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關頭嘴皮子利索,腦子也清楚,邊喝邊聊,把幾代帝王與廟宮的傳說逸聞說了個明白。眾人聽得卻是心亂如麻驚心動魄。大頭目瞪口呆了半晌,看看同樣愁眉不展的董無忌,忽然想起北平城會賢堂那個波譎雲詭的夜晚,老奸巨猾的王大帥和科大人,第一次考察團留下的那份恐怖夜晚的記錄,登時渾身一激靈,打了個冷顫!
早已瑟瑟發抖的董無忌猛吸幾口煙回過神,擠出一絲微笑轉臉對老關頭說:“關爺!我、我都不知怎麽謝您了!您可給咱們幫了大忙!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陶然欲醉的老關頭打了個哈欠,拍手大笑:“甭客氣!咱們是相見恨晚,咱們旗人沒別的,就是不能閑著這張嘴啊。吃、喝、說,一點不能閑著!小爺,您說吧。我、我老關雖然落魄啦,當年也是旗下漢子呢!”
“您既然對廟宮、圍場一帶如此熟悉,過幾日能否跟我們去一趟?”
“去、去哪兒?!”老關頭一聽就醒了酒,吃驚問,“你、你們要去那兒?!”
“是啊,老爺子!”大頭一把拉住他,“您想啊,在承德府沒比
您熟悉那兒啦,我們啊是去找人。您說,要多少錢?多少給個數,必定不叫您吃虧。您辛苦一趟吧!”
誰知方才還拍著胸脯的老關頭咋舌瞪眼,刀刻般皺紋擠在一塊:“不、不成,不成!那裏不是好玩的地兒!就是有一萬兩銀子,我也不跟你們去!不僅我不能去,你們可千萬別去!知道你們幾個不是凡人,不介咱爺們就不會一塊堆兒坐這兒啦。可即便有道行有能耐,也別去那兒找死!您諸位想在承德府吃喝玩看古跡,就來找我,管保諸位滿意呐!”
老關頭說完起身背起煙筐,衝眾人團團作揖:“我啊,老了,還想在這承德府多活幾年呢,您幾位饒了我吧。真的,聽我一句勸:千萬甭去!得了,今兒這頓夠我好幾天享受啦,回見,明兒我還是擺我的煙攤嘍。”說罷他哼著小曲,搖搖擺擺下了樓。
董無忌很為難,好容易找著這麽個人,人家還不想以身犯險。就憑自己和大頭、周少鵬、小伍四人,就有天大的能耐,跑到那麽個凶險莫測的地方找什麽神像和人,那不是白日做夢!對,塑像!老關頭叨叨了這麽多,聽著算是全交代清楚了,可那尊神像?
“嗨,大頭,伍哥,方才老關頭說根本沒記得有尊神像?”
“神像?”大頭一呆。
小伍篤定地說:“沒有,小爺,我記得真真的,關爺說沒那麽巴宗事兒。”
董無忌倒吸一口涼氣,自言自語:“是啊,他一直說那個神叫‘敦……’?”
“敦仁鎮遠神!”小伍思索道,“是嘍,是這個名兒。他說那怪神根本沒露過真身,隻有倆爪子!”
“爪子?”董無忌立馬想到會賢堂看見的黑白照片上,暗夜裏坍塌大殿中那隻可怖的爪子,一哆嗦,趕緊掏出一卷鈔票,“伍哥,你追上關爺,把這錢送他吧。大頭,事不宜遲,咱們回醫院瞧瞧,跟周少鵬說一聲去。”
仨人分頭而去。此時夕陽餘暉,金光漫天。董無忌上了樓一問,石院長補覺還沒醒呢,便慢慢走進病房。周少鵬還是那副不急不躁異常沉穩的模樣,看著病**半死不活的張文達。
“周處長,有事兒跟你說。”董無忌輕輕拍了他一下。
“噓。”周少鵬回過頭打量他倆,點點頭,“回來的正是時候,你又喝酒了?”
董無忌有點著急:“不是我有閑心喝酒,這事兒有眉目啦!”
“小聲點,張先生剛剛醒了,現在情況有點複雜!”周少鵬拉著倆人出來,肅然說,“下午他醒了一小會兒,石院長檢查了他的身體,非常複雜。他已經完全不能說話,四肢也喪失了書寫和表達功能,隻是那隻眼還能轉動,可一時間也搞不懂他要表達的意思。所以我想,咱們再等一天,必須去圍場現場勘查了,不然很可能錯過最佳時機。”
董無忌一聽更著急了,想跟他說老關頭那事兒呢,周少鵬卻順著自己思路滔滔不絕。就在仨人在醫院說話這當兒,老關頭醉醺醺回了自己住的小院,擱下煙筐,躺在炕上望著傾頹的房梁昏然欲睡,好久沒吃這麽多美酒佳肴了,有點撐。起風了,他樂嗬嗬掏出小伍塞的一卷鈔票,小心翼翼塞進枕頭下麵,回想起當年關家房舍連雲、金尊玉貴、洋洋氣派,又有些淒然。迷迷糊糊中,院裏仿佛有什麽聲音,隻是此刻他已進入夢鄉,回到家勢熏灼的歲月,老祖兒、祖父、祖母、阿瑪和額娘曆曆在目,微笑著迎接他這個不孝敗家的棄兒……
屋外那棵歪脖樹上,幾隻烏鴉怪叫著盤旋而起,望著死氣沉沉的敗落院,忽然聞到有股熟悉的味道,令它們驚喜不已,高叫著召喚更多同類來看這幕久違的活劇……
“周處長,病人醒了,請安靜一些。”一個漂亮的護士出來囑咐。
“醒了?”董無忌衝匆匆歸來的小伍一擺手,四個人進了病房。病**的張文達十分怪異,更顯可憐,四肢變成那樣不說,腦袋包裹得像個大皮球,一隻眼沒了眼珠,黑洞洞十分駭人,另一隻睜開了,眼珠子上不知是血跡還是汙穢,顏色紅綠不定,有些霧蒙蒙的,死死盯住了進來的周少鵬幾人。
“噓。”這次董無忌學乖了,衝幾人做噤聲手勢。他膽小,實在不願瞅見這麽副怪模樣的張教授,便躲在大頭、小伍後麵,踮腳往裏看。
“張文達教授?張先生?”周少鵬忍著各種古怪的藥味兒和他身上散發的臭味,小心翼翼俯身說,“您現在能聽懂我說的話嗎?能聽懂的話,您就眨一下眼。”他很有經驗對待喪失了一切行為能力的病患。董無忌覺得這辦法匪夷所思。大頭捂著嘴指著病床,看起來病入膏肓、氣息奄奄的張文達嘴裏嗚嗚呀呀發不出聲,竟然真的眨了一下眼!
“張先生,”周少鵬有些激動,忙問,“我是京師警察廳刑事調查處副處長,奉王大帥和科大人之命,特意帶人來尋找考察團的。您放心,我們一定要找到那些隊員。現在我問您幾句話,很簡單,您眨一下眼,表明是;眨兩下眼,表明不是。可以嗎?”
張教授眨了一下眼。
周少鵬問:“考察團成員是否在熱河圍場?”張教授眨了一下眼。
“你們是否在圍場進行考察時,發生了不測?”張教授又眨了一下眼。
“除了您以外,其他人還活著嗎?”這次等了片刻,張教授的眼忽然轉了幾圈。
大氣不敢出的眾人一怔。周少鵬思索片刻,換了說法:“您確定除了您,其他人有活著的嗎?”張教授想了片刻,眨了三下眼。
“不確定?”周少鵬點點頭,又問,“那裏是不是發生了很不幸的事兒?”
張教授眨了一下眼。
“那麽,你們遇到了土匪還是歹徒?”張教授眨了兩下眼。
“不是?難道真的是一個……怪物?”周少鵬自己說完都覺得心驚,隻見張教授急忙眨了一下眼確認。這下連周少鵬也緊張了,他原以為照片、影像資料上的東西,全是夜晚野外昏暗,考察團進入那種數百年無人煙的古建築後,麵對古老建築在黑夜中產生的幻覺。看來,完全不是!
董無忌小心翼翼從仨人背後探出頭,正對著張文達插了一句:“張教授,你好,我叫董無忌,燕大國文係學生,柳教授就是我老師,他還活著嗎?你見過那尊神像嗎?它還在不在廟宮?”話音剛落,病房門開了。石院長笑吟吟走進來,微笑道:“真是幸運,張先生終於醒了,我感到萬分高興。朋友們,能否讓我跟他打個招呼?周處長問話要小心,不要讓他過於激動哦。哦?對不起,我不打擾你們吧?”
不料情況陡然直下!方才還安靜眨眼的張文達,不知怎麽了,猛然痛苦地掙紮起來,嘴裏嗚嗚嗚嗚發出淒慘尖銳、夜貓子一樣的叫聲,隻剩了一隻的眼珠兒嘀哩咕嚕亂轉,幾絲濃鬱的血汙立即從他眼眶裏流出來。
張教授透不過氣來一般,仿佛要撕咬掙紮,那一刻,他血紅的眼
珠猶如獨眼惡鬼般,夾雜著邪惡、詭異、絕望和恐慌無助,掃視了一圈站在他身邊的眾人。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栗!而更令人毛發森然和費解的是,他縮成幼兒如雞爪子般的左手竟然慢慢抬起了一點,不知是朝誰,掙紮扭動的指尖顫抖著,歪歪斜斜一點點指向了他們!
“張文達教授!張先生!”周少鵬見狀趕緊安撫,可還是晚了,那隻雞爪子似的小手隻指了片刻,就再也不動了。董無忌嚇得麵無人色,趕緊躲到衝過來的石院長身後。院長頭上急得頓時冒了冷汗,請眾人趕忙出去,連聲大叫:“醫生!快來人!準備強心針劑!氧氣!氧氣!”現場頓時亂作一團,幾位醫生趕忙衝進來,護士們也推著儀器呼喇喇一陣風似的往這兒衝。
張文達死了,剛有點眉目的線索,就這麽斷了。院長待客室內,幾人圍坐,石院長少有的悲傷,喃喃自語:“太可惜了……是強烈激動引發的心血管大出血,內髒急速衰竭。唉!他為什麽會突然如此激動呢?真令人匪夷所思。”
董無忌和大頭都對張文達臨死前那個離奇詭異的動作感到心有餘悸。周少鵬低頭不語,拿著鉛筆在張紙上胡亂畫著什麽。董無忌歎氣說:“難道他看見什麽被嚇死了?真叫人頭疼!石院長,看來今夜還得打擾你。”
半晌,石院長點點頭:“這沒說的,小董少爺和諸位,我會為你們安排一個大點的房間。”
周少鵬突然抬頭問:“院長,請問屍體還在病房嗎?我想再看一看。”
“好啊!”石院長露出欣慰的笑容說,“屍體已經移到樓下停屍間去了。周處長,實在是不情之請,我想跟您一起檢查一下張先生的屍體,驗屍對於我們醫生研究異常病狀是很有好處的,隻是不知您意下如何?”
“十分感謝!”周少鵬起身,微微鞠躬說,“也是我的榮幸。為了弄清張先生的死因,能對我們下一步有所幫助,隻得如此了。”
石院長親自布置了幾人的住處後,趕忙去預備一會兒的驗屍事宜。他一走,周少鵬立即附耳在屋門上,聽他走遠了才換了肅容,對仨人說:“今晚你們不該留在這兒。這樣,小趙先生,我不在你一定要負責好你們的安全,不要隨便走動!”
見他說得聲嚴厲色,仨人都呆住了,不就是解剖一具屍體麽,值
得這麽大驚小怪?見董無忌要問,他濃眉一挑說:“小董少爺,相信我,我的直覺告訴我,張先生死得太意外,這件事太離奇了。你們今晚一定小心,我檢查完屍體,咱們再聊。”
“可我白天還找到一個線索沒跟你說呢!”董無忌嚷嚷。周少鵬擺擺手打斷他,檢查了一下房間內部結構和門窗,匆匆而去。周少鵬出去了,剩下幾人都覺得不安。洗漱完上了床,大頭突然問:“我琢磨著,周處長是不是懷疑上了石院長?”
“誰?石院長?”董無忌一愣,隨即搖頭,“你趕緊睡吧,這事兒我還得想想!”
小伍隨口說:“我見周處長剛才在那兒寫寫畫畫,也不知寫的是什麽,趙爺說的有門。”
“那是的呀!你倆不如我有眼力勁。你琢磨琢磨,咱們現在陸軍醫院,張文達好端端地眨眼呢,看著石院長進來一說話就死了,周少鵬這話不是指著他說,還說的誰?行了,晚上都警醒點,我在靠門這兒睡,小伍挨著小爺在裏頭,我旁邊這床給周處長。”
已經夜半一點多,快倆小時了,周少鵬依然沒回來。“小爺,趕緊睡吧。”小伍關了窗拉上窗簾,董無忌點點頭閉了眼躺下,屋裏安謐,隻有桌上的表“滴答滴答”略有生氣。大頭說是警醒,不大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董無忌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白天聽老關頭說的圍場一幕幕可怖往事海濤般在腦海中湧動,說不清是關心周少鵬安危還是對張教授突然死亡的恐懼,他失眠了。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門被輕輕敲了幾下,好像是小伍開了門,周少鵬輕輕說了幾句,隨著他進來,頓時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充斥房間。聽著他洗漱後輕輕上了床,董無忌這才略略安心,翻了個身,睡了。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不知多久,睡得正香的董無忌耳中倏然傳入一陣奇怪的鼓聲。鼓聲很有節奏感,細聽,不是震耳欲聾的鑼鼓,不是響徹雲霄的大鼓,也不是佛道祭祀的漁鼓,更不是氣勢磅礴的喜慶典禮響鼓。半晌,鼓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好像就在醫院的大院裏敲擊。頗有韻律的輕盈鼓聲時而嘹亮宛轉,時而淒涼憂鬱,時而清醇悲慘,時而如咽如訴,時而哀泣絕望,綿密細致層層疊疊如同一張渾天大網,將所有情緒籠罩其中,聽得人神搖目
眩心涼悲慟。怪了,這個點,誰閑的沒事兒大半夜敲鼓玩?
董無忌被攪得心亂如麻,神不守舍,煩躁地喊道:“伍哥?瞧瞧誰在外頭鬧騰,大晚上鬧哄著敲鼓,真煩!”叫了幾聲,沒動靜。董無忌又叫大頭,還是沒動靜。他慢慢睜開眼,耳中鼓聲更是連綿不絕。氣得他直愣愣坐起來,怒道:“你們都是聾子啊!這麽大的鼓聲,你們……”他轉頭一看,咦?屋裏四張**,除了他,空無一人!
瞠目結舌的董無忌大驚失色,趕緊下了床,急出一身冷汗,左右找了找,沒有半個人影!他嚇壞了,一屁股坐在**直喘粗氣,琢磨著,不對啊,明明記得周少鵬半夜三更帶著消毒水味兒進了屋,還聽見他鎖門,洗漱,上床呢,怎麽一會兒的工夫仨人都沒影了!
“他們發現真相追查去了?或者讓人害了?!”董無忌心裏一陣陣冰涼,猶如驚弓之鳥。他又驚又怕又擔心他們仨,熱鍋螞蟻似的團團轉,可窗外的鼓聲依然鋪天蓋地擠進窗戶,密密麻麻湧入耳中。不成,得出去看看。穿好衣裳,他奓著膽子輕輕一擰門把手,是開的!“吱呀……”他輕輕開了門。
樓道裏昏黃的暖燈有些慘然,董無忌躡足潛蹤踏上冰涼的水泥地麵,打了個哆嗦。四周一片死寂,每扇門都關得嚴嚴實實,毫無聲息。太靜了,他隻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心跳聲,不敢大聲,更不敢一扇扇去敲門。他怕,他怕門後藏著無數小時候看聊齋時深深印入腦海的那些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或者這醫院地下停屍間所有的屍體,此時正缺胳膊斷腿,齜牙咧嘴扭曲著一張張猙獰可怖的臉,站在門裏,透過厚厚的木板,張開血盆大口,血紅的舌頭舔舐著獠牙,對著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