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时间的检讨书

后记 我所接受的文学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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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和妻子谈恋爱的时候,在我们第五次分手时,我带着她去东直门往北的那个过街天桥上,她手里拿着燕京罐装啤酒,我拿着罐装菠萝啤。那时候我还习惯抽七元的红塔和四块五的中南海。直到二○一二年我戒烟后,“红塔”和“中南海”成为我青春的关键词。

站在桥上看南面马路,可以看到北京西站,火车能到我老家,看着马路我能想起自己前几十年的所有情绪,忧愁得像个宝宝(指正儿八经的宝宝)。朝北面能看到机场高速,这条路可以通向世界各地,能看到自己所有的坚定和未来。

树木茂盛,夏日的气焰虽然嚣张但是压不倒我俩不顾一切往前冲的狠劲。那种狠劲现在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佩服。

妻子是一个让我着迷的女子,她有自己的理想,有内心的向往和对才华的钦佩。她是个能预见自己所有未来的女子,她掌控着自己。她的每个动作,都像是年轻女子独有的内心才能散发的忧愁,老天让我得天独厚理所当然地享受这种忧愁。这就是青春带给人们的甜美折磨。

这时候的我们没有任何对世界的恐惧,张扬地蔑视着生活馈赠的磨难―― 那时的我们惯于把这种磨难看成些微小的不美好。但事实上只是那时候的我们信心比现在足罢了。

第二天我们俩就分手了,她要去沈阳当律师,我还要在北京追寻自己的梦。我初中一年级就有了去北京生活的梦想,到现在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和她站在二环上,我抽烟她喝酒,聊未来。

她当时是很带劲的那种文艺女子,有时候我跑去睡她,她有时候跑来睡我,她睡完我就会把我家里收拾好,走掉,这种感觉就像神给我的一种独特体验。

那时候的她是个麻利的女子,我觉得我可以第二天消失在她的世界,去寻找一件很虚无的,甚至只有我一个人能懂的事情,那时候的自我是胜于一切他物的。而且我也随时幻想自己能在全世界各地遇到像她这样的女子。

世界在我眼里很大,有无数种可能,甚至当时还有个女子和我说,她会在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教书的工作,然后安置好一个家,随时迎接风尘仆仆的我。去年我联系上这个女子,我问她结婚了吗。她说等不及我了,把自己嫁了。在对话中,我能感觉到她是我所有同学中,唯一一个还能在同一个频道上对话的人,感觉得出她对自己的要求不是在小镇上做一个老师。肯定的,这样的女人,说不定某天就腾飞了。

我说:“你看这就是北京的二环,它和三环四环都不同,它势利到种的树都是贵的、好看的,它的过街天桥上很少有小广告,这里人也很少。因此,不管我怎么穷,仍旧一直坚持住在这里。这里能让人有种力量,一股不甘于安逸的力量。”

她喝酒,说:“树好大,好茂盛。”

后来她去东北了,我接着急匆匆地行走,也留心身边还有没有这样的女子。其实那时候我和她都还不甘心就和对方过一辈子吧,第一是我们自己还不够好,至少野心上还没有满足,第二是我们都处于尴尬的生活状态,但又有种莫名的自信。

我在北京穿过四季,穿过各种新旧柏油马路,穿过各种贫富差距的小区,在这里思考、沉沦、崛起、受挫,不断遇见各种高端、低俗、卑微与失败,嗅到不同人的心理底线。在茫茫的北京,我会仰天然后低头,眉头紧锁,牙齿紧咬。

我最最惧怕的是人,在那种人山人海的地方,在那种走四个红绿灯还走不出住宅区的马路上,在超过十栋楼的那种小区,我感到极度压抑,因为这种地方容易让我失去思考的能力。

看到的全是吃喝,看到的全是交易,我觉得无时无刻自己都会被淹没,成为一个发不出一点声音的人。

我怕错过每个机会。

我喜欢黑夜的到来,因为它宁静,有压制感,能让万物得以归顺。

北京最大的**力是它的多样性,它承载着无数只能在这里实现的人生。

2

我老婆问我:“你对我的爱有多饱满?”

我说:“我的爱总是时有时无。”

她生气了,说:“我对你的爱也总是时有时无。”

我说:“我不是对你的爱时有时无,而是我的爱总是时有时无。”

我继续解释,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且对所有事情都全身心投入的一个人,让我长时间同时做两件事情,我就要崩溃。

因此,懦弱的我掌控不了自己的爱,我的爱总是时有时无。

多数时候,我觉得活着很糟,自己很糟,对生活没有丝毫眷恋。

少数时候,我又有那么一丝觉得生活还是有滋有味的。

这种状态反复循环,很折磨人。这种状态反映在生活中,就是严重缺乏安全感。

3

在北京,每天我们面对的结果,一个是离失败远了一步,一个是靠成功近了一些。

对于我这个没有梦想的人来说吧,这些都无关紧要。

失败者,总是不约而同地抗拒自己的身份。

成功者,总是不约而同地配合时代的需要。

失败或者成功,似乎对现在活着的状态而言已经无关紧要,而进化成了我们伪装自己的一个工具。

我们可以把所有无法归置的感受简单地区分开来。

我们把活着的勇气或者不易都简单地归为没钱,但其实还有更复杂的,那些让我们更加癫狂疯魔懊恼的东西纠缠着我们的内心。

电影《立春》我看了好几次。

里面有句话,大概意思是这么说的:你跟世俗生活水火不容,可我不是,我就是不甘平庸。有一天我实在坚持不了了,一咬牙随便找个人嫁了,也就算了。我不是神。

主人公还说过,我是宁吃鲜桃一口,也不要烂杏一筐。

电影《孔雀》里面三个孩子有三种人生,姐姐是和理想的世界过不去,弟弟是和自己过不去,哥哥是和自己爹妈过不去。

都活得很拧巴,前半辈子都是在对抗、较劲。有一天妥协下来了,就异常沧桑、安静。

我们活在现今社会这种复杂境况下,突然觉得这两部电影中的人物品格越来越可贵。

早上在网上看到一本书,上面写着:过大众的生活,做小众的人。

这种活法在现在尤为可贵,这是在找寻自己和这个世界和谐共处的一种方式。

不太古怪,又不要太世俗。

上班下班,偶尔紧张一下,也就是和老婆吵架时,脑子要跟上,找寻一些素材吵赢她。

唯一值得说的就是,还好,还是坚持没有让世道改变自己。

也感谢老天,感谢命运,没让自己去做一些违心的事情。

我似乎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坚持下来的。

4

我不能使劲直腰,一旦使劲,腰会传来积压多年的酸痛,这种酸痛持续时间很长,像对美色的贪恋,会一波一波兴起,传递给我的信息是:刚刚那一波是上星期工作累的,前面那一波是昨晚加班累的,最后还有一些去年的,还有前年的。

一直攒着,好像在等一个时间集中释放,这个时间往往就在生命终结的那一会儿。

地铁上的我正在这么思量,扭头一看右边的女子,一眼就相中了她的眼皮,眼皮很清爽,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在她还没发现有人在关注她的眼皮时,我转头看着左边的几乎能占两个位置的大胖子,我俩的腿相互紧贴着,他的每个呼吸都能传递到我的心脏。而我又一次想起那个清爽的眼皮,忍不住再一次转头去看,这一次女子感觉到了,她怯怯地收了收腿上的包。

能听见隔壁车厢里乞讨的歌声传开了,可能在四年前,车厢中还有断臂、无下肢的人在乞讨,他们使用音响来引起关注,而现在人们已经见不得那种惨了,换来的是躲避。这是因为人们的忍耐度下降,接受度下降,承载灾难的能力下降了。

于是乞丐变异了,一个常人带着一个烧伤或者眼瞎的残疾人,前面的人或许以年纪大作为资本,或许用部分残缺来博取很复杂的东西,有可能是同情,有可能是怜悯。重点在于后面跟着的人,他必须是残缺的,但是他很努力地学会了一项技能,传递给大家的信息是:他为了生存苦练了一门手艺,或者他本身是可以成才的,只叹命运不公。

于是后面的乞丐带来专业的歌声、娴熟的快板、优美的二胡。

传递出来的故事是母子、父子、爷孙。

乞丐的变化多端完全受制于被乞讨人的同情心和对事故、意外、灾难想象力的变化。

后面那个人的歌声基本上比原唱更有味道,语气中全是故事,就像我们懊恼的一个学院派作家那么好的文笔为什么就写不出体制外作家的那种质感一样。

乞丐走到我的正前方,我在心中更正了一下他的称谓,他们是乞讨者,我是被乞讨者,这是我对他们的尊敬,也是我对自己的怜悯。

但是我再也没有两三年前的那种脸红心跳了,再也没有那种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后就愧恼的感觉。在四五年前我刚进城的时候,不论遇到多少乞讨者,我的兜里总是有零钱递向他们,那时候我想我的收入还有生活习惯和他们是匹配的。

我小时候生活在村里,后来到县里上高中,村镇县没有精神正常的乞讨人,如果他们是乞讨维生,那就表示他们的精神是有问题的。我们习惯叫他们疯子,但是这只是个名字,对他们的过去我们怀有某种敬意,因为他们是承受过苦难的人。这种苦难对于我们那片土地上的人来说是一种渡劫。

跑到村里的第一个乞丐窝在我们家门前,缩着发抖。我跑回家拿出我们家的大馒头,只让他吃,我知道不能给他水喝,我妈妈给乞丐吃的时候说过,他们不知道饥饱,吃多了喝水会撑死。兴许真的有种人心的磁场,路过我们村的乞丐都会跑我们家一趟。在我初中的时候,我第一次呵斥了他们,那天我妈妈跑进来喊我,说快快,疯子跑家里来了。她很怕他们,但还是一直救助这类人。我走出屋子,看见站在院子里的疯子,我说你出去,你出去我给你拿吃的。他听不懂。

我说,那你跟我来。招手,他跟我走出了我们家院子。我头一次遇到胆子这么大的疯子。

高中的时候县里有个疯子喜欢吃拉面。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有时候给他买包子,有时候给他买油条,他都不喜欢吃。我有次给他买了拉面,他就特别高兴,每次在马路上见到我就对我笑。后来他被一个有钱人拉走了,坐在一辆拉石头的车上,去了远方。

在北京生活五年后,我看到乞丐,再也不会抬头看一眼,心里念叨着,快点走过我,走过我。当他和我建立起的乞讨和被乞讨的关系解除后,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看到我对面的老妈妈翻开自己的兜拿出十元钱,坐在我左边的胖子呵斥了老妈妈,老妈妈尴尬地合上了包,看了看胖子。

你可以断定的是他们俩人的身份关系和正在乞讨的这两人的关系一致―― 母子。

乞讨的母亲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瞪着胖子,胖子没有看到她的眼神,我看到了。那是一双从博取同情一瞬间变成恶魔的眼神,令我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有些恐惧。我转眼看到刚才故作镇定看小说的那双清爽的眼皮下面的眼睛,她也看到了恶魔的眼神。

我很遗憾,右边的女子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她约莫十五六岁,再一想,算了算了吧,她才十五六岁已经到了我三十岁才修炼到的层次,刚才乞讨者站在她面前时她几乎和没看见一样。看她皮肤的光滑度,她可能出身在城市,在这方面估计她的进化早于我多年。

乞讨者在几个拿着大包小包的看起来很慌张的人那里讨到了钱,那些人的慌张可以看得出他们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们的脸色发暗,仓皇迷离,像极了五年前的我。

而那时的我是无法体会到一竖直腰就无比酸痛的。我想起我的童年,早上要去挑水,晌午给地里的人送饭,中午在地埂上躺平看蓝天,下午转进树林子中去想象离奇的冒险故事,使劲跑出树林子到最南边的悬崖处,脚下一刹,辽阔映入眼帘,冒出几十座连绵不绝的山头,最远处天际模糊,山的那边还是连着山。

5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每天睡醒后会陷入无止尽的绝望,这种绝望来自我长时间对工作对自己用力过猛。我常常用力过猛。

我坐在床边,往事纷至沓来,我对生活产生了漫无边际的厌恶。

可是幸运的是,我并没有被这种东西牵连拖垮。我其实不知道怎么自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抗争过去的,过半个小时,我会好起来,出门,再一次钻进没有尽头的生活中。可能在内心的成长方面我是幸运的,不知道是以往的经历救了我,还是长久的阅读救了我,无从查证。

那时候创业发财的故事每天频繁出现在财经杂志和网站论坛上,那段时间天空从来没有太阳,我看到的人都汗流浃背,公交车上全是被成功学洗了脑的人。

高一时我的同桌是个声音洪亮的女子,她的生命力很旺盛,旺盛得可怕,她的头发是黄色的,她的肤色带有俄罗斯的基因残留。

她把书上的资料撕给我,说按照我报给她的生日,我是狮子座的。

我看了她撕给我的狮子座的介绍,我觉得这一点不像我,我觉得我不了解自己,也没人了解我。

后来我无意中又看到处女座的介绍,我觉得我像处女座的人,但是我知道自己是狮子座。后来,有人说这个是按照阳历算的,我才知道我是处女座。人们把人按照星座分类,人是可以分门别类的。

我从小学开始,每次考试前,我都去卫生间尿一次,我会在心里默默祈祷,一定要考好。那时候身体很好,能尿很远,生猛得不像样。这个方法很灵,我一路一直学习很好,直到后来,我觉得学习学校这些内容对我来说并没什么意义后,我似乎就在一瞬间忘记了这个习惯。

到后来,我再也不寄托于什么祈祷,不对任何事物做预见,赶上了就生吞活剥,因为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讲求选择和优先权。

穷人和富人的区别从根本上说,不是财物的累积上的区别,而是在于穷人富人在竞争时,各自代表的周围社群体系文明程度的竞争。

我看到我们这一代最杰出的人才,都夭折于贫寒的出身。

我们每个人能活出自己的机会不多,活到出类拔萃的状态更难。我们看到的小范围的名校毕业,然后大型企业,车房不缺,其实也是一种毁灭,因为他看到的成功只限于此,而放弃的是更具辉煌意义的建树与征程。

我们这批农村来的北漂,多数浸**在思想创意的领域,以输出的形式找寻自己。那么我们面对的矛盾就是必须一手挡住出身带来的腐旧的影响,一手挖掘寻找自己和时代匹配的文明进程。因为我们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了同等的文明教育,却随时领受着家族出身和远走他乡带来的牵涉和囹圄。

我相信早晨总有阳光射入,闭上眼睛平静终会到来。

很多时候,我总是容易陷入无休止的自我谴责里,或者陷入不停歇的自我膨胀中。

在低洼里,记忆的坏事都统统站出来,谴责我的过错,谴责我的无能,谴责我的不积极,谴责我的不补救,我的心就像镶嵌进陶瓷中的石子,自己心硬,但是拗不过身体的其他感官。

少数时候,我得到的是罕见的美好,钻进来的是已经忘记且无从考究的身体记忆。自此,这样的记忆在我心中会慢慢生长,就像打开了储存已久的陈酿。比如上五年级时看到的**,比如第一次半夜穿越灯火通明的小镇街道,比如躺在地头看了一下午的天空,在麦垛上看见了云外面的云,在没有一个人的树林里爬到最高的树上读完一篇令人震惊的文章。

我好像从来没在乎过这些东西,但是它们随时随地就冒出来了,这时候我可能是在地铁里、在会议中、在飞机上,只需瞬间,我的眼底会湿润。我常常审问自己,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身体的感受,而是一直不断去追求“文明”。可能这就是另一种牵连,这种牵连让我最终成就自己。

五年级的时候,班里最不学无术的人每天早上给我讲一章昨晚看的故事,致使我对学校学习和老师不再那么信任。他每一章的故事来自他每晚回家后看的那本没有皮的书,后来我知道了那本书的名字,但是他可能一直都不知道那本书叫什么,而他那时候只是想看书,然后第二天讲给我。

上了初中,我最尊敬的人是我们班里那个不想多活一天的人,他的每个出发点,都是想让自己意外死亡,可是老师同学似乎洞悉了一切,没有一个人去为难过他。三年内,他读完的小说可能有五百本那么多,后来他的妻子成为我们镇那个坚持写小说的人,但他最终在人们的嘲讽中败下阵来,现在在镇里靠卖醋为生,他的所有传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妻子活成了以前的他。

我高中放学路上转角遇到的女子,再也没有看到过一次。

中考临上考场前,借给我几何书,让我背下我忘记的那个公式的女孩,那个我找了三年的陆意,没有出现在一中。

所有的错综复杂在心头交割。

有时候往事像戛然而止的电影,像梦境,像一睁眼就忘记的想象。

我算过两次命。那年我第一次坐火车,在银川火车站,看见一个乞丐,我看他很饿,就给他买了个面包。他是个瞎子,他说为了报答我,给我算一卦。后来我才知道他都是在胡说八道,但当时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心存悲悯,还是算了一卦。

十年后,心理学被广泛使用,于是,我自己给自己算了一卦,得出的结论是:我有强烈的感情和正直的品性,忠实于自己的预见,内心有坚定而深刻的信仰。我具有对新事物好奇和敏捷反应的能力,总是在悉心观察,还有对旧事物记忆犹新的能力,好像每一个生命的印迹和特征都是刚刚脱胎于造物之手一样新奇。

7

我们农村孩子的性启蒙都是比较野路子的。

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挑着两个水桶去井里担水,遇到了我们村最美的女子,美娟。那时她好像已经考了两次中专,但都没被录取,于是她第三次读初三。

井边的她头发浓密,白衬衣束着发育良好的身体,浑身散发着女人的味道,太阳照射下来,她说,我帮你取水吧。

于是她拿起我的桶,用井绳栓上桶,放到井里,打倒桶,装满水,吊上来。我站在她的对面,看到了她领口内的一对**,圆润坚挺,像我母亲蒸出来的大馒头,趁热气未消失前用筷子头点上了一个红点。

我紧张得有些窒息,把头扭过去看挂在天边的残阳像火一样烧着西边的山头,我控制不住自己,扭过头的眼神继续钻进了那个领口。

后来的她传出无数个绯闻,和山顶电视转播塔的男孩鬼混,和电所的计费员鬼混,和初中的音乐老师鬼混,嫁了三次离了三次,后来远走他乡。

初中的时候,我早上五点穿越漆黑的集镇街道,到街道尽头的学校上学,因为有早读的习惯,所以趁着月亮还在,我就赶到学校去了。

每次路过集镇的纸火店时,那里依旧站着一个发育得很好的女子,据说她是已经转学转了三次,每次都是重读初三,为的是考上县里的一中。她喜欢站在纸火店的窗子前,敞开着衣服洗脸。那时候很少有女孩子那么丰满又性感,她穿白色衬衣,黑色裤子,最重要的是她那时候的头发只到脖子处。

于是我每次路过纸火店时,站在黑暗处,总能看到她敞开着衣服洗脸。站在远处的我看到那扇长方形的窗口里的女子,总想跑上前去告诉她,需要穿好衣服,但是我始终没有做这件事。一年后,纸火店消失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隔壁邻居结婚。因为我属虎,那年他需要一个属虎的给他办事,于是我跟他去新娘家送礼帖,然后在婚礼上做礼童。这是我第一次对“新娘”有认识,而且她长得很好看,应该是目前村子里最好看的新娘。

第二年,我去她家里送东西,看到她抱着孩子喂奶。我进去后,她完全不顾及我,两个**暴露在外,一个**被孩子咬在嘴里,青筋暴突。

再后来,我第一次拥有了一对**时,再也没有了前两次对**的那种痴迷。

后来,这三对**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小说中,成为我心中万千女性的来源。

8

我是一个生性很凉薄的人,虽然内心脆弱敏感,但是骨子里很冷血。

我几乎没有朋友。对友谊的信任感在很早之前就消耗干净了。

每当遇到生活低谷或者疲倦不堪时,我都是一个人硬生生扛过去,这样的经历致使我越来越孤立,越来越不喜欢和人亲近,在某种程度上建立了一种变异的自信心。

所以在暗无天日和无休止的低气压压得我们快窒息的时间里,在疲惫不堪、信心殆尽的时候,我做过最卑微的事情是曾经在盲道上走了一整天,曾经坐四十四路公交车绕二环八个小时。

积攒的每一个小确幸,都是在你疲倦不堪以及信心耗尽之后,重返生活的勇气之源。

我从来不敢谈起的亲情,对我来说是安全感的严重缺失。

晚上看一个纪录片,叫《第三极》,我看到藏族小孩摸一匹马的眼睛,从马的神情里能看得出它感受到了那个小孩子的关爱。

我想起二○○六年我在外面漂了将近一年,然后去了一所大学。那时候军训,我最不喜欢系脖子位置的那个扣子,新闻系的一个小伙子看我没扣上,从他们的队列跑到我们中文系的队列中来给我系扣子。要是以前,我会一脚踹开他,把他打个半死,但是他的手触到我的下巴,我感触到那双手的瞬间,我有点想哭,眼泪已经全部准备好了。等他回到他们队列中,我立马背过去骂了自己一句,你还是爷们吗?马上用衣袖把眼睛里的泪水擦掉,怕我们班那些陌生人看见。我此后的几年时间中看到那小子后,都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上他了。后来我才想明白,我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关心我。后来那个新闻系的小子回他们老家电视台工作了。不过他长得确实帅。

我父母从来不善于表达关爱,他们一直很冷漠。父母对我的教育要求是少惹事,别添麻烦。

父亲长年在外,我记得我第一次知道有父亲这类人是我某天早上醒来,看见我家里有个男人在换衣服,母亲让我叫爸爸,我对父亲的记忆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父亲是个木匠,一辈子靠这个吃饭,沉浸在自己的职业里钻研。他业余玩秦腔,好酒,是个讲义气、骨子里清高的人。我对父亲的感受是他为这个家承担了所有的困苦,我不能再给他增加一点点压力。

母亲每天用别人家的孩子来和我作比对,然后转述别的家长和别人家孩子对我的看法。言语刻薄,评价诛心般恶劣。当后来我能识别过来,才知道这都是她添油加醋后的陈述。但这导致我那时对于朋友、玩伴的信任度降得很低,心里想原来他们在背后对我是那样的看法。

母亲其实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扼制我的一些行为,她其实不懂得这些方法造成的后果,她只是自以为是地为我好。

于是我很多事情不敢和家里说。我初一时被初三的学生每天找茬,来了就掂我下巴,逗我,想激怒我,想和我干架,后来一个从初三下到初一重读的人,竟然直接上手打我。我那时候身手很好,这些我都不畏惧,我唯一怕的是,我把他们打了,我会被开除,要转学去外乡,我会给家里添麻烦。于是我忍了好久,终于等到我们班新来的老大看我顺眼,帮我去摆平了他们。

后来我们班的老大惹上了更大的麻烦,他爸爸来学校帮忙处理,那是个大胡子屠夫。那时候我看着我们班的老大想,这么厉害的人,竟然还有这么坚硬的靠山,要是我有这样的依靠多好。

一直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伴随我。

后来我越来越不敢和父母提及我的一些事情,我只让他们知道,我很好,学习很好。高中的时候,我一个人住校,那是我最孤单的一段日子。我吞掉了很多自己承担不起的东西,心也越变越硬。

后来遇到我老婆,她对生命的理解让我感觉我的人生豁然开朗,心里的一切阴暗潮湿开始慢慢变得干燥起来。

9

每过一段时间我总是疲惫不堪,对于工作对于生活,有时候想放纵到底,有时候想立刻结束。

一般最后总是用沉默来扛过这段时日,但是这种状态常常会带来反噬。

在内心最冰冷的时候,我想过死亡。

我是注重根的一个人,我想到死在外地,尸体会难以被送回老家。在某段时间内,我还查询了送尸体回家的所有费用,并琢磨了自己卡里的钱是不是可以支付得起。

直到二○一四年我身边的第一个同龄人去世,在通州殡仪馆里,我体会到了他生前那种一直迫切寻找知心朋友还有灵魂伴侣的渴望。可是我之前丝毫没有体会到他是那么想和我成为朋友。我在回程的路上,看到北京的所有地标就会想起和他曾经的点点滴滴,其实我们早早成为了朋友,只是我没有感觉到而已。

10

我人生的动力全部来自恐惧和兴趣。对于我来说,兴趣的反面就是恐惧。

我恐惧于不熟悉和陌生带来的屈辱和不甘,因此,在熟悉的领域里,我习惯一意孤行直至一败涂地,但是在陌生的领域,我却丝毫提不起任何兴趣。

因此我觉得我的生活是喜悦在哪里,我的生命就在哪里。

在某一年十一假期期间,我再一次看起拉什的短篇小说《凌晨三点,星星不见了》。故事讲述一个退役的士兵在战争结束后去做了兽医,直到大学毕业的新兽医替代他得到了客户的青睐。而他在凌晨三点接到自己老战友家的牛难产的消息,于是再一次以兽医的身份驱车去出诊。便宜、有经验以及战友付不起新来的兽医昂贵的诊费,这些成为他不得不去的理由。

这个小说把接生的细枝末节写得让人心颤,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家母牛的一次难产。

那时候,母亲比父亲还要反感让我干农活,母亲甚至不让我碰任何农作物,她觉得只要不沾染,就不会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未来也就会远离这些事情。所以每每我去地头时,她就让我坐在地头,我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后来我确实对农村的劳作充满了恐惧,恐惧来源于不了解,没有竞争力。我最简单的劳作也做不好,只能去想其他的出路。

母亲的想法得到了验证,但是我想母亲好像还是没有想过另一面的事情,如果我变成一个好逸恶劳的人呢?

母亲在父亲外出打工的时日里,给我们家的牛接生过四次,可是那次遇到了难产,她请来了我们村养牛养了十多年的老人。我站在牛棚外,看了几分钟,就被母亲赶走了。我站在大门外,听了几个小时,听到了那位老人的所有指令以及他们用到的所有物品的名词。

看完拉什的小说,我想着,如果我的母亲让我看完了那次牛犊接生,我会写出一篇很好的小说。但是我又想着,如果母亲没有让我对农村的生活产生陌生的恐惧感的话,可能我现在是用另一种技能去生存。

二○一六年,某天早上查日历才知道自己满三十了,记得在十多岁的时候我也曾畅想过三十岁的场景,那时候还在喜欢各种不确定性带来的冒险和刺激,以及因为自己有足够的阅历储备去解决问题而带来的兴奋,认为这种财富是值钱的。而现在我只想所有的事情都出现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或者是期许之中。每个人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在心里长出一种畏惧时间的霉斑。

前几天一个媒体来采访我,问写作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说写作对于我来说是一场灾难。它带给我对生活的希望,还伴随着各种绝望、癫狂与失落。我是个表面积极阳光,但是骨子里特别悲丧的性格。所以自己时常能把自己拧巴死。

半夜突然醒来,然后陷入极端的空虚中,觉得这么多年了,我好像并没有认认真真地活过,除了和妻子谈恋爱时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对于写作也是轻易为之,按照自己的标准在写,对于工作也是按照自己的负荷量在做,使劲的感觉少之又少,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却越来越大,大到我觉得三个小时的飞机和六个小时的火车是我的极限。

每过一段时间,我会被周遭近利的人带着跑,不是因为我定力不够,真是这个时代的变数太强,情绪的累积压迫会让人变丑。所以我需要在生活中布下几个柱子,拽住自己,或者当我想后退的时候,有个牵引力,带着自己往光明的那一面靠去。人们都急于去适应新事物,所以产生了一堆又一堆的废墟,废墟上垒着废墟。

我不喜欢旅行,在机场在车站在人群中,那种被放大的落寞和寂寥使得我内心更加孤独,我只能不停喝水去压制心里的这种突兀,看行色匆匆的人不间断地奔忙。我觉得需要长时间的旅行带来确定感的人都是内心从未真正踏实的人群。所以我将全部的假期都用来集中阅读同一个作家的作品,有时候就读得魔怔了,脑子嗡嗡叫,一时间会犯晕,下一分钟就睡着了。那种满足的踏实,让我毫无悔意不遗余力地享受着阅读带来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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