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董無忌陪著石院長吃了頓豐盛的早點,沒什麽胃口的周少鵬一言不發,在張教授病房裏像尊雕像般正襟危坐,一麵擺弄那幾件隨身物件,一麵盯著張教授那具令人頭皮發麻的身體。董無忌有點無聊,忽然想起老關頭,便偷偷撥通電話,把大頭、小伍叫了過來。仨人一見麵,格外欣喜,略微一嘀咕,董無忌衝周少鵬說:“周處長,你在這兒守著,我們出去遛遛。”
“遛什麽!老老實實待著!”周少鵬麵色不善,劍眉一挑說,“這幾天出的事兒太古怪,這裏的情況又不比北京城,我要負責你的安全。”
董無忌一撇嘴:“甭介,我的安全有大頭和伍哥呢。您還是好好看著他吧,他的安全現在最重要,他隻要能比畫出考察團的下落,咱們就算大功告成了一半。”
大頭、小伍早被張教授這副鬼樣嚇得目瞪口呆。大頭扯著嗓子就要喊,被周少鵬嚴厲的目光製止,退出來才大喘氣說:“我的媽呀!這、這他媽還是人?!我怎麽瞅著跟琉璃廠賣的年畫上的小鬼似的!忒瘮人!小爺,他這是怎麽了?到底受的啥傷?有救沒救?沒救咱也褶子啦,帶回這麽個玩意兒去,王大帥、科大人不得氣瘋了?”
小伍緊緊抿嘴低頭不語。周少鵬陰著臉小聲說:“小趙先生,這件事先不要急,石院長說今天就能醒,具體的你們不懂,不必深究。等張教授醒了我們就掌握一部分主動權,可以去圍場了。”
大頭苦笑道:“但願如此吧。小爺,你不是要出去逛逛?走吧。咦?我記得關……”“關什麽?”周少鵬厲色眼神掃過來。
“咳咳!”董無忌趕緊給他使了個眼色,若無其事地說:“沒啥,周處長你待著吧,沒煙了,醫院裏又沒賣的。走!伍哥,一起去買包煙。”說罷,他笑眯眯又伸出了手。
周少鵬冷冰冰遞了一卷鈔票囑咐:“我希望你們沒有別的事瞞我。你們倆看好了他!”說罷,他冷著臉回了病房。
“什麽玩意兒!一個小**長也跟咱撂臉子!呸!”董無忌嘀嘀咕咕罵著。仨人出了醫院,大頭笑得前仰後合:“得!你怎麽跟小孩兒似的。走吧,昨晚你沒回來,我心裏不踏實,抽了半宿煙,這會兒也鬧饑荒呢!”
醫院外頭拐個彎就是承德街裏的鬧市,四周買賣鋪戶人來人往,很是熱鬧。仨人找了一會兒,終於在一個街口找著了正捧著倆燒麥,吃得津津有味的老關頭。大頭笑吟吟過去咋呼道:“悶得兒蜜啊老關!有好煙沒?趕緊給哥幾個來幾盒!”
“哎喲!原來是您三位啊!快請,您看看我這兒,連個坐的地兒都沒有,要不咱站著吧,煙卷有的是,都是便宜貨,您隨便拿!”老關頭把最後一點燒麥塞進嘴裏,鼓著腮幫子使勁兒嚼動,滿臉驚喜熱情。
“燒麥有啥好吃的!關爺您不嫌棄,我們請您去鬆鶴樓一坐!”董無忌衝大頭使了個眼色,仨人半哄半勸,拉著老關頭去了鬆鶴樓。一進門,掌櫃那雙招財眼早瞧見這幾位,一溜小跑過來,先給董無忌作揖道:“喲!是您幾位貴客,那天吃的還好?謝您照顧我生意,快裏麵請!”
大頭指著關老頭笑道:“我們今兒不是貴客,是他!”
掌櫃的揉揉眼上下一打量,吃驚道:“這位是關爺不是?!您、您老還硬朗呢!您老吉祥!”趕忙打了個千兒。
關老頭不見則已,一見之下強忍傷心歎道:“掌櫃的吉祥!我啊硬朗著呢,且死不了呢!就是吃不起你這鬆鶴樓,撂地兒啦。”
“甭說這個!”掌櫃扶著他往裏走,感慨道,“頭二十年滿承德
府誰不知道內管領的關家!老交情啦!我不知道您還在街裏住著,哎,您是我的老照顧主兒,但凡您能來坐坐,也是我們的福氣不是!”
掌櫃的一張巧吐蓮花的蜜嘴,幾句奉承話把個關老頭捧得眉開眼笑,好似回到幾十年前大清國那會兒。眾人上了二樓雅間,片刻上了一席美酒佳肴。掌櫃的拱手笑道:“您幾位慢用,要什麽招呼一聲!”
老關頭掏出塊髒兮兮的帕子擦擦手,風卷殘雲先大吃了一頓,再由大頭陪著喝了個五六分醉,小伍在一旁執壺斟酒,既氣派又場麵,樂得他早已神清氣爽,拍著桌子把承德行宮內外典故逸聞說了個詳細。
董無忌耐著性子聽了半天,不得要領,忙問:“關爺!我那天向您打聽的那事,您有沒有頭緒了?”
老關頭喝了半杯,喜盈盈說:“小爺,您問的那事兒我琢磨了半夜,據我看,就沒那麽巴宗地兒!”
“嗯?!”仨人麵麵相覷。
“怎麽說呢?外八廟、羅漢堂幾座廟不說,即便山莊裏頭的永佑寺、玬檀林,哪一座也沒個‘廟裏的宮殿,宮殿裏的廟宇’的說法。除非……”老關頭仰頭沉思,“除非就沒這個地方。”
“可是我們聽說,確實有這麽個地方呐。”小伍插了一句。
“怎麽?您幾位是信不過我?”老關頭顯擺道,“您不信,問問這兒掌櫃的,整個承德府,有我不知道的地兒沒有!”
董無忌見他惱了,趕忙賠笑:“老爺子,您甭上火,怪我上回沒說明白,那個地兒不是在承德本地,或許在圍場呢!”
“圍場?”老關頭一怔,轉臉埋怨道,“您不早說!您問得不對啊,不然我哪能搜腸刮肚老琢磨承德府!圍場……圍場……”他有點懵怔,囁喏著自言自語,念叨了半晌,陡然間臉色大變,又灰又蒼的小辮和嘴唇顫抖得厲害,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大白天見了厲鬼似的哆哆嗦嗦剛要站起來,又頹然坐下,“啪”的一聲,手裏的酒杯摔了個粉碎!
“關爺?關爺!您怎麽了這是!”仨人大驚,老關頭呆呆掃視了眾人一眼,喃喃說:“莫、莫非諸位爺問的是、是……廟宮?!”
“哪兒?您說是哪兒?廟宮?”電花火石間,董無忌腦海猛地閃過科大人給他們看的那份第一次考察團失蹤前影像資料的翻譯文本,“廟裏的宮殿,宮殿裏的廟宇”,合起來可不就是“廟宮”兩字麽!
“您老聖明,快跟我們念叨念叨,廟宮到底是個啥地界?有什麽
典故說法沒有?”董無忌親自給老關頭換了酒杯斟滿,欣喜地問。誰知老關頭傻了一樣,昏黃的眸子裏死氣沉沉,像是陷入久遠的回憶,又似激動地忘了歲月,一臉呆相望著對麵掛著字畫的牆壁,漠然不語。
“嗯?您倒是給個話呀,老爺子!關爺?!”大頭給他嘴裏塞了根煙,劃火點燃。
直到火柴快燒完了,老關頭才猛然驚醒,嘴裏的煙啪嗒掉了也不在意,隻說:“這、這事兒您諸位可、可算問對了人!”
“為啥呢?”
他仰頭喝幹了酒,臉色又灰又白,像是恐懼又似迷惘顫聲說:“諸位爺,別的地方您問本地人,八成都知道。若是說起廟宮,恐怕除了在大清內廷伺候過差事的頭頭,任誰也不明細,不僅不明細,連本地的老少爺們,也說不清!”
大頭拍手急道:“您就別端著架子藏著掖著啦,您知道不,您這番話能救人性命啊!”
“不、不,我不是藏著掖著,你、你們得容我想想,那地兒可是凶魔四出、惡煞險絕之地啊。”沉吟良久,老關頭氣色好了點,肅然問仨人,“諸位爺,你們可知康熙爺在圍場遇險、乾隆爺進廟進香不拜神、嘉慶爺暴崩在承德是咋回事嗎?”
仨人聞言頓時莫名其妙,怎麽聊著廟宮呢,突然轉到幾位前清皇帝那兒去了?大頭沒怎麽讀過書,小伍也是初學,隻有董無忌想了半天才說:“康熙爺、乾隆爺那事兒我不知道,記得少時跟著父親讀王益吾先生的《九朝東華錄》,嘉慶爺於嘉慶二十五年駕崩於承德避暑山莊,道光爺在那兒接的大位,當時好像還沒有找到傳位詔書,是……”
“是嘉慶爺的孝和睿皇後由京師傳的懿旨,讓道光爺繼承的大統啊。”老關頭點點頭,眼神有些迷離,便緩緩說出了廟宮源流和當年發生在避暑山莊、熱河圍場的一幕幕令人驚心動魄的往事……
大清康熙二十年,康熙爺聖德神功,終於平定為害八年之久的三藩之亂。這年秋天,特頒布聖旨,在承德府外三百裏處,設置熱河圍場。漠南蒙古諸王貝勒哪個敢不來湊趣兒,紛紛獻出草場領地,算起來總共寬六百餘裏,縱一千二百餘裏,算作諸王“獻納”之地,交給了朝廷接收。第二年康熙皇帝便領兵到此,進行了第一次木蘭秋獮大典,一則肄武綏藩,震懾蒙古諸部;一則算是對已然沉迷於京師花花世界
的滿洲八旗兵進行野外整軍,練習騎射,提高士氣;一則接見蒙古各部汗王台吉,聯絡親藩之情。
由此,熱河圍場劃邊立界,封禁甚嚴,成了天子專用的狩獵之地,官民人等不得擅入。其中設立劃分出七十二圍,每座圍大小不等,整個圍場綿延千裏,幅員遼闊,山野湖泊沼澤密布,其中更隱藏了無數狼蟲虎豹野獸,專供來此圍獵的天子及王公親貴打獵用。這就是圍場的來曆。
打那以後,康熙爺常常來此行圍打獵,扶綏蒙古,官場民間都稱之為“打秋圍”。每次到此,天子鑾駕千軍萬馬浩浩****,內外蒙古各部汗王也各帶兵丁齊集此地,所以才使得承德府及周圍各縣人煙輻輳。
秋獮大典,分布圍、觀圍、行圍、罷圍四個步驟。且說康熙二十二年,康熙爺全副金甲,騎著逍遙白龍駒,帶領侍衛親軍、八旗大軍自承德府起駕,入木蘭圍場行獵。當一行人馬走到七十二圍的“伊遜哈巴齊”圍場近處的牤牛泡子時,已經是正午時分。本來天清氣朗,突然烏雲密布、電閃雷鳴,黑壓壓烏雲籠罩大地,一道道金光霹靂自九霄轟然而下,四外狂風大起,若明若暗,大雨傾盆,陰森可怖。
康熙爺有些生氣,好端端的心情頓時化為烏有,叫來隨駕的欽天監官員痛罵了一頓。王公大臣嚇得膽戰心驚,隻好手忙腳亂吩咐侍衛親軍在山嶺間支起禦用的大帳和諸王百官的帳篷,供大家歇腳避雨。
等了半天,大雨不見停歇,康熙爺心焦,傳了膳食也沒吃幾口,隻躺在虎皮榻上閉目養神。半晌,康熙爺忽然聽見外頭自己的白龍駒在瓢潑大雨裏大聲急叫!康熙爺深知自己這匹馬是深通靈性的寶馬良駒,頓覺不安,趕緊冒雨出來查看,就見樹下拴著的白龍駒表現出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左右掙紮仰頭尥蹶子,見了康熙爺過來,更是大聲悲叫,兩隻前蹄“啪啪啪”刨地,霹靂閃電一個接一個。康熙爺大怒,覺得奇怪:往日在戰場上,即便見了血腥廝殺、猛虎豺狼,這匹白龍駒也絕不會嚇成這樣啊,今兒是怎麽了?
他摸著馬頭撫慰良久,白龍駒剛安靜片刻,就聽到幾聲震天動地的霹靂驚雷,仿佛打在眾人頭頂!康熙爺和侍衛們被震倒在地,康熙爺回頭一看,隻見煙塵滾滾火光衝天,自己剛剛出來的那座金頂黃羅大帳及附近的不少古樹早已被炸得粉碎,附近幾個軍兵早已化成了齏
粉!
“萬幸!萬幸!若不是你,朕早已被天雷打成了齏粉!”康熙爺心裏怦怦直跳,抱著白龍駒欣喜不已。康熙爺正傳旨命眾人收拾呢,忽然見大雨中來了群蒙古武士。這些武士見禦駕在此,都紛紛滾鞍下馬,山呼萬歲。康熙爺叫來一問,為首的說:“啟奏萬歲,蒙古諸王早已在圍場附近歇馬,恭候萬歲大駕親臨呢。特派臣等前來迎駕!”
康熙爺疑惑問:“這麽大的雨,你們蒙古諸王怎麽來的?再者偌大雨勢,如何行圍呢?”
幾個蒙古漢子麵麵相覷,為首的叩頭說:“啟奏萬歲,塔裏雅圖伊遜哈巴齊圍場附近,豔陽高照,並無一點雨星啊。隻是不知為何,此地有這麽大的暴雨,真是罕見。”
“嗯?!”康熙爺一聽就沉了臉,心說自己是真龍天子,興致衝衝來圍獵,怎麽走到這塊,偏偏自己遇到狂風大雨,別人那兒一點雨不見?難道自己萬邦之主還比不上幾個蒙古汗王的威勢?他不由得上了火,立即傳旨叫侍衛親軍預備鑾駕,繼續往前走。
幾位侍從大臣連忙來勸,換了雨服的康熙爺瞪眼就是不聽,眾人隻好遵旨,由前頭那幾位蒙古武士開道。蒙古漢子們騎馬便飛馳而去,禦駕走了不遠,前邊向導處幾個侍衛吃驚張怪地大喊:“妖、妖怪啊!請萬歲速速停下!”
眾人聞言大驚,各執刀劍護住中間的康熙爺。侍衛們撲倒在地臉色慘白大叫道:“萬歲!萬歲!前頭有、有凶魔作怪,請萬歲別、別往前走了!”
“凶魔?!”康熙爺目瞪口呆,沉了臉怒道,“胡說!此地有朕在,哪裏有什麽凶魔?”
“真、真的!”侍衛領班悚然道,“方才奴才們跟著那幾個蒙古漢子剛走到前邊的野泡子,誰知幾人連人帶馬一起沒影兒啦!”
“怎麽回事?!”麵對龍顏大怒,幾個本就嚇得心膽俱裂的侍衛更是慌張無措,說不出話來。康熙爺隻好一揮手,帶了禦前侍衛拍馬疾馳,後頭舉黃蓋的侍衛親軍大隊跟隨,片刻來到了一片水泡子邊。
這片水泡子當地叫牤牛泡子,水麵不大,碧波粼粼,四周亂石野花。康熙爺駐馬觀瞧,就見蒙古武士一路泥地裏的馬蹄印,到了這兒忽然沒了!他又提馬往前走了幾步,後頭眾臣驚叫:“萬歲不可再往前啊!”
心高氣傲的康熙爺並不在乎,等走到水泡子邊,咦?雨怎麽停了?跟隨的禦前侍衛也發覺了,四處都是瓢潑大雨,這座水泡子邊竟然絲毫沒有雨點!
康熙爺覺得奇怪,正琢磨著,忽然**白龍駒一聲驚叫,一尥蹶子就把毫無準備的他掀翻在地!幸虧康熙爺平日精於騎射,本領高強,落馬瞬間順勢一個就地十八滾。眾人見狀驚呼著衝了上來。
“快、快看啊!”不知誰吃驚張怪地大喊一嗓子,眾人閃目觀瞧。媽呀!水泡子裏碧波**漾,猛然伸出兩隻巨大無比的爪子,一把抓住白龍駒,白龍駒被淩空拽進了水裏!
“護駕!護駕!!”眾臣嚇得哭爹叫媽,侍衛親軍一擁而上拉起康熙爺轉身就要跑。此刻,九霄中巨雷更為猛烈,一片金蛇狂舞怒海翻湧。滿臉泥水的康熙爺畢竟見過大陣仗,按繃簧抽出寶刀,傳命道:“虎槍營、火器營快來!”虎槍營侍衛各執虎槍布列在前,火器營眾軍都叫苦不迭,原來帶的槍子兒火藥全濕了!
片刻,水泡子裏湧出一股股濃重的血水,咕嘟嘟開了鍋似的。康熙爺悔恨不已:看來白龍駒完嘍!可這底下到底是個什麽妖物呢?幾聲巨響,那兩隻巨大的爪子仿佛一點不懼雷霆,伸出來高高舉向雲霄,左右擺動,瓢潑大雨隨著爪子的擺動,越發猛烈,四處起了一股狂風,吹得眾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