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橋詞典

黃皮▲

字體:16+-

“黃皮”是一條狗,極普通的黃狗,沒有更多的特征成為我們取名的依據。它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似乎沒有主人。因為知青的糧食多一些,父母還多少有些貼補,知青戶的鍋裏就多一些好聞的氣味。這些人還沒有完全改掉大手大腳的習氣,髒了的飯,餿了的菜,隨手就撥到了地上或倒進溝裏。日子一久,黃皮在這裏吃油了嘴,幾乎就在這裏生了根,滿懷希望的目光總是盯著我們的碗。

它也熟悉了知青的語音。要把它從遠遠的地方叫來,要它對什麽目標發動攻擊,非用城裏的長沙話不可。若是用馬橋話,它就東張西望地看一看再說。馬橋人發現這一點以後,十分生氣,覺得它是個忘本的家夥。

它甚至熟悉了我們的呼吸和腳步聲。我們有時候晚上外出,到鄰近的村寨串人家,到公社裏打電話,回村時已是深夜。我們爬上天子嶺,馬橋在我們的腳下,沉沒在緩緩流動的淡藍色月光裏,離我們至少還有五六裏路。在這個時候,無須說話,更無須打口哨,遠遠的馬橋就有了動靜,一線急促的碎蹄聲從月光深處潛遊而出,沿著曲折小道越來越近,越來越快,最後化作一個無聲的黑影,撲向我們的袖口或衣襟以示歡迎,呼哧呼哧喘著氣的大嘴,差一點要舔到你的臉上來。

每次都是這樣。它對五六裏開外任何聲響的捕捉和識別,它不惜辛勞的狂奔式接應,總是成為我們夜歸者的溫暖,成為提前擁抱上來的家。

我不知道我們離開馬橋以後,它是如何活下來的。我隻記得,在羅伯遭瘋狗咬了以後,公社發動了一次廣泛的打狗運動。本義說黃皮最沒良心,最應該打,操著步槍親自動手,連發三槍卻沒打到要害。黃皮勾著一條流血的後腿,哀嚎著竄上嶺去了。

夜裏,我們聽到了房子附近的坡上有狗吠,是它熟悉的叫聲,叫了整整幾個晚上。也許它十分奇怪:它可以聽到我們遠在天邊的腳步,而我們為什麽聽不到它如此近切的呼救?為什麽本義朝它舉槍的時候,我們沒有上前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