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穗子(读客经典文库)

四、生命的趋向与徘徊

字体:16+-

然而,作者并没有顺理成章地让菜穗子回归浪漫主义传统,就像他以往所做的那样,这也是小说得以超越前作,成为堀辰雄最成熟作品的根本原因。菜穗子是一个摇摆型的人物,也因此,她身上拥有比她的母亲和同伴更多的现代感——对死的向往与对生的渴望在她的身上不再是统一的,并且最终也没能达到统一。这是《起风了》所没有的主题。比起菜穗子的分裂,“我”和节子的生命韵律一直是和谐的,精神世界也是统一的,可以说《起风了》在一种理想主义中登顶,但也停驻于此,不再向前。死亡作为终结,成就了一切,也使一切突然停止,这就是浪漫主义的逻辑。它关注的是精神的自我实现,无论是雪莱、拜伦时期的积极浪漫主义,还是19世纪以后在欧洲盛行起来的颓废浪漫主义,它们共同追求的核心在本质上没有区别,那就是自我应该如何实现,包括道德的实现、自由的实现以及情感的实现。但当这种实现无法再作为一种目的,甚至也不再成为一种可能时,该如何继续生活下去?或者说,如何不带着死亡的必然预设生活下去?这就是作者借着菜穗子的处境发出的质问。

一天,菜穗子钻过围栏,在草坪上走了很远。差不多走到牧场正中央的时候,她看见一棵巨大的树,树的姿态里仿佛有种说不清的悲伤,掳夺了她的心。恰巧有成群的牛马在原野的尽头吃草,于是菜穗子小心避着那些牛马,决定尽可能走近那棵大树看个究竟。越走越近,菜穗子渐渐发现,这棵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树从根部分成两杈,一边还生着一簇簇的绿叶,另一边的枝杈却已完全枯死,看上去十分凄苦。菜穗子看看枝繁叶茂的树梢,树叶在风中摇曳闪光。她又看了看另一边枯弱得让人心疼的枝杈,心想:“想来,我也是这样活着的啊。一半的我已经枯萎了……”[5]

趋于死亡的老树让菜穗子预见自己将死的命运,她再一次将希望放在黑川圭介的身上。虽然丈夫的木讷一如既往地使人失望,但一种生的主动性已经在体内滋生。与为了逃避痛苦而寻求避难所的状态不同,这主动性更多的是来自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生命的底色。将这种底色贬低或曲解为一种庸俗,可能恰恰是贬斥者们自己的庸俗。因为即便是在最个人化的体验中,只有当作为生命意志的“活下去”与作为生命本质的“活下去”坦然合一时,人才有获得期待与幸福的可能。这并非浅薄的“活命哲学”,而是对生命自身的认可与回归。虽然这种认识会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遭遇各种文化的挑战,但它既然是真实的,那么也必定是普遍的。

当然,至少在作品中,我们认为堀辰雄借着菜穗子要表达的仍然只是一种取向或一种可能,毕竟现实世界不会为了配合一个人心灵的苏醒,而立刻呈现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面貌。婆婆虽然有所收敛,丈夫却依然木讷迟钝,敌意和冷漠会一直存在,菜穗子该如何面对?小说写到此处便停了下来,把读者因菜穗子的转变而产生的希望与担忧永远地留在了那里。文学作品并不负责给出确凿的答案或方向,有时,矛盾挣扎和前途未卜会比明确的希望更能表现出艺术的真实。堀辰雄是否因为菜穗子这个独特的人物而完全摆脱了他一贯擅长的对死亡必然性的追问呢?作为小说背景人物出现的森於菟彦,是以堀辰雄的老师芥川龙之介为原型塑造的。芥川龙之介自杀后,作为学生的堀辰雄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老师的探究,自《圣家族》开始的一系列小说中便有所体现。森先生最终因对自身前途的绝望而死在遥远的中国,异乡与死亡具有强烈的象征性,暗示了芥川龙之介之死可能源于一种“无家可归”的孤独感,或是“自我放逐”的绝望心情,这与芥川自己在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流露出来的“隐隐约约的不安”是可以相互观照的。正是对这个世界、对自身的走向感到极度迷惘,换言之,正是那种在巨大变革时代面前的自我迷失导致了芥川的自杀。在这里,森先生的选择与芥川龙之介的命运被整合到了一起,而与之呼应的另一位死于异乡的人则是都筑明。

“我的一生就像那股冰冷的火焰——一定会在走过的路上留下些什么吧。或许另一阵风吹过后,痕迹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今后一定还会有和我类似的人走过他们的人生,留下和我类似的痕迹。命运就是这样,从前往后,不断向下传承的……”

都筑明独自追寻着自己的思绪,不住地望着窗外白皑皑的明亮。屋里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他也好像丝毫没有察觉。[6]

都筑明的原型是堀辰雄最欣赏的学生——青年诗人立原道造。立原只活到了24岁。这位从小即被视作“神童”的天才诗人也是一位建筑师,在东京大学建筑学专业学习期间,就连续3年获得年度大学生建筑学奖,毕业后即被在业界享有声誉的岸田日出刀建筑研究所聘用。1938年,立原道造表现出肺部病变的症状,在一次从本州前往长崎的长途旅行中大量咯血,翌年就病逝了。年轻诗人的死对堀辰雄的打击很大,作为一个患有同样疾病,长期咯血,不得不一次次中断写作而困居疗养的人,堀辰雄在目睹了自己的父母、老师、未婚妻以及学生的死亡之后,很难不纠缠于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

“我的一生就像那股冰冷的火焰”,这句话既是都筑明的自白,恐怕也是立原道造,甚至堀辰雄自己的心声。在一种被死亡压抑的对生的渴望中,世事的无常与命运的往复为堀辰雄的悲观主义奠定了基础。只是,他仍渴望那团火焰,并期待着可以因有限的燃烧而留下些什么。此时风的意象再一次出现了,它指向一股强大的不可抗力,足以使一切的价值被瞬间湮灭。如果说,菜穗子带给了堀辰雄有限的期待,那么森於菟彦和都筑明的死又如飓风一般将这盼望撕得粉碎。

作者一生都挣扎于两者之间,但这种被拉扯的状态又将其作品的深刻性不断推向新的高度。写作最初的动力往往来自想要自我抒发,或解决自身困惑的冲动。但是,当写作真正完成的时候,困惑并不见得就能得到及时解决,更多的时候,困惑被永远地保留在了那里,成为人类理解自身或者他人的入口。作家当然无力解决存在的难题,却可以提供最切身的经历。在此意义上,堀辰雄的写作在一种极端的真挚和纯粹中完成了自身,这是独属于艺术家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