音石事件发生后,袁笳鸣想到利用程苏让我盗画的企图。于是他传信给秦放,逼迫崔芒对我说程苏以前经常与一个黑衣客晚上见面的事情。其实这是杜撰出来的故事,其目的是让我以为那黑袍客是铁将军。
“袁笳鸣再派人挟持程苏,这样我便会觉得是铁将军掳走了程苏,我为了救程苏,只得想办法查出铁将军的真面目,而想知道铁将军的真面目,就只能去王府盗取《夜宴图》,袁笳鸣则想办法从我手中夺取《夜宴图》,从而了解他的一桩心病。
“然而黑袍客的故事虽然是杜撰的,但经程苏的夫人证实,事实上真的存在黑袍客这么一个人,而这个黑袍客肯定不是铁将军,他是谁呢?”
说到这儿傅轻鸿盯着李遥:“这个黑袍客就是你。”
李遥没有迎视他的目光,依旧低头不语。
傅轻鸿续道:“西凉国灭之后,你返回了甘凉,找到了程苏,他是你重回甘凉后所联络到的唯一旧友。因为除了他之外,你不相信任何人。你去拜访他时,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总是在夜里去的。有一次被程夫人发觉,但是程夫人没有看到你的面目,我们都认为她看到是铁将军,其实那黑袍客就是你,程苏并不知道铁将军是谁。”
李遥终于开了口:“一派胡言。”
傅轻鸿则继续道:“那天我们劫下崔芒,后来孟九烟冒充崔芒跟我们走了,真正的崔芒被你带走。你把他留在树下,假装离去,却没有走远,崔芒在对我们说传音石秘密时,你全都偷听了。
“你想到我会去找程苏,便先行一步。袁笳鸣曾说他没有杀程苏,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在狡辩,而事实上杀死程苏的人真的不是西风堡的人,袁笳鸣只是要绑架程苏来要挟我。
“当你到达程苏家时,却发现程苏已被西风堡的人挟持,你怕程苏说出你的秘密,便毫不留情地杀了程苏。又在旁边的山林中追上西风堡的人并将他们杀死灭口。
“袁笳鸣从被杀的手下伤口判断,杀人者用的是软剑,他以为杀人者是丁伦的夫人田宝儿,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在甘凉地区会用软剑的还有一人,便是与丁伦同一师门的你。”
李遥笑了笑,但笑容却略显僵硬和勉强:“又是你的猜测,无凭无据的胡言。”
傅轻鸿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在桌上展开:“这幅画就是证据。”
李遥看到画中人和题字时,脸色顿时一片苍白:“你从哪里得到这幅画的?”
傅轻鸿道:“是程夫人从程苏一卷画的画杆中找到的。”
李遥默然片刻,叹息道:“我翻遍了程苏的书房,没有找到有关我的字画记录,没有想到他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傅轻鸿冷笑:“你终于承认了。”
李遥垂下目光,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般消沉颓唐,沉默良久才道:“不错,我是西凉太子,程苏是我杀的,但我杀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他在袁笳鸣的威逼下说出我的身份,袁笳鸣和安西王都会想方设法除掉我,我的所有努力和梦想将会前功尽弃,我不能冒那个险,我是迫不得已。”
他用手抚住了脸,神色悲伤。
傅轻鸿道:“虽然你同程苏从小一同长大,相识了二十多年,但是你还真的不了解他。他重情重义,是宁死也不会在袁笳鸣面前说出你的秘密,你不该杀他。”
李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靠回椅背,脸上又恢得了冷漠:“他是臣,我是王,他为我而死,也算是为君为国而尽忠,我将来一定会好好善待他的家人。”
傅轻鸿冷笑一声:“在你的心目中,所谓的朋友和爱人,都是你利用的工具,你对待他们从来都是虚情假意。你只为权利而活,为了这一目的,可以毫不留情地舍弃一切。你表面上积善行义,不过是迷惑大众的面具,当面对抉择时,便会暴露出你心中的无情和残忍,杀死所有会对你不利的人,不管他们曾经对你做过什么,有过什么交情,这就是你的人生。”
李遥叹息:“我生在帝王之家,无从选择。”
傅轻鸿道:“你这样残忍,不配做帝王。”
李遥抬起头看着傅轻鸿:“我承认杀程苏是我的过错,但是每个人的这一生都有犯错的时候,难道你就没有吗?”
“你犯的错太多了,你还杀了郑点睛。”
听到“郑点睛”的名字,李遥的眼神跳了一下:“郑点睛,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郑点睛夫妇被你所杀,你还不承认。”
“我与他素不相识,为何要杀他?”
“因为《夜宴图》。当我们从兰州回来后,孟九烟对你说那幅画没有查出结果,你虽然明面上装作相信了她的话,心中却并不以为然。你假装关注郑点睛的安危,问孟九烟需不需要派人去保护郑点睛。孟九烟没有察觉你的别有用心,随口说郑点睛在陇西还有一套宅子,已搬过去居住,西风堡的人不会找到他。你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亲自前往陇西,找到郑点睛。
“郑点睛在揭《夜宴图》时,我们都认为他揭的是两层。我拿到画时,发现那画的背面本来有我的一个浅浅的血指印不见了,当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说那画可以一揭成三,我才明白郑点睛其实是揭了三层。
“作为一个画师,可能是他太喜爱这幅画了,所以多揭了一层,并留了下来。但是他没有想到,便是多揭的这幅画要了他的命。你逼着郑点睛说出了他还有一幅《夜宴图》的秘密,并逼迫他交了出来,然后你杀了郑点睛夫妇灭了口。”
李遥神色漠然:“你凭什么说是我杀了郑点睛?”
傅轻鸿取出一截布放在桌上,那截布看上去像是内衣的半幅衣袖,只见那上面用黑墨绘着一张人脸,虽然寥寥数笔,仍可辨认出那张脸是李遥的,人脸旁写着三个字“杀我者”。
傅轻鸿道:“我们到了陇西,发现郑点睛被杀,仔细地察看他的尸体,结果在他的内衣袖中发现了这画。”
李遥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他终于明白,那天逼迫郑点睛交出《夜宴图》时,郑点睛慌慌张张地东翻西找,还打翻了桌上砚台,弄得衣服和手上全是墨迹。
他当时认为郑点睛是因为害怕,才这么一付惶恐状,而此时才明白,他是装的。他有意拖延时间,却暗中在袖中画了他的脸。
傅轻鸿继续道:“你拿着那幅《夜宴图》,见到了安西王,那幅画能明显看出铁将军的真面目,所以陆辟蹊毫不犹豫地杀了袁笳鸣。我那时就很奇怪:你是如何获悉袁笳鸣将在那天晚上去往王府,原来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其后你又用孟九烟盗来的鬼刃杀了安西王,而袁笳鸣的旧部在知道是你为他们报了仇之后,也纷纷前来投靠,龙骧战队的势力也因此大增。
“这样你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不但杀了杀父仇人,也杀了最大的敌人,还壮大了势力。我听说你将会在近期举事,重新树起反魏复凉的大旗,开始你的复国行动,甘凉地区从此又将处于战乱之中,已经适应了新环境,安居乐业的黎民百姓又将面临一场大灾难。”
李遥那灰暗的脸上渐渐地升起一团怒色,那平日谦和的目光现在也变得充满杀气。他直视傅轻鸿:“你知道得太多了,我本来不想杀你,你却逼我动手。你知不知道这肃州城内是我的势力范围,只要我一声喊,这落日楼的周围会遍布我的人,你插翅难飞。”
傅轻鸿却笑了:“你说得不错,本来形势是这样,但是现在却变了,你布置在这附近的暗哨已经被除掉,现在处于危险之中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他说完举起手在桌上重重地一拍。
门帘掀处,门口已多了三个人,分别是石七万、纳英仑和速阿腾。他们手执兵器,目光狠狠地盯着李遥。
李遥情不自禁地向里面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傅轻鸿:“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圈套。”
傅轻鸿已经起身:“我对他们说,你是杀害袁堡主的幕后真凶,他们还不信,现在听到你亲口说出来,就用不着我过多解释了。”
他说完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前,回头见李遥正在向窗边移动,便道:“你若想从窗口跳下去,最好先向下面望一望。”
李遥闻言望向楼下,内心顿时如坠冰窖,楼下站着秦放和谢彩莲,还有一众黑压压的西风堡武士。
而当他再回头时,明晃晃的兵刃带着凶猛的气势已如波涛般汹涌而来……
傅轻鸿到达黄河渡口的时候,黄猫,江红月,还有孟九烟已经等在那里。
他下了马,走了过去,看到孟九烟的手中拿着一件黑色圆筒状的物事,正是鬼刃。
原来在傅轻鸿把李遥引到落日楼时,孟九烟和黄猫,江红月则趁机从李遥的住处盗来了鬼刃。
“他呢?”孟九烟问。
傅轻鸿知道她问的是李遥,便道:“在西风堡一管四卫的围攻下,他必死无疑。”
黄猫在一旁悻悻地道:“死有余辜。”
孟九烟叹了口气,望着浩然的河水,悠然地道:“我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当年他对我有恩,我答应帮他复仇,现在我做到了,我不欠他的。我要兑现承诺,在他复仇之后,毁了这件暗器。”
她说完将手中的鬼刃抛入河中。
于是这件曾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神奇暗器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之后,便永远地坠入滔滔的河水之中。
“你们现在就走吗?”孟九烟有些恋恋不舍地问。
傅轻鸿点了点头:“这里的事已了,我们也该离开了,”
孟九烟的嘴角勉强挤出了笑容:“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你们。”
傅轻鸿微笑道:“会的!肯定还会再见。”
孟九烟走过去拥抱了江红月。分开时,江红月忽然道:“孟姐,如果你在这儿感到无趣了,可以加入我们异盗团。”
孟九烟眼神一亮,转头问傅轻鸿:“我可以加入异盗团吗?”
傅轻鸿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孟九烟立刻眉笑颜开:“太好了!”
“等等!”一旁的黄猫忽然摆手道:“我还没同意呢,没有我的同意,你就不算异盗团的人。”
傅轻鸿和江红月都诧异地看着黄猫,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九烟也是一脸疑惑:“你为什么不同意?”
黄猫挑了挑眉毛:“只要你叫我一声哥,我就同意。”
孟九烟松了一口气,凑过去靠近黄猫的身体,先是抛了一个媚眼,然后贴着他耳边嗲声嗲气地叫了一声:“猫哥!”
黄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紧躲开,连声道:“我同意了!同意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