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書

04

字體:16+-

我們一起喝酒。對麵的這個喝酒人牙齒稀疏,兩三根壽眉飄然長挑,滿臉皺紋如刀砍斧剁,不時咳出大段的靜默,需要我細辨,才能從皺紋中慢慢打撈出往日的容顏,然後猶猶豫豫地“嗬”上一聲,確認自己沒有認錯:對了,他應該是吳天保。

這位老場長完全忘了當年對大甲的厭惡,似乎自己早就慧眼識珠,伯樂識馬。你想嗬,那個騷牯子哪是個種田的料?去打禾,灑得稻穀滿田都是。去栽菜,踩得秧子七歪八倒——身上的每根骨頭都長歪了麽,對不上榫頭麽。你再想想,人家借了他的錢,他不記得。他借了人家的錢,也不記得的。更重要的是歹毒,你曉得的,好多人都看見的,有一次,他用一個木桶,提來一顆人頭,一臉的大胡子,說是無名野屍的,然後借來一口鍋,熱氣騰騰地煮出一鍋肉湯,要製作什麽標本。娘哎娘,那是人幹的事嗎?又剔肉,又刮骨,又拔須,掏了鼻孔還挑耳毛,忙得滿頭大汗,如同曹麻子殺豬辦年飯,戳心不戳心?害人不害人?

吳天保時隔多年後差一點再嘔一口。但他的意思不是譴責,恰恰相反,眼下的語氣裏滿是讚歎,似乎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舉,要成大事不就得這樣瘋瘋癲癲嗎?不就得這樣狼心狗肺嗎?

他臨別時交代,等秋收以後,他要攢一筐雞蛋,托我去帶給大甲。

好的,好的。我含糊其辭。

“你把誌佗也帶去,他喜歡畫菩薩。”他是指自己的孫子。

好的。

其實老吳應該記得,當年大甲和小安子剔刮出的那個骷髏,那幾個四處探照的黑窟窿,幾乎氣得他把桌子拍垮。那也叫藝術?藝你娘的屍嗬。他當時就是這樣開罵的。怎麽不天天睡到土裏去藝術?怎麽不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藝術?怎麽不把你們爹媽的腸子肚子掛在牆上去藝什麽鬼術?把一個好端端的社會主義茶場搞得屎臭尿臊,牛鬼蛇神鬧場,是國民黨派來的吧?