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裏空無一人,隻有一個撩高的小夥計戰戰兢兢小跑過來衝冷峻的年輕人一躬,小聲說:“爺,上頭正候著呢。”年輕人擺擺手領著眾人直入中廳。董無忌發覺中間從不關的聯門被關得嚴嚴實實,透過縫隙,後樓七開間的樓廳靜悄悄的,仿佛空無一人。年輕人先三後四敲了七下門,裏頭不知嘀咕了什麽,片刻聯門被打開。大頭邊走邊說了一句:“咱們這是既來之則吃之吧。”四周呼啦圍上幾個手執盒子槍的矮墩墩大漢,董無忌仨人一怔,為首大漢歪頭衝冷峻的年輕人點點頭。董無忌膽兒小,哆嗦著挪不動步,剛想轉身就被冷峻的年輕人一把拉住:“幹什麽去?!快跟我上樓!”
可煞奇怪,樓上四處靜悄悄,空無一人,外間大廳隻有一席豐盛的酒宴,窗外吹來的陣陣晚風融合起奇異的香氣,令人心脾俱安,胃口大開。
陌生的年輕人似乎對這裏很熟悉,腳步輕盈地走到懸掛了簾幕的內廳門口,輕輕往裏張望。大頭頗不安分,拽了一下柳夢珊,又狠狠捅了一下方才驚悚不安、此刻卻早已被各色美食吸引正咽口水的董無忌,示意:瞅見了沒?請客這人可不簡單!
不用大頭說,董無忌一雙俊眼早看出來了,桌上一色嘉慶青花官窯瓷器,擺的是會賢堂本店的什錦冰碗子,福全館的水晶肘子,泰豐樓的茉莉竹蓀,東興樓的燴鴨腰鴨條、糟溜鴨肝、醬爆雞丁,福壽堂的翠蓋魚翅,譚家菜的清湯燕窩,春華樓的銀絲牛肉,便宜坊油潤潤的燜爐烤鴨,惠豐堂的蔥燒海參,同春園的鬆鼠魚,鴻賓樓的紅燒牛尾,淮揚春的蟹粉獅子頭……南北薈萃,琳琅滿目,香氣撲鼻。
單說這桌菜,既不是燕翅席,也不是參翅席、鴨翅席,卻有京城各大老字號的招牌菜、私家菜,甚至有錢也吃不著的年節敬桌菜!甭說吃,不是老北平的老饕吃家,連菜名都叫不上來,這可叫人匪夷所思嘍。無怪乎,連久曆江湖的趙大頭和打小跟著父祖見多識廣的董無忌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請客的到底是哪位尊神?
“過來!”陌生的年輕人見仨人對著一桌菜大眼瞪小眼,一擺手示意仨人進內廳。內廳裏一片死寂,周圍雕花窗欞全被遮蓋了玄色大窗簾,又加了一層黑布,顯得格外幽深而神秘。幾人剛從外廳明亮之處進來,立即被黑暗閃了一下,半晌才借著正麵星星點點白哧啦的光看清了內景:近處平擺兩排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個背對的人,有高有矮。最前頭有倆人側坐,背後站著幾個紋絲不動的大漢,眾人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對麵牆上的一塊熒幕。
嗯?怎麽放起了電影?董無忌少年好玩,沒少跟柳夢珊和大頭去西單大光明瞧中外電影。他疑惑地看看一頭霧水的大頭,一手拉了柳夢珊。仨人被陌生的年輕人輕輕一推,坐在了椅子上。大頭在旁坐下小聲嘀咕道:“嘿!真邪性了!今兒到底……”
“噓!”陌生的年輕人使勁擺手製止了大頭的話,示意董無忌仔細看。熒幕上並不是電影,好像是臨時拍攝的景象,扛機器架子的搖晃得很厲害,前頭有個分頭小個子洋人喋喋不休地在說著什麽。慢慢地,幾人竟看住了……
深夜,在一片一眼望不到頭遼闊的大山野間,林木高聳,野草叢生,密林山嶺,全是枝繁葉茂搖曳生姿的白楊樹。樹幹上一個個眼形紋路被慘白幽暗的燈光照射著,立即有了生命般對著這群不速之客詭異眨動,一隻、兩隻、三隻……寂靜裏夾雜了些莫名的躁動,仿佛有什麽東西被幾個嘰裏咕嚕說洋話、中國話的人驚醒了。幾個人猶如湮沒在無數千眼巨人陣,細細聽,黑黝黝的枝葉張牙舞爪,如浪潮般山呼海嘯,
響起了劈劈剝剝的拍手聲!
鬼拍手!董無忌險些叫出來,手心裏柳夢珊的手也是一片冰涼冷汗。陌生的年輕人立即用嚴厲的目光製止了他的慌亂。董無忌繼續看:樹林外,高矮起伏的山嶺如上古的怪獸般時起時伏若隱若現,黝黯的天際曉星殘月,正是夜最深沉時,山高月小,朔風凜冽。精疲力竭的幾個人找了塊地坐下了,有人喘著粗氣抽煙,有人喝水,天穹處幾團陰霾隱隱而來,幽暗陰沉的白楊樹叢不安地搖動著,四周格外陰森。
仿佛起風了,幾人被吹得東倒西歪,熒幕忽明忽暗。半晌,鏡頭一轉出了樹林,來到一片陌生的地方。分頭小個子先起來,一個個招呼起大家。他們呆愣了一會兒,隻見四周到處是殘垣斷壁,高大的磚牆早已分崩離析,地下的條石被無數野草枝蔓拱了出來,是個大院子。
大門早塌了,一片蕭索淒涼。幾人踩著碎磚瓦礫小心翼翼地四處打量,扛機器架子的趕緊拍,正麵好像是座歪七扭八的大屋,七零八落的棟梁,遍地的磚瓦,坍塌的牆壁,剝落的朱漆,連地板上也竄出了一叢叢瘋長的野草。分頭小個子像個猴子似的到處亂竄,他使勁兒指了指左邊,鏡頭一轉,眼前赫然是座巨大的石碑。
石碑底座上的贔屭足有四尺高,刀法大氣古樸,上頭馱著一塊青石巨碑,上麵的字跡卻是殘損斑駁,碑帽還算完整。兩條五爪巨龍盤繞著中間幾個貼金篆字,盡管金漆剝落,殘損的金色還是星星點點地展現了它的至高無上。
小個子爬到巨碑上又是摸又是看,擺弄了半天,指著大屋嘰哩咕嚕說了一串話,幾人立馬走到大屋旁,裏麵幽深無比坍塌一片,隻有後麵好像還完整。小個子嘀咕幾句,眾人擰亮了手電筒,幾枚光束照射進去立刻被裏麵的黑暗吞噬殆盡。鏡頭晃了晃,黑暗深處隱約透出幾絲柔和的黃光,起初很細,片刻間猛然漲大,黃澄澄明燦燦,跟幾枚手電筒光芒交融糅合。有個高大的洋人抱著胸前的照相機哢嚓哢嚓就是一陣拍,刹那間光亮卻毫無預兆地消失了。
小個子看起來很興奮,拉著眾人往裏走,此刻黑魆魆的院裏陡然起了一陣怪風,鋪天蓋地飛沙走石。方才還一臉興奮的小個子走在最前頭,不知看到了什麽,驚恐萬分地瞪眼抱頭哭嚎著往外跑,周圍幾人也是臉色突變哇哇大叫,沒命地在怪風裏沒頭蒼蠅般亂竄!扛機器架子的洋人邊走邊嘰裏咕嚕說著什麽,鏡頭晃得人直眼暈。“啪!”
隨著陣陣絕望淒厲的慘叫,機器架子掉落在地,起初還有人聲、淩亂的腳步聲、哀嚎聲和呼嘯的風聲,片刻,一切歸於平靜。不一會兒,歪斜的鏡頭前突然顯出個滿布汙血的巨大的爪子,爪子狠狠摁在鏡頭上,景象戛然而止……
看過不少中外時髦電影的董無忌全身打擺子似的戰抖,額頭上冷汗不斷,緊緊握住柳夢珊同樣黏濕冰涼的手。倆人對視一眼,隻見那個陌生英俊的年輕人一臉肅然盯著熒幕,若有所思。
“上燈!諸位先生,看完這部令人不適的電影,希望不會影響諸位的胃口!”前排側坐那倆男人裏,高個子起身異常和氣地開了口,矮墩墩那個冷哼了一聲,也跟著起來了。董無忌聽著他別扭的中國話感覺有些耳熟。
“啪!啪!”隨著兩聲清脆的開關聲,屋裏頓時大放光明,驅散了方才的幽暗詭異。倆麵無表情的大漢撤簾開窗,前排上坐著的人卻一個沒站起來,隻有高個男人閑適地走動了幾步,示意身旁矮墩墩的男人往外走。高個男人不經意一瞥,瞧見董無忌一行,微微一愣,隨即微笑招招手,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小董先生,別來無恙?”
董無忌揉揉眼,等看清了不禁大吃一驚,指著那人說:“是你?!”
“是我!”那人臉掛微笑大步走過來,厚底皮鞋踩得鬆木地板“嘎吱嘎吱”直響。他略帶矜持地點點頭,一把拍在他的肩頭上,笑道:“小董先生,我們又見麵了。這位是柳教授的女兒,柳夢珊小姐!這位就是小趙先生吧?”董無忌瞅著眼前身材高大、服飾華麗的紅頭發藍眼珠兒的洋人,如墜五裏霧中,呆住了。
夢珊奇怪地盯了一眼董無忌,瞅瞅一臉迷糊的趙大頭,更是莫名其妙。眼前是個足有八尺高的西洋人,一身裁剪合體的藍色西裝,腳下三接頭大皮鞋,手裏提溜一根文明棍,手上幾枚火油鑽戒指晃得人眼暈。瘦長臉上毛茸茸的,倒八字眉,大三角眼精光四射,厚嘴唇上翹得老高又直又硬的八字黃胡,腦袋前頭沒了頭發,鋥明刷亮像個大燈泡,一臉皮裏陽秋的笑,簡直就像個衣服架子成了精。這人怎麽會跟董無忌認識?
“無忌?無忌!你怎麽來了!”大頭一瞅就是一愣,眼前一排稀稀拉拉起身的眾人,竟然全是琉璃廠古玩行有頭有臉的大掌櫃們:通古齋的徐爺、茹古齋的何爺、同華堂的紀爺、保德堂的李爺、博古堂
的梁老太爺、格古堂的青年俊才吳清遠吳爺……喊人的赫然是董無忌的爺爺明古閣的老掌櫃貴爺,身旁那位便是現而今當家的大掌櫃,董無忌的父親董儀周!
這陣勢立馬令趙大頭倒吸了口冷氣:整個琉璃廠幾乎見多識廣博學多聞的大掌櫃全來了,這也太……他想不出個詞形容今天的陣勢。再瞅瞅董無忌身邊的那個高個西洋人,大頭靈光一閃,哦,原來是他!
這洋人大號不知道叫啥,因洋人的名字又繞口又難記,大多還名在姓前,所以琉璃廠和四九城的古玩收藏家,按著清末以來的老規矩,取他名字第一個字,都稱呼他“科大人”。據傳說,他來自歐羅巴洲亞平寧半島,是當地赫赫有名的佛羅倫薩公爵,家裏十幾代都是當地的貴胄,跟王室關係親密,有權有錢有勢,家中做著無數國際大買賣,但凡賺錢的生意,沒有他不敢做的。此人瞅著文質彬彬,卻老謀深算,城府很深,又特喜愛老中國的文化,癡迷於中國的古董書畫珍寶。此人年輕時著實下過一番工夫,不僅對老中國的古董古籍、文化經典研究很深,還學了一口生硬的“京片子”國語,熟悉老北京各種禮儀規矩,從清末光緒年間,便常常來中國遊曆,算得上洋人裏的“中國通”。
至於科大人來曆的真假,老少爺們沒做過考證,不過四九城的文化界、古玩界都對他不陌生,有些文人學者、古玩行掌櫃的還挺喜歡他的。因為他在老北京特別會做人,接長不短,大褂禮帽打扮得斯斯文文,到琉璃廠各家買賣鋪戶串門聊天,談古論今,鑒賞古玩書畫,說話行事從來跟老北京一個味兒,對各類古董鑒賞也很在行。
他買古董珍玩從不還價,店家說多少,他按價照付,一點不拖欠,還常給送東西的小夥計們幾毛錢小費,甚至哪個店鋪的老板掌櫃家裏婚喪嫁娶,他人雖不到,必然有一份禮送上,行裏的眾人不僅都喜歡他,更對他另眼相看。
因此,在行裏提起豪爽淵博略帶神秘的科大人,沒有不伸大拇指的。如今,他一身西裝華服道貌岸然,略帶矜持中又有些洋人的得意囂張,虛情假意的客套與裝腔作勢的禮貌,才更令人緊張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