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偵探:羅師福

編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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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6年9月27日—10月27日(光緒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一日至九月二十一日),晚清維新派報刊《時務報》第六冊至第九冊連載了由張坤德翻譯的偵探小說《英包探勘盜密約案》(標“譯歇洛克嗬爾唔斯筆記”),即“福爾摩斯探案”中的《海軍協定》(The Naval Treaty),由此便正式拉開了西方偵探小說進入中國的大幕。

隨後,作為“新小說”之一的偵探小說,讓中國人見識到了其與中國古典公案小說的不同之處。到了民國初年,更有《新聞報》副刊《快活林》舉辦“奪標會”,征集中國作家創作的偵探小說,程小青(1893—1976)先生便借此創作了“霍桑探案”係列首篇《燈光人影》(當時所有參賽征文均以此為題,且程小青筆下的偵探姓名實為“霍森”)。

如果說,“霍桑”是民國版的“東方福爾摩斯”的話,那麽,在此之前就已經出現了晚清版的“東方福爾摩斯”,那就是南風亭長《中國偵探:羅師福》中的主人公—羅師福。

《羅師福》,題“中國偵探”,署“南風亭長著”,原載於上海環球社《圖畫日報》第1—154號,1909年8月16日(宣統元年七月初一)開始連載第一案第一章,1910年1月16日(宣統元年十二月初六)連載至第二案第九章後,便宣布暫時告一段落,時有編輯人語:“第九章完,其第十章,稿未寄到,不得不暫停數日,而以短篇小說,權為替代。閱者量之!”但第九章之後的內容卻至今未見。

據說《羅師福》還曾出版過單行本,洋裝一冊,計洋貳角,但似乎也沒有藏書家和晚清小說研究者親眼見過,不知此所謂單行本是否真正刊行過?共計刊行多少案多少章,是否較連載版完全?

至於“南風亭長”又是何許人也,目前知之甚少,隻知道其為上海環球社部員,生平卻不詳。我曾試著在故紙堆中尋覓蛛絲馬跡,奈何收效甚微。

目前,在民國時期評論偵探小說的文獻中,我隻看到一篇提及了《羅師福》,即1926年3月14日民國偵探評論家兼小說家朱 (代表作《楊芷芳探案》)發表於《紫羅蘭》第一卷第七號上的《談談偵探小說家的作品》。文章開篇即道:

我初次見的偵探小說,是刊在《圖畫日報》上,“南亭亭長李伯元”先生撰的《羅斯福·第一案》。在現在看來,固然已不合潮流。但我那時正瞧著那《七俠五義》等浪漫派的小說,見了這案結構循環,花樣別開,很足引起讀書興趣,心中十分服膺。但李先生天不假年,現已久歸道山,不能使我輩後生,多飽眼福,心中常覺悵悵。

可能是時隔多年的緣故,朱先生在回憶時把小說篇名《羅師福》誤記成了《羅斯福》,還把作者“南風亭長”錯記成了大名鼎鼎的“南亭亭長李伯元”(日本清末小說研究者樽本照雄先生認為,南亭亭長是李伯元和歐陽钜源的共同筆名)。尤其後者,雖隻一字之差,但相去甚遠。不過,從文中也能明顯看出,《羅師福》還是給當時從沒接觸過偵探小說的朱先生,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此外,我又在“全國報刊索引”發現三篇作者署名“南風亭長”的小說,不過都不是偵探小說:

《官公司》,標“時事短篇”,1909年10月30日,《旅客》第2卷第41期;

《西中先生傳》,標“紀事小說”,1909年12月23日,《中西日報》附章“雜錄”欄,後於1910年被《廣益叢報》第222期轉載,未標作者;

《遺傳毒》,標“短篇實事”,1910年1月11日,《十日小說》(環球社編輯兼發行)第十一冊。

到目前為止,南風亭長小說的發表時間,基本都集中在1909—1910年之間。而我在晚清民國文獻中最後一次看到“南風亭長”這個名字,則是在1911年6月2日的《申報》上。

當時該報《青年會演劇助賑誌盛》介紹“中國青年會”演戲助賑盛況時曾提及:“許少甫、南風亭長、張廷榮、林步瀛、張爾雲諸君合演之《哀鴻淚》一劇,座客為之慘然下淚……”

也不知這位會演劇的“南風亭長”和之前擅寫小說的那位“南風亭長”,是否為同一人?線索似乎也就到此為止了……

不過,後來我在整理《羅師福》時卻有一個有趣的發現。

《羅師福》第二案第七章《遇隱》(《圖畫日報》第136號)中曾提到一篇發表在《時事報》上的偵探小說《玫瑰賊》。我原以為這隻不過是作者的杜撰,沒想到一查之下卻發現真有此篇:

《玫瑰賊》,標“偵探小說”,署“古越陳聽彝著”,1908年8月14—20日(光緒三十四年七月十八至廿四日)連載於《時事報圖畫雜俎》第243—249號,後收錄於《戊申全年畫報》第十一冊,標“繪圖短篇小說合璧”,時事報館印行,宣統紀元(1909年)仲春出版。

所以,我索性把這篇清末文言短篇偵探小說《玫瑰賊》也順便整理出來,作為《中國偵探:羅師福》一書的附錄。

《玫瑰賊》中的名偵探姓甚名誰,作者陳聽彝並未在文中交代,而此人在《羅師福》中卻搖身一變成了衛姓世外高人的兒子,不但客串出場,還與羅師福一見如故。

不知是南風亭長借他人小說角色搞了一次小小的聯動,還是南風亭長和古越陳聽彝其實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呢?

順著這條線索,我又搜了下“陳聽彝”這個名字,發現劇作家陳大悲(1887—1944)又名陳聽彝[一作“陳聽弈”,但陳大悲墓碑上確實寫的是“陳公大悲(聽彝)先生”],浙江杭州人。這樣一來,浙江勉強可與古越掛鉤,而陳大悲又與陳聽彝對應,似乎暫且可以將“陳大悲”與“古越陳聽彝”劃上等號?

下麵不妨再進一步試著對比一下“陳大悲”與“南風亭長”,看看二人是否有什麽相似的履曆?

李民牛、陳步濤(陳大悲長孫)合著的《化蛹為蝶:中國現代戲劇先驅陳大悲傳》(花城出版社,2013年1月)為我們大致勾勒出了陳大悲在1912年之前的生活軌跡:

1887年6月15日,陳大悲出生在一個相當富裕的封建官僚家庭,祖父是清政府上海道派駐上海租界的會審官員。

陳大悲的童年是在蘇州度過的,但他卻並沒有出生在當時蘇州傳芳巷陳家大院,而是生在浙江杭縣的陳家祖屋裏。三歲時,陳大悲的父親被舉薦到蘇鬆太道上海縣,署理上海縣長,他便和母親顧氏一起留在蘇州。因為母親通曉英語,所以他很小便開始學習英語。

1896年春末,陳大悲和母親離開了蘇州,前住上海和父親團聚。在上海的新式學堂,陳大悲讀完了小學和中學。在此期間,他對傳奇小說、戲曲一類愈發感興趣,並開始廣泛閱讀。除前代作品外,他對當時出版的新小說也來者不拒,如: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和柯南·道爾的偵探小說《包探案》等。

1908年,陳大悲考入蘇州東吳大學(今蘇州大學前身)文學係,回到了故鄉蘇州。在東吳大學學習期間,他在老師黃人(1866—1913)及其他前輩的栽培下,開始嚐試自己創作白話小說,並給上海的一些報刊投稿。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對新興的“文明戲”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並經常在校內參加演出活動,但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

1911年初,在與家庭決裂之後,陳大悲離開東吳大學,前往上海,加入任天知領導的文明戲班進化團,並在長江中下遊各地巡演長達七八個月……

看到這裏,我不禁要問:陳大悲大學時代到底創作過什麽小說嗎?創作出來之後又在哪裏發表過呢?查韓日新整理的《陳大悲著譯係年》(《陳大悲研究資料》,韓日新編,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年7月),卻完全未見其1912年之前的創作,也不曾提及署名“古越陳聽彝”的《玫瑰賊》。

但通過對陳大悲早年生活的梳理,卻讓我看到了他與南風亭長的一些“契合”之處:官僚家庭、蘇州、上海、英語、偵探小說……

讀過《羅師福》的人應該能發現:作者南風亭長對晚清官場有一定了解;且對蘇州和上海的風土人情與當時的社會時局比較熟悉,很可能在兩地生活過一些時日;還有,作者很明顯是懂英語的,對一些古典小說、戲曲之類以及當時的偵探小說也比較熟悉。

而且,《羅師福》開始連載的時間雖然是在陳大悲從上海回到蘇州的一年之後,但第一案寫的卻正好是1908年秋天發生在蘇州城的故事,時間、地點也可說是恰到好處。

另外,小說文本中還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小細節:

其一,第一案第五章《寄書》介紹羅師福時說他是“杭州錢塘人”,這個設定似乎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陳大悲的籍貫;

其二,第一案第八章《輿論》和第十章《改裝》都寫到了羅師福“化妝易容”的情節,“化妝易容”一類偽裝技能雖然是福爾摩斯們的拿手好戲,但不禁又會讓人想到“演員”這個與陳大悲休戚相關的職業。

其實,考證一個“筆名”的真實身份,如果沒有作者本人的“自述”(日記、信劄一類),或者親近之人的旁證,是很難證實的!例如現代作家張天翼(1906—1985),如果不是他通過寫給組織的“自傳”“簡曆”等材料親口承認自己年少之時曾以“張無諍/無諍”為筆名寫過以《徐常雲偵探案》為代表的偵探小說,一般讀者是很難知道的。

所以,上述種種,皆不能作為“南風亭長”即陳大悲大學時代曾用筆名的確證,而隻是我個人的一些懷疑而已,但或許可以勉強提供一個考證南風亭長真實身份的切入點,以待後來者繼續深入挖掘下去。希望今後可以通過對比小說文本,或者其他更直接的途徑找到確實的答案!

那麽,說回《羅師福》本身,緣何稱其為晚清版的“東方福爾摩斯”探案呢?原因其實很簡單:小說中曾明確提到,大偵探羅師福的名“師福”乃“取師事福爾摩斯之意”,而且作者又采用了典型的“偵探+助手”的模式,羅偵探也精通易容術、格鬥術和“生理、理化、心理等學”,儼然便是福爾摩斯在晚清中國的翻版。

但《羅師福》引起我的注意並不單單在此,而在於其他方麵:

首先,《羅師福》是由白話文寫成的,而且現存篇幅將近八萬字,這在晚清偵探小說中比較罕見。晚清時期比較有名的偵探小說,似乎除周桂笙(1873—1936)的《上海偵探案》(1907年4月27日以“吉”為筆名發表於《月月小說》第一年第七號)外,大部分都是用文言文創作的,而且篇幅都不太長。就連程小青發表於1916年底的《燈光人影》,也還是使用了文言文。

其次,《羅師福》較為集中地體現了晚清偵探小說作為“新小說”而有別於傳統公案小說的三大特質:一、對敘事模式的革新,二、對刑訊製度的反思,三、對科學技術的崇尚。

另外,作為從晚清公案小說向民國偵探小說過渡的中間產物,《羅師福》中依然殘留了一些舊時代的印記,諸如全書隨處可見的“看官”“說書的”“且慢”“卻說”等舊小說中常見的說書人口吻,如今讀來倒也別有一番“半新不舊”的特殊體驗,或許還能讓今人感慨一番時代的變遷。

今番整理這部《中國偵探:羅師福》,自然以目前見到的《圖畫日報》連載版為底本,並從中遴選出50餘幅和劇情緊密結合的插圖,也讓當今讀者一品帶有繡像的偵探小說。

華斯比

2020年11月30日夜於吉林銘古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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