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偵探:羅師福

玫瑰賊 古越陳聽彝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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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都中某大員以暴疾死,明日其夫人死,又明日,其長次二公子相繼死,家人驚若狂。事傳於都之市,都人驚若狂;聲遍於國之野,國人驚若狂。

於是府尹恐,責縣令;縣令怨,責吏胥。吏胥怒,盡捕都之雞鳴狗盜者,禁之以縲絏[1];不服,則施之以桎梏;更不服,則繼之以棰楚[2]。而都之雞鳴狗盜者,多死於杖下,而某家疑案卒不顯。於是大員之戚某,以某名探進。

某名探者,性任俠,勇而多謀,鄙事無不能。少遊於英,卒業於某某大學校,更遊法遊俄遊日,各以其文憑相贈。文憑積累寸,而某好學如故也。朝士聞其賢,召之歸,授以職,辭不受,然有司以疑獄就訪者,鹹各得遂其誌。於是積年枉獄,一旦剖白,官與民鹹感,歌頌之聲幾遍國。自某家案出,都人士爭呼曰:“非某探不辦也!”共薦之於某員之戚。

探至其家,登堂入室,以次驗死者,則周身紫腫,爪牙盡黑如炭,狀似毒蛇之齧,而身無寸傷。探索囊出一器,似筆而扁,以置死者唇齒間,移時取出視之,麵色亦漸紫,幾類死者。家人懼,疾避去。探則默然如故,複以似筆之器置死者口,複出諦視,忽狂呼曰:“鴉片之毒!鴉片之毒!”

然大員素榮顯,又以知遇羨於時,其夫人、公子亦持梁齒肥[3],極家庭之樂趣。大員苟為朝政死,則夫人、公子不必以身殉;夫人苟為爭寵死,則公子不必以身殉。如是則若大員若夫人、公子,皆不至仰煙以自盡;不自盡,則煙之毒何得忽及於大員、夫人、公子?

戶外聞探言,疑焉莫信,爭叱探言之妄。探大窘,慰眾曰:“無之,請檢夫貴人之煙榻,餘言誠否當立辨。”眾曰:“諾!”

眾導探臨煙室,則碧紗櫥中,氤氳團結,慘寒可怖。櫥前有幾二,各置煤油燈一,燈晝夜長明,永不熄滅。此時燈油將罄,火光如豆,室中窗戶嚴閉,幽暗如鬼域。婢仆數輩,唧唧私語曰:“大員常以人血赤其頂,夫人、公子駁下苛酷,儕輩被虐而亡者,踵接於黃泉之道,此殆鬼祟乎?”於是室中人目線交注於偵探之身,寂然久之。

探則大呼速啟牖,眾如命。牖啟,覺一團穢氣,自櫥內盤旋而出。眾噪曰:“冤魂!冤魂!”而氣團漸澎湃而出牖,即有人狂喚:“速以紙鏹[4]來,否則魂不散,而禍且更烈!”

探立止群吠趨櫥,排扉而入。視煙榻,無他異;視煙槍[5],無他異;曆視種種煙具,更無他異。孑然若喪,坐榻隅,以一手抵頦,若有所思;一手托煙盂,注審久之,置鼻下嗅若狸奴[6]之尋鼠,閉目若寐。忽躍然起,仆地蹲若犬,諦視榻下。良久,複躍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口雖出得意之聲,而目光之猙獰,則與半點鍾前幾判若二人。眾問曰:“得鬼物乎?”探默然,瞳中雙光線閃閃注眾人。眾懼,探更呼曰:“得之矣,得之矣。”眾戰然股栗,探則環視室中人,自大員戚某外,若姬妾,若僮婢,無一不為探目中所發之電光所迷,一室人仿佛盡陷入催眠狀態。

探下令,驅眾出扄戶,而獨止大員之戚某於櫥中,詢之曰:“大員之寵妾,非公之女兄弟乎?”某曰:“然!”其聲遲而衰,麵上五色畢呈,身瑟瑟不能自持。

探又問曰:“公非大員未達時之僮侍乎?何運之佳也!”

某曰:“諾!”言時淚貫然下,首漸下俯,若不敢仰視偵探者。

探曰:“無恐,仆[7]決不冤殺人,仆尚有所求於公,請傾公所知者破吾迷,或亦無損於公歟!”

某曰:“然!然仆隱事,舍吾恩主夫婦及吾女弟外,此世殆無知之者,先生何由知之?先生殆仙歟?仙其為吾秘之至,芻蕘[8]之獻,敢不盡力?”

探曰:“大員政聲何如?有死仇否?”言至此,遽呼曰:“咄!此何物?此何物?”

某驚甚,視探光線所注處,則煙盤之下,恍惚有白色物,間以金光,鮮豔如美術畫,俯視則金色者有若劍形,乃不待探言,遽攫取而視。探亦視,且以雙手接紙,摩挲良久。忽起立,趨至窗前,以紙向外光照視片刻,忽笑曰:“異哉!利劍旁乃有此肥而且美之玫瑰花。”

某覽之果然,問探於意雲何。探不答,納紙於懷,以兩手互相摩擦,吉莫[9]靴亦咯咯響不絕,旋頓足曰:“幾入訛徑,幾入訛徑。”

於是探辭戚某出,頻行。某猶叮嚀曰:“誠勿泄吾秘!”探頷之。

探抵家,察時計,已將酉正,天色漸暗,室中電燈爍然自明。探鳴壁間鈴,喚飯。飯至,匆匆食畢,複出懷中紙,轉輾審視,更取顯微鏡照之,仍無所解,躊躇之態形於顏色。侍者悚於主人之怒容,失手墜杯盤,肴羹濺及探之足。探屍坐如故,若不覺者。侍者掃殘羹,見席旁有片紙,詫曰:“今日郵傭未投書,此書何由而來者?”

探聞言,宛如針刺耳鼓,憂夢驟醒,詔侍者曰:“書乎?取之來!”

侍者呈書,探急剖其裹,幾碎紙。書既出,其詞曰:

某君電:

君知殺四命者誰歟?是餘也!餘體上蒼好生之德,手刃此四人,以警來者。雖同罪異罰,固難慰夫人情,而懲一警百,亦無傷夫天道。足下愛玫瑰花,不忍釋手,如肯惠然顧吾,則當以鮮花奉獻。意君亦好男兒,當不至惡作劇。辛正一刻,有馬車過門前者,請乘之來,於足下好奇之心,亦不無小補歟!

玫瑰仙主言

探讀之再四,自念曰:“此人神通強餘百倍,且餘檢視玫瑰花,才霎時間事耳,即在某家,目睹餘玩此者,亦唯某戚一人而已,某戚誠默而寡言,餘初疑而終信之,與此人絕無關係之理。然則所謂愛花不忍釋手者,必頃間在此室中事無疑。可怖哉!可敬哉!餘遊列國見亡命多矣,未有若此人者。雖然,此人之目的究何在?所謂‘好生之德’又何謂?則餘百思而不得其解者也。”

尋自問曰:“行乎?不行且示怯,行則又不能施餘平日之故技。書中所謂‘惡作劇’者,已言之於預矣。然則餘之假麵、衣筐,今日已作冬日之扇矣。噫!‘既生瑜,何生亮?’古人固有先吾而慨者矣!”

思畢,啟壁間櫥,出小手槍一,槍式甚小,若兒童遊具中物,鏷光燦爛可愛,握之幾忘其為凶器者,然一發輒立斃數人,無煙亦無聲息。探視之如秘寶,居常不肯輕試之。今日身臨勁敵,故不得已挾此以自虞。

探既籠槍於袖中,出時計一覽曰:“時至矣,彼車如果來,當在門外矣。”言畢,攜一小囊出門。此時行人稀少,街間電燈放青色光,與腦中愁懣淒涼之想相吸,仿佛發出一種寒氣,遂使膽略雄壯之名偵探,一旦領略惶怖之景味,口不言而自動,足不步而自戰,目光灼灼,直射街前電杆。正呆倚門前,忽聞蹄聲嘚嘚,自西街來,閃閃如毒蛇之目者,車前之電燈也。車臨門前,愈近愈遲,禦夫見探,詢曰:“某名探者,非君也耶?盍登車,主人已久待矣。”探遂一躍而登。車中六合無隙,伸手不辨五指。探無奈,隻得靜坐以待,不及半時,覺車輪乍止。禦夫啟門,導探出。時則月色無光,三五小星,乍明乍暗,街間亦無電燈,淒寒之景,蓋有過於前矣。

才下車,即聞有聲曰:“來乎?”禦夫曰:“然!”探出囊中燈一晃,見對立者全身黑服,較己稍短而瘦,見火光即語探曰:“無恐!吾毋爾欺,爾亦毋吾虞!盍隨吾來?”探遂尾之行。

抵一家,啟戶,覺萬道火光自內射出,不禁瞬為之轉。凝神直入,既升堂,導者曰:“客少坐,玫瑰仙來矣!”言罷,複自語曰:“玫瑰仙尚不出耶?貴客臨門矣!”即聞有聲自空中答曰:“來也!”

客愕然四顧,除己與導者外,更無隻影,詫以為妖,索袖中手槍,已不翼而飛,驚汗如雨。導者察其意,乃曰:“客愛玫瑰花,盍趨廊下一觀?”遂挽探手牽至廊下,手指口講,示客以種種盆栽樹種,且曰:“玫瑰仙與公同好,終年此花不絕於室,此時秋蟲蟄伏,正桂黃菊萌之時,市間欲睹此花,雖千金莫辦焉,而玫瑰仙精電術,善以電光……”

言至此,即聞堂上有人言:“菊哥速延客入,渴想煞人矣。”探跨入,見主人服西服,身長亦與己相埒,相見之下,行鞠躬禮。客坐,主人亦坐。

客曰:“玫瑰仙即君乎?”曰:“然!君非肄業於英倫某某大學校者耶?久闊矣。頃間留東,已邀青睞乎?”探諾之,且曰:“君神技殊令人拜倒,然殺人警人,是又何說?”主人曰:“客毋躁!少坐,當自明。且客以偵探術名於世,何得以防身要器委之草芥中?”言畢,即出探所遺手槍授探,又曰:“此君珍物,然於吾室中殊不合用,盍一試之?”

探視己物,子彈如故,向外一撥,子墮地射不及尺,大慚,乃謝主人曰:“仆知愧矣!然君犯殺人之罪,猶言無損於天道,請一破茅塞!”

玫瑰仙視探良久,愁然曰:“曩仆以君為達人,乃今以殺人罪相謗,殊無以饜吾誌,然是亦良佳。殺人者為盜賊,君竟以‘玫瑰賊’呼吾可耳?且吾所殺者為何如人耶?是社會之盜賊,亦世界之盜賊也!殺之猶有餘辜。然吾之所以殺之者,尚不至此!”言畢,探囊出一器授探,語之曰:“吾殺人之器即此!”

探視之,狀如花瓶,質似銀而明可鑒。瓶口有血痕,莫辨何物,問主人,主人曰:“是血也!即此一瓶血,滴遍天下煙盂中,殺千萬人有餘矣。然吾為解毒計,傷少數之生所不顧也。”探曰:“初吾亦疑矣,今果然。然君何不殺他人,而獨殺某大員?願聞其詳!”主人曰:“諾!”

無何,前導探入者捧盆花至,語主人曰:“此盆最佳,除茲無當意者。”主人接獻客,客辭不敢受,主人堅請曰:“攜此為吾作紀念於世,且君所詢者,吾請即花以解之。”

“玫瑰花盛放於春夏之交,逾此時即不見於世,然吾於電光代日光曝之,以礦質代土質滋之,故吾花得獨存。此花既為吾有,斷不容其枯萎以死。枯萎以死,則吾蓄花者之過也,非他人之過也,為政亦此道耳!且彼入則姬妾侍於前,出則輿徒[10]擁於後。國之貴之富之者,為其惠民耳。不惠民,過矣!乃者某大員非不惠民而已也,嚐設禁煙之嚴令,坐視吏胥虎狼其民而不知懲。不得已而為此可也,乃竟深匿秘室麀聚[11]所謂夫人、公子者,互競阿芙蓉[12]之量。立法而自敝之,嗚!是可赦,孰不可赦?故餘殺之,殺之猶恐不悟於世也,故留花於席間,以明不自隱。不期見此者,正吾日夕夢想之大偵探,則餘又何幸如之。大偵探乎,其為吾告世人,勿以吾為亡命不逞也可。”

探聞言,竟起立曰:“謝主人!請從此別!”遂攜盆花而出,乘來車歸,時則時計“叮叮”報十點矣。入室倒臥**,自言曰:“甚矣!此世之不足以行道也!吾將從玫瑰仙隱。”

明日,大員家以案情詢探,探謝不敏,並以其故詔大員之戚某。

又明日,朝士征偵探,偵探已亡;捕玫瑰賊,亦失所在。

事聞於都之市,都之人悚然懼;浸假[13]而傳於國之野,國之人悚然懼;浸假而遍於世界,世界之人悚然懼。

於是世界永絕阿芙蓉之毒氛,諸佛菩薩皆大歡喜,爭頌玫瑰仙之功不息。

[1] 縲絏:捆綁犯人的繩索,引申為牢獄。

[2] 棰楚:指鞭杖之類的刑具。亦以稱鞭杖之刑。

[3] 持梁齒肥:形容享受美食佳肴。

[4] 紙鏹:成串的紙錢。

[5] 煙槍:吸食鴉片煙的用具。多用竹管製成,其底端套有煙鬥。

[6] 狸奴:貓的別名。

[7] 仆:舊謙稱“我”。

[8] 芻蕘:謙辭,在向別人提供意見時把自己比作草野鄙陋之人。

[9] 吉莫:皮革名。

[10] 輿徒:車馬徒眾。

[11] 麀聚:父子倆共同褻弄一位女子。

[12] 阿芙蓉:即鴉片。

[13] 浸假:逐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