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目金剛

領袖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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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領袖真的那樣了,長科一直害怕和悲痛。他是去屠坊砍肉時聽到這個消息的,當即就悲痛得說什麽也不能砍肉,說什麽也不打算接裁縫來家做衣了。當然,他悲痛的資格有點可疑,因為他老爹沒有參加過紅軍或農會,嬸子或嫂子也沒被日本鬼子糟蹋——人們在憶苦會上常說這樣的故事。更要緊的是,他小時候居然去街上讀過洋學校,吃紅米幹飯,鞋子褂子穿得整整齊齊。後來在縣城當教師那陣子,去食堂偷過一碗肉,被灰溜溜地開除回鄉……他不敢回想這些曆史汙點,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領袖,如今憑什麽也可以苦著一張臉盯著地上發呆?

他怕被別人看見,也怕不被別人看見——他心裏沒鬼的話就不必躲藏。他暗暗羨慕女人們。女人們眼窩子淺,能哭。上屋的本善家有位媳婦,死一隻雞仔也可以哭濕兩隻衣袖。遠近四鄉無論哪家有了喪事,都會備好紅包請她出馬,陪主家哭喪。若沒有她那氣長韻足跌宕有致的說哭就哭,儀禮不成體統,主家還存何臉麵?不過她不識字,心裏不明亮,有時也哭亂套,把東家哭成西家,把孫子哭成兒子。上次開大會聲討某地主據說是畏罪自殺,她沒聽清死的是什麽人,解開懷襟找著什麽,一把鼻涕一把淚就抹起來。大隊黨支部書記明希聽著聽著生了疑色,最後給這蠢婆子一耳光。

村裏無人唱戲唱歌了,都戚戚然,互相留意,躡手躡腳,不知五官該如何表現似的。有個娃崽見別人踩了他的屎,拍手大笑,立刻被大人們驚恐地撲上去捂嘴巴,打屁股。直到國葬日後才可以笑,這是明希爹的宣告。長科便暗暗數日子,小心度著時光,特別怕螞蟻爬到頸窩子裏去,弄不好,忍不住癢,就笑了,就反動了。

他注意很多鄉親確實比他悲痛得多,自己怎麽擠眉頭,聳鼻頭,幹幹的眼睛眨巴眨巴,還是沒排出水來。倒是急出一身汗,被風一吹,外感風寒。他當然沒敢去見郎中,領袖都那樣了,他怎麽可以小病小疾去找郎中和抓藥?他努力悲痛,必須悲痛,非悲痛不可,於是慢騰騰地邁步,沉緩緩地說話,挑著糞桶去地上潑菜的時候還拉長著臉,似乎已被悲痛壓得透不過氣來。想想吧,滿園豬菜都是他哀思所在,每一聲鳥啼都令他寸斷悲腸。偉人仙逝,日月無光,他真是沒勇氣活下去了,真是沒勇氣把糞水潑下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