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往事:徐則臣短篇小說集

夜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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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擁擠的人群裏看見父親。人們圍在出站口的鐵柵欄門邊,接客的、拉客的、大旅館的服務員、小旅館的老板和老板娘、開出租車的、蹬人力三輪兒的、騎電動摩托的,親人、朋友和乞丐。父親踮著腳,脖子越伸越長,想從眾多人頭裏冒出來,他的火車頭棉帽子在昏暗的燈光下搖晃著十年前的光。這帽子是他碩士畢業後,工作第一年給父親買的,他帶父親在商場裏逛,想買一個時髦洋氣的棉帽子,父親看中的還是火車頭栽絨帽,厚、重,戴在頭上心裏踏實。這個除夕夜,天不好,昏昏沉沉的不太平,隨時可能飄下雪花。下車的人很多,他和老婆孩子從背光的通道裏走出來,父親無論把腳踮得多高都不可能看到他們。

父親搓著手說:“回來了啊?”

“晚了半小時。”他說。

正常這趟車晚上九點到站,因為是普快,其實相當於慢車,見著像樣的車都得讓道,晚了半小時才到。父親的腳踮了至少半小時。他發現三年不見,父親又變矮了。

老婆叫一聲:“爸。”

“凍壞了吧,你們?今年冬天冷得邪乎。”父親說,伸出手要抱一下孫子,“來,牛牛,給爺爺看看凍著了沒有。”

孩子被老婆抱著,歪著小腦袋剛醒過來,對這個陌生的開闊世界還沒回過神兒來。車站前的廣場很大,寒風浩**。幾天前下了一場大雪,一垛垛堆在廣場邊緣。白天化過雪的地方結了冰,經過的人顫顫巍巍。孩子看見一個陌生的老人向自己伸出手,嚇得哇地哭起來。

“牛頓乖,不哭,”老婆顛著哄孩子,“爺爺就是想看看咱們寶貝牛頓。”

“牛——頓,”父親為了這個轉折一口氣差點兒沒接上來,“牛頓,爺爺就是看看你,那爺爺回家再抱你。不哭不哭。”

牛牛是當初父親給孩子取的小名。父親說:“賤名好養,這名字聽著身體就好,精神。”都定了,臨到孩子出生,他老婆不樂意了:“牛牛?土死了!歪心眼兒的人沒準兒會叫咱兒子‘小雞雞’呢,不能叫。堅決不能叫。”他熬了幾個通宵終於想出了兩全之策,叫“牛頓”。老婆才滿意,跟巨人同名,這多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