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探案集

(二)

字體:16+-

那一天李飛回來得很早,其實不過三點鍾左右,他對我說道:“我剛才打了一個電話給杜潤身,告訴他我受了葉伯麒家的囑托,要到行裏調查那竊案,他在電話內非常歡迎,請我立刻就去,我想趕緊去調查一趟,你可高興與我一同去嗎?”

我說我橫豎閑著沒事,一同去走走也好。於是他帶了些應用的東西,和我一同出門。我坐了他的包車,他卻另外雇了一輛街車,一同往外白渡橋而去。

半點鍾之後,我們倆到了華成銀行的會客室裏了,李飛取出名片,交給一個茶房,那茶房進去通報,不多一會,忽聽得一陣皮鞋的聲音,從外麵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矮胖子來。那矮胖子滿麵堆著笑容,上前和李飛握手,互通姓名,方知他就是這華成銀行上海分行的經理杜潤身。

潤身向李飛說道:“我久仰李先生是一位大偵探家,隻是一向無緣,不能相見。剛才接到你的電話,說是要到小行來調查昨夜的那樁竊案,我實在是歡迎之至。大約這案一經先生之手,定然可以水落石出了。”

李飛隨口謙遜了幾句,就與他談論那案中的情由,潤身正色道:“李先生與葉伯麒,雖然是親戚,但是案中事實俱在,諒來也決不能左袒他的。不瞞李先生說,這件案子,無論如何,伯麒總逃不了一個監守自盜的嫌疑,因為昨夜進來的那個竊賊,除了這一小匣金剛鑽之外,其餘各物,一概不動。看他的樣子,好像是專誠前來偷那一匣子鑽石似的,但是那保險鐵箱裏藏有鑽石,行中除了伯麒和我兩個人之外,實在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你替我想想,除了葉伯麒之外,叫我去疑心哪一個呢?”

“還有一樁可疑的事情,昨、今兩天,葉伯麒忽然不到行中來辦事,行裏打電話到他家去,問他家裏總是含含糊糊地說‘不在家’,直到剛才我把他父親請到這裏來,方說伯麒是被三A黨綁票綁去了,這種說話,簡直是哄小孩子的。我在上海也多年了,隻知上海有個三K黨[7],卻從來沒有聽見什麽叫作三A黨。不是我要說句冤屈葉伯麒的話,這件案子,多半倒是葉伯麒見財起意,監守自盜。至於被三A黨綁去的話,卻完全都是假的。他星期六回去的時候,大概已經偷偷地把那一小匣鑽石帶出去了,後來他不知道到哪裏去躲開了幾天,假意寫一封信給他父親,說是被三A黨綁了去了,恐怕他父親至今還瞞在鼓裏呢。”

潤身說到這裏,李飛忽然插口問道:“照你這樣說,那一小匣鑽石,他在星期六已經帶出去了,那麽昨天晚上來撬開保險箱的,又是哪一個呢?”

潤身想了一想道:“也許就是葉伯麒吧,他恐怕將來這一匣鑽石不見了,責任依然在他的身上,所以他昨晚假扮了竊賊的樣子,偷偷地掩進行內,把鐵箱撬開。這樣一來,當然人家都以為這一小匣鑽石,是被竊賊偷去了,他橫豎昨天沒有到行,而且又推托這幾天被三A黨綁去,借此就可以不負責任了。以上的情節,請你李先生秉公想想,可有一點道理沒有?”

我與李飛見杜潤身說這一番話的時候,口若懸河,侃侃而談,覺得他所說的種種情由,的確都很有道理,一時倒也不能不佩服他目光的銳利、心思的靈敏。

杜潤身停了一停,又繼續說道:“葉伯麒這個人,做事是很活潑的,所以我一向也很器重他。不過他平日的用途太闊綽了,吃著嫖賭,件件俱犯,我也曾勸過他好幾次,他總不能聽我的話。

“我一來因為他家裏很有錢,二來他對於行裏的公事,從來沒有差誤,所以我也不能去禁止他。現在方知道他家中雖然很有錢,但是都在他父親的手裏,他卻沒有任意花用的權柄,外間虧空得多了,一時沒法彌補,又不敢開口向他父親要錢,人貧誌短,就做出了這種沒誌氣的事情來了。

“少年人的墮落,大概都是如此,我替他們想想,實在覺得可憐!你要是能找得到伯麒,可以細細地開導給他聽,叫他把偷去的鑽石,如數送回來,那麽他一時的糊塗,我也不咎既往,定要替他嚴守秘密,決不肯敗壞他的名譽。我這樣地對待他,自問也可以算得仁至義盡了。倘然他再要執迷不悟,想出種種法子來欺蒙我,那麽這一隻鐵箱,本來是他保管的,箱子內少了東西,當然要他負責。他橫豎有保人的,我就請他保人如數賠償好了!”

我聽那杜潤身所講的話,句句都很合情理,不由得對於葉伯麒也起了一種疑心,暗想這件案子的內幕,或許竟如杜潤身所揣度的,也未可知。

但是李飛卻始終保持他那種靜默的態度,不肯輕發一語,等杜潤身講完之後,他方才站起身來道:“杜先生所說的話,的確也很有見地,但是在事情未曾完全明白的時候,我可也不敢輕率地下什麽斷語。我現在要要求杜先生帶我們到失竊的那一間屋子裏,查看一回,不知可有什麽證據留在那裏嗎?”

杜潤身也站起來道:“很好,我正要請李先生到那裏去偵察一下呢。”

說著他便在前引導,我們倆跟隨著他,一同下樓,走到押款部裏。

潤身先把那保險鐵箱指給李飛看,李飛走到那箱子的前麵,仔細查看,見那鐵箱的門開著,箱裏的東西,都已移開了,箱門的鎖上,果然有鐵器撬損的痕跡。

李飛前前後後,看了一看,忽然笑著對杜潤身道:“這一隻箱子,據我看來,並不是用鐵器撬開的,箱門上的傷痕,完全與開箱無關,大約是箱門開了之後,然後用鐵器把鎖撬毀的。”

我聽了詫異道:“箱子已經開了,還要撬壞它做什麽呢?”

李飛道:“這大概是亂人耳目的意思!我想這開箱的人,一定是知道這箱門上暗鎖的記號,所以毫不費力把鐵箱開了,但是開箱之後,又恐怕人家知道是他開的,所以有意拿鐵器把鎖撬壞,假裝那箱門是被鐵器撬開的樣子,蒙人家的耳目。但是這種伎倆,哪裏能蒙得了我呢?”

杜潤身道:“你憑什麽理由,知道那箱上的鎖是開後撬壞的呢?”

李飛道:“這個理由,很容易明白:一來這種鐵箱上的鎖,非常堅固,斷不是用尋常鐵器可以撬得壞的;二來你留心看那鐵箱的門上,內外兩麵都有鐵器撬壞的傷痕,倘然撬的時候,箱門還沒有開,那麽箱門的背麵,怎樣會有撬損的傷痕呢?”

李飛一說,我與杜潤身都恍然大悟。

潤身道:“即此一端,更可證明那鐵箱是葉伯麒開的了,因為這鐵箱是伯麒所管,每天開關的字母暗號,連我都不知道,除了他還有哪一個能開呢?”

潤身說這話時,李飛卻並不睬他,一個人隻管在那鐵箱的附近,留心察看,忽然在那鐵箱前麵的地板上,看見幾滴洋蠟燭油,還有那靠著鐵箱的一隻茶幾上,也有一攤蠟燭油,雖然已經有人把指甲刮去了,但是沒有刮幹淨,所以還清清楚楚地看得出來。

李飛指著問杜潤身道:“這蠟燭油是哪裏來的?平常每天晚上,可有人到這間屋裏來嗎?”

杜潤身道:“我們行裏辦事,每日五點鍾為止,五點鍾之後,各部辦事室的門,都鎖起來了,決計沒有人能進來。你看屋裏雖然裝著電線,電燈泡卻沒有安上,昨晚那個賊,一定是拿了洋蠟燭進來的,所以地板上和茶幾上,都留著蠟燭油的痕跡。”

李飛點了點頭,又四圍地察看了一回,忽然在地上拾著一樣極小的東西,他拿在手裏看了一看,微微地一笑,急忙拉一張白紙包好了,很鄭重地揣在懷裏,我和杜潤身,都沒有看清是什麽東西。

李飛檢查完畢之後,便問杜潤身道:“這賊到底是打從哪裏進來的,他撬壞鐵箱的時候,住在這裏的行員,可曾聽見什麽聲音嗎?”

潤身正要答話,恰巧有一個少年的行員走進來,瞧他的年紀約有二十六七歲,衣服修潔,臉上露著一種很活潑的樣子。潤身就指著他介紹給李飛道:“這是沈邦彥君,在本行儲蓄部辦事,他是寄宿在此地的,你有什麽話,請問他便了。”

李飛和他敷衍了兩句,便問他道:“昨晚那個竊賊,到底是從哪裏進來的,你可知道嗎?今天早上,前後門可有什麽變動?”

沈邦彥道:“據出店司務阿四說,今天早上,前後門關得好好的,一點沒有什麽變動,所以行裏出了竊案,大家起先一點不知道。後來直等到押款部的幾個辦事員到來,推進門去,方才發現這一樁竊案。究竟這個賊從哪裏進來的,卻沒有人知道。依我看來,後門上雖然裝著彈簧鎖,但是這種鎖是極普通的,大約這賊也帶著相同的鑰匙,所以能開門進來。等到出去的時候,他隻要把門拉上,這彈簧鎖就鎖上了,人家自然一點也看不出來。”

李飛道:“行員之中,共有幾個人住在此地,臥室在哪裏?”

沈邦彥道:“我們共有七個人,住在此地,臥室在三層樓上。”

李飛道:“昨天晚上,你們可曾聽得什麽聲音嗎?”

沈邦彥想了一想道:“有的,我昨夜一覺睡醒時,好像聽得一種打鐵的聲音,當時我以為是隔壁人家在那裏敲什麽東西,所以也不去管它。不多一會,我又蒙矓睡著了。”

李飛道:“你聽得這種聲音,大約在什麽時候?”

沈邦彥道:“大約在兩點多鍾時候,我可說不準了。”

李飛問到這裏,便也不再往下盤問,當時便向杜潤身道:“我們要告辭了,這件事情,你說一定是葉伯麒弄的玄虛,這話固然不為無見,但是內中也許還有別的黑幕哩。橫豎今天晚上,我可以把伯麒找回來了,等他回來之後,這案子究竟如何,一定就可以解決的。事情辦得怎樣,我明天再來和你接洽吧。”

杜潤身道:“很好很好,我就靜候你的回音便了。”說著又連連向李飛拱手。

說了許多客氣的話,我們方才告辭出來,驅車回家。

那一天晚上十一點鍾,葉仲麟果然帶了五千塊錢的鈔票,坐著一輛汽車,趕到我家來。

他一見了李飛,便匆匆忙忙地問道:“快是這時候了吧?我們可以去了。”

李飛笑道:“忙什麽?早得很哩!他約的是十二點鍾,從此地到軍官路,坐汽車不過一刻鍾就夠了,早去也沒用,你別性急。”

仲麟道:“錢去之後,準能保得定他們把我哥哥放回來嗎?”

李飛笑道:“準能還你一個鮮靈活跳的哥哥!那筆錢你可帶來嗎?”

仲麟點頭道:“帶來了。”說著便把一大包鈔票掏出來,點給李飛看。

李飛道:“很好,這錢你就交給我吧。”

仲麟點頭,包好了交給李飛。

李飛接過來,放在一隻手提的小皮包裏,大家又議論了一回,時候已經十一點半鍾了,李飛方才站起身來道:“時候到了,我們早一點去吧。”說著,便把那小皮包拿過來,提在手裏。

我與仲麟都站起來,三個人一同出門,就坐著仲麟所雇的那一輛汽車,開往霞飛路而去。

我們汽車開到霞飛路和軍官路的轉角上,恰巧十一點三刻。

這地方幽僻極了,四圍都靜悄悄的,簡直找不到一個人影。那一晚天氣很冷,朔風凜冽,吹刮得那路旁樹上的枯枝敗葉,瑟瑟作響。馬路中的電燈,也好像十分黯淡,一點沒有什麽光輝。

我和葉仲麟下車的時候,心裏都有一點害怕,我雖然披了一件皮鬥篷,但是依然冷得要抖。仲麟把兩隻手插在大衣袋裏,也有些瑟瑟縮縮的樣子。隻有李飛卻坦然自若,手指間夾著一段吸殘的紙煙,麵上還露著微微的笑容。

我們走近兩條馬路的轉角上,果然看見一枝電線木。那電杆的中間,果然掛著一隻洋鐵字紙簏。

李飛看了一看,就把皮包打開,取出一個紙包來,塞在字紙簏裏。放好之後,拉著我們回到車上,指揮汽車夫,把汽車開到附近一個十字路口停著,他便一縱身又跳下車去。

我們要想跟他下車,他急忙搖搖手道:“你們坐著吧,不必下車,我一會兒就要來的。”說罷便飛也似的跑到軍官路去了。

我與仲麟都有些莫名其妙,隻得呆呆地坐在汽車上,等他回來。

隔了不多一會,忽然有一輛轎式的汽車,飛也似的從軍官路那邊開過來,打從我們的車旁馳過,沿著霞飛路向東去了。

那汽車開足了速率,快得像射箭一般,所以車內坐的是怎麽樣一個人,我們也沒有能看得清楚。這條霞飛路的西半段,晚上人跡雖然很少,汽車卻時常有得來往的,所以我們也不以為意。

這汽車去遠之後,李飛忽然興匆匆地跑回來了。他踏到了車廂裏,便向仲麟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到‘一品香’去吃些夜點心吧。”

我和仲麟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當然也不去反對他。李飛便關照汽車夫,把車子開到西藏路“一品香”。

在路上仲麟有些忍耐不住,便問李飛道:“我們的事究竟怎樣了?你說我哥哥今夜可以回來,目下究竟在哪裏呢?”

李飛微微地笑了一笑道:“這樣嚴寒的天氣,身上又冷,肚子又餓,怎好替你辦事?你別著慌,盡今夜還你一個哥哥就是了。”

兩個人正說著,汽車已到了“一品香”,我們進去開了一間房間,胡亂點了幾樣點心。

李飛趁點心沒有拿來的時候,一轉身忽然走出去了,等到侍者把點心端進來,他還沒有回來,我和仲麟都很奇怪。

足足去了半個鍾點,他方才慢吞吞地踱進來。我問他到哪裏去的,他說在外邊打電話。一會兒大家吃點心了,李飛高談闊論,盡是談的許多不相幹的事情,對於今夜出來的公事,絕口不提,簡直把個葉仲麟急得心癢難搔,連點心都吃不下去了。

一點鍾敲過,我們吃完了點心。

走出“一品香”,李飛關照汽車夫,趕緊開到東南大旅社去。“一品香”與東南大旅社,相去不遠,一倏時已經到了門口。

李飛下了車,先在那旅客一覽表上,細細地看了一回,忽然點頭微笑,好像已經找到了什麽似的。我們呆呆地跟在他後麵,一同趁電梯到三層樓上。

李飛一間間地看那房門上號碼,後來走到了一百三十四號的門首。他忽然立定了腳,回過頭來低聲說道:“到了,就在這裏了。我們慢慢地推門進去,別驚駭了他。”

我聽他說這話,看那門上號碼底下,寫著一個“花”字,心中有些納罕,不知他要去找那個姓花的幹什麽,一會兒又有些明白過來,暗想那三A黨的機關部,莫非就在這裏?那葉伯麒被他們綁來,莫非就關禁在那一間房裏嗎?

這時候葉仲麟眼睜睜地看著我,大概他也想到這一層的意思了。

這是很危險的事情呀!我們三個不帶軍械的男女,貿貿然闖進那三A黨的機關部裏去,萬一他們開槍拒捕起來,那還了得?我與仲麟同時想到了這一層,大家不覺得臉上都變了顏色。

但是李飛卻依舊坦然自若,他伸手握著那門上的轉鈕,旋了一旋,突然向內一推。那房門並沒有落鎖,登時被他推開了。

李飛第一個闖進房去,我與仲麟也大著膽跟在他的背後。

我們踏到房裏,同時便隻見靠桌子的一張椅子上,突然跳起一個漢子來,他厲聲地喝問道:“什麽人……”

一句話還沒問完,仲麟在電燈光的底下,已經認清了他的麵目,兩個人遙遙地一望,便不覺同時喊了聲“啊呀”!

你道那跳起來的漢子是誰?原來不是別人,正是被三A黨綁去作抵押品勒贖五千元的那個葉伯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