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異聞錄:死亡金像

第三十九回 鴻門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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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裏的眾人正惴惴不安等待審訊呢,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羅半仙說的話雖動聽,可除了董無忌,誰也鬧不明白啥意思。隻是董無忌仿佛不再害怕,突然安靜了下來,眼珠子瞪得老大,靠在小伍身上麵對長滿綠苔的牆壁,也不搭理眾人,一會兒嘀嘀咕咕,一會兒死氣沉沉,一會兒念念叨叨,一會兒哆哆嗦嗦,一會兒雙手比比畫畫,嚇得幾人都以為他被羅半仙攪亂神誌,成了半瘋。

周少鵬這下沒轍了,本想找董無忌商議幾句,見他這副模樣,也不敢再談。他瞅了瞅正給董無忌身上抓虱子的小伍,這個看似憨厚的大夥計,細思卻深不可測,也無從問起。大頭倒是聰明,可一腦袋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急公好義救人危難是把好手,可論心思縝密、推理勘察,就遠遠不成。他自己掌握的情況雖多,卻枝枝蔓蔓太過於錯綜複雜,不知如何理順。周少鵬正焦躁呢,大頭哼著小曲說:“周處長,看小爺這都叫羅半仙鬧成‘董半瘋’了,您呐還是甭多想了,咱還是見招拆招的好。”

周少鵬不置可否笑了笑,問:“羅先生此人非常奇怪,他跟小董少爺如何認識的?怎麽連他的名字,也是羅先生取的?”

大頭一拍大腿:“嗬!這事兒問別人真不成,在座的隻有我門兒清。小伍啊,你甭抓撓虱子啦,那是貴人虱,隻咬貴人,是好兆頭。咱苦中作樂,我念叨念叨這事你們聽聽!這得從小爺出生那年說起……”

董無忌出生那年,他母親難產,差點出事,等生下來一看是個大胖小子,全家人樂開了花。明古閣在琉璃廠也算大買賣,貴爺也是琉璃廠的老人,老年得孫,喜得無可無不可,遍下紅帖子,請來親朋好友,在東興樓大擺宴席,著實熱鬧了好幾天。董無忌周歲那當兒,按照老北京的規矩,要舉行“抓周”儀式,當時還請來了羅半仙,給董無忌起個官名並預測前程。

那天,在明古閣後院正房紫檀雕花大**,貴爺親自擺滿了金玉如意、官窯瓷器、文房四寶、田黃雞血印章、商周鼎彝、書畫法帖、衣食花帽,甚至算盤、銅錢、銀元、金元寶,琳琅滿目,那些犯忌諱的全都拿走了。闔家大小親朋,就看著胖墩墩十分可愛的董無忌東爬西爬,先抓起金玉如意玩了會兒,又拿起文房四寶,再摸摸書畫法帖,甚至金銀元寶也被他全摟進懷裏,惹得全家老少樂不可支。這也是老時年間的規矩,討個好口彩寓意。

羅半仙跟著湊趣,說這位小爺什麽都抓到手了,豈不是大富大福大貴的命,又給他推算了命盤,果然不差。貴爺樂得臉上皺紋都笑開了,當場賞了羅瞎子十塊大洋。到起名字那當兒,羅半仙有點犯難:若按照五行八字起,調配了一說,貴爺大搖其頭,他不喜歡那些個文縐縐的名字,董儀周又不喜歡太“時髦”的。正在這當口,奶媽抱著董無忌讓羅瞎子瞅瞅,誰知董無忌紮煞了小手,劈手從羅瞎子擱在桌上的簽筒裏劃拉了一支簽子,那支簽子“啪嗒”掉在地上了。

羅半仙急忙拾起來一看,登時大喜,笑道:“貴爺,董掌櫃的,你們說巧不巧哇!這是天定的官名。”爺倆忙問緣由,羅半仙笑嗬嗬地把掉出來的簽子遞過來,倆人一瞅,上頭寫的是:薑太公在此,諸神退位,百無禁忌!爺倆麵麵相覷,問羅半仙怎麽解。

他笑道:“您這位少爺本就是大福大富的命,生來富貴,隻怕有些陰煞邪祟來擾亂。如今小少爺自己抓出這麽支簽子,日後豈不是百無禁忌、逢凶化吉、一世平安的好兆頭?!天命如此,就遵從天意吧。”

得!羅半仙這麽一解說,老年得孫的貴爺更是大喜,便揮毫寫了“無忌”倆字,給董無忌定了名。這段典故,琉璃廠古玩行差不多的人都

曉得,大頭當日也穿著開襠褲在場跑進跑出玩耍,自然說得繪聲繪色,連周少鵬也聽住了。小伍輕歎一聲:“我說他倆有什麽緣分,看來咱們這位小爺真是百無禁忌,不過如今……”

話音未落,眾人就聽牢門開鎖,由打外頭進來一群人,為首的卻是頭幾天還親熱如故人的劉副官!

一身戎裝的劉副官仿佛根本不認識他們四個,一臉陰沉,捂著鼻子打量一下四周,揮手叫道:“來人,帶他們走!”後頭過來一群彪形大漢,這些人都是便衣,斜挎著盒子炮,滿臉橫肉,膀大腰圓。周少鵬眼皮一跳,這群人他認識,並非軍人,也不是警署的,乃是直屬劉副官手下的陸軍偵緝隊的精銳。

董無忌懵懂中,四人已經被帶了出來,戴上手銬,被簇擁著出了大牢。外頭初秋的微風十分舒服,見了天日,大家夥心情好多了。上車的當口,大頭賠笑小聲問:“劉副官,咱、咱這是去哪兒?今兒不是開刀問斬吧?”

劉副官瞪了他一眼,冷笑一聲:“想得美!還開刀問斬?你以為去菜市口呢?到地方就知道啦!”

車子發動,在內城轉了幾圈停了。幾人被押下車,抬頭一瞅,正是什刹海邊的會賢堂!董無忌這才緩醒過來,夢醒般左右看看,驚訝道:“怎麽到這兒來啦?今兒是什麽場合?”

“別囉嗦!”劉副官也不理他,“把人都帶上去!大帥和科大人都等急了!”

幾人忐忑不安地上了樓,前院靜悄悄的,早已被清了場,連伺候的夥計也一個不見。等上了樓,眾人就聽裏頭王大帥粗嗓門咋呼:“都跑哪兒鑽沙去啦?還沒來?快去催!”

一進去,董無忌心頭就是一哆嗦:原本大廳改了模樣,正中的桌椅改擺在兩邊,桌上擺著珍饈美味佳肴美酒,似乎還冒著熱氣。左右兩邊站著一群戰戰兢兢的人,都是熟人:左邊站著梁老掌櫃、李掌櫃、吳掌櫃,還有自己的爺爺貴爺和父親董儀周;右邊也是琉璃廠有名的大掌櫃和幾個看似官員、軍官穿戴的人;甚至連柳夢珊和輪椅上的柳教授,也赫然在席!

當中間卻是另一番模樣:靠北一把虎皮交椅,麵前一張紫檀木大方桌,桌上擺著簽筒、令箭、官印和驚堂木。虎皮交椅上坐著一身灰

綢短衣的王大帥,他正捧著赤金水煙袋呼嚕呼嚕抽水煙。他左邊坐著紅頭發藍眼睛、麵色不善眼冒凶光的科大人。桌前三尺遠近,站著四個高大的直係大兵,手執水火棍,麵目猙獰。奇怪!那尊四個人千辛萬苦找來的神像,正擺在科大人麵前,底下墊著大紅錦緞,流光溢彩寶光四射。

這場麵大頭和董無忌太熟悉了,這不就是清朝那會兒開堂審案的架勢嘛!好家夥,怎麽把這勢派鼓搗出來了,王大帥這是要幹啥?董無忌驀地想起一個傳聞:據說,王大帥此人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平時軍旅之餘,最喜歡仿照前清大官那樣,審問案件。可他肚子裏墨水實在太少,為人又顢頇跋扈,根本不懂律法,而是殺伐武斷,照著軍營那套來。在直隸保定那當兒,他就如此作為,可是坑害了不少百姓,被人痛罵為“王大疤瘌”。如今他做了直係首腦,興致來了,在京城更喜歡如此胡作非為,草菅人命。多少無辜百姓慘死在他手裏,簡直令人發指,可他自己卻以“青天大老爺”自詡,得意之餘,還叫遭難的百姓給他送“萬民傘”,臭顯擺。如今看來,這傳聞還真不假!

“劉副官,把犯人帶上來!”王大帥擱下水煙袋叫道。

“是!”幾人被帶到大廳中間,啼笑皆非。董無忌瞥一眼淚光朦朧滿臉關愛的柳夢珊,心裏一陣酸疼。柳夢珊張著嘴不敢出聲,隻抱著傻呆呆的柳教授胳膊,淚光盈盈。兩人眼神交替,千言萬語,卻如隔銀河。

“啪!”王大帥一拍桌案,皺眉假模假式問,“民國了,不用跪,都站著說話吧!堂下罪犯報上名來,你們都知罪嘛!”

“我等不知!”周少鵬氣得渾身發抖,硬頭釘子似的頂了回去。

“大膽!”劉副官氣呼呼叫道,“誰不知大帥是包龍圖在世,明察秋毫,斷案如神!你們幾個趕緊把罪行說明白,大帥如天之仁,可放你們一馬,不然大刑伺候!”

這話一說,四個衙役角色的大兵手執大棍“劈裏啪啦”往地上砸,嘴裏叫道:“威……武!”

“龍圖?”王大帥咧嘴叫道,“我嘛也不圖!咱是軍人,就要為民做主!老子審案多年,屢破奇案大案,你們幾個小崽子,毛還嫩,想騙過我?門兒也沒有!快說!知罪不知?”一旁的科大人惡狠狠地叫道:“我不喜歡這套封建社會的法則!但是你們,你們這群騙子,

膽敢公然欺騙盟邦友人,偷盜國寶,以假換真!快說,那尊真的神像在哪?說出來,上帝的仁慈或許會饒過你們的貪婪無恥,不然的話,哼哼,我也幫不了你們!”

“什麽?”周少鵬看看同樣震驚的仨人,不可思議地瞪著王大帥、科大人,他千算萬算還真又想對了:果然是神像出了問題!

他壓抑怒火,臉色鐵青,問:“大帥,科大人,我們幾個到現在為止,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麽差錯?請大帥、科大人說明,即便真的有罪,也該送交高等檢察廳公訴,高等法院審理,你們不該私設公堂,入人以罪!”

“啪!”王大帥虎目圓瞪惡狠狠怒道:“放你的羅圈屁!小周,老子本來看你還好,給你留著麵子呢,你說了實話,老子放你一馬,媽媽的,你敢罵到老子頭上來了?告訴你,在北京城,老子就是最大的王法!不識抬舉的東西,來人,給我拉出去,就地槍斃!”

“慢!”科大人和董無忌異口同聲喊道。

科大人有些意外,瞅瞅一向膽小如鼠的董少爺目光炯炯,擺擺手:“大帥,問案子審訊,也不是這麽個問法,先把事情搞明白,叫他們死也死個明白!”

科大人掏出塊手帕擦了擦汗,點上雪茄,換了副輕鬆模樣,陰沉沉地說:“周處長既然不明白,我來告訴你。你、董無忌和他倆,帶回來的這尊神像,經過我和眾多專家的鑒定,是假的!用貴國古玩行的話來說,是贗品!偽造的假貨!”

大廳裏的人幾乎全傻了,方才那些唬人的話雖然聲音大,古玩行這群人聽得一知半解,如今科大人說得明白,眾人無不悚然。貴爺一聽就昏了過去,被董儀周抱著放在椅子上安慰。梁老掌櫃、吳清遠等人,麵色驚恐地張望著桌上的神像,不知所措。

科大人接著說:“考察團失蹤的事兒我不太在乎,但張文達教授組織考察團去之前,我還交代過他,一定要把神像帶回來,還給了他二十萬大洋,二十萬大洋!可惜他已經死了。哼,你們,難道就弄回一尊假神像來糊弄我?可惜被我發現了真相。說吧,真的神像去哪兒了?孩子們……”他換了副悲天憫人的模樣,繼續說道:“真的神像在哪兒?說出來,上帝和我都會饒恕你們,我保證,大帥不會追究你們的責任和過失。”

“嗯,科大人說得對。”王大帥冷哼道,“咱是大人有大量,真是你們偷了、換了,把真東西交出來,老子既往不咎!說話算話。”

一直沒說話的董無忌不知在琢磨什麽,聞言突然一笑:“大帥,既然您號稱明察秋毫,科大人又請專家鑒定了,我想問問,您怎麽知道這神像是贗品?咱們在座的那麽多古玩行的行家,可否請他們鑒賞鑒賞?”

“介個嘛……”王大帥看看科大人。

科大人點頭道:“可以。”

劉副官捧著神像給左右兩席的大掌櫃們輪流看了半晌。眾人提心吊膽又看又摸,可這物件過於稀罕,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末了,梁老掌櫃代表大家發言:“大帥,我等仔細查看了,這物件確實是合金鑄造的,鑲嵌的寶石也是真的,至於年代,看風格,應該是乾隆年間製作的。”

“請取過來我看看可以嗎?”科大人示意劉副官,讓他把神像遞給董無忌。

董無忌隻看了幾眼,就點頭說:“不錯,這是我們從廟宮地下找到的那尊,上麵我做了一點記號。喏……”他指著神像爪子下頭說:“這裏有一道小小的劃痕,我就怕有人做手腳,所以提前做了點記號。”

“那也沒用!這是假的!”科大人不依不饒。

董無忌不理他,問:“大帥,您先不必生氣。您就算按照前清的場麵審我們,也得分清原告、被告,既然科大人是原告,我們是被告,您這位青天大老爺,許不許被告說話?”

王大帥瞪眼道:“介咋不許?原告被告都說,不然案子怎麽弄明白?我剛才就讓你們說啊!有話就說!”

“那就好!”董無忌冷笑道,“科大人,您是原告,我先不問您如何鑒定神像的。周處長!”

“嗯?”周少鵬被董無忌的表現弄得有點懵。

“麻煩您,原原本本把當日在廟宮發生的事兒說清楚,記住,一五一十說。”董無忌眨眨眼,周少鵬心領神會,開始從進入廟宮說起。

董無忌卻一屁股坐地上,招手叫過劉副官:“劉副官,我餓了,您看給弄點吃的成不?”

“你?!”劉副官回身悄聲問了王大帥。王大帥擺擺手:“吃吧

吃吧!別瞎打岔,老子正聽案呢!”

得!劉副官從席麵上撤下一大盆冰糖肘子端了過來,皮裏陽秋嗤笑道:“董少爺,您可真是爺!”董無忌也不看他,伸手撈了一大塊肉,“吭哧吭哧”地大吃起來,饞得大頭也小心翼翼湊過來開吃,小伍也分了一大塊肉,這下可好,眾人都靜聽周少鵬回話,他們仨狼吞虎咽吃了一通。

滿屋肅然,眾人肚裏無不腹誹嘲笑,王大帥唱的這出開堂審案的戲,快成了笑話。

半晌,周少鵬說到尾聲:“……回來的路上,起初是劉副官抱著神像,後來被董少爺要回來,我們四個人守著,當時沒有別的人在場,所以,我敢確定:從我們找到神像,一直到送到大帥府上,交到您兩位手裏,神像沒有脫離過我們的視線。說完了。”

“完全是謊言!”科大人用雪茄指點說,“我不信!你們中國人早就造假成風,什麽都有假的!我要真的!真的!”

周少鵬也冷笑:“您不信,可以問問劉副官。”

“別!”劉副官一哆嗦,“啟稟大帥,科大人,這神像我就見過一麵,知道是您二位要,我怎麽敢偷換?周少鵬,你小子別血口噴人!”

打了個飽嗝,董無忌東張西望,像是要找點抹布擦手。大頭急得滿頭是汗:“小爺,刀都架脖子上了,這當口您就別講究啦!”

董無忌還是慢條斯理地用自己的外衣擦了擦油手,問:“大帥,您聽明白了嗎?”

“嘛玩意兒明白?我介還一腦袋糨糊呢!科大人,你聽明白沒有?”王大帥撓撓頭。

科大人氣勢洶洶:“我不聽這個!我就要真的神像!劉副官我信得過,他不可能造假。”

劉副官聞言立即得意洋洋,董無忌卻問:“大帥,這不對,憑科大人信得著,劉副官就沒嫌疑?這話說破大天,也不能叫人口服心服呀。”

“也對,介個介個,總不能看著誰信得過,他就一定不會玩貓膩。小董,你這話還有點道理。”王大帥說完,身邊的劉副官和科大人氣得臉紅脖子粗,心說:大帥,你到底哪頭的!

科大人厭惡地反駁:“劉副官是我和大帥派去救你的!他一不懂

鑒定,二不懂古玩造假,三他更沒有造假和偷換的時間!這事兒跟他沒關係!你不要再東拉西扯想蒙混過關!我要真的神像!”

“周處長,你聽出來了嗎?該你了。”董無忌一努嘴。

周少鵬早已會意,冷笑道:“科大人,你很聰明,也很理智,已經幫我們解釋了嫌疑。”

“什麽?!”科大人咬牙切齒,大怒道,“你們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要再轉移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