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目金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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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時分我們返回了縣城,尋到了早晨我們剛離開的那個小旅店,住了下來。有很多蚊子,又停電。媽媽的一隻鞋已被石塊紮破了,她在油燈下哀傷地自言自語:“鞋嗬鞋,你怎麽能叫做鞋呢?這麽不經事,你隻應該叫作一個套子,一個袋子嗬……”

我想起了什麽,“媽媽,明天我們到哪裏去?”

她也在想,是嗬,到哪裏去?

年紀尚小的大姐與哥哥都是學生。姑姑雖有工作,但住在工廠集體宿舍,沒法接納我們。其他親戚要不是自己在遭難,要不就是避開麻煩早已不再來信……我們還有什麽地方可去?我一個勁地想著。

窗外的夜十分寧靜。在遠方的那個城市裏,我們已經沒有了戶口、房子、學籍以及爸爸的藤椅,幾乎一切都沒有了,那座城市已與我們沒有關係——雖然我們可能還習慣性地往那裏投奔。事實上,我們現在是斷了錨的船,沒有港灣的船,突然自由得不再有任何目標與歸途,可以駛向大海的任何一個方向。

自由降臨得如此之快,新的日子已經在無比的輕鬆空闊中開始,這是我突然明白了的現實。

我還很快醒悟,媽媽是何等的睿智,她偷偷摸摸做了那麽多鞋,是因為她早就明察秋毫地預知了今後的一切。她知道父親的消失,將使我們要走很多很多的路,惟鞋子可以救助我們,可以啟示和引導我們。

難怪她眼下如此平靜,根本不去想明天的事情,隻是坐在床邊修整和教誨她的鞋:“唉,你隻應該叫做一個套子,一個袋子嗬……”

我悄悄走出了房門。

圓滿銀月已從雲裏露出來,顯得特別迫近。不知名的群山浸浴在藍色光霧之中。一條小河抖動著渾身閃閃滅滅的光鱗,從古塔那邊流來,似乎被黑蒼蒼的城牆嚇了一跳,慌慌墜入一座水壩之下,匆匆而去。河灘的暗色裏似乎有牛影,有婦人搗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