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深知北洋政府龍虎爭霸內情老謀深算的科大人，對周少鵬幾人從直係地盤單槍匹馬跑到奉係熱河追查事件大為不安。他一向老謀深算，便棋高一著，說通了王大帥，命劉副官調遣了一支精銳武裝分隊，化裝成商客，分頭潛入熱河待命，以便於緊急時刻救援周少鵬和董無忌。而一直忠誠且狡黠伶俐的劉副官，自然奉命唯謹，暗中在張三營等地埋伏，正好得到手下密報奉軍要奪寶搶人，才殺出來救了眾人。
周少鵬看看董無忌，想起臨來熱河前說的話，不由大為敬佩，這位少爺雖然年輕，可見識真不凡，劉副官一行，雖在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看來這神像和考察團神秘失蹤一事，並非上頭一家惦記呢！
“走吧！”劉副官皮裏陽秋地笑笑，“這次諸位立了大功，大帥和科大人不定高興成什麽樣呢！等回京複命，高升受賞，諸位可別忘了我，嗬嗬。”說罷，他指揮精銳人員，收拾行李，把幾人帶上藏在野地裏的軍用大卡車，一路奔馳而去。
周少鵬不怎麽善於跟貴人身邊人拉關係，董少爺和大頭可是個中高手，不一會兒，搖搖晃晃的車廂裏，他們仨就熟識了。大頭江湖閱
曆深厚，一嘴過年話，吹捧與馬屁齊飛，笑聲與口水一色，吹捧得劉副官眉開眼笑，心花怒放，恨不得當場拉他們拜了把子，隻是聽得周少鵬直惡心。
“你們放心，這事兒交哥哥我身上。”劉副官大包大攬，“我啊，打小跟著我們帥爺東征西討，走南闖北，跟半個兒子似的，還能不給我點麵子？這回諸位幹得著實漂亮！弄回了神像，救回了人，怎麽著也得在帥爺麵前露個臉兒不是？”
“劉副官，劉哥！您聖明，瞅瞅我們，都他媽跟叫花子似的，還不全為了大帥？咱們是險象環生九死一生，差點就交代在這兒！唉，全靠您回去給美言幾句嘍！”大頭指了指劉副官手裏抱著的小包袱，裏頭裹著神像和一堆物證，看起來劉副官不想撒手。
董無忌見他貪婪，盡自心裏氣得上火，臉上卻嬉笑自若：“那敢情！劉副官不都說了嘛，大頭，你還擔心啥？沒說的，劉副官，等大帥賞下來，甭管金銀鈔票，有您的一半！”
“那就說定啦，哈哈，董少爺果然局氣，是京城的爺們！”倆人五迷三道，不一會兒便趁劉副官不注意，把東西糊弄過來了。董無忌賊精，趕緊和從鄭隊長手裏誆來的鼻煙壺打成一包，塞給旁邊的周少鵬。
劉副官笑了笑：“神像先擱你那兒也成，省得出了岔子我還說不清。我先眯會兒，大家夥兒警醒點，等進了直隸才能安心。”說著他吐了嘴裏的煙卷，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董無忌忽然想起什麽：“周處長，救了咱們的那頭騾子呢！”
“在後頭卡車上呢。”周少鵬笑道，“知道你舍不得它，我做主，帶回去吧。”
董無忌感激地瞅瞅他，擦亮火柴點上煙，小伍一直低頭照顧昏迷不醒的柳教授。煙霧絲絲縷縷飄散，清冷的月光如夢似霧，遠處的崇山峻嶺、彎曲的河水、茂密幽深的密林，漸漸遠去。卡車在暗夜古道上搖煤球似的顛簸不平，震得人腦仁疼。再回首，猶如噩夢清醒一般，雞子山那高大的身影隱約漫漶消散了……
等劉副官打起了呼嚕，四個人才慢慢湊到一塊。董無忌換了臉色：“周處長，瞅見沒有，咱這回可真叫人看起來了。”
“看起來？”周少鵬莫名其妙。
大頭低聲道：“小爺說得沒錯，他們名為護送，實為押送。沒瞅
姓劉的對咱們這副模樣？或許跟奉軍要押咱們回奉天一樣呐。”半晌，周少鵬無語，其實以他的睿智，哪能瞧不出這裏的玄機？可事到如今，他能怎麽辦？這些日子跟董無忌他們仨人水裏來火裏去，這位留洋警官的心態也不知為啥，慢慢開始轉變了。
“諸位先別多想，情況沒那麽嚴重。畢竟東西咱們找著了，柳教授還活著，總算也對大帥、科大人有個交代。”
周少鵬的安慰並沒起作用，董無忌嗤笑道：“周處長，你真是在洋人那兒待久了。算了，既來之，則安之。東坡老先生說：‘此身安處是吾鄉。’唉，他們不要毀掉我們家買賣，難為我父、祖就行。不過……”他話鋒一轉：“這倒不是我不識抬舉，故意杞人憂天。您可知道，這件事沒那麽簡單，裏頭確實案中有案。”
周少鵬見他把事態看得如此嚴重，有些不解，一聽這話，更是疑惑，連小伍和大頭也懵了。大頭急問：“小爺，這事兒都了啦，您怎麽還扯出案子來了？可別節外生枝！”
“我懂。”董無忌眼神若明若暗，望著蒼茫雲山，接著說，“不過我這人有個毛病，做事不喜歡虎頭蛇尾。盡自咱們不去查，可事兒得弄明白。不介，真叫人扣在大鍋裏當傻子，被別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我可做不來。”
一直沉默的小伍忙問：“小爺，這話怎麽說？”
董無忌神色有些詭秘：“恐怕這裏頭的案子還不小呢。”
周少鵬見他鄭重其事，不像開玩笑，飛速回憶當時廟宮場景，卻並無異狀。
“容我先賣個關子，周處長，大頭、小伍不必說，比我親兄弟還親，隻是我這番話，不管對不對，你可得保密，即便見了大帥和科大人，也不能說是我的話。”
“我答應你。”周少鵬鄭重點頭。
“那好，請問周處長，你學了多久查案？不，你學過幾年驗屍？”
一聽他這話就是外行，周少鵬已經習慣了這位少爺一驚一乍，急中生“智”的毛病，可自己的專業跟老中國的古玩行差著十萬八千裏，不容易解釋。想了想大概說了一下，猶如老年間做官的下級給上司報告“履曆”，仨人倒是聽明白了。
“也就是說，你在德國留學也是學的這個？”董無忌眼神轉了轉
問。周少鵬點點頭，毫無隱瞞，想原原本本說清楚。董無忌擺擺手：“不用那麽細，我是問你，原先在京城實習或者去德國留學，你驗屍，見的死人多不多？”
“嗯？”這話連大頭、小伍也懵了。
周少鵬心裏不以為然，忙答道：“自然見得多。在京城實習快兩年，去德國後，在漢堡警政大學深造，也跟著調查了不少奇案，比如戰爭前發生在柏林的無名分屍案、慕尼黑的凶屋謀殺案和漢堡的人口失蹤案，種種離奇死亡和屍體的檢驗，都是刑事警官的專業……不，小董先生，你是說……”他畢竟心思精明，轉念一想猛然一震：“廟宮內外那些屍體不對勁？！”
“嗬嗬，何止不對勁！”董無忌意味深長地冷笑一聲，低聲問，“恐怕你的刑事警官專業不及格！”
這話就透著忒懸忒損了，不僅讓一直沉穩的周少鵬略微激動，連大頭、小伍都有些不以為然。明擺著，人家是北洋大佬都看好的“警界精英”，又幹了多年實際工作，驗個屍破個案還不跟玩似的，哪裏容你個古董世家、國文係的少爺置喙評論？
大頭怕周少鵬不愛聽，忙打哈哈：“小爺！我不是駁你，俗話說隔行如隔山。咱們哥們打小沒學過這些，你怎麽知道周處長不成？鐵匠繡花，不是一碼事啊。”
誰知周少鵬並不反駁，默然不語立馬找到自己帶的文件包，翻出自己的驗屍記錄，低頭細看起來。一袋煙工夫，周少鵬抬起頭略顯嚴厲地盯住董無忌：“小董先生，有哪裏不對嗎？我沒有發現自己在驗屍過程中有疏漏，如果有，請指教。”
氣氛有些緊張，董無忌卻不在乎，麵無表情問：“真的沒有？”
“我可以確定。”周少鵬一頓，陡然想起在廟宮裏第二次驗屍時，董少爺怪異驚疑的表情，又看了一遍驗屍記錄，還是不得要領。正要問，隻聽董無忌冷冷說：“我這外行人都讓你急死了。請問，你是不是忘了檢查兩撥屍體的某個部分了？”
“某個部分？”周少鵬思索著搖搖頭，“請你說明。”
董無忌不耐煩地對著他的臉畫了個圈。
“嘴？！”周少鵬和小伍異口同聲驚呼。
“對，確切說，是死屍的嘴。”董無忌瞥了滿臉憨厚的小伍一眼，
問，“周處長，你再想想。”
“嘴巴？”周少鵬這才發覺，確實沒有注意過死者的嘴，可專業知識告訴他，這種明顯的野外事故遇難，有什麽必要檢查嘴呢？
周少鵬正百思不得其解，董無忌奪過驗屍記錄隨便一看還給他，說：“那我再問你，十幾年前第一支考察團，可不可以確定是遇到詭異雷電，被雷劈死的？”
“可以確定。雖然屍體形態經過多年腐蝕，發生很大變化，但從留存的痕跡上可以認定，他們屬於意外死亡。可是，這跟檢不檢查第二撥考察團屍體的嘴有什麽關係？”
“關係大了。”董無忌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請問，雷劈致死的屍體特征是啥？”
“很簡單，皮肉糜爛，有燒焦痕跡，四肢有高溫大麵積燒燙傷和雷電擊傷的痕跡，胸口和背部有蜿蜒的奇怪電擊紋飾，這是由於雷暴霹靂瞬間擊中人體時，產生的高溫和強大電流造成的死亡。也就是說……”
“停！”董無忌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急問，“你說‘瞬間產生的高溫和強大電流’，請問，‘瞬間’是多久？”
“一刹那。”
“那麽請問你以前見過被雷電劈死的屍體嗎？”
“見過，實習時就見過，基本都是這些特征。有什麽不對嗎？”
“好。”董無忌故意輕輕拍了拍巴掌，急轉直下冷笑說，“周處長，雷電瞬間高溫和強大電流，怎麽會造成屍體口鼻裏會有煙灰呢！”
“煙灰？！”周少鵬怔住了，他回思了整個驗屍程序，叫道，“不可能！按我們刑事警察專業接觸到的法醫學來說，因雷電致死的屍體，確切來說有幾種形態：第一種情況，因為強大電流瞬間擊中人體，會導致死者瞬間心跳呼吸停止，腦組織缺氧，嚴重者必死無疑。如果症狀較輕者，及時搶救，還有生還可能，但不會有意識，人屬於‘僵死’狀態，複蘇後可能會變成植物人。其四肢不外乎表皮脫落，有電擊的雷擊紋路，我實習時見過此類。
“第二種情況，強大電流瞬間擊中人體時，電流直接導致人體心跳呼吸停止，同時高溫會導致人體大麵積燒毀甚至焦爛，骨骼變形肌肉收縮，造成死亡。這種死狀很慘，我們在廟宮裏見的有幾具屍體就
是這樣的。
“第三種情況，一般中級雷電霹靂電流擊中人體瞬間，即便人體心跳呼吸不停止，但也會導致表皮脫落，皮內出血，內髒破裂損壞，短時間內人體還有生命體征，但隻要走動或被觸動，就會引發內髒組織器官大出血，從而導致緊急情況下無法救治，造成死亡。廟宮裏的屍體沒有此類狀況。據我所知，即便死者是第二種狀態，也不可能有口鼻塞滿煙灰的特征，因為他們瞬間就已經死亡或者停止了呼吸，除非……”周少鵬說到這兒心裏猛地一沉，激靈靈倒吸一口冷氣，因為他發現自己忽視了屍體上一個巨大的疑點。
大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小伍眼神猛一跳沒開口。董少爺壓低了聲不容置疑繼續說：“你再想想，據你所說的三種情況，都不會發生死者口鼻裏有大量煙灰，對不對？”
“對！”
“那就不對了！”董無忌反駁道，“我親自檢查了廟宮裏的所有死屍嘴巴，既然是瞬間致死，內髒沒有大出血狀態，為什麽幾乎每具屍體口鼻裏都有大量煙灰，按你自己的推測，這說明了什麽？！”
轟隆隆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周少鵬勃然大驚立即答道：“說明他們、他們不是被瞬間的高溫和電流致死，而是活著時遭遇了高溫火燒，喘息時吸入了大量煙灰燒死後的形態！可……第二撥屍體的外表，跟第一撥極其相似，怎麽會發生這種狀況？你看清楚了嗎？”巨大的震撼令他坐立不住差點跳起來，心髒突突直跳。
“噓！你小點聲，我又不是近視眼，當然看得真真的。周處長，我現在推測，第二撥考察團隊員根本不是被雷電劈死的，而是被人用某種手段殘殺後，偽造成被雷電劈死的假象！”董少爺這番天方夜譚般的高論，不僅鎮住了大頭、小伍，連周少鵬也驚得呆若木雞。車廂裏死寂一片，大頭頓感驚心動魄，忙問：“小爺，你、你可甭瞎說，難道周處長都看不出來的疑點，被你看出來了？這種假也能造嗎？”
“當然！”董少爺吐出個煙圈冷笑，“現而今什麽不能造假？咱們古玩行裏，連夏商周三代的古董都能做得惟妙惟肖，不是高人根本瞧不出來。大頭我問你，一片樹葉藏在哪裏最不起眼？”
“當然是樹林子裏。”
“一本書呢？”
“書堆裏。”
“一堆被殺的屍體藏在哪兒最不起眼？”
大頭撓撓頭：“挖坑埋了？”
“不！”一直沉默的周少鵬猛抬頭說，“把這些被殺的屍體擱在一堆真正意外死亡的屍體旁邊！而且……”
“而且這兩堆屍體的死狀在外人來看很像。”小伍忽然插嘴。
“沒錯。”董無忌扔了煙頭看著他，“這就是我在廟宮裏發現的屍體疑點後，一直想跟你說的‘案子’，不知道說得對不對。如果不對，請你指教。如果這真是一件‘案子’，那麽幕後的玄機就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