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目金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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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們以為隻要搬出了機關宿舍,家裏的瓷碗就不會炸裂了。媽媽急著想搬走,還想讓我進工廠當學徒,總是去求一位老鄰居幫忙。但那時很多工廠停工,而我的年齡也太小……老鄰居沒有帶來多少好消息。

媽媽橫下心來,決意帶我去一個最貧賤的角落,去農村那遙遠的地方。我小姨就在貴州

一個國營農場,前幾年還說那裏很歡迎移民。這使我很高興。我也想遠遠地離開同學和學校,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一切。

在長沙的家終於要結束了。哥哥請假回來幫忙。他學業成績極好,但當時隻能進一所半農半讀的雜牌大學,一臉曬得黑黑的,手掌磨得粗粗的。他幫著母親賣掉了幾乎所有的家具,包括父親的藤椅。空空的藤椅破舊了,色澤晦暗,骨架變形,扶手處還纏了些舊布條,樣子顯得有些衰老。它依然頑強地咯嘎響了一聲,使舊貨行的老板有點吃驚,問是怎麽回事。哥哥說大概是藤條受壓後的複位所致。老板這才遲遲疑疑地收下了它,把它搬到店堂裏邊,與那些不知來自何處的舊衣櫃舊梳妝台舊書桌舊麻將桌舊挑箱舊馬桶舊炭盆架放在一起,把它拋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舊貨家族。它形單影隻,孤苦無助,而且很快被一座氣焰驕橫的太師椅騎壓著。它咯嘎咯嘎的聲音,再也不會有誰傾聽了。我最後一次回頭把它遙望時心裏這樣想。

哥哥挑起又笨又大的一口箱子和一個被包,送我們上火車。是夜裏,是最廉價的悶罐子車,車上擠滿了農民的吵鬧和臭烘烘的豬羊。所謂廁所隻是車廂角裏的一隻尿桶。哥哥怕我們擠不過人家,臨時又決定送我們去懷化,靠近省界的那個中轉站。我們在那裏半夜下車,吃了麵條,媽媽叫哥哥回去。哥哥看了看漆黑的天空,說再送你們到黔東吧。於是我們又默默坐上火車,聽窗外車輪咣當咣當的夜。我與哥哥緊挨著,互相摟抱著,感到離別的時刻正一步步逼近,心裏都不太好受。以前我們兄弟倆總是同睡一床。我常常躲在被子裏偷吃東西,常常躲在被子裏聽他說故事,或者我咯咯咯地大笑著被他逗弄小雞雞。但那天夜裏我們都說著成年人的話。還不算成年的他,囑咐我高中的數理化是至少也要自學完的,交代我下山幹活一定要帶上草帽防曬,下河遊泳要防止腳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